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吉奥·阿甘本|论传染
乔吉奥·阿甘本(Giorgio Agamben, 1942-):意大利哲学家、政治思想家,以其对例外状态与牲人(homo sacer)等概念的讨论而出名,对本雅明、海德格尔、施密特与瓦尔堡思想亦有深入研究。方法论上偏重概念史,尤其是对法律与神学概念的谱系学考察。
阿甘本于2020年2月25日意大利SARS-CoV-2疫情期间同时在《宣言报》(Il Manifesto)和《任意》(Quodlibet)出版社的博客上刊登社论《由无端的紧急情况带来的例外状态》(Lo stato d’eccezione provocato da un’emergenza immotivata),引起各方争议;3月11日,他针对同一问题在博客上发表了《论传染》(Contagio);3月17日,又发布了《声明》(Chiarimenti),文章首段称:
译者不确定这位“意大利记者”指的是谁,也不确定“误解”和“扭曲”体现在哪篇文章里。这里仅附上《论感染》和《声明》正文的译文,供读者参考。译文首发于务虚(WUXU)-四十日谈(4xDecameron)。
涂油者!抓住他!抓住!抓住这涂油者!
——亚历山德罗·曼佐尼,《约婚夫妇》【1】
以“新冠瘟疫”之名,极尽传播恐慌之能事,其最不人道的产物之一就是“传染(contagio)”的概念。这是政府采取的一系列“例外”紧急措施的基础。对希波克拉底医学来说,“传染”的概念是陌生的。直到1500至1600年间,摧毁了几座意大利城市的鼠疫才催生了它无意中的先驱,即所谓的“涂油者”【2】的形象,通过曼佐尼的小说和论著《耻辱柱的历史》(Storia della colonna infame)流传至今。1576年鼠疫期间米兰的一则“通知(grida)”这样形容涂油者,号召居民抓出他们:
Melchiorre Gherardini《1630年鼠疫期间的米兰圣巴比拉广场》(Piazza San Babila a Milano durante la peste del 1630)
恐惧带来的启发并不美好,但至少揭露出许多人们一度视而不见的事物。束缚这个国家的恐慌首先表明,我们的社会除了赤裸生命(nuda vita)之外别无所信。很明显,面对生病的危险,意大利人时刻准备着牺牲一切:正常的生活、社会关系、工作、甚至友谊、情爱、宗教与政治信条。赤裸生命——以及失去它的恐惧——并没有带来团结,反而让人盲目、分离四散。“他人”,正如在曼佐尼笔下的鼠疫里,如今仅仅被视作潜在的涂油者,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接触,保持至少1米的距离。而死者——我们的死者——没有权利拥有一场葬礼,他们的尸体——我们所亲近之人的尸体——也不知道将被如何处置。“邻人”不复存在,有趣的是,教会对此只表示了沉默。在这个国家,这样的生活还不知道要过上多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有什么结果?究竟是什么样的社会才会认为存活是唯一的价值?
瘟疫揭露出的另外一件事也同样令人不安,即执政者早就让我们适应的例外状态(stato di eccezione)已经真正变成了常态。在过去曾有过更加严重的瘟疫,但从来没有人想过要宣布如今这样的例外状态,到了限制人身移动的程度。人们如此习惯于生活在永久的危机和永久的紧急事态里,以至于难以意识到他们的生命已经被还原为一种纯粹生物学的生命,不仅被剥夺了社会与政治维度,连人性与情感也所剩无几。一个生活在永久例外状态中的社会不可能是自由的社会。事实上,我们正生活在一个为了所谓的“安全理性(ragioni di sicurezza)”而牺牲自由的社会里,也因此注定生活在永久的恐惧和不安状态中。
谈论病毒时人们会提到战争,这毫不奇怪。紧急事态的规定迫使我们生活在宵禁的条件下。但是,这场战争无形的敌人可能是任何其他人,因此显得无比荒谬,也由此成为真正的内战(guerra civile)。敌人不是外来的,敌人正在我们之中。【4】
当下的处境并不那么令人担忧,或者说令人担忧的不仅是当下,而是瘟疫结束之后。战争会给和平留下一系列杀伤性技术,从有刺铁丝网【5】到核电厂都是例子。同理,很可能在卫生紧急事态结束之后,政府会将此前从未成功过的实验继续下去:一次性关闭所有大学和学校,只进行线上教学;停止政治与文化主题的讨论和聚会,只通过数字渠道交交流;机器取代人类之间的一切接触——一切传染。【6】
注释
截止3月2日译文发布时,意大利共有31506例确诊,2060例重症,2503例死亡,2491例治愈。
【1】亚历山德罗·曼佐尼(Alessandro Manzoni, 1785-1873):意大利作家,他的小说《约婚夫妇》(I promessi sposi)(1827)和论著《耻辱柱的历史》(Storia della colonna infame)(1840)都描述了1630米兰大瘟疫的情景。文中提到的1576年鼠疫指的是圣·卡洛瘟疫(Peste di San Carlo)。
【2】涂油者(untore):十六以及十七世纪广泛使用的术语,指那些在公共场合涂抹带有毒素的特制油膏以传播瘟疫的人。在1630年米兰大瘟疫中,有关“涂油者”的风言风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传播,这一形象也因曼佐尼的作品而流传至今。
【3】邻人(prossimo):该词有基督教神学内涵,见《路加福音》第10章。
【4】马西莫·卡奇亚里此前曾在《新冠病毒与全体封锁的幻觉》(Il coronavirus e l'illusione di chiudere tutto)中写道:
【5】有刺铁丝网(filo spinato):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用于堑壕战的重要防守设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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