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癌症传》到《细胞传》,不会写作的肿瘤学家不是好医生
《癌症传》、《基因传》与《细胞传》作者悉达多•穆克吉。
撰文 | 李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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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我在床上写作”。
当看到在酒店大堂沙发上,抱着笔记本电脑娴熟自如工作着的穆克吉时,人们可以充分地理解,当《卫报》问到“你在哪里写作”时,这位《癌症传》的作者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回答。看到他的那一刻,这位作家、医生、肿瘤学家全身散发着临床医生那种权威感和把每一分钟掰成两半花的气质。
于这位1970年出生的科学家、医生而言,即便扣除获过普利策奖的《癌症传》、《基因传》,以及刚刚在中国出版的新书《细胞传》,他的经历仍可算金光闪闪。在印度读完中学,去斯坦福读本科,期间进入诺奖得主Paul Berg的实验室参与研究,研究改变了癌细胞行为的基因,然后拿到了罗德奖学金,去牛津攻读博士学位,又在哈佛拿到了医学博士。
到2004年,结束了麻省总院内科住院医师培训的穆克吉去了名列世界三大肿瘤诊疗机构之中的哈佛大学的丹娜法伯癌症研究所,在那里,一位肉瘤患者请他解释,自己是在与什么作斗争。
这位年轻的医生意识到:病人们“想要更深层次的故事,不仅仅是自己的病史,而是更大的背景——这种疾病的起源是什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未来会怎样?”
他拿起笔,开始写对这些问题的解释,这些内容越来越长……6年后,他的第一本书——《癌症传》出版了。“在那之前,我只给一些很不出名的小杂志写过一点文”,回忆《癌症传》的写作,穆克吉告诉《知识分子》。
那本书以向病人解释癌症为最初目标的书,一经出版便大获好评,为他赢得了普利策的非小说类图书奖,评委们评论那本书“对一种阴险狡诈的疾病的悠久历史进行了一次优雅的探究”。
《癌症传》出版后,在美国,穆克吉被认为是与阿图•葛文德并列的重要医学作家,而后者在写作之外,还以对美国医疗体系的洞察闻名,曾担任过白宫的健康顾问,是影响奥巴马医改政策的关键人物之一。
到2019年,《癌症传》出版的第9年,9年间,人们对于细胞,对于细胞的调控,对于细胞们如何孕育和毁灭生命,都有了更多的认识,穆克吉把目光集中到了细胞,他实验室里最重要的研究对象。
“DNA 分子中读出来的东西来告诉你眼睛是眼睛的形状,肾脏是肾脏的形状。然而,只有在正确的环境和正确的时间,你的细胞才能解读这些代码……没有细胞,基因就没有生命”。
用了3年的时间,经过“多方采访,与患者沟通,与科学家(和他们的狗)散步,参观实验室,访谈护士、患者和医生,查阅历史资料、科学论文,以及私人信件”。也经历了一次新冠疫情,一场细胞与病毒和细胞与细胞的混战,到2022年,穆克吉的新书The song of the cell (中文版《细胞传》也于近日)正式出版。
那是一本不同一般的关于细胞的书,整个故事从穆克吉一位罹患黑色素瘤的朋友山姆开始,“他的细胞背叛了其身体”。
山姆接受了一种将他的T细胞改造为肿瘤识别者的药物,然而不幸的是这种T细胞杀灭癌细胞的同时还会攻击他的肝脏细胞,在他身上引起自身免疫性肝炎。在用药还是不用药的纠结中,癌细胞赢了,山姆去世了。
“我们终将回到细胞”,在山姆故事的部分,穆克吉这样写道,从这个故事开始,这位研究细胞的医生回顾了人类对细胞的发现,从血液细胞到干细胞,细胞与病原体的战斗,人类对细胞的操控,以及围绕这些技术的那些伦理问题。
作为这本书的作者,在上海穆克吉与《知识分子》谈起了他的写作,他的研究,他的书,以及他作为一位医生、科学家与作家的真实生活。
01
《知识分子》:您经常写癌症,您的专业方向也是肿瘤研究,但癌症非常复杂,您是如何确保普通人也能看懂,并且看得津津有味的呢?
穆克吉:癌症在我们的生活中如此普遍,我们应该让普通人也能了解它,所以我用隐喻和故事让它变得容易理解。你看到的这本书,在很多方面,是一本故事书,科学藏在书里,但已经被偷偷打包成了一个故事,这是因为,即使最复杂的科学其实也是一个故事。
我一直对如何把一个发现变成故事很感兴趣,为此,我尝试了很多方法。很多时候,我会使用个人的叙述,我会引入各种各样的角色,当你在故事中跟随这些角色,随着时间的推移,你就会慢慢理解它们,理解整个故事。
问:在写那本书(《癌症传》)之前,您有没有写作的经验?在那之前就是著名作家吗?
穆克吉:我为一些小杂志写过一些东西,都是些不那么有名的小杂志,但通过那些写作,我学会了写作技巧。
知识分子:《癌症传》出版之后,您成了健康传播领域,尤其是肿瘤防治领域的一个很重要的代言人。那么,您认为让公众了解这些疾病背后的科学,重要性何在呢?
穆克吉:我认为(让公众了解这些健康知识)很重要。公众中有很多错误的信息,对科学的误解。
每个人都要明白,科学研究本身是一种人类活动,它会犯错误,但它也有自己的纠错机制。当科学犯错时,他们有自己的方法来纠正错误。我认为现在的人们正在以一种非常错误的方式看待科学,很多人认为科学是一种直接获得真理的方式,但这是错的,科学家并不直接获得真理,他们只是在不断试错中最终得到了真理。
一般来说,(当科学要研究一个东西),早期研究会带来一些初步认识,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的情况会变得越来越清晰。我试图在公众交流领域做的一件事就是,试图告诉人们科学是一种人类活动,就像任何其他活动一样,就像,比如说,政治一样,你必须像理解其他人类活动一样去理解。(明白它时可能会犯错)。
我在书里讲这些复杂的科学与人类的故事,就是为了说服人们,科学并不是什么奇怪或特别的东西,它是非常人性化的活动,它拥有所有的问题和优点,以及人类所做的一切美好的东西,但它有时也是错的。
我认为,科学的独特之处在于,它能够意识到这是错误的,并自行进行纠正。它是建立在科学探索的独特过程中的。科学的独特之处就在于此,科学的过程中包含了自我修正,我试图向人们传达的便是这一点。你想想,当你是个政客的时候,你会承认错误嘛?
在有些领域,错误的东西,不会被澄清,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一件事,假装它是正确的。但在科学领域,这绝对是行不通的,你不能这么做,因为有人会来证明你是错的。这很好,这就是科学的机制。
《知识分子》:谈谈您最近的《细胞传》吧,这本书关注的是细胞生物学的历史,但不仅是关于细胞生物学。是什么启发您写这个话题的?您又是怎样把人类故事加入到细胞生物学中的?毕竟,细胞生物学经常被认为是有点儿枯燥的学科。
穆克吉:有些人会认为细胞生物学无聊,但其实它很有趣,因为细胞也是人类生命的单元,我们应该认识到这一点。
写这本书时,我就想,怎样才能把这个大家认为有点无聊的东西变得生动起来。你可以在这本书中看到,各种各样的叙事手段都被用在了里面。我在写作时使用的一个办法就是想象我自己就是个细胞,想象着进入自己的体内,漂浮在自己的体内,并试图理解这会是什么样子?这看起来怎样?所以我使用了各种叙事性的描述。
我认为人们对细胞的了解还不够。而且,我认为人类正处于这样一个时刻——我们正在以一种过去难以想象的方式来操纵细胞的功能和结构。在印度,我创办了一家名为免疫针的基因治疗公司,这是最早的T细胞疗法之一。
我试着把我们正在学习和研究的所有这些新东西都放进(书里),人类如何改变细胞,让它们自己制造药物。我认为,写这本书是一个告诉人们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机会,要让大家认识到我们正处于一个新的医学时代,人们正在探索如何让细胞变得跟过去不同。
这就是我写这本新书的原因。
02
《知识分子》:您的大部分著作都探讨了科学与人类历史的交叉领域。您认为理解这些科学发现的背景可以给普通人带来什么?他们为什么需要了解这些?
穆克吉:我想,我们可以通过这些来了解人类的历史,认识到人类是怎样地喜欢探索?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话题,人类和这些问题(疾病、死亡等等)之间的关系不是今天才有的,而是很久以前就有,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等,他们也都在思考这些事情。
我总是说,亚里士多德是位生物学家,因为他试图理解人类和人性,从一个非常基本的角度去理解,那就是:我们是如何组成的?
《知识分子》:您的研究集中在血液肿瘤上,是什么把你吸引到这个领域?
穆克吉:我对白血病很感兴趣,因为它很难治疗。关于这种疾病,我们尚有大量的未知,这些未知中,有很多重大问题。当然,我对孩子们也很感兴趣。我现在已经开始了自己的一些探索,要为儿童创造一些治疗方法。
《知识分子》:能讲讲你在干细胞方面的研究吗?在癌症、发展和治疗方面,您有什么规则?最有希望的进步是什么?
穆克吉:在我自己的研究中,我们从干细胞中借来了肿瘤细胞,(这些肿瘤细胞的重要特征就是),他们会永远活着。我们正在试图找出维持这一特征的原因是什么,并找出我们是否可以使用药物来杀死癌细胞,而留下干细胞。
我个人研究的主要重点之一是如何找出癌细胞和干细胞之间的相似之处和不同之处,这样才能实现在不杀死干细胞的情况下杀死癌细胞。我们现在已经启动了一项大型研究,大型临床试验,使用基因疗法和CRISPR技术来保护干细胞并杀死癌细胞。这些方法现在已经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在治疗癌症或杀死癌细胞的同时,我们可以保留干细胞,这是可以实现的目标。
《知识分子》:您如何看待癌症研究和治疗的未来?最大的机遇和挑战是什么?
穆克吉:癌症研究的最大收获将是癌症预防,而不是治疗,也不是检测。我认为人类必须花费大量的时间和金钱来找出如何在癌症发生之前预防癌症。因此,癌症研究的最大挑战之一是找出如何适当地预防癌症,而不是治疗或检测。
因为事实上,我们从来没有系统地弄清楚许多癌症的病因,(虽然我们知道癌症的发生会跟年龄有关),但在老年人中癌症是怎么发生的呢?
有很多不吸烟的人会得肺癌,有正常生活习惯的人会患上结直肠癌或乳腺癌,为什么?是遗传?是环境?是某种组合吗?
这些都是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然而,是什么原因让那些看起来没有任何风险因素的人患上了癌症,我们必须仔细分析这一切,找出哪些人可能患上癌症,炎症在癌症形成中的作用是什么?环境在癌症中的作用是什么?
所以,癌症研究的最大挑战是预防,那将是一个真正需要大量科学资助的领域,(虽然药企的主要精力仍然在肿瘤药物上),但我们真正需要的是更深入地了解癌症的起源是什么,以及我们如何在癌症形成之前就预防它。
《知识分子》:您如何看待人工智能的潜力,或者其应用前景呢?
穆克吉:可以说我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人工智能是一个非常广泛的范围,一方面,我们可以利用它来发现新的抗癌药物。另一方面,我们可以使用人工智能来理解关于谁,哪些人正在处于(肿瘤的)风险中。所以,从药物分子到脆弱人群,我认为人工智能可以在帮助我们理解癌症的问题上发挥非常大的作用。
《知识分子》:那么,您认为,人工智能有一天可以用来诊断吗?
穆克吉:我觉得会有那么一天,也许不会很快,但总有一天,我们会将人工智能用于诊断的,我对此非常乐观。
《知识分子》:那么,AI最终会取代人类医生吗?
穆克吉:不,人工智能不会取代医生,但他们能够很好地辅助人类医生,作为人类医生的补充。随着时间的推移,人类医生和人工智能之间会有一种很好的合作,人工智能可以做一些事情,人类医生没法做,人类医生能做的事情,人工智能做不好。到那时,人类医生将能够做他们最擅长的事情,比如提供富有同情心的护理,为病人提供安慰、理解,并真正与病人建立人与人之间的联系。
到时候,我们可能会只需要更少的医生,医生的工作重点将会改变,他们将开始去做最擅长也最应该去做的事情,即提供人工智能无法提供的人类联系、同情心和神圣性。
《知识分子》:在书中,您还特意提到了基因编辑的伦理问题,能否讲讲,新技术面前,我们该如何平衡对知识的追求与潜在的风险和收益?
穆克吉:新的、强大的知识会带来新的风险,这始终是个问题。我认为,平衡的方法是邀请那些这个领域之外的人,向他们解释这项技术,然后听听他们的看法。被邀请者并不局限于科学家,而是记者、科学作家、律师,甚至普通公众都来参与的对话。
我曾经在伯格(Paul Berg,1980年诺贝尔化学奖得主)的实验室工作和学习过,伯格是最早提出科学研究需要加入伦理考虑的人之一,他就提到过,要做一些不仅仅是本领域科学家之间的局部对话,而且是科学家与其他领域、其他学科,甚至科学之外人群更广泛的对话。这是伯格的一项重要遗产,这些科学之外的人的意见,会有助于我们理解这种新的科学新的技术所带来的问题,让我们可以更好地解决这些问题。
03
《知识分子》:您对社交媒体在科学和传播中的作用有什么看法?
穆克吉:如果我们深思熟虑地策划并了解如何使用社交媒体,社交媒体可以非常有效地用于科学传播。
但有个问题是,社交媒体在所有领域都颇具影响力,但它里面没有真正的权威(值得信任的专业意见)。在社交媒体上,任何人都可以写任何关于科学的东西。所以,年轻一代的问题是没有权威。他们中的很多人从小生活在这个环境,他们意识不到互联网这种表面上每个人都能发言的环境背后的操纵者。但我们这一代的人,也就是今天提供信息的人,对这个新的、没有权威的时代,也缺乏理解,很多时候不能以正确的方式来发布那些正确的信息。
于是,很多问题都是在试图区分什么是真正的准确的专业意见,如何区分真正的知识与虚假的知识。那很难。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社交媒体的挑战是区分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值得接受的,什么是该拒绝的。
《知识分子》:您如何看待医学写作的未来?你认为它会继续吗?他们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教育公众,影响医疗保健政策?
穆克吉:我认为医学写作会继续下去,它甚至会变得更重要。所有与医学有关的最新最有趣的技术,都会成为医学写作的主题,一旦人们创造了新技术,并且将这些技术应用于医学,人们就会写关于它们的文章。所以,我认为,医学写作将会永远继续下去。
《知识分子》:美国有这么多才华横溢的医学作家,美国的医学文化是否有什么独特之处,让你觉得有创造力的作家和伟大的故事讲述者?
穆克吉:我不认为这是美国医学文化的独特之处。我认为医学与讲故事密切相关。在医学领域,有太多的故事,那都是人类的故事。医学领域有很多会讲故事的人,我们都是从这种讲故事的文化中脱颖而出的。
在美国,人们渴望讲述这些故事,这些故事是关于生病的人类的故事,是历史故事,也是当代故事。因为医学是叙事性的,当你向病人问诊的时候,你的问题是关于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历史、现在和未来的,所以,我认为,(我们写作)只是对医学叙事结构的一种深度表达。
《知识分子》:美国的医学院有叙事医学课程吗?
穆克吉:是的,在美国,很多医学院都有关于叙事医学课程,而且现在越来越多的医学院开始举办这些课程了,哥伦比亚大学就是很好的例子。
《知识分子》:对于那些有志于与世界分享自己故事的医学作家,您有什么建议?
穆克吉:我认为最重要的建议是试着了解你自己,你为什么写作,你想实现什么?你想满足什么需求?这是表达一个特定故事的需要吗?需要告诉世界关于这项技术的事情吗?
你要问自己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你为什么要做某件事。一旦理解了这一点,写东西就会变得容易得多。如果有医生想去写作,我会告诉他,如果你知道为什么要写,就开始吧。
《知识分子》:那您自己为什么写作?
穆克吉:我写作是因为我想表达,医学和生物学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它对我们如何看待自己作为人类有着深刻的影响,我写作是为了向公众传达我的这一想法。
《知识分子》:作为一名医生,一名研究者和一名作家,您如何平衡这三份工作?因为他们都是需要很多时间和集中注意力的工作。
穆克吉:我觉得自己平衡得不太好,我不是最好的人选。我试着做了些平衡,但很难。
我的时间安排很紧凑:我一般是做一件事,然后做另一件事,然后休息一下。当然,不是前一分钟在医院里忙活,然后冲出去写一个句子这种方式。(单看写作的话),我并不会特意去控制自己的节奏,我一天并不总是能写 10 页纸,有时候我能写 50 页,有时候我会卡壳,好几天根本写不出来。一般,我会顺着思路走,该休息时候就休息。重要的是,要意识到(某一天不写)并不是一切的终结。
《知识分子》:能告诉我们您下一步的写作计划是什么吗?
穆克吉:做两件事?我正在更新这本《癌症传》,现在,这本书已经出版15年了,这期间发生了很多变化,有很多新技术,我要更新进去。
另外,我还要写一本关于死亡的书,我会去讲以前人们是怎么死亡的,21世纪人们如何死亡的,我们应该改变吗?可用的技术有哪些?人们从未想过死亡在医学上是可以改变的,但医学的确改变了我们对死亡的看法。所以我写的是死亡的历史和未来。这将是一本雄心勃勃的书。
卡尔·戴瑟罗思(Karl Deisseroth),美国神经学家、斯坦福大学精神病学和行为科学教授。他以提出 CLARITY 技术和光遗传学方法,以及研究功能障碍的神经和精神疾病而闻名,被誉为“光遗传学之父”。
译者简介:
吴承瀚,浙江大学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神经外科主治医师,特聘研究员,研究生导师,留学生班主任。北京大学医学部临床医学学士,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神经外科硕士,比利时鲁汶大学医学院神经科学博士,美国斯坦福大学医学院神经外科博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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