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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玉被毁掉的生活

2017-05-13 八零后视界

张小玉被毁掉的生活

本文首发于2014年7月29日华商报



【蔺其磊 律师: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决定,许有臣(刺警)故意杀人案二审将于2017年5月18日9时30分在三门峡市中级法院开庭审理。敬请关注!】


张小玉夫妇在北京街头。



一棵高大的老树,已结满了青梨子。像往年一样,没有主人收摘,果实只能烂掉在泥里了。不同的是,往年,主人是流浪在北京上访,今年,他们是被关在家乡焦作的看守所。 


梨树下就是张小玉夫妇的家。拆了一半的低矮旧房,还留了一半,供主人暂住,等待着矗立在一旁的新房子完全盖好,再搬进去。

一旁,四层砖楼的主框架已经完成了,黑洞洞的窗户旁,贴着一个“福”字。那是给房子打顶那天,张小玉贴上去的。第二天,她就和丈夫出门坐火车去北京上访,再回焦作时,已是在7月17日。他们成了杀死警察的嫌犯,此后再没有回家。

念佛也摆脱不了的生活魔咒

这间被拆了一半的平房,只剩下三十多平米。光线很暗,只有放佛像的地方是光亮的。

54岁的许有臣专门在屋后加盖了这块地方,搭成一个小佛堂。光线从天窗洒进来,佛像上落了一层灰尘,前面供着香炉和塑料花。在侧旁,有一尊观世音菩萨的像,和一尊的白色全身像并排立着。

家里还有一个书架,上面也放了好几尊菩萨像,这是张小玉前些年开佛具店时留下的。菩萨们面对的,是一张摊满了上访资料的双人床。或许是因为被警察搜查过,屋子凌乱不堪,唯一像样的家具是一个新冰箱。出事前,许天龙买了些冰棒冻在里边。这天回家,他拿出来,在翻寻上访资料的当儿,冰棒全化掉了。

许天龙说父母都信佛。父亲许有臣还要早一些。大约1995年,父亲在附近的武陟县跑车出了车祸,撞死一个人,家里赔了20多万元,经济上一下子跨了。那时,父亲就开始信佛。他甚至自己还画过一个佛像,小小的,如今还悬挂在门框上边。


张小玉在家中的佛像前跪拜,念念有词

张小玉也信。2013年4月,纪录片导演老虎庙拍摄了她的日常生活。镜头里,她一早起来,先跪拜在佛像前,虔诚地念念有词。

如今,在那些发黄的、积攒10多年的上访资料里,偶尔还会滑落出一张纸,是张小玉在上面抄写的“大悲咒”。

但无论怎样虔心信佛,这对夫妇始终不能摆脱生活的魔咒。19年前的许有臣,因车祸欠下一条命。如今,按照目前警方的调查,他又欠下了一条命。那是警察王军干的命。

“他们一直命不好。”张四平说。他是张小玉的弟弟。正在开车的他,说起张小玉两口子这些年的上访经历,以及他们被毁掉的生活,忍不住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

苦难的生活与一个陈年旧案

在许天龙的记忆里,父母的面容总是带着愁苦,记忆中的快乐生活很短暂。1995年,在焦作市公交公司上班的许有臣承包经营了一辆大客车,张小玉在车上买票,眼看日子就能红火起来,不料两个月后,就出了事故,在赔了一大笔钱息事宁人后,这个家就一直没有翻过身来。

许天龙记得,小时候家里很少吃肉,也很少买菜,都是到家旁边的太行山脚下去挖野菜,云仙菜、马齿菜等。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随着张小玉开小粮油店、甚至后来还开了个小幼儿园,父亲也买了辆新面包车跑运输,生活渐渐好了起来。然而,2004年12月,面包车又被一场火烧为灰烬。

梳理张小玉上访生活的脉络,她的上访大约在这时候开始买下了伏笔。

据张小玉的自述材料,2004年12月30日是她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日子,她和丈夫因生活困难去打听政府救济时,经过信访局门口,进去咨询,不仅遭到冷落和推脱,丈夫还因生气说了句难听话,被信访局里冲出来的一个男人扭断了手指……平时性格就比较倔强、“心气也高”的张小玉,从此种下了心结,开始在焦作本地向上面反映自己和丈夫的遭遇。

2008年,张小玉的父亲去世。张小玉的上访之路从此升级。

张小玉的父亲张志安算是个能人。1992年就承包了当地东王封村的一处煤矿。据张四平介绍,当年父亲投入了很多,煤矿终于出煤时,却招来别人眼红,村里以煤矿不符合条件等,叫来了安检人员,在查的同时,提出让另外一个人承包合同,后来的结果是,双方打了一场漫长的官司。

那时的张小玉,还过着自己的小日子,离“上访专业户”的道路也还很远。父亲的案子,还是弟弟张四平给代理的。

张四平回忆说,案子打了一年多,父亲心憔力悴。终审算是赢了,但结局并不满意,因为在执行的过程中,法官并没有秉公执法,最后的结果是,虽然执行完了,但父亲憋了很大的气。1995年的《焦作日报》,曾有一篇题目为《一个划了八个月的句号》的文章,称赞法官调解处理了张志安的这起煤矿纠纷,善于解决矛盾等等。但张四平一家至今把这个当做笑话来看,认为是虚假的。

但毕竟案子已经过去了13年。到了2008年2月,张志安病危。张四平说,因为父亲为这个案子死不瞑目,临死时还一直盯着放材料的柜子,姐姐决心要申诉下去。2008年3月,张小玉的姐弟们签了一份委托书,委托张小玉为父亲的案子上访。而对一个已经生效13年的判决申诉,这注定将是一条几乎没有希望的道路。

此时,除了父亲的案子,张小玉的上访事项中还多了丈夫因当年交通事故后没上班,而被单位除名的事。

累积的怨气

和所有的上访者一样,在漫长的上访道路上,很多人其实已忘记了最初的上访原因。在上访道路中累积的屈辱、怨气、误解等等,往往让一开始“讨个说法”的心结越来越强烈,而他们也因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上访就是一个黑洞。给了你一个希望,但其实没有任何希望。”孙立勇是一位曾经的上访者,当初他因举办水污染而上访,在屡屡碰壁后,他放弃了。转向去帮助别的访民。这次,他因关注张小玉案,也追随律师到了焦作。

从2007年10月,张小玉第一次到北京上访。她有高中文化,表达能力强,反应敏捷,人有热心,很快成为在北京的河南访民中很有影响的一个。

张小玉上访期间在北京街头留影

2008年之后,张小玉和丈夫开始在北京长期居住,一边打工一边上访。他们在一个地下车库中租到了一处容身之所,生活从此只有两项内容:打工,以及上访。两人一般都是在饭店或者公司干保洁的活儿。

热衷记录底层生活的独立导演老虎庙,用视频记录了张小玉夫妇在北京的地下生活:家是在一个小区车库的拐角,锅铲案板都挂在地下室的管道上,白炽灯永远地开着,张小玉一边和面,一边对着镜头讲述自己的上访故事。

2009年8月,张小玉因“非法上访”被处以一年的劳动教养。在这份焦劳教字(2009)第112号劳动教养书中,说到:自2007年10月以来,张小玉多次到北京“非访”,并多次被北京市公安局天安门分局训诫。

张小玉开始成了中站区甚至整个焦作市让政府头疼的人物。在这份劳动教养决定书中,提到:“2007年10月至2009年8月期间,李封办事处因张小玉到北京非访,所花费的直接、间接费用高达14万余元。”

但这次劳教其实只执行了四个月,张小玉被查出脑梗,看守所怕承担责任,提前解除了劳动教养。解除劳动教养后的张小玉,执着地又到北京上访,并在2010年12月,被北京公安行政拘留5天。

就这样,张小玉的上访生涯,贯穿着劳动教养、行政拘留,以及驱离训诫这样的字眼。而近两年来又加强了她上访决心的,是地方政府在一些重大会议等时间节点对她实施的“截访”。 

在长达近10年的上访途中,也有极少的温情。例如遇见了一个“好心人”,得到一句暖心窝的话,或者一个实际的帮助。张小玉在上访材料中,就曾对早期遇到位一个基层科员感念不已。

而被她津津乐道讲给朋友和家人的一个故事是:那一年温+宝总理视察北大,她好不容混在人群中,挤到距离温很近的地方,“可看着总理慈祥的面容,我突然忘了喊冤,只喊了声总理你好!”

荒芜了的家园



张小玉儿子许天龙站在家没有建成的房子里



张小玉留在家里的一个小黑皮本上,记着盖房子的所有支出和欠帐



儿子没见过这笔钱,但他相信母亲的话。家里盖房子,已借了不少钱。张小玉留在家里的一个小黑皮本上,记着盖房子的所有支出和欠帐。其中一笔两万元,是另一位访民借给她的。而欠“小闺女”的5000元,是指欠儿子女朋友的钱。许天龙和女友是中学同学,恋爱多年了,因家事凄凉,一直没法结婚,也因此,张小玉夫妇急着想把房子盖起来。为此,他们甚至不顾许有臣姐弟们的反对:去年秋天,母亲去世才过了百日,他们就急着要拆掉旧房子来盖新房了。

“不过也能理解,小儿子都27岁了,还结不了婚,他们急。”许有臣的大姐许凤莲说。最终,姐妹们谅解了他们,许凤莲还借了两千元给他们。

而其实,他们经年累月的上访,已多少有点影响了亲情。例如老人生病乃至去世,他们都不在身边,这也让兄弟姐妹们对他们颇有微词。

去年4月,张四平家盖房子,张小玉回来帮忙,她心里觉得亏欠亲人们的。那段时间,她在弟弟家给工人做饭,出去买菜,在大灶前烧火。那是很多年来,她少有的一段正常人的生活。

在她家门前,有一片菜地,长势很好,但不是她家的,很多年,他们已没有这样的精力和心思。来打点一下菜地、打理一下自己的生活了。

一位邻居说,张小玉家很多年上访,日子一直过的不景气。他们因为上访,平时很少在家,和邻居也往来不多,“关系马马虎虎”。

“姐姐这人比较有主见,也愿意付出,所以这么多年把精力全部花在父亲的煤矿这个事情上了。早知道今天,也就劝她放弃了。”张四平说着,重重地叹气。

儿子许天龙这说,他曾经在北京打工,和爸妈一起住在地下室里,母亲从来不买菜,每次都是坐646路车,到终点站的新发地捡菜,回来就够吃一个礼拜了。或许是怕孩子受到自己的影响,张小玉很少在儿子跟前说起上访的事情,但儿子还是断断续续知道了。因为至少有两三次,她被打住院,还是儿子去给她送的饭。

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可张小玉、许有臣两口子的感情倒一直很好。张小玉上访,许有臣这个不爱说话的男人,就一直陪伴支持着。

“你的理想是什么?”在一段视频里,许有臣问妻子。

53岁的张小玉回答:“流浪北京5年了,明年要盖起房子,回家就有地方住了。房子漂漂亮亮的,就像他四舅家的一样,到时候给孩子办个喜事,咱也开始过正常人的生活。”

“你的呢?”她问丈夫。

“我还能有什么理想啊。”许有臣说。这是在2013年4月,一个寒冷的春天晚上,夫妻俩的对话。。

经过了7月17日那个悲伤的下午,张小玉曾经触手可及的理想,如今看起来已是那样渺茫无期。


(本文首发于2014年7月29日华商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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