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公司亏过1000万的下乡年轻人
2006年，诺贝尔和平奖颁给了孟加拉国的经济学家，穆罕默德·尤努斯。
尤努斯联合当地银行，开创了一种给穷人创业者发放微额贷款的模式——几户人家一起联保，互相分担风险，共同偿还贷款。
相比历届的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比如圣雄甘地和马丁·路德金），尤努斯只是搞了个当地的贷款模式，显得并不那么慷慨激昂，甚至好像也没有什么“国际范儿”。
但显然，诺贝尔和平奖不会白给。
在联保的贷款模式出现之前，全世界各个国家都有一个共同且长久的难题：穷人贷不到款。
穷人没有可供抵押的资产，银行把钱贷出去很可能收不回来。更别提还有人不顾信誉，贷了款就跑路。为了防止这些状况，银行干脆提高门槛，用百万起步的贷款数额规避掉高风险的客户。
尤努斯看似不起眼的联保模式在很大程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为穷人提供了创业翻身的可能，也帮银行规避了赔本的风险。
一时间世界各地纷纷效仿，成绩斐然。
但这套拿了诺贝尔和平奖的贷款模式，在中国农村遭遇了非常尴尬的滑铁卢。
空越
在我国，农户生产规模普遍不大，承担风险能力很低，是银行不喜欢的客户。但同时，很多农户需要贷款，赶上施肥播种时期，有几万块周转就能救命。
2016年，网商银行农村金融团队成立，任务是探索如何给有需要的农户提供贷款。
27岁的空越加入农村金融业务，结识了北大毕业的张林。不到一年时间，农村地区发放出去6亿多元的贷款，但坏账达到了6千多万。
空越团队一共5个人，平均每人给公司亏了一千多万。
当时农村贷主要借助农村淘宝的“村小二”收集农户的贷款需求，空越、张林再进行人工审批，给村小二和他们推荐的农户发放贷款。很多村小二本身就是这些村里人，对当地的农户了解比较全面。
但很快，有人联合村小二一起造假，集体贷款跑路。还有联保的几户人家一起贷款，一起违约不还。这看上去好像是”贷款不用还，银行的便宜占了白占“。一旦有几家人带头效仿，就容易出现成片的违约。
2016年，人工旺农贷整体不良率达到了6%，业务被全面叫停。
每次开会，农村团队都被痛批，空越当年的绩效垫底，奖金全泡汤。这倒还是小事，这之后，空越的工作内容几乎完全被“擦屁股”占据：打电话、协调、追款。但他身材有点发福，外号是“小胖子”，看上去一点追债的威慑力也没有。
尽管空越和张林每天焦头烂额，几千万的坏账窟窿并没有被填补几分。
老金
在网商银行做了十年的汪佳也加入了团队，她觉得空越把事情做成这个惨样一点也不让人意外。
她说：“我原来做信用卡的时候，任务就是用模型先把农民剔除，因为不良率太高。”
汪佳是风控专家。在她的观念中，没有数据，风险就很难把控，事情就做不起来。如果人工方式可行，很多金融机构的人力是网商银行的上百倍，事情早就干成了。
密集的会议和思考后，空越团队敲定一个事儿：走数据化、智能化的路子。
但农村的数据从哪搞呢？
许多农户都不是网上的活跃用户，农业数据少得可怜。巧妇难为无米炊，空越团队尝试了十几个调整方向，全部失败。
唯一能安抚空越心情的，只有各地农村的特色小吃。压力持续不断的日子里，他把自己吃胖了四十多斤。
事情卡住的时候，有人质疑：农村金融业务是不是只能是个盆景，压根儿不可能是森林？多少年来，农村金融的风险就没低过，农村的信用是不是个伪命题？
转岗做农村金融之前，空越每一年都是优秀员工。进了农村，他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那个。他说：“没走出来的路，我要去走；走出来的路，遇到坑了，我再去擦屁股。”
2017年11月，空越觉得干不下去了，和网商银行行长老金提了转岗申请。
老金一直对空越特别严厉，开会时眼睛一瞪，训他们好几个小时。平时，空越、张林能不和老金说话就尽量躲着。
但空越知道，老金是个热心肠。
有次老金在优酷上看到一个视频，一个大凉山山区里的孩子，父母双亡，四岁起就每天给自己和一个病残的老奶奶做饭，还要走好几十里山路上学。老金看完这个视频疯了一样，跟所有人说马上帮着找到小孩，要一直把小孩供到他工作为止。后来社会各界介入，孩子和奶奶被安置进了城里。
空越提转岗时，老金没再训他，找他一对一聊了很久。
老金说：“我骂你，主要是想让你们找到一个更好的捷径，并不是针对你们个人，如果我看不上你，早把你放开了。”
老金说自己小时候就生活在农村，对农村很有情结，觉得大家现在发展的这么好，一定得为农村做点什么。他很喜欢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罗伯特·席勒的话：“金融并非为了赚钱而赚钱，它的存在是为了帮助实现社会的目标。”
老金说得很诚恳，空越有点感动，硬留了下来。
空越也觉得，明明自己走访的农户九成九都是老实人，可为啥就是找不准这样的用户。难道农民的信用就都比城里人差？“看业务数据，是的，看到真人，又觉得不是。”
认真劳作的农户还是更多。用数据搭建信用体系，找到这样的人，这是农村金融业务的关键。
但到底哪里还有数据？
空越、汪佳、张林想到了同一个方向：政府。
曙光
其实，政府也在寻求农村网商银行的合作。
杨曙光北大毕业，原来在一家商业银行任职，后来去河南内乡县当了县长。他发现，城市的商行很难服务当地农户。“农村金融的短缺成为制约县域发展，包括农村发展的一个重要的短板。”
杨县长发觉，网商银行很可能能帮到本县农户——通过网商银行的算法，结合政府的公开数据，对个人信用进行评估画像，这样信用才能变成资产。
2017年，支付宝推广移动支付的时候，张林跟了支付宝的城市服务线。他带队到内乡去做调研，发现县域政府确实有很多可用的公开数据，比如农民登记的土地，还有保险。
张林也是北大毕业，和杨曙光县长是校友，两人一拍即合，决定把内乡作为县域普惠金融的试点之一。杨县长和张林说：“内乡给你提供名单，你去跑，如果能够给我的客户额度的话，我帮你来宣传推广。”
杨县长不只是说说，宣传推广时，内乡政府出面，杨县长直接站台开大会。内乡几乎所有广告资源都拿了出来，满大街都是横幅标语。短短两个月时间，内乡新增了18万支付宝用户。
很快，支付宝准入了大量内乡客户，短期内发放了两亿多的贷款。内乡过去几年放款金额或服务的客群加一起都没有这么多。
空越团队终于见到了曙光。老金判断发力的时候终于到了，让团队全面铺开。
路子找对了，拓展的速度特别快。张林开始拿着内乡的案例全国跑，那段时间每周出差5天，坐了十几万公里的高铁。第一年，团队签了100多个县域，第二年签到400多个。
团队的人知道空越是内蒙赤峰人，所以和赤峰签约合作时，特地让空越去露露脸。
签约那天副市长来了，和空越的照片上了当地报纸。同学都打电话来问，家人、邻居一说起来，就是空越出息了。
石中
虽然普惠金融业务迅速铺开，但因为数据相对基础，农户能拿到的更多还是几万块左右的微额贷款，数额大的贷款还是拿不到。如果银行能确定农户有多少资产，他们的耕地有多少价值，就能解决很多问题。
城市居民的资产很好评估，房子车子工资一算就差不多了，但对于农户来说，种高粱还是玉米，养牛还是养羊，这之间的经济效益相差很多，资产难以衡量。
<走访西瓜种植户>
人工勘探成本太高，行不通。空越他们尝试无人机拍照，这倒是个法子，可惜不同人拍出的不同，很难标准化。这时候，有人想到了一个听上去天马行空的主意——最牛的无人机，不就是太空里的卫星么。
卫星能拍照没错，但卫星怎么能看出一片土地种的是什么？玉米高粱没熟的时候都是绿油油一片，这怎么识别？
公司找石中协助空越，跟他说攻克这个难题能拿公司最高奖。石中是行业顶尖的计算机视觉人才，他听完呵呵一笑，说可拉倒吧，已经有十个人这么诓过我了。但他觉得这件事有意义，还是加入了空越。
空越不懂什么遥感什么识别，每次听石中聊技术只觉得高深莫测。有一次，空越没忍住，当面问了石中：“你老说你技术厉害，到底有多厉害？”
石中没理他。
第二天，石中丢给空越一个世界计算机视觉算法榜单。谷歌第三，英伟达(NVIDIA)第二，石中第一。
因为成功率太低，没人敢投入大量资源，也不敢张扬。像当年造原子弹一样，这项工程是保密的。石中闷头搞了大半年，投入了百分百的精力，连做梦都在想这件事。
最难的时候，空越自己也焦虑得睡不着觉，但见到石中还是说：技术上面我谁都不相信，你在我就放心了。
2020年2月，石中的技术获得评审会认可，他长舒了一口气。那会儿还是疫情紧张的时期，为了发泄过去的憋闷，石中在封闭的小区里暴走了一小时。
之后，网商银行这套代号为“大山雀”的卫星遥感技术，在农村金融领域全面使用。
现在，农户只要拿着手机，绕着自己的地走一圈，或是在支付宝上把自己的地在地图上圈出来，卫星就能识别出这块地的农作物面积和类型。还可以分辨出种的是水稻、玉米、小麦、花生还是烟草，准确率已经超过了93%。
<普惠金融站长教农户用手机“圈地”>
农户圈出的地块准不准，也可以和农户在政府机构登记的数据进行交叉验证。
网商银行会实时更新卫星影像和识别结果，判断作物的生长阶段，分析农户插秧、打药以及收割时期的不同资金需求。这样，农户贷款的额度和周期都容易判断了。
如果暂时收不回来款，网商银行也不急着抽回——反正还不上，还不如用数据帮农户分析分析问题，一起解决问题。
天上的卫星和地里的农民就这么接上了。
<卫星拍摄识别>
截至2021年4月底，全国超过160万的农户可以通过天上的卫星和手机圈定的地块评估信用，只要几分钟时间就能获得无接触贷款。
憨人
几年前，空越想放弃时，老金说：”中国的农民理应获得平等享有金融服务的机会。我这把年纪了还想干这个，你这么年轻，怕什么？”
如今，普惠金融的早期服务农户很多年收入达到了几十万元，度过温饱阶段，他们也开始想着怎么改变身边的人，改变农村。
信念，加上一点冒着傻气的执着。曾经遥遥无期的事，就这样有了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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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叉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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