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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我想转导师 | 商周专栏
"学生提出想换导师,作为导师,你会如何做呢?《知识分子》专栏作者、旅德学者商周创作的第二篇小说,可以说提供了一面映照当前师生关系的镜子。
文中的地点和人物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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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处理了形形色色的导师和研究生的纠纷之后,康奋大学医学院副院长庄岩粟认为他知道了师生矛盾的根源所在,但他不想说出来,因为这于事无补,解决不了问题。
早上八点差两分,庄岩粟把车停好,走进了康奋大学医学院的行政大楼。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一个习惯,八点准时出现在位于三楼中间的副院长办公室。
作为学院分管研究生的副院长,庄岩粟不仅负责每年一百多个研究生的入学和毕业,还要费心他们在校期间的学习和生活。加上学院还有其它一些行政事务,庄岩粟基本上白天都在自己的办公室处理公务。这几年大学提倡教授给本科生授课,又占去了他每周两个下午的时间。所以只有在每个星期一的下午实验室的例会,庄岩粟才会到去旁边大楼里的实验室看看。好在实验室里有三个小老板,各自替庄岩粟守着一个领域,让二十多人的实验室能够正常运行。
绕过一楼大厅的照壁,就是通向楼上的电梯。电梯里就他一个人,通过电梯墙壁的反光,他打量着自己的身材。因为每周都坚持运动,身材保持的不错,只是腰部有些微微发福。相比腰部,脸上的脂肪看起来要多很多。这也不完全是坏事,让他显得更加稳重。对于经常和学生打交道的副院长,这种稳重显得非常重要。
庄岩粟的办公室原本有三十多平米,几年前因为政府的新规定超标了,于是修了一道隔墙分成了两间。外间空着,他在里面带窗的房间办公。
今天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他先泡上一杯绿茶,打开电脑查看邮件,然后再看看日程表上的日程:上午10点约了院里研究生部的老师谈工作,11点要去参加学院的一个行政会议,下午3点……
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声音很轻,有点犹豫,但很执着地响了五次。
凭着多年积累起来的经验,庄岩粟判断这是一个研究生,而且是想转导师的学生。他坐在那里没动,对着外面说了声“进来”。
庄岩粟分管研究生已经五年了,刚开始的时候转导师的学生极少,因为那个时候只要导师不同意,学生想转也转不成。三年前因为隔壁大学一个研究生因为换不成导师而跳楼自杀引起了省里的重视,康奋大学专门为研究生转导师的问题开了一个会,最后决定给学生这个自由。
这个决定不仅仅写在会议纪要里,每年研究生开学典礼上,校长邱文鼎教授都要向所有学生强调:康奋大学支持学生转导师,因为这样才能激励师生做出更好的研究。就在学生为之高兴的时候,一些导师陷入了沉默,觉得这个政策让他们变成了弱势群体。
在外面的门打开又关上后,慢慢走进来的是一个男生,个子不高、圆脸、带着一副黑框眼镜。
“庄院长,我想转导师。”男孩声音不大,说话的时候低着头,让庄岩粟不能完全看清他的表情。
庄岩粟没有说话,注视着这个紧张的忘了介绍自己的男生。
男生不安在他手上和脚上表现了出来,十几秒后他再次开口:“庄院长,我叫向佑修,是贾大芳老师的研究生,今年研二,想转导师。”
庄岩粟心里动了一下:贾大芳的学生,终于还是来了。
贾大芳是院里的一名副教授,三年前从小康医学院平级调入康奋大学医学院。康奋大学之所以低头向一所非211大学挖人,实在也是没办法。医学院的教授不少,但很多是学生物出身的,这些人做研究和讲基础课还行,但教不了临床课程。而本科学临床的人才,大都首选医生这个职业,不愿到医学院这个清水衙门教书。
正因为医学院临床课程的教师一直很缺,所以当时在小康医学院当副教授的贾大芳调来并不完全是高就,一个证据就是她来的时候医学院还同意了她提出的两个条件:30万的科研启动经费和前六年每年一个研究生的招生名额。
贾大芳有博士学位而且也才35岁,但她在小康医学院的时候并没有做过科研项目。之所以提出需要研究经费和研究生,是因为她知道在211的康奋大学想要升教授科研和文章是必需。
主管研究生多年,庄岩粟对学院里哪些导师的学生会要求转导师大致有谱。在他心里的“危险导师”名单里,贾大芳就名列前茅。所以,当知道来的男生来自贾大芳的实验室的时候,他没有一点惊讶。
“你家是哪里的!”庄岩粟开口说话了。
这是庄岩粟对学生说话的标准打开方式。庄岩粟知道,虽然学校支持转导师,但一般学生不会动这个念头。即使有少数学生动了念头,被导师一顿痛斥也大多乖乖地收回了想法。所以能为转导师而敲开他办公室门的学生很少,而且都市负着很大的压力来得。所以询问他们家庭的情况能让学生放松下来,也可以了解学生的成长背景,还顺便表示了作为长者的关心。
“就是本省小康市农村的。”向佑修回答说。
“家里情况怎么样?”
“父母快六十了,在南方打工,还有个妹妹,正在康奋大学上本科。”向佑修说这句话的时候放松了些。
听到这里,庄岩粟想起了自己正在悉尼大学上学的小女儿,眼睛里闪过一丝柔情,但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为什么想转导师呢?”
“我想好好做研究。”回答很短。
“听你这么说,在贾老师实验室里就不能好好做研究了?”
“不是, 可能是我比较笨……我从贾老师身上学不到东西。”
这个回答倒在庄岩粟的意料之中,他也从不同渠道听说贾大芳在科研上既没有技术也没有Idea。
“那你这一年多实验进展怎么样?”
“有进展,但我不满意。”
“有进展,那就证明你从贾老师哪里学到了东西,要不然你一个本科生怎么会做科研。”庄岩粟说这句话的时候提高了声音。
“是有进展,但这不是我想要的,贾老师只是给了我一个课题。让我自己去查文献,去设计课题,然后去向其他实验室老师那里的师兄师姐学技术。来读研究生之前,我想着导师在科研上都很厉害而且愿意指导学生的人,但现在才发现原来导师会差别那样大,现在的科研不是我想要的。”向佑修的声音也提高了,说这话的时候也抬起了头。
庄岩粟看到了男生的眼睛,里面藏着泪水。
“那你想要怎么样的科研?”
“就像您说的,我一个本科生怎么会做科研,靠我自己去瞎折腾肯定不行。我希望导师不仅给我课题,而且能指导我去如何去设计课题,还能和我讨论解决研究中遇到的问题。但是……”
“可能是贾老师教学太忙,这样吧,我提醒她一下,让她在这些方面多用点心。”
“院长,我还是想转导师,一方面是因为我学不到东西,还有一方面……”
看到向佑修犹豫,庄岩粟说:“你大胆说出来,学生的话我都会保密。”
“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家很穷,父母打工挣钱供妹妹上大学就不容易。我不想让家里负担我上研究生。”
“你们不用交学费啊,而且学校每个月还给你们每个人600元的补贴,再加上导师给的补贴,差不多也够了吧,你一个月要多少生活费?”
“一千块钱就够了,但我们实验室的学生没有补贴。”
“没有补贴,贾老师没有让你们领补贴?”
“领了,每个月从财务领了800块钱,然后全部用现金还给了贾老师。”
“这样啊……”这一点让庄岩粟有点意外,他没有想到贾大芳居然一分钱也不给学生留下。
学院财务有规定,学生补贴超过800就要交税,所以这基本上是给院里各导师硕士研究生发补贴的上限。但不同导师对这800块钱的处理方式不同,有的全部给了学生,有的会抽出一部分作为实验室的活动经费,还有的会抽出一部分给自己……
“这样吧,这个问题我也可以给贾老师反馈一下,给你发400块钱的月补贴应该不是问题。”
“院长,我还是想转导师,不想再在贾老师实验室了。钱还是小事,关键是在这里待下去没有前途。”
眼前这个依然有些紧张的男孩表现出来的固执或坚毅,让庄岩粟预感到了这件事情的结局,当然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
“前途!你将来的目标是什么?”
“想好好做研究,以后成为一名教授,好好地对待自己的学生。”
“不错的理想,那你把转导师的想法告诉贾老师了吗?”
这个问题让男生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段时间他才说:“三个月前我和实验室的同学私下说过想换导师的想法,不知道贾老师怎么就知道了。她没有和我谈这件事,但从那以后我感觉到自己在实验室被孤立了起来,不仅实验室的老师不怎么理我,就是同学也和我保持距离。”
“然后呢?”
“这样过了三个月,我感觉自己再也不能在这个实验室里待下去了。所以前几天和贾老师谈了,但贾老师坚决不同意,还骂我没有良心、忘恩负义。我实在没有办法,所以来找您了。”
听到这里,庄岩粟心里已经大致有数 ,于是说:“你先回去吧, 我尽快找贾老师沟通一下。”
还没有等到庄岩粟去约谈,贾大芳自己笑着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
贾大芳爱笑,见同事的时候笑,上课的时候对着学生微笑,考前也笑着给学生划重点,考试结束后再笑着通知学生的成绩。
走进庄院长的办公室,贾副教授笑着大大方方地谈起了她的学生向佑修的问题。
“庄院长,没想到带男研究生不省心。你看吧,我第一个研究生是个女生,我们相处得挺好,她的课题进展也顺利。第二个研究生就是这个男生向佑修,真没想到这么麻烦,真是麻烦。”
“带研究生是不容易,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年轻导师。具体由什么困难,说出来没准学院能帮忙解决。”庄岩粟想让贾大芳把想法都说出来。
“院长您看,向佑修当初原本不是报考我们学校的研究生,他考的是中南大学,结果在那里复试没有通过,所以调剂到我们这里。当初他可是求爷爷告奶奶地让我收他。我问他对科研感不感兴趣,他说是;我问他是否对我的项目感兴趣,他说是;我问他是否能吃苦,他说是;我问他是否喜欢独立解决问题,他也说是。”
“于是我接受他了,觉得应该给这样的农村男孩一个改变他人生的机会。当时他是多么感激我啊,从家里回来还特意给我带了一只大母鸡。那时我总觉得我运气真好,招到了个这样懂事又有独立能力的学生。”
“可现在呢,他居然说要转导师,说对实验室的科研气氛不满意。全然把当初自己说过的话给忘了,一点都不记得自己的初心……”
庄岩粟听到这里打断了贾大芳的诉说,在处理这样的问题上,他知道该如何掌握主动。
“贾教授,向同学和我谈了,他主要是太想做出成绩,想将来成为一个学者、教授。这样的精神我们当老师的还是要鼓励的,至于他对实验室的科研不满意,的确是一个可以讨论的……”
贾大芳脸上的微笑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抢着说:“什么不满意,不就是想发文章吗,谁不想发文章,我也想啊。我们实验室也有了一些结果,我还经常收到杂志社约稿的邮件,只要我同意马上就可以发。但我要对学生负责,不能发一些垃圾文章,至少也要发3分以上的文章吧!”
庄岩粟知道贾大芳提到的那些杂志社,因为每天早上他也会收到不少那样的约稿邮件,一般都是没有被SCI收录的杂志,他看都没看就直接删了。但此刻他不想谈这个话题。
“贾教授,向同学主要是觉得在实验室里学不到东西,难以提高自己。”
“学不到东西,学不到东西他的课题会有进展吗?我知道,我是小学校过来的,院里的同事瞧不起我,觉得我科研不行。”
“没有的事,贾教授。”庄岩粟赶紧说,一旦涉及到“看不起”这样的字眼,他需要立刻澄清。
“我科研的确差一些,但当时学院把我调进来的时候,不是许诺会帮助我吗?而且以此为理由没有给我单独的实验室,让和其他几个副教授共享一个平台。您也知道,要是没有学院的帮扶,我科研上没进步就没法评正教授,这样我还不如一直待在小康医学院呢,那里评教授就不用科研。”
虽然当初对贾大芳做出许诺的是主管教学的副院长,但庄岩粟也不能因此聚推却责任,于是他换了一个话题。
“贾教授,我看向同学是去意已决,很难留住他。而且,研究生开学典礼你也参加了,邱文鼎校长支持学生转导师的话你也听到了。你也知道,之所以学校支持学生,可不仅仅是为了更好的科研,还有为了不出事的原因。你想一旦我们医学院哪位学生因为转导师不成而跳楼了,那就不仅仅是我们做院长的责任了,是吧。”
“学校只考虑学生,就不管老师啦,我们做老师的容易么!每年就招这么一个学生,就靠着他们做出点东西来呢!好不容易把着个小科研团队建立了起立来,学生一转走,我怎么办。我不做科研我能提教授吗?”说到这里贾大芳的眼泪掉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止不住。
女教授当场大哭场景庄岩粟还真的没有见过,在那里不知所措。好在贾大芳也没有再那里继续久留,抹着眼泪没打招呼就离开了。
“贾教授,贾教授……”
就在庄岩粟还在想着择日再约贾大芳谈话的时候,两天后她不约而至。这一次她没有笑,也没有哭,而是怒气冲冲地推门进来的。
“这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庄院长,这事你不管不成。”
“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说。”庄岩粟有点不悦,但没有在脸上表现出来,眼神里的那点不快,也藏在镜片后面。
“还让不让人活了,我还没有同意他转了,他就直接告诉我他想转到哪个导师名下去了,这还把我放在眼里吗?”
“还是慢慢说,向同学想转到哪个导师那里去,他和那位导师联系好了?”
“还没联系,是他自己和我说想去那里。你知道他当时跟我说话的表情吗,根本就不是商量,好像就是通知我一下似的。他说他想去附属第一医院的魏霓豪教授那里。”
听到了魏霓豪的名字,庄岩粟的脸上有了吃惊的反应,好在贾大芳只顾着说话,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表情变化。
“真没想到,这个农村的小孩居然这么势利。是啊,魏霓豪是谁啊,他是附属第一医院的副院长,通讯作者发了两篇20多分的文章,还是我们大学唯一的院士候选人。”
“贾教授,你冷静一下,既然向同学还没有联系魏教授,那么他也就是在和你商量,可能方法有点过于直接了。”
“这哪里是商量,你说有这样商量的吗?我今天把话撂在这里,我还就是不同意他转导师,就是不签字。”贾大芳说的不像是气话。
向佑修的态度让贾大芳恼火,却更让庄岩粟担心。他知道,一旦固执坚定向佑修不在乎了贾大芳,那么不让他转导师就什么都可能发生,这可是学院最不想要的东西。
在内心权衡了一下利弊后,庄岩粟决定和慢慢冷静下来的贾大芳做一次艰难的谈话。
“贾教授,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想提,但既然你是这个态度,我也就不得不说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然后决定继续说下去。
“向佑修想转导师还有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因为他家太穷,他不想让家里为他读研背上经济负担,所以他想找一个有补贴的实验室。”
贾大芳听到这里呆了一下,但随后马上做出了反应:“没补贴,医学院没补贴的实验室也不是我一个,那个中美两国两头跑的‘千人’,他那么有钱,不也是不给学生发半分钱补贴么。你们做院长的管过么,难道就是只会欺负我这样的小角色。“
庄岩粟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镜片后面的眼睛里露出了不悦:“这不一样,贾教授,不给学生补贴有两种情况。一种就是不给,另一种是给了然后再私人收回去。”
贾大芳没有想到向佑修把什么都说了,又急又气,随后说出了一句更不该说的话:“医学院这样做的人又不是我一个,最多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要是把我惹毛了,我一个个都把他们揭发出来。”
听到这里庄岩粟的脸突然红了,他不确定贾大芳说的那“五十步”的人里是否包括他自己。的确,在刚回国的那几年,收入不高还要还房贷,庄岩粟的确也从学生的补贴了抽了一半给自己。但等到后来经济压力小了,他就再也没有那样做了。现在想来真的不应该那样短视,留下了永远都去不掉的把柄。
但他又转念一下,贾大芳是三年前才调入学校的,可能并不知道十年前的事情。所以脸上的红色也迅速褪去,然后他试探着说:“那你说说你知道的学院哪些老师这么做了吧!”
“这还真不是时候,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就得罪那些老师。”
贾大芳的回答让庄岩粟吃了定心丸,于是他进一步向贾大芳施压:“过去的事情也就过去了,学院也不会无故去追究,但如果学生真的在这个时候把事情捅出去,那我们做院长的想罩着也没办法。贾教授,同不同意这个学生转导师,您自己就看着办吧!”
看着面无表情的庄岩粟,贾大芳发现自己既屈辱又没办法。怒气冲冲地留下了一句话:“有导师愿意接受他我就签字。”
贾大芳一走,庄岩粟心里舒坦了很多,他让学生去通知向佑修联系自己想要转的导师,说只要对方愿意接受签字就行。
向佑修向魏霓豪教授发邮件的那天是星期五,上午的阳光被厚重的雾霾稀释得难寻踪影,魏霓豪正在医院行政楼的办公室生闷气。
康奋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行政教学大楼一共八层,在顶楼的院长们的办公室没有门牌,让外人无法找到具体的院长。去年刚刚被提拔成主管科研的副院长的魏霓豪的办公室在出电梯口右边的第一间。
办公室不大,里面的家具也很简单。好在魏霓豪也没有多少东西要放,去年搬进这个办公室的时候唯一从原来办公室带过来的东西是一株龟背竹。那是他在医院招的第一个博士生游初熙毕业时送给他的礼物。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当初只有三片叶子的龟背竹已经有些老态龙钟,但魏霓豪依然细心呵护着,还专门买了一张小圆桌来放它。
每次说起游初熙,魏霓豪满满的都是自豪。那时他刚从美国回来,成为了医院肿瘤中心的负责人和博士生导师,招的第一个博士生就是游初熙。他对这个学生就像对自己的儿子一样严格要求又充满关心,游初熙也挺争气,帮助魏霓豪把实验室的框架和未来的研究方向建立了起来。毕业后游初熙也去了美国留学了三年,现在已经是南方某大学附属医院的肿瘤内科的主任。
但不是每个学生都能像游初熙这样,在导师的关怀和严格要求下成长。之所以今天生气,就是因为他的一个研二的硕士生肖福安上午来到办公室说要转导师。
“转导师?半年前你就提过一次,上次不是说好了不转了吗?”他问肖福安。
“我还是觉得自己不适合做科研?科研做不好,怕耽误了老师的课题。”
“别扯他妈的没用的。”还没到五十岁的魏霓豪说话很直,尤其是面对学生的时候。
“我,我不想做科研,觉得自己不适合,所以只想当个医生。”
“当医生,你以为不做科研当医生会有出息。你长的眼睛是干什么的呀,你看看我们医院,哪一个主任不要做科研。”
“我不想当主任,只想当个医生。”
“只想当医生?我告诉你,当医生按照指南开处方只要小脑就行了,你长那么大的脑袋干嘛!只想当个小医生,那你考研究生做什么?”
“本科毕业在我老家的医院地找不到工作,所以考了研究生。”
肖福安的老家在山东青岛,虽然只是个地级市,但市里的大医院招聘医生的时候没有硕士学位就基本上免谈。肖福安的父母是当地的公务员,他们也希望自己的独生子研究生毕业后能回青岛当个医生。
“既然上研究生,就要遵守大学的规矩,研究生不做研究做什么?”
“我考的专业型硕士,不是学术型的。按理说不用做科研,在临床上待就行。”肖福安小心地说。
一提起专硕,魏霓豪就压不住火。这招生体制是什么玩意!专硕不用做科研,只要待在临床上,三年后毕业不仅有毕业证、学位证、执业医师证、还有规培证。而学硕辛辛苦苦作科研,毕业时却没有规培证,毕业后还要花两到三年去规培。所以学习好的学生都去考专硕,成绩不行的才来做科研,这样下去还能培养人才吗……
魏霓豪总觉得,科研思维必须在研究生的时候培养。一旦当了医生,就再也没有那个时间和心思了。所以在他的实验室里,他要求不管专硕学硕都要去做实验。
“专硕怎么了,专硕就不用做研究了。是的,在其它科里是可以,但在我这里就他妈的不行。”
“所以我想转到其它科去,老师上次让我别转,我也想着要考验一下自己,于是又在实验室里待了半年,但现在我是实在受不了了。”
“你想都别想,我告诉你,只有人求着转到我这里来,从来没有人从我这里转出去,你也不会是例外。你要是转走了,我魏霓豪的脸面往哪搁?”
肖福安没有再说话,默默地离开了魏霓豪的办公室。
魏霓豪郁闷地把门反锁上,然后打开了一扇窗户,点上了一支烟。医院的所有大楼都禁烟,院长的办公室也不例外。看着室外浓浓的雾霾,魏霓豪更加郁闷了,于是猛吸了几口又搓灭了,然后关上窗户,回到了办公桌前。
这个时候,他读到了向佑修写给他的邮件,在邮件里向佑修表达了自己对科研的浓厚兴趣并请求转到他实验室攻读学位。
魏霓豪没有听说过医学院的一个叫贾大芳的副教授,更没听说过向佑修,本来他不想理会这样的邮件。但想了想后他做了这样的回复:“下个星期一下午两点来参加我们的组会。”
星期一下午一点半,向佑修就到了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找到肿瘤中心实验室的时候也才1点40分。利用这20分钟时间,他在实验室外面的走廊上参观。
在左面的墙上是这个实验室毕业生的信息,排在第一位的就是游初熙,年纪轻轻就成为了南方某大学医院肿瘤内科主任的他显得很显眼。后面每一个毕业生也都配有照片和简介,他们分布在世界各地,其中一些已经在国内各大医院有了一官半职。
这些毕业生就像榜样,让向佑修向往得很。
在右面的墙上是一个巨大的橱窗,里面粘贴着实验室发表的所有论文的首页。其中两篇论文被放在最为显眼的位置,就是着各实验室发表在《自然-遗传》杂志上的论文,它们分别报道了中国人群里的前列腺癌和胰腺癌的易感基因。
这些论文让向佑修热血沸腾,这才是他想要的东西,这里就是他要来的地方。他暗暗下定决心要在今天好好表现,为自己争取到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
魏霓豪实验室的组会有20多个人的样子,除了研究生,还有几个专职的科研人员和兼职做科研的医生。每个人轮流讲报告汇报工作接受魏霓豪的点评,看到其他人都不发言,向佑修也不敢贸然说话。
在会议室的二十多个人里,向佑修只认识同年级的三个研究生,其中就包括肖福安。轮到肖福安做报告时,向佑修注意到了他说话和平时不一样,有点结巴,而且头上也在冒汗。这让向佑修也变得有点紧张起来。
看来肖福安上个星期的实验并不顺利,呈现出来的没有一个好的结果。还没有等他讲完,魏霓豪就打断了他的报告,要求查看他的实验记录。
“你这是这么做的记录,就写一个结果?你的实验目的呢,实验方法呢,实验材料呢……”说着魏霓豪把实验记录本砸到了肖福安的身上。
“老师,我想这是一个没有结果的实验,不会发表,所以没有记录那么详细。” 肖福安轻声地辩解。
“没有结果的实验就不是实验啊,这样的实验就不花钱了,你花了我的钱,花了纳税人的钱做实验,就他妈的要把实验记录做好,这是一种责任,你懂吗? 端在肩膀上的脑袋这么大,怎么就不会想问题啊!”魏霓豪的声音越来越大,而且还没完。
“从我到这个医院来的第一天,我对学生就是这样严格要求。学生对我有意见的多了,但等他们毕业后,没有一个不感激我的。不信你去问问外面墙上贴的那些毕业生,是不是这样。”
“我是个医生,但每个教师节,我都从世界各地收到了感谢的信息。为什么,因为他们毕业后都慢慢明白了,我这么严格要求是为了他们好。但现在有些人感觉不到,还要求转导师。”
“转导师,开玩笑。从来只有别人往我们实验室里转的,我们实验室还没有转出去过,没有例外,也不会有例外。”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在那里低着头的肖福安,但没有一个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接下来的报告会在一种郁闷又紧张的氛围中进行,不到五点就草草地走向了尾声,最后还是魏霓豪做总结性发言。
“今天这个组会有点特殊,因为我们实验室破天荒地有同学要转导师。再次强调,我绝对不同意。而且我今天也把话撂在这里,要是实验室里谁能在康奋市转导师成功,我魏霓豪倒过来用手走路。另外,我在这里还想说一件事情,我们医院为了鼓励发表论文,给每篇SCI都按分数发奖金。别的科室一般都是老板个人拿去了,好一点的会拿出一小部分给学生;而我们实验室我当老板的拿的是小部分,大部分给你们学生了。我对你们是好还是坏,你们自己判断。”
“最后,刚才我提到从来都是别的学生请求转到我们实验室来,这句话不是空口无凭的,今天在坐的人里面就有一个是请求转学过来的学生。”魏霓豪的话带着大家的目光聚焦到了向佑修身上。
向佑修拘谨地站起生来,微微鞠躬并向大家问好。
“他现在医学院那边的研二的学生,他的导师是谁我不关心,他的名字叫什么我也不关心。我今天之所以让他来列席我们的组会,并不是让他来学习、来适应的。”
听到这里向佑修有点懵,开始感觉到了一点不妙。
“我让他来是为了当面告诉他,我不要他,我不要这样的转来的学生,因为在我看来转学就是叛徒,是叛徒!”说这句话的时候,魏霓豪的声音近乎咆哮。
向佑修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手足无措。
他记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从肿瘤中心实验室逃出来的。
星期二的上午八点,庄岩粟依旧准时坐在了办公室里,他照例泡上茶打开邮箱,一封陌生的邮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尊敬的庄院长:您好,我是康奋大学附属第一医院肿瘤中心魏霓豪教授的研究生肖福安,今年研二。在经过慎重认真的思考后,我认为自己非常不适合在魏教授的实验室里继续学习,所以我想转导师。
希望能有机会和您面谈。
顺祝秋安学生肖福安敬上”
庄岩粟的心里动了一下,又是魏霓豪。他还不知道向佑修是否和魏霓豪联系过,如果联系了结果又怎么样?
现在,魏霓豪自己的学生却要求转导师了。鉴于魏霓豪的地位和脾气,这封邮件让庄岩粟感到了不安,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会是一个更大的麻烦。想了想后,他回邮件约肖福安当天下午来办公室面谈。
肖福安中等个头,健康的身材、穿着得体而且不便宜。
“家是哪里的?”庄岩粟开口先问。
“山东青岛的。”回答简单明了。
“家里情况怎么样?”庄岩粟问了一个开方式的问题。
“我是独生子,父母都是公务员。”回答还是简短。
“为什么要转导师?”
“就像我在邮件里说的,因为觉得自己是在不适合在魏老师的实验室里待下去。”
“能具体说说为什么吗?”
“我考的是专硕,本来不用做科研的。我考研究生本来也就没想要做科研,只想拿个文凭,这样好回青岛找一个工作,去当个医生。可在魏老师的实验室,我们都被逼着做科研,实验做不好就要挨骂,有时候还要挨打。”
“那你和魏老师谈了这个想法吗?”
“半年前就谈过一次,他那时说我没有志向,不能理解他对我的严格要求是为我好,希望我再待在实验室看看。于是我也就没有再提这件事,想着就在实验室再忍两年拿文凭算了。可自打那以后,我在实验室里的待遇就完全不一样了,实验室所有的小鼠笼子都要我清洗,杂活也都要我干,要是我的实验有问题,还没人愿意帮我,魏老师又是嘲讽又是骂。”
“我甚至有时觉得我都快麻木了,但就这样又忍了半年,我还是觉得自己这样再也过不下去了。就又一次向魏老师说要转导师,但他依然是坚决不同意,所以我来找您了。”
肖福安把问题推了过来,这让庄岩粟为难了。虽然不怎么见面,但他还是很了解魏霓豪这个人的。一句话就是本事大脾气也大,而且看谁都瞧不起。
要是论级别,医学院副院长庄岩粟比附属医院副院长魏霓豪还稍微高一点点,但魏霓豪从来就没有把庄岩粟放在眼里过。没办法,人家是医生,是肿瘤内科和肿瘤中心的主任,更是医院的副院长,他的社会地位和资源远远大于庄岩粟。而且人家魏霓豪科研做得还超级好,《自然-遗传》都发了两篇,现在是康奋大学今年唯一的院士候选人。
要是今年魏霓豪选上院士了,别说他庄岩粟,就是附属第一医院院长蒋派鸣、甚至康奋大学校长邱文鼎估计也难以真正地入魏霓豪的法眼。
“你可以提一点具体的建议和要求吗,我会转给魏教授,尽量让他和实验室的人都做点改变,这样你就还能待在这个实验室,再过一年多就熬到毕业了。”庄岩粟还在劝。
“不行,我还是要转导师,我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每天都在担心和害怕。要是不能转学,我没准会害怕得没有活下去得勇气了。”
庄岩粟突然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了,于是让肖福安先回去,说他会处理这件事。
等肖福安走了,庄岩粟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拨通了魏霓豪的电话。
“魏院长,我是医学院的庄岩粟,你好啊!”
“你好,有事吗?”
对方没有客套让庄岩粟有点不悦,他说:“魏院长,是这样,你的一个学生,叫肖福安,他找到我,说想转导师。”
“这个事情我知道,我的态度就是不行。”
“魏院长,我也努力劝过学生,但他看起来很坚决啊。而且还说他继续在实验室待下去可能想死的心都会有。你知道,邱校长室支持学生转导师的。”庄岩粟试着把压力一点点施加出来。
“肖福安这个连实验失败都承受不了的人,他敢去自杀!我不管学校什么规定,我就是不同意。而且我也和他说了,说要是他能在康奋市里转学成功,我魏霓豪倒过来用手走路。话我就不多说了,你这个负责研究生的院长看着办吧。”说完这句话,魏霓豪挂断了电话。
通话的不愉快其实是小事,怎么把这件事情圆满地解决才是头疼的问题。
魏霓豪和学生肖福安的矛盾让庄岩粟烦心,几天也想不出一个妥善办法来。在另一头,贾大芳和学生的纠纷也没让庄岩粟省心,因为向佑修已经哭着找上了门来。
在庄岩粟看来,向佑修应该还算是一个坚强的农村男孩,他哭着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应该是有原因的,于是让他坐下来慢慢说。
“庄院长,我找不到导师要我,我没有地方去了,我毕不了业了。”向佑修一边抹眼泪,一边说。一个星期不见,向佑修瘦了不少,而且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木讷。
“慢慢说,你去找了魏霓豪教授吗?”
“去了,但魏教授不但没有要我,还骂我是叛徒。”
“那你去找过学院其他导师吗?”
“找了,找了五六个,但没有一个导师愿意要我。有的导师还问我心理素质怎么样?甚至还有一个导师问我作实验会不会如实地做记录?好像我心理有病,实验会造假似的。”说到这里,向佑修抹眼泪的动作变得更加频繁。
这些话让庄岩粟想起一件事来,他从学院一些老师那里听说这一段时间流传有一些对向佑修不利的信息。说这个学生心术不正、不懂得报恩、心理承受能力太差、还有做实验有时候会篡改数据。
“如果找不到其他导师接受,那你还是回到贾老师那里吧!”
“这个,这个我也和贾老师说了,贾老师说我把她的名声都败光了,她也不敢再要我了。”向佑修停止了流泪,用木讷的眼光看着庄岩粟。
看到面前这个无助的农村男孩,庄岩粟想起了年轻时候的自己,这让他心生愤怒。他拨通了贾大芳的电话。
“贾教授,向佑修找不到愿意要他的导师,你知道吗?”
“庄院长,我不知道。学院既然支持向佑修转导师,我也就不管他了。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他能找到愿意接受他的导师,我就会同意签字。”电话那头贾大芳冷冷地说。
可能是贾大芳的话刺激了他,庄岩粟大声地对着话筒说:“这个学生我要了,现在我就签字。”
电话那头没有了声音,然后挂断了。
当主管研究生的副院长这几年,庄岩粟接受了几个别的导师不想要的学生。以至于学院有些老师背后都在说闲话,说他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争取到了免费的劳动力。
向佑修的事情也就这样解决了,虽然在让贾大芳签字的时候,向佑修还遇到了一点麻烦。他当着贾大芳的面删除了个人电脑上的所有实验数据,还被要求签署一份个人协议,同意转导师之后不得使用贾大芳实验室的技术,也同意自动放弃原来实验室工作的署名权。
但这都是小事,对向佑修是,对庄岩粟就更是。
搞定了向佑修的事,庄岩粟想起了魏霓豪和肖福安。正如他预想的那样,那一对师生的关系依然无法调和而且急剧恶化;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几天后肖福安失联了。
肖福安不知去向,没有向任何一个老师请假,人就离开了校园,电话无法接通,微信联系不上,邮件不回信息,QQ头像也没有在激活状态。
庄岩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这让他马上急了起来,他打电话给魏霓豪问他是否知情。魏霓豪说他太忙,根本没有时间去管这些芝麻小事。
庄岩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对着电话吼了起来:“魏霓豪,学生不见了,这他妈的是大事。我他妈的不管你是谁,万一学生出事了,你别说评院士,现在的副院长位置都保不住。学生也就是要转个导师,你现在就给个说法,同意还是不同意?”
魏霓豪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我可以,但他不能转到康奋市的任何导师那里,只要离开了这个市,我他妈的就不管。”
有了魏霓豪的这句话,庄岩粟放心了一大半。康奋大学前年新加了第七附属医院,也就是原来的小康市人民医院。庄岩粟想,肖福安可以转到这个地方去。剩下来的事,就是去找到这个学生。
三天后,在山东青岛,庄岩粟找到了肖福安。
一个星期后,肖福安转学到了小康市人民医院,也是康奋大学的第七附属医院。
早上八点,庄岩粟准时坐在了办公室里,泡上一杯绿茶,开始查看当天的邮件。解决了两个学生转导师的事情,他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节奏。查看完邮件,然后再看看日程表上的日程:上午10点要去参加学院的一个行政会议,11点……
这时敲门声响了起来,声音不大,很轻快地响了三次,让庄岩粟判断不出来的是学生还是老师。
进来的是一个女生,高挑身材,微笑的脸上带着一副眼镜。
“庄院长,我是学院甄学哲教授的研究生任子柚,今年研二,我想转导师。”
甄学哲是学院的一位年轻的副教授,两年前刚从美国回来。对这个没有人才头衔的副教授,庄岩粟影响并不深,只是记得他个子很高,而且偏瘦。至于他的研究方向,好像是做哪个疾病的动物模型的。学院给了他每年一个学生的名额,眼前的这个学生就应该是他的第一个研究生。
“你家是哪里的?”
“就是康奋本地的,我和甄老师几天前谈过了转导师的事情,我告诉他我不喜欢做实验,尤其不喜欢做动物实验,而是更想去做生物信息学的研究。”
“嗯……”庄岩粟没有多说话。
“甄老师说他会支持我转导师,但希望我在静下来好好想想这是不是内心真实的想法。按照甄老师的建议,我想了三天,觉得自己还是想去学生物信息学,于是甄老师给我签字了。”
“然后呢!”
“然后我拿着甄老师签过字的表格去找生物信息学的导师,那位老师也同意要我了。这就是我填好的申请表,上面有两位导师的签名,就差您的签字了。说实话我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对不起甄老师,他一年也就一个学生。但这也没办法,我进来实验室才发现自己不适合做实验。”
庄岩粟接过表格,看了看上面的签名。甄学哲的签名很抽象,让人不知道是英文还是汉字。庄岩粟心里奇怪,居然自己在过去的两年里没有和他交谈过。
签完字,庄岩粟笑着向眼前的学生表示祝贺。
最后的小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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