追逐户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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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13年里,这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姑娘,一直在折腾,为了户口,也为了让孩子留在身边。一双儿女,三套房产的背后,却是“砸碎骨髓”一般的拼命。
作者 | 赵小天
图源 | 图虫创意
来源 | 液态青年(ID:liquidyouth)
直到今天,张洋洋还记得那天上午。2020年10月15日10点13分,北四环外一家互联网公司大厦里,熙熙攘攘的员工挥举着工牌和健康宝从门口接连涌入,谁都不想迟到。张洋洋站在大堂,如往常一样疏导人流秩序。
“滴”一声简短的微信提醒音,“出来了,你查了没?”妻子发来一张微博截图。
标题写着:“共有6034人拟获得落户资格,#北京今年积分落户名单公示#”,他心里一揪,啊,是今天。
出生于1978年的张洋洋是一家上市公司行政部人员,主要负责一些办公室管理的工作。
有点忐忑,也有点期待,匆忙回到工位,张洋洋打开电脑,从收藏夹中调出那个熟记于心的网址,输入身份证号,屏幕右下方的数字显示时间:10:19。
2019年,他距积分落户的最低分值只差0.58分,900名。尽管差距不大,但2020年出台的新加分政策仍让他紧张很久。毕竟,“职住城六区外可加分”的政策不一定又让多少人冲到了前面。
随着网页一屏屏下载,鲜红色的四位数积分排名跳出来,15xx。张洋洋长呼出一口气,“妥了!”他终于成了北京人,户口认证上的。
张洋洋是幸运的,在来到北京的第20年,成为通过积分落户获得北京户籍的18058人之一。
以101分的积分,跻身5.1%的“胜利者”队伍——在他的老家河北,这相当于高考时“211院校”的录取率。
三年前,北京开始推行积分落户政策,以科技贡献、专业技能、在京时间等为考核项,计算非京籍人才的“积分”,积分达标即可落户北京。
对于北京822万常驻流动人口(2015年统计数据)来说,北京户口,终于在“想都不敢想”的虚无中,露出一丝可抓住的光亮。
出生于1985年的卓星也希望成为那个幸运儿,可是连续申报三年,她仍在扮演分母的角色,且距离终点的路程依旧漫长。
在2020年申报的12万人中,她卡在中间——6万5千余名。每年只有6000多个落户名额,不考虑半路冲出“加分超车”的人的前提下,她拿到北京户口,至少还要再等十年。
在过去的13年里,这个从农村走出来的姑娘,一直在折腾,为了户口,也为了让孩子留在身边、享受更好的教育资源、获得更低的高考门槛,她11年不敢更换工作,产假不多休一天;贷款、筹借、将房产二次抵押,用尽各种金融手段陆续在北京、燕郊、天津买房,不错过任何一个落户的可能。
如今,卓星有两个孩子,一女一儿,可以凑出世人眼中的一个“好”字;在北京及周边拥有“三套房”。怎么说,都称得上一句“人生赢家”。但只有她知道,自己近乎“砸碎了骨髓。”
“真的是负债累累,压力特别大。”坐在咖啡厅的卓星摘下眼镜,用手使劲搓了搓脸,白皙的脸上满是疲惫,她刚刚给小儿子吸完母乳,从公司的母婴室赶来。
进京者
可以落户吗?
“可以落户吗?”第一家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卓星推开老板办公室的门问。“办不了。”老板面无表情。这家位于北四环民宅里的公司,没有进京落户的指标。
卓星只能将户口从学校迁回原籍,但她没死心。
“可以落户吗?”跳槽到第二家公司,卓星仍然是第一时间到人力资源部提出一样的问题。她心里想,这家上市公司的规模足够大,也许有落户指标吧?
人力资源部的同事递给她一张A4纸,上面列着“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奖人,国家自然科学奖、国家技术发明奖、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及以上奖项的主要获奖人”,“近3年累计自主投入5000万元以上(含)或近3年累计获得7000万元以上(含)股权类现金融资的创新创业团队”……
没看完这张资质说明的介绍,卓星就明白了。这指标是给高管以及金字塔尖的人准备的,与自己没什么关系。
2008年的北京,整个儿被奥运光环笼罩着,街头巷尾都是“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放怀抱等你……”的旋律;四环路上,贴着奥运五环标志的专用车道;书店都设立了奥运专柜。城市的样貌变化快,有人吐槽:“出差一个星期,家门口的房子就变了样。”
奥运之后的北京,明显地人多车多。仅仅2008年到2009年,北京的人口就增加了60万,从2009年2010年,车辆增加了70万,北京市区早晚高峰的拥堵路段,一条接一条变红。2010年9月17日,北京创造了同时超过140条路段拥堵的纪录。
此时落脚北京的80后卓星,已经再没有机会体会张洋洋那一代的从容。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人,普遍于千禧年前后来到北京, 只要是中产或小康家庭,基本都在房价数倍飞涨前,在城六区内外买房置业。如果是工作在华为、BAT、央视、联想这样的名企,后来在积分落户的算法规则下,都能取得100上下的分值。
相比2001年来到北京的张洋洋,卓星晚了7年。这7年的时间,意味着卓星需要付出更昂贵的成本,换取相似的生存条件。
通州的一间地下室,是卓星来到北京的第一个落脚点。房间不到十平米,刚够放下一张床、一个衣柜。屋里潮,衣服挂在门边,怎么都干不透,漏水也是家常便事。小半年,姨妈借给她的行李箱上,生满灰绿色的霉菌。
买房、扎根,是卓星最直接的想法。不过,计算机专业的理性思维,也让她看到房产带来的机会。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经济低迷。除了亚运村附近,北京各区的房价都有回落趋势,而外地人还在大量涌入,卓星盘算:“买房,可以扎根在这儿。哪怕不留下,这儿的房子应该也是好卖的。”
当时,弟弟正念大学、父母靠地吃饭、未婚夫观念有些保守,客观上卓星买房的念头,就只能是个念头。
2011年,从同事口中,卓星了解到北京新的《工作居住证》制度。拥有这个证的人,子女入托入学、买房购车、创业评职称,能享受跟北京市民同等的待遇。按照公司要求,工作必须满一年才可申请报名,卓星在获得资格后,马上去报了名。
一边排队等资质,卓星一边观察房市, “前一天是8500元/平米,后一天就是9500元/平米。”一套房,几家人同时看,现场就涨价。“你出52万?我出55万,你卖我吧!”
“买房吧,就算咱俩不结婚,这房子最终也是你的。”卓星近乎恳求地游说未婚夫。这一年,为遏制房价过快上涨,北京实行“新国八条”,被称为史上最严“限购令”,非京籍在京购房需缴满5年社保。
刚刚来到北京3年的卓星,就成了被限住的那一批人。
这一次,卓星体会到了身份差异。曾经改变她生活轨迹的优异成绩,可以靠努力获得;提高生活质量的工资收入,可以靠努力挣得。可想要获得一个身份,一个资质,只能等。
未婚夫经常安慰卓星,“房价会降的”, “要不,我们回老家买个房子?” “回老家买,房子是便宜,可是也卖不出去!”卓星不同意。
那时,卓星和未婚夫一起租住在北五环外的一间一居室,这个40多平米的房子也一度给她家的感觉。精于厨艺的男友变着花样做饭,她也陆续添置起桌布、靠垫这些家居用品。
但“房价会降下来的”情形,并没有发生。租金的飞涨,却成了这对年轻情侣常常面对的问题。
1600元的月租,续签合同时,房东忽然要求每月涨价700元。“我们不住了不行吗?”收拾东西、打包、准备离开,下楼发现,贴在中介落地窗上的租房广告,已经没有低于2500元/月的价格。
来源:图虫创意
《工作居住证》发到卓星手上的那天,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墨绿色的封面,不到十页,第一页上,贴着卓星的照片,盖着“北京工作居住证证件专用”的钢印,发证机关是北京市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让卓星安心的,是注意事项中的第二条:“持此证者,不再办理《北京暂住证》,同时在购房,子女入托,入中小学等方面享受北京市民待遇。”
卓星差点从工位上跳起来,几次三番搁置的买房计划,必须重新提上日程!
约中介,看房,买房,老公想挑一挑阳台、厨房、层高,统统被拒绝,“别挑了,再挑啥都买不起了!” 最终,卓星用60万的首付,140万贷款,25年的还款期,买下北京昌平一处总价约200万的房产。一套无电梯的顶层小两居。
买房,买房
这时候,孩子来了。
“这孩子也是挺挑的,你的条件不好,不安排好,她就不会来。”卓星有几分得意地笑。
作为胎儿的妈妈,卓星又开始了作战计划---依靠工作居住证,孩子可以视同京籍,在北京上小学、初中,但高考,需要回到户籍所在地。
“高一让孩子自己回老家读?”
“这么小的孩子,舍不得……”
“我陪她一起回去读高中?”
“我的工作怎么办?”
“只高三回去?”
“肯定跟不上!也考不好。”
从怀孕时起,很多个夜里,卓星在心里这样自问自答。
有一晚,她想起自己高三那年,班级里转来了一个在北京上学的女孩,因为没有北京户籍而不得不回户口地高考。那个女生和当地孩子是看起来很不一样,人机灵、外向,新年学校组织一个半小时的晚会,她一个人主持全场。卓星心想这就是女孩子应有的样子。
可是,这个女生考试时,成绩怎么都拉不动。一年时间里,根本追不上整天刷题做卷子的“卓星们”。
“非京籍”,对在北京的外地孩子来说,就像一个越念越紧的紧箍咒,直到高中的时候,被打回原籍。
“不行,得为孩子的高考再搏一搏。”
可以买房落户的燕郊,第一个落入卓星的眼中。燕郊地处河北,与北京通州只有一河之隔,距离北京的CBD中心国贸30公里。
在这里买房的,除了投资客就是刚刚落脚北京的外来年轻人,连接北京城区和燕郊的主要公交线路共有9条,每个工作日早高峰,睡眼惺忪的上班族,站在公交站牌下排成长队,开启一天的“跨城”生活。因为没有与住宅匹配的公司与商业体,燕郊一直被称为北京的“睡城”。
自从北京“国八条”的严苛限购政策推出,燕郊的房价便应声“起飞”,从3000元/平米的均价、一度攀升至近2万元/平方米的水平。
燕郊 图片来源:图虫创意
顾不上想是不是“高位接盘”,手头只有5万块的卓星,红着脸打通了求助弟弟的电话。“弟,我不为投资,就是想要个户口。为孩子要。真的特别想要。”
“中国的房子不是住所,背后绑定的是一套资源和福利的价格。”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何晓斌说过这样一句话。卓星看中的,是燕郊的房产背后代表的河北高考资格。
河北的高考分数线并不比其他省份低,但在燕郊,孩子可以一直在北京上学,课外补习,就算是高三那年回河北,也是在北京隔壁,“起码一家人还能在一起”。
就在兄弟支援、燕郊的户口还在办理途中的时候,卓星又听闻了可以买房落户天津的风声。
天津,作为直辖市,考生基数小于河北全省,更重要的是,天津拥有南开大学、天津大学等重点高校。卓星打听了,花3.3万买一张“天津人”的集体户口,只有两年有效期,两年内不购房,户口将毫无意义。
来自北京的购房人似乎总能掀起一轮购房风。价都不讲,掏钱就买,这是卓星在天津买房时看到的场景。曾经两次“高位出手”的卓星,等不及再四处筹措资金了,她通过朋友找到金融圈的熟人,将正在还贷款的北京住房抵押给了银行。
2017年,位于天津南开的学区房房本下来后,她将孩子们的户口都随自己迁到了那间30平的小房子上。拿到理想中的Plan B钥匙,稍稍松了一口气。
“都说有多大地基、盖多大楼,别人都是地基盖楼,我啥都没有,纯靠杠杆盖楼。”卓星说。
解不开的结
积分落户的起头,是在2016年。8月,北京市制定出台《北京市积分落户管理办法(试行)》,2018年4月正式启动申报。
刚在天津结束一场买房战役的卓星,第一次看到了北京户口的希望,尽管微乎其微。
她抱着“即使是陪跑,我也要看看多少分”的念头报了名。第一年,得到68的分数——在91.3的分数线面前,差了将近7万人。
以这个积分排名,起码得等10年。十年后,自己刚好45岁。卓星算过,政策要求满45岁后,就要开始逐年减分。
再考一个硕士研究生呢?本硕之间有 9 分的差距。“靠提高学历加分”算下来像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考研究生,得把工作辞掉,工作辞掉了就没办法交社保,连续7年的社保断了,连下次报名积分落户机会就都没有。而且,工作辞掉了,工作居住证也就随之作废,小儿子还不满两岁,没有工作居住证他将来上学怎么办?
这个结,紧紧勒在卓星的脖颈上,但她还是不想松,“我是属蜗牛的,就算慢慢爬,不爬到最后绝不放弃。”
为了户口,卓星的肩膀上,已经扛了三套房产的贷款,以及银行抵押利息。每个月,她家需要还款25000元。每天一睁眼,就欠下银行833元。
她随身有一个小本,细细记着家庭的每一笔支出和工资结余。
卓星的女儿今年6岁,单眼皮、小圆脸,外貌和口味都很像她,母女俩都爱吃榴莲。几十块一只的榴莲,不是这个负债家庭饭桌上的常见水果。女儿偶尔说“都好久没吃了”,才给她买一小块。
2020年的双11,卓星的购物车里装满了全家老小的必需品:米面油、抽纸、小孩棉袄、过冬围脖……这个35岁的妈妈给自己唯一买的“剁手奖励”,是一条99块的银链子。
小时候,她爱好文艺,尤其是画画,受限于乡村家庭的经济,这些业余爱好最后都成为了遗憾。她曾想过,“要让女儿德志体美劳全去学学,啥班都去体验一下”。
可一个课时费,动不动成百上千,这些计划也得向后延了,“美术以后有机会再学”,体育特长“等孩子长大一点儿再说”。
10月15日,是北京积分落户公示的日子。
在无数个积分落户的微信群或者QQ群,“为了孩子”这四个字时常出现。即便是一路顺风顺水的张洋洋,在拿到户口的那一刻,也不觉得这户口跟自己有啥关系,“都是给儿子弄的。”
在北京生活了17年的老刘,是另一个幸运的人。拿到户口的时候,他人已经在杭州。两年前,他跳槽到阿里海外事业部,先广州,后杭州。入职前,他跟公司反复确认,自己无论被派到哪个城市,北京的社保一定不能断缴。和他同一批申报的同事都没能拿到指标,老刘的“弯道超车”来自纳税多的加分项。北京最新积分落户导向指标,近3年连续纳税每一年在10万元及以上,可加2分,最高加6分。
看到名单时,老刘恍惚了一秒,在北京17年,买房购车结婚生子,交了少说也有一百多万的税,“这就算承认我了?”他发了一条朋友圈:终于,在我离开北京两年后拿到了北京户口,配图是自己97.21的过线分。
朋友们嘻嘻哈哈,点赞评论一圈恭喜恭喜,其中也有几个相熟的北京土著朋友。他们曾插科打诨时跟老刘开玩笑:要户口这儿玩意到底有啥用,要能卖钱,我早就卖给你了。老刘笑着骂回去“别放屁”,心想:要不是为了孩子,谁稀罕呢。
The END
No.2 网红第一城的逆袭史,重庆是怎么成为「魔幻雾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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