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郑州暴雨里的人

7月18日以来，河南省郑州市遭遇极端强降雨天气。郑州市区内严重内涝，各种交通方式受阻。地铁全线停运、医院部分楼层被淹……截至7月21日7时，郑州已转移约10万人避险。

有人亲历郑州地铁“生死”5号线，劫后余生，回想起来仍感觉“真的很可怕”；
有人目睹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一片狼藉，停水、停电、医学仪器被淹，病人被迫临时转移；
也有人刚刚来到这座城市，因这场未曾料到的暴雨而行程受阻，在人生地不熟的郑州地铁站里崩溃大哭；
还有一些人想尽办法，保持清醒、努力自救……
以下是经济观察网采访到他们的真实故事：

记者 | 郑淯心 姜鑫 陈月芹 李沁 刘睿

编辑 | 王怡迪

图源 | 视觉中国

对即将面对的灾难，我们全然未知

郑州地铁5号线亲历者

“有人已经开始哭，但也有热心人劝导大家保持体力。”

7月21日下午，李倩回想起前一天郑州地铁5号线的经历，仍心有余悸，由于回到家已经是半夜，她的声音充满疲惫，她说“真的很可怕”。

7月20日下午四点多，李倩下班时路上积水情况尚好，只到脚脖子位置，此时雨下得依然很大，但是考虑到不好打车，李倩选择按照往常一样乘坐地铁五号线回家，从公司到地铁站只需两三分钟，直到开动，一切还算顺利。

进入地铁前的小佩和李倩一样，对即将面对的一切全然未知。河南交通广播记者小佩一天的工作告一段落，7月20日下午5点多，她和丈夫在5号线的换乘站海滩寺站先汇合，再次进入地铁车厢，前往沙口路站方向。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下午6点左右，积水冲垮出入场线挡水墙进入正线区间，造成郑州地铁5号线列车在海滩寺街站和沙口路站隧道列车停运。18时10分，郑州地铁下达全线网停运指令，组织力量，疏散群众。

根据官网消息，郑州地铁5号线是郑州地铁线路网中的一条环形地铁线路，途经中原区、金水区、管城回族区、二七区等路段，截至2019年5月，郑州地铁5号线全长40.7千米，共设32座车站，全部为地下车站。

小佩乘坐地铁到达沙口路站时，车厢广播称要临时停车20分钟，这个时候透过车窗玻璃，小佩看到地铁外的轨道上有积水。没到二十分钟，地铁开始往反方向的海滩寺方向开去。

地铁开了不到2分钟又停了下来，此时车厢里已经进水，水位上升很快，迅速淹没了脚踝。这时，地铁轨道已经变成了一条湍急的河流。

工作人员曾试图让地铁里的人通过行走避难，但发现无路可走，于是大家又被要求回到车厢，车门被关上。

李倩回忆起当时的情况，突然外面的水就开始灌进来地铁，由于手机没电，她不知道具体几点地铁灌进来水，很快地铁里的水没过了腰，透过车厢玻璃看外面的水位已经比人还高，而且流速较快。

李倩用了“差点死在地铁里”这样的字眼表达自己的惊慌，她表示由于车厢内缺氧，不少人呼吸困难，而且信号不好，通讯不畅，难以呼救，大家选择紧紧抓住栏杆，能做的只有等待。有人已经开始哭，但也有热心人劝导大家保持体力。

小佩所在的车厢，水已经没到胸口，她需要举着手机找信号。

图源 | 央视新闻

晚上19时左右，微博上已经出现了5号线求援的信息，晚上19时35分左右，小佩也连发两条微博求救，“所有应急、消防，请救我们！我们被困在5号线隧道（海滩寺—沙口路站），请扩散！车厢内的水到胸部了！我已经不会说话了，求救！”在她拍摄的视频中，车厢内的应急灯不停闪烁，车厢外的洪水急速流动，车门的缝隙有洪水透入。

小佩发出求助信息后不久，接到了消防部门的电话，对方详细询问了她的位置，并表示会尽快赶来，小佩也及时把救援人员很快就到的信息告诉了地铁上的人，让大家保持镇定。

没过几分钟，救援人员赶到，车门再次被打开，但此时地铁已经被洪水冲击得偏离轨道，原本站在车厢上一步就可以跨到的台阶，此时距离台阶有两三米远，消防人员以输水带为安全绳，一头系在台阶旁的抓手上，一头系在车厢里，让乘客们扶着安全绳往台阶上撤离。

在经过4个多小时的等待和救援后，小佩和其他乘客于当晚10点全部获救并撤离。7月21日凌晨00：48，郑州消防的官方微博对外通告了救援情况，截至当时共疏散群众三百余人。

从地铁站出来，李倩看到外面也被淹了，她走在回家路上很害怕下一秒被大水冲走，对于回到家这事，她表示真的很幸运，“万幸到家”。

7月21日，小佩因体力透支卧病在家。由于泄洪，李倩也没办法上班，救生艇还停留在小区门前。

郑大一附院“一片狼藉”

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临床医生

“我们病房今天都清空了，因为没有水，没有电，也没有治疗。”

“多次想哭，但忍住了。病房里的病人没有水没有吃的，婴儿连冲奶粉的热水都没有……”尽管没有在医院经历惊魂一夜，7月21日早晨去上班的王扬还是被眼前的“一片狼藉”惊到了。

7月20日下午，受强降雨影响，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河医院区（下称郑大一附院河医院区）遭遇断电，引发关注。

作为一名临床医生，王扬在20日中午值班后回到了家里，错过了下午暴雨后近万人被困医院以及晚上停水断电的紧急局面。在被问及20日晚上的救援情况时，王扬表示并不了解情况。“下了楼就没有信号，也没有电，没办法和医院、同事联系。”

早上蹚水上班后，王扬看见了暴雨过后的医院，大部分病人都已经转走，有的去了东院区，有的出院或去了其他医院。

王扬介绍，虽然经过抢修，医院部分恢复供电，但由于医院的重要仪器都在负一楼，水淹过后难以使用，且维修时间较长，医院暂时难以恢复正常诊治工作。“我们病房今天都清空了，因为没有水，没有电，也没有治疗。继续待下去家属只会徒增恐慌，也很焦虑，不如让他们找其他能治疗的地方，他们是来治病的，突然遇到这种事也很不幸，好在大家都跟他们在一起。”

王扬目前没有接到22号上班的通知，“关键是能不能收到通知”。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已经是21日下午，王扬正在小区前台给手机充电，在有信号的时候第一时间给家人报了平安，偶尔有信号的时候刷一下朋友圈，看到的视频让她感到很崩溃。

最让王扬难受的是失联，断网断电，很难与外界沟通，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王扬的丈夫也在7月20日晚因为暴雨留在了郑东新区，21日晚上能否回家还不明确。

作为一名医生，救援之外，王扬担心的是暴雨后的次生灾害，例如会不会出现大面积的肠道问题，王扬建议可以准备一些治疗拉肚子的药来应对。而目前郑大一附院的病房情况如何，王扬也不知悉，“药房在一楼，昨晚水已经到了接诊台一半高，不知道药房是否安全。而如果药房受损，可以请社会力量支援一些拉肚子的药”。

由于地势较低，郑大一附院（河医院区）受灾较为严重。住在医院附近，王扬所在小区目前仍未恢复通电和供网。“积水把院墙冲塌了，流到了隔壁小区了，车都泡了，积水有轮胎高。今天上午雨不怎么大，大家都在那里收拾车子。超市遭到哄抢，特别是桶装水。”王扬如是介绍自己所经历的情况。

暴雨过后，揪心之外，身处灾区中心的王扬直言也在彼此的团结中感受到了温暖。

“昨晚一晚上都是救护车的声音，虽然雨很大，但是医院并没有放弃每一位病人，医院门口还有救生艇。不少同事忙碌了一晚上没有吃饭，我们去上班就带些吃的给他们。另外，家里断电后，小区前排的商铺就免费让大家充电，感觉特别暖心”，王扬称，上班路上走到金水河边，看到军用车辆停在河边，可以想象到昨晚他们的忙碌，让人感觉很安心。

酒店全满，被困在地铁站里

郑州出差者

“面对大自然的灾难，那种无能为力和焦虑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

7月20日，纤墨从商丘到郑州出差，买了G1902的车提前到了商丘火车站， 4点20开车。到了车站发现大部分火车均显示晚点，每个车晚点基本在六个小时以上，准点出发的只有三趟，纤墨的这趟G1902就是其中之一。

商丘站没有提示不要前往郑州。当时商丘不下雨，看到天气预报郑州在下暴雨，纤墨以为只是比平时稍大一些，也没当回事，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也只说大雨有延误。顺利上了车，当时他还庆幸自己运气好，可以照常出差。从商丘到郑州大概需要一个小时，路上没发现在下大雨，车里也没有任何关于暴雨的提示。

火车大概在5点10分到站，下车时，到了车门大家都一阵惊呼，才发现雨下得那么大。站台上的雨就和瀑布一样，跟来时想象得完全不一样。

纤墨的目的地是在沙口路，因为乘坐地铁可以不用出站，就选择了地铁出行。进站的时候，并没有提示说不能入站。在郑州东站上车，大概走了四站到了儿童医院站时，车突然停了，车里广播说这个车要关闭运营，让大家先下车。

大概在五点半左右，纤墨联系了朋友，说自己被困在了地铁站里。朋友惊讶她怎么现在来了郑州，告诉她很多车都泡在水里，外面的水已经淹到腰了。纤墨这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

地铁走不了的时候，朋友一开始建议她先找个地方住下来，但发现周围酒店已经全满。

图片为7月20日搜索酒店的情况 受访人提供

纤墨所在的儿童医院站没有多少水，她想出站看看还有没有其他交通方式。地铁口没什么积水，她往前走了两个路口想去坐公交车。可走到十字路口，水就淹到了膝盖。路上没什么人，下着暴雨视线也不好，有几辆车已经熄火了，泡在水里连车轮都看不到。纤墨不敢再往前走了，便又回到了地铁站。

在地铁站里从7点一直待到10点，手机都快没电了，没有卖吃的喝的也没人救援，只能干等。地铁工作人员很有耐心，劝告大家不要着急，他们也陪着不下班。平常地铁站有关闭时间，7月20日当晚一直没有关灯和赶人。

彼时，纤墨情绪崩溃，当场大哭，手机快没电了很着急。而她不是唯一情绪崩溃的，现场很多人在哭，他们用各种方式求救，有打电话找人来接的，有想找滴滴打车的，但几乎没有人过来。

有个朋友想来接纤墨，绕了三条路，路上深水路段朋友都需要避开，原本十几分钟的路程走了两个小时。纤墨想朝着朋友能接到她的地方走走，就跟在两个陌生人后面。他们发现纤墨一个女生跟着，主动提出说一起走。三个人两把伞，走得很慢，就这样一直走了三公里。

路上看到街边有不少倒地的共享单车，也有熄火的车停在路中间，经过超市的时候看到东西都卖空了。当时的信念就是能走多远走多远，不敢停下，一路上最深的水没过了小腿，大概晚上11点左右才终于被朋友接到车上。

纤墨想把两个陌生人也送到地方，但发现很困难。因为高架交通混乱，熄火的车、逆行的车、结伴走路的行人，没有交警，也没有提示路况之类的广播。

由于找不到可以入住的酒店，纤墨就住在了朋友闲置的家里。晚上到住处时已是深夜，吃着方便面的纤墨一直在哭，感觉很后怕，面对大自然的灾难，那种无能为力和焦虑的感觉让人难以忍受。

纤墨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商丘，要看地铁和高铁的情况，我在小区远远能看到远方的铁路，有火车在水里泡着，一大片水甚至看不到铁轨。”

我不敢睡，怕水淹过来

蜷缩在车里过夜的郑州车主

“那会儿心里想着，等雨一停我立马回家。不过回家得靠手机导航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

7月21日凌晨，郑州市新郑市华夏大道附近的一处高地上，停着一辆私家车，四周地势低的地方布满了积水。

车主孙亮坐在车内，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12点。按照天气软件的提醒，此时的雨应该停了。他抬起头，雨滴重重地拍在挡风玻璃上，没有丝毫要停止的意思。低头看手机，雨停的预测时间已经改成了凌晨4点。

此时，孙亮已经在车里蜷缩了6个小时，他不知道自己具体的位置，满脑子只想着两个字“回家”。

图源 | 东方IC

“我是为了躲避积水才停在高地上的。下午4点半，我开车回家。没想到高速路被封了，我就想着走低速路。可是常走的那条路上全是积水，车开下去就得熄火。我想往回开，发现来时的路也被水淹了，只能往水少的地方开。开着开着就迷路了。”

不知道身处何方，为了保证安全，孙亮选择把车停在了附近地势最高的地方。停下车后，孙亮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得知妻子被困在地铁2号线的车站中，好在已经有工作人员集中安排了住处。自己和妻子一时半会肯定回不了家，幸好家中没有停电，两位老人和年幼的孩子一切安好。孙亮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那会儿心里想着，等雨一停我立马回家。不过回家得靠手机导航了，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倒霉的是，我忘记带手机充电线了，为了保存电量，只能把手机调成省电模式。隔一会给家里发个短信报平安。”

雨下了一夜，孙亮一夜无眠。

“我不敢睡，怕水淹过来；也不敢玩手机，怕雨停后回不了家。我坐在车里，脑子里只有回家两个字。我想回家，一定要回家。”

7月21日清晨，雨变小了，孙亮所在四周的水位也慢慢降了下去。孙亮发动起车，跟着导航开始了漫漫回家路。21日中午，孙亮到家，父母和儿子无恙，只是妻子还因路面积水过深，不能回家。

“应该快回来了，我回来的路上看到好多地方都有抽水机，等水抽干，我媳妇就能回家了。”

（文中李倩、小佩、王扬、纤墨、孙亮均为化名）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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