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妻，从中国到美国，从菜单的左边到右边

今天的乔木疫情日记停一次，尽管妻子的工作不停，每周六天。今天的文章写给她，全是真情和干货。

婚前的诺言

5月4日是妻子的生日。

2000年的时候，我们认识不久，等上她的生日。我请她在有高大柱子的北京莫斯科餐厅吃饭，北京人叫老莫。面对同样高大的菜单，我对她说，别老看右边，左边有喜欢的，只管点。

女友很懂事，还是左右对照，点了少许。加上我点的，一共350元。在2000年，这不算多，也不算少，刚好是我半个月的生活费。当时我辞职后在清华读博，每个月奖学金700元，这是我的全部固定收入。

两个月后，女友和我登记结婚，认识半年。她说有两句话打动了她。

一句是：将来让你当大使夫人。

我本科外语出身，在外事部门工作过，现在清华博士又读的是国际关系，很有可能去外交部。

另一句是：将来在外边吃饭，你只管看菜单的左边，不要看右边。

她认为我是真心对她好，既有远景，也有细节。

闺女，千万别找讲情怀、编故事的家伙

2018年3月，妻子来到美国。全家分离半年后，终于团聚。 

那年的5月4日，是妻子来美后的第一个生日。此前我们在外边吃了几次饭，都是快餐，价格适中，无需小费。今天女儿早就嚷嚷着要到外面慢餐点菜（order），祝妈妈生日快乐。

每人点了一个饭菜肉一体的东东，一共三盘。又来了盘又像草又像菜的色拉，中文叫凉菜，不仅凉，还是生的，西餐中吃，三人一起用。给孩子单点了一个冰激凌甜品。没点酒水，就喝免费的冰水。

餐费+税+小费，一共105美元。

妻子说就这么点东西， 700多人民币？在中国能点一桌子。

我说你又换算。不乘7，一百美元在美国也不算什么钱。妻说，我们的钱都是人民币挣的，又费了很大的劲换成美元，雁过拔毛汇出来，提心吊胆带出来，能不乘7？

在路上，妻子说起点菜的窘况，既半懂不懂左边的英语菜名，又要考虑右边的价格。想起当年我对她说的“只管看菜单的左边，不要看右边”，以及当大使夫人的许诺，对闺女说将来千万不要找只是讲情怀、编故事的家伙。

我讪笑着说，我们在北京的时候，外边吃饭，你不需要看右边吧？

虽然没有当上大使夫人，我应邀去美国、日本、香港考察、讲学的时候，你和孩子也跟着风光过。而且最终把你们娘俩带到美国。不管国内人怎么看，一来就有绿卡，是多少在美华人求之不得的事吧。

妻子说，得了吧。嫁给你，先是受穷，后来又是提心吊胆。现在来美，辞去那么好的工作，吃个饭都要算计半天，以后还不知道怎么着呢？

我们曾如此相爱

我和妻子结婚的时候，她26岁，小我4岁。不像我们这些从县城到省城再到京城的贫寒子弟，虽然小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一路摸爬滚打，不只历练能力，还长了心机。

该说的时候头头是道，该装的时候憨厚老实。

妻子虽然生长于北京，但因顺利而显得单纯。北工大毕业后进入北京的财税部门做信息技术工作，该谈婚论嫁的时候，见过几个，最后遇到我。我不是条件最好的，甚至是条件最不好的，但是会说，博士在读，就像炒股一样，有概念忽悠，有想象空间。

认识半年后登记结婚，她觉得我是可信赖的人，不想让我再为谈恋爱奔走、破费、耗时，安心学业，早日毕业，开启二人新生活。

安定门外蒋宅口，离她娘家和单位班车站不远的地方，我们租了个老房子。公共厕所、公共水表、共用电表，轮流去各家收水费、电费。

夏天空调带不动，各家只能吹电扇，保险丝经常断，听外边的骂骂咧咧。

冬天没暖气，电暖气带不动，电压不够，又怕着火。老户人家都烧蜂窝煤炉取暖，我们不会用，又怕一氧化碳中毒。

周末夫妻，平时我在清华，她下班后回娘家。周五回来，抱团取暖，用爱发电。

有朋友雪天来访，带进屋的雪水，很快结冰，走时差点滑倒。问如何能忍受这如冰窖的苦寒。

我说，爱情给我们能量。其实就是围着被子看书，盖着被子睡觉。

情怀害死人

婚后两年，博士毕业，志向改变。不想当大使，想着当大师，但首先要当教授满地走、讲师不如狗的讲师。

二人真正开始朝夕生活，难免争吵。

前半段为金钱争吵，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

后半段为情怀争吵，用妻子的话说，我是吃饱了撑的，日子好了，事业有成，就开始作，路越走越窄。最终从教授、新闻专业创始主任，成了图书管理员。

先是买房，她的积蓄是大头，我的小头，加上两边父母的资助付首付，然后省吃俭用的还贷。工作两年后，我申请到研究奖，去伦敦政经学院作博士后。半年后，她请了几个月假过来。

二人国内的工资已停，奖学金两人花又入不敷出，我做研究走不开，她的签证不容许打工，只能去不看身份的中餐馆，拿着比最低工资还要低的工资，每周六天，早11点到晚11点劳作。

在我离出站还有三个月的时候，她怀孕了。英国虽好，但是北京她有更好的工作，我也已晋升副教授，回去将升任主任。

更重要的是，我们看好中国和自己的发展，出国前买的房子呼呼地涨，奥运前的北京日新月异，回国正好大显身手。

把她送上回国的飞机，完成研究报告和讲座汇报后，我也回来了。

如果后来不是情怀害死人，当公知自我忽悠、忽悠别人，而是听话、出活，成为主流学者和正能量的代表、学问和官职成正比的赢家，媒体会不如此报道？ 

“当年他放弃国外的高薪、优越的研究条件和合作教授的挽留，带着怀孕的妻子，毅然回来报效祖国”。 

“你是坏人，我放心；你是敌人，我担心”

回来后教学、科研、国际合作风生水起，能者多劳，收入稳步增加。和妻女出去吃饭，最起码不用看菜单右边。

研究的政治传播也渐有影响，国外大学邀请不断，国际会议和国际媒体频频发声，国内学界、业界都有人脉，出任中国新闻奖、范长江-邹韬奋奖评委。

逆转开始于结婚11年后的2011年。正如很多同事不解，2006年学校选海淀区人大代表，没见你有任何动静，怎么5年后如此顽强，百折不挠？

我说5年前我是个讲师，为了生计而劳作，虽有理想和兴趣，哪有时间和精力？现在我有条件、有能力、有公共服务的意愿。如果我们这些人不努力，指望谁努力？还有人说教授就该著书立说、开启民智，哪能自己赤膊上阵、上蹿下跳？

我不仅上蹿下跳，还考虑到我校选区的女选民多，说服妻子，带着妻女，一起进宿舍，走访选民，扫楼拜票。

很快每个宿管都有了我的照片和名字，宿管大妈说，乔老师，别让我们为难，你要上楼，我们就得下岗。

两个正式候选人是校领导，只选一个区人大代表，他们的名字印在选票上。按法律和规则，我也能参选，“另选他人”，让师生把我的名字写在选票上。

宿舍楼不能进了，各种压力威胁纷至沓来。领导的软硬兼施不在话下，一到学校就有保安跟着看护，才最为风光。

那是我和妻子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也是激烈争吵的时候。妻子担惊受怕，我告诉她，一件事合理合法，自己也认为没错，如果放弃，不仅对不起自己的内心，也更会被人看不起。

一个多月的坚持，妻子一个月的担心，最终我没有改变历史，但创造了历史。

（学生毕业册留言）

乔老师：记得那年您冒天下之大不韪参选人大代表。选举结束第二天凌晨开始计票，我跟几个同学站在行政楼三楼走廊，透过偌大的玻璃窗看工作人员神情紧张地统计票数。选举结果已不重要，关键是，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参与了历史；而您，则创造了历史。

此后几年，脚越来越大，鞋越来越小，学校的路、学术的路越来越窄。先是不能当主任了，但我还有教学平台。2014年，当年和我竞选的副校长，荣升校长；我被去了图书馆，荣任图书管理员。

2019年我辞职来美两年多后，那位北外校长又被调到西南某校做副校长（正局级），而该校的校长，调到北外做校长。

官场的事，我一个书生岂能懂？

图书馆三年，对我是一次难得的历练，对妻子是最低沉的时光，时有争吵和埋怨。

原来作教授、主任夫人，不说各种风光，就说现实的问题：原来我不坐班可以接送孩子，现在怎么办？

再有同学、同事、朋友，通过她向我咨询了解上大学、考研、留学推荐的事，她都不知道该给人家怎么说。

虽有急了时候的争吵，但妻子对我的支持，对孩子的付出，须臾不减。

至于后来我惹出的揭露娱乐明星吃空饷，被千万粉丝辱骂；发表“看脸看胸”文，被人故意误导，成为坏人，不管网络如何吵吵，她倒和我一样淡定。

因为她了解我的为人和行文。娱乐化了，反而安全。她宁可我变成生活的坏人，也不愿我成为政治的敌人，让妻女、父母担心。

鸿浩生活，鸿鹄之志

图书馆孤灯清影三年，大小环境不变，我变。我先带着女儿出来，旅美新生。妻子虽是个资深的小公务员，这些年被我和家庭拖累，无权无位、无党无派，但仍要接受美方严格的行政审查。

尽管人到中年，放弃那么好的工作，她是真心不想来。只是家庭需要她。

终于半年后，我们全家团聚了。虽然中国拥有的我们都没有了，来美国一切从头开始。但没有什么比家庭团聚、夫妻重逢更让人幸福、珍惜。

妻子操持家务、辅导孩子，一如既往地支持我。就像当年她把我一个穷学生看成绩优股，长期持有一样。现在我虽然负债、亏损，但正在资产重组、V型反转。在北京的生活也不是一天变好的，中年来美，重新投胎，更需要时间。

好在我们在一起。

青年夫妻中年伴，老了更是离不了。妻子在美的第一个生日，虽然简单冷清，但却是全家在看起来很美的美国，最开心的时刻。

回家的路上，妻子和女儿嘲弄着我看菜单左右的说辞。我陪着笑，开着车。车灯掠过，惊起树林里的飞鸟。我狠狠说了一句那日最励志的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当天2018年5月4日，B大校长在校庆致辞中，将鸿鹄之志，读成洪浩之志）。

一阵落英缤纷拳，拍打在我背上。

中国教育了我，美国教训了我。

资本主义，没有钱寸步难行。再有鸿鹄之志，先得像鸟儿觅食，挣钱养家。

2019年的两件事

妻在英语班上，认识了国内的一土豪，丈夫在国内挣钱两头跑，妻子在美陪读，孩子上的私校，一套房自住，另一套房出租。

她因为没有社安卡，办不了美国本地的信用卡。11月感恩节后的黑五，是促销日。她让妻子办一张Banana Republic品牌店的信用卡，因为她看中了很多东西，刷卡大幅优惠。之后一是感谢，二是常见的聚会模式，顺便到附近的她家涮火锅。

饭后我和两家的孩子在客厅玩，妻和她在厨房洗碗收拾。突然听到她咆哮，长时间、大声、激烈的咆哮，而妻无语。我终于坐不住了，过去查看。

原来妻在洗刷火锅的时候，里边的牛油锅底，问她倒在哪里。她说倒在洗碗池里，热水一冲，美国的水槽下水道口，一般安装粉碎机，打碎后也好冲。但是很快下水道堵了，估计是牛油遇冷，在管道内凝结。于是她开始咆哮，急切地咆哮，埋怨我妻。

这不是什么大事，在美我早已成为全能修理工。尽管没什么工具，我还是设法卸下粉碎机、拧开弯管，清理里边的堵塞物，又用热水冲刷试验。猫着腰干到晚上10点多，她在旁边又急又燥，不断埋怨。

美国人工贵，物业又不管这些，丈夫不在跟前，我理解。最后好了，我们离开。

路上，我说你这朋友可真逗。别说是你经她同意，帮她干活，按美国法律，客人在主人家出任何事，包括滑倒摔伤，都得主人负责。她数落你，你好脾气不回应，我一教授，被她在旁边指手画脚监考两小时，平生第一次。

到家已是深夜，她的电话又来了，说还没有修好，让我们看着办吧。又是刺耳的咆哮。

妻似乎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说，好人做到底，还是帮她看看去。我们带上工具，又到沃尔玛买了两种通下水道的钢索，到Home Depot家居店买了两大桶下水道溶剂，驱车半小时，忙活四小时，在咆哮和埋怨声中，无功而返。

旧房子，管道细长弯曲，想尽各种办法，找不到堵塞处，毕竟不是专业人员。

我和妻从未受过如此咆哮和埋怨。我不希望妻和她再来往了，毕竟那是她的房子，帮她是厚道，不帮也是本分。

几周后，女儿说妈妈付了一半钱，两百多美元，请人帮她修好了。让别告诉我。

这是妻对别人好，对我呢？

12月30日，我的自营小公司要去见一个重要的客户，有点晚了，又下着雨，最主要是自己急，开得快。一个弯没转过去，翻车了。

一切的过程都不说了，车严重毁损，我没事，也没造成其他人身、财产、公共设施的损坏。

这是来美后买的凯美瑞新车，两万美元。前两年买的全险，第三年半险，保别人的人车，不保自己的。我是20多年的老司机，从无事故，妻子开车也熟练了，平时都是周围的熟路。

最主要的为了省钱，生活、创业。

但偏偏出事了。按保险公司的标准，修理费超过75%的车估价，报废，赔偿。可我的不在理赔范围，报废就是卖给修理厂1千多美元的零件费。要修好最低的报价8000美元，可以买一辆不错的二手车。但丰田车保值率高，此车二手车的售价在1万5千美元，还值得修。

完全是因我自己买保险不周，开车不慎，假如别人出这种事，或比这更小的事，以我做教授的心态，自认为在智识和见识上高人，少不了埋怨数落。

但妻子在接下来几天陪我处理后续事务时，从始至终，没有一句埋怨，只有一句：

“人没事就好”。

一下拿出8000美元，对绝大多数美国人来说，不可能。对立足未稳的我，也是束手无策。家中的美元现金不够，好心的华人车行老板，国内还有老娘要养，可以按约定付一部分人民币。最终妻子用自己的钱转账完成。

突如其来的疫情

我的业务全部停顿，前期的投入也打了水漂。幸好年初妻子通过了资格考试，幸好有了空缺，在服务行业上班，每周六天，疫情不停。

不来就没钱，岗位也不留，五千万失业大军等着呢。

置之死地而后生，居家别的没法做，无意写美国疫情日记也能维持。为了安全，心疼妻子的辛劳，多次劝妻子别去上班了，夫妻一起做，或许能做起来。

妻子说，写作收入不稳定，又不能持续，总有写不动、读者不认的时候。她支持我另行创业，但自己再干一份，也是保险。虽然不多，只要上班就有收入，总比写作踏实。

中国的中年，美国的青年

今天五月四日，是妻的生日，也是中国的青年节。我和妻都是奔50的人了，这个年龄，在中国早已是岁月静好，等着含饴弄孙了。

美国男女都是67岁才退休，任何人，包括农民，交不够社安，都没有养老金。很多人养老金少，到了退休年龄还得继续上班，有87岁还在干活的修理工。

所以，在美国，我们还有很多年班要上，我和妻仍是青年，祝她生日快乐，青春永驻。

我得此妻，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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