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周永迪教授
周永迪(1955年10月—2024年11月15日),国际知名神经科学家、心理学家,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首任院长,深圳大学心理学院原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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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归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
鲁白,上海市尚思自然科学研究院
这周送别了一位我的老同学,朋友,周永迪。
我和永迪初识于华东师大生物学系,他只比我高一级,确是我们众多同学所仰视的高材生。和一些成绩优秀的同学不一样,他为人谦和,谈吐温文儒雅。对待我们低年级的同学,他面带微笑,常常是主动打招呼。近毕业时才知道,他是我们所敬仰的,以博闻善记,能言善辩著称的动物学教授周本湘的公子,但我们从未感到过他出生名门的优越感或傲气。
后来,我去了康乃尔大学医学院攻读博士学位,他到UCLA跟随Joaquín Fuster教授开展工作记忆的博士课题研究(Fuster教授是最早在猕猴前额叶皮层发现“记忆细胞”的研究者,永迪将他的工作扩展到了感觉皮层)。独立之后,我们都从事神经科学研究,我在马里兰州Bethesda的NIH建立了实验室,主要做BDNF、突触可塑性、神经,精神疾病方面的工作,他在马里兰州Baltimore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继续从事猕猴上工作记忆神经机制的研究。巧合的是,2008、09年,我们不约而同回国发展。彼时,他受邀回到母校华东师范大学担任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的创院院长、脑功能基因组学教育部及上海市重点实验室主任。
永迪是一位比较“纯粹”的知识分子。他家学渊源,自幼儿园至硕士都在华东师大念书,接受了极佳的传统文化教育和扎实的学科知识训练。在海外多年,他是在探索未知世界和教书育人中度过。他对科学的热爱,对学生们成长的付出是由衷的,纯粹的,不带有追名逐利的“世俗”。后来他回国工作,也是带着对故土的深情和重开一番事业的抱负来的。他清楚,一流的现代化研究型大学,需要怎样的心理学和认知科学。命运将他推上了领导岗位,他努力适应环境的变化,认真学习,敬业工作。在华师大任职期间,他从研究领域布局、队伍建设、课程设置等方方面面,为母校的心理与认知科学研究发展殚精竭虑、潜心布局,更在华东师大创建了认知神经科学研究所和灵长类动物研究中心。身为院长,我从未听说他追名逐利,或者为自己的研究或小团体谋利益,要名誉。对照当下学术界追逐的“影响因子”“帽子”,甚至造假,剽窃,抢功,永迪的风范简直是一股清流!
永迪一直有心脏病,很难应付紧张而高强度的工作。然而在2020年,闲不住的他还是接受了新的挑战,加入深圳大学并担任心理学院院长的职务。从应用和基础研究并进、文理科交叉平衡发展的角度推动了深圳大学心理学科的建设,2022年卸任后,于翌年返回上海。在深圳期间,他偶感呼吸不畅、咳嗽不止,但奔波于事业,未曾系统就医。今年年初病情恶化,百般治疗均未见疗效,不幸离世。
11月19日,我与近500名永迪的生前好友、同事、学生一同参加了他的追思会。透过与一些老友、小友对他的共同缅怀,通过几位亲友在会上的悼词发言,可以清晰地看到永迪是一位儒雅的学者,一位翩翩君子。征得同意,我们在此发表周永迪教授的同门师弟何士刚教授、师大同事庞维国教授、学生王立平研究员和女儿Julia在告别仪式上所做的悼词,尝试从他自身、同辈、同侪、师长和父亲的角度拼凑出一位拳拳爱国、风清气正的知识分子的生前剪影,以作纪念,并告慰他的家国情怀。
永迪的经历是普通的。他如那个时代万万千千的知识分子一样,出国深造、学成归国,并作出了一番卓越的事业。但他的精神是不凡的。在当前追名逐利的风气下,他却始终不争不抢不骄不躁,谦和待人、鞠躬做事,一如北宋理学大师周敦颐笔下的莲。
附上永迪生前所作的一首题名为《青莲图》的小诗,莲,也是永迪生前情有独钟的。他的小诗“青莲图”,借青莲,以咏志:
青莲图
路静园空鸟语轻,
疏荷淡影水纹平。
聘婷一朵知风雨,
不负初心对月明。
别永迪——伤心到讲不出再见
何士刚,上海交通大学
四十年前你我相识,我们都青春洋溢,风华正茂。我刚考上研究生,加入了你的硕士课题,跟着你学习记录脑内神经细胞电活动。你初为人父,享受着育儿的甜蜜。多少个不眠之夜,我们一起做实验,半夜你要回去给Julia热奶粉,我在实验室守着兔子,等你回来一起抽烟,一起熬夜,一起记录神经活动,一起讨论实验结果。虽然很辛苦,但是很快乐。
后来我们都负笈海外求学,你去了荷兰和美国,我去了澳大利亚。1993年,我去美国开会并面试落实博士后实验室时,在你们洛杉矶的小窝住了几天,看到了你们虽不富裕,但温馨甜蜜的日子。你送我去迪斯尼,环球影城,带我去Sunset Boulevard,LA的蒙古羊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再后来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实验室,再后来你和大师姐回到母校创建了心理和认知学院和认知所,呕心沥血建设具有国际影响力的教学科研机构。同时在上海纽约大学联合开创了一个国际化新型研究所。再往后又在深圳大学担任心理学院院长,鞠躬尽瘁开创了一番新局面,死而后已。所幸这期间我们有蛮多机会见面,学生答辩,学术委员会等等,能够一起审视这个破破烂烂的世界,试图理解这个令人困惑的物种。
本来你说年初你们会去美国,没想到四月听说因为身体状况你已无法旅行。庆幸五月初约了惠敏一起去你家拜访,谁知这竟是我们在人间的最后一面。
5.19我第十年参加一个鸡蛋的暴走(编者按:支持贫困儿童的公益募捐活动),你和大师姐十年如一日,出钱出力,给我强大支持。我想今年你身体不好,就不向你募捐了,你还来微信责备我,多次给我捐赠。这些贡献我和雪启的朋友们都会永远铭记。
知道你进了ICU,但10.28看到你的微信读书有短暂活动,多么希望你是稳定了,转到了普通病房。微信询问,你说还在摇摆,你说多次想走掉。虽然努力宽慰你,但我已痛彻心扉。没有去探望,固然因为ICU诸多不便,更多是希望在记忆里永远保留着你英俊洒脱的模样,你悠扬动听的歌声。
你的诗情,也让我深深仰慕。这里,用和你比相去甚远的才情,借一句苏东坡聊慰别离:
一别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卌载情谊哭同窗,盼再聚,叙衷肠
我以前经常和师弟师妹们开玩笑,说应该称呼你大师姐夫,这样辈分高一些。前几天看到师妹的微信,说你最愿意接受的称呼是师兄。好吧,那就让我再叫一声师兄。
师兄,我知道你会等着我,永迪,你知道我会找到你。
沉痛悼念周永迪教授
庞维国,华东师范大学
董老师、芷渔侄女,各位亲朋,各位同仁:
在此,我谨代表上海市心理学会,代表学会万名会员,沉痛悼念敬爱的周永迪教授!
永迪教授于2015年—2019年担任上海市心理学会第四届理事会副理事长,期间他兼任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院长。担任副理事长期间,他怀着对心理学的无限热爱,积极参与学会的领导工作,与卢家楣理事长一起,团结上海市各方面的心理学力量,创造性地开展各项工作,从而使上海市心理学的学术交流、科学普及、社会服务,达到了空前的繁荣。上海市心理学会今天发展成为上海市科协管理下的第一大学会,可以说是与永迪教授的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地工作分不开的。
永迪教授,上海市的心理学同仁,将永远记住您的奉献、您的恩情、您的教诲!您的精神,将永远激励着上海市心理学事业的发展!
天妒英才,让我失去了一位可以共商心理学事业发展大计的好老师、好兄长、好朋友!您走了,谁来跟我畅谈心理学研究的未来,谁来喊我一声“维国,一起喝酒去!”
知兄一生喜爱隶书,弟特用隶书撰写这份悼词,以示对兄的最后景仰!
永迪吾兄、吾师、吾友,一路走好!
送别周永迪老师
王立平,中科院脑智卓越创新中心(神经科学研究所)
20年前,我加入了您的实验室,有幸成为您第一位学生。
之后陆续李先春、库逸轩的加入。先春已经是华师大心理学院的副院长,逸轩是中山大学的教授。
我依然清晰记得,你深夜开着那辆墨绿色的Toyota,来BWI机场(巴尔的摩国际机场)接我。
刚到实验室,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急于求成和抱怨,您从来都是包容、耐心并鼓励。
我们,还有先春,晚上一起坐在医学院手术间外的地上,面对猕猴手术的失败;
晚间做细胞记录后,一起去Taste of China买盖浇饭和可口可乐(这个习惯我们一直保持到回华师大,直到董老师叫停我们);
每次都是您请客,那时您就总爱穿浅色的夹克外套;
这些点点滴滴的记忆,就像发生在昨天。
在科学上,您给予了我们充分的自由。
投稿失败,我失望想要离开学术。您总是尊重。
当我做完博士后时,您和董老师都给我写推荐信,支持我加入神经所,说那里有更好的平台。
每次犯错、每次的一点进步您都看在眼里,但从不给我压力,也不让我骄傲;
因为您知道,外面的世界很大,我们需要做出真正世界级的研究。
您唯一的抱怨是,怪我没有多发些我儿子的照片给您。
当我发一些小远的照片给您时,您会回复我几张小远更小时的照片,因为您一直有保存整理着。
周老师,今天我们来送别您。
您离开了这个疯狂荒诞的世界,但是心中充满了爱。
感谢您给我生命中带来真正的美:包容、耐心、温柔、儒雅和尊重;
在面对疾病和生死时,您用行动告诉所有人什么才是真正战士,感谢您的坚韧和勇敢!
其实你并没有离开我们。你标志性的笑容,您的歌声,您有力的拥抱,您的爱,都留在我们的大脑神经元发放和突触中。就像您研究的工作记忆一样,它们分布式的存储在我们的视觉、听觉、本体感觉和前额叶皮层。
我想我们会把这些爱传递下去,我们不仅想念您,我们会将一直和您在一起!
来自女儿的悼词
Julia Zhou
尊敬的各位亲朋好友:
请允许我代表我的妈妈以及全家,向前来参加我爸爸追悼会的每一位,表达我们最深切的感激之情。
我上小学时,爸妈经常一起接我放学,然后带我去他们在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实验室玩耍。爸爸的实验室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原因有两个:
首先,它紧挨着校内最棒的自助食堂,每次他都会带我去那里吃寿司和墨西哥焦糖布丁——这是我一周中最期待的时刻之一;
其次,爸爸的实验室里住着几只大型的、有些吓人的猕猴。我还记得,他最喜欢的一只猴子叫米奇,是个有点古怪的家伙。每周我都会看到米奇摆弄着几个相同的旋钮,盯着同一块老式的CRT屏幕,但我从来不明白它为什么这样做。爸爸总是耐心地用孩子能听懂的语言解释正在发生的事情,而我装作听懂了。
后来,我选择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学习神经科学,或许回头来看,这是一种下意识的延续,试图解开爸爸当年在实验室里那些神秘工作背后的答案。
不过,我在大学里并不是一个好学生。爸爸知道我对学术并没有真正的兴趣,其实他一直在暗地里鼓励我成为一个有创造力的人。尽管如此,在我在科学领域尝试的过程中,他还是给予了我全力支持。爸爸一向都很忙,但他还是经常深夜给我送饭到宿舍。有一次,我的朋友发信息告诉我:“你的外卖员在外面!”我的爸爸,白天是成就斐然的神经科学家,晚上却成了女儿的外卖员。
即使我没有从学业中记住太多,但我确实理解父亲对研究和教学的热情,以及他自身对学习的热爱。他是个十足的书呆子,热爱历史、艺术和古典音乐,并把这些热情中的许多传递给了我。他最大的爱好可能是唱歌,无论我是否愿意,总能听到他在屋里放声高歌。
你们中的许多人认识的他是科学家和教育家,但我认识的他是那个每年带我去迪士尼乐园的人,是那个无论我在人生中选择做什么都始终支持我的人。在我心中,他永远是这样的爸爸。
谢谢你们来到这里,与我的家人一起缅怀并庆祝我爸爸的一生。感谢在他生病期间给予帮助的每一位——所有的朋友、家人、学生、同事、医生、护士、护理人员以及无数其他人。也感谢每一位筹备这场美丽的仪式的人。
我要特别感谢各位亲朋好友,在我爸爸生病期间,对我爸爸和我们全家的关心和帮助。
我们会永远思念您。
爸爸我爱您,您一路走好!
(以下是周教授女儿的悼词原文)
Esteemed friends and family:
First, please allow me to represent my mom and my entire family in expressing our deepest gratitude to everyone who came to attend my dad’s memorial.
Because I can’t express myself well in Chinese, I’ll say the rest in English.
When I was in grade school, my parents would both pick me up after school to hang out at their labs at UCLA. My dad’s lab was particularly memorable to me for a couple of reasons. First, it was right next to the best cafeteria on campus, and he’d take me to get sushi and Mexican flan – this was a big highlight of the week.
Second, the lab was inhabited by several big, intimidating rhesus macaque monkeys. I remember my dad’s favorite monkey was an odd guy named Mickey, and week after week I’d see Mickey tweaking the same few knobs and looking at the same CRT screen, but I never understood why. My dad would patiently try to explain what was going on as simply as possible to a young child, and I'd pretend to understand. I actually went on to study neuroscience at Johns Hopkins, and maybe looking back I was subconsciously trying to unpack the mystery of what he was doing in that lab the whole time.
Unfortunately, I wasn’t a great student in college. Dad knew I had no real interest in studying, and actually secretly always encouraged me to be a creative. Even still, in my ill-advised attempt at the sciences, he was fully supportive. Despite being a busy Hopkins professor, he'd often bring me food to my dorm late at night – once my friend texted me, "your delivery man's outside!" My dad, an accomplished neuroscience professor by day, his daughter's delivery guy by night.
Even if I didn't retain much of my studies, what I did come to understand and appreciate was my dad's deep passion for research and teaching, and also learning himself. He encouraged the same curiosity in me. In fact, he was a huge nerd who loved history, art and classical music, and passed many of those passions on to me. His biggest love was probably singing, and whether I wanted to or not, I would always hear him belting loudly around the house.
Many of you know him as a scientist and educator, but I knew him as the guy who took me to Disneyland every year, and would support me no matter what I chose to do in life. I’ll always see him that way.
Thank you for being here to help my family celebrate my dad's life. Thank you to everyone who helped during his illness, all the friends, family, students, colleagues, doctors, nurses, caretakers and countless others. And thank you to everyone who put this beautiful ceremony together.
I want to in particular thank all the good friends who, during my dad’s illness, gave my dad and my family much-needed help and support.
We’ll miss you.
Dad, I love you, be well on your journ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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