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经济评论》徐坡岭：史无前例的制裁将推动俄罗斯经济大重构（缩略版）
关键词：俄乌冲突 滞胀 全球化 能源安全 脱钩
美国、欧盟本轮对俄罗斯实施的全面、无差别经济制裁，对俄罗斯经济构成严重冲击。但俄罗斯得益于自身优越的资源禀赋、较高的经济系统自给程度以及长期应对制裁的经验等条件，将能够顶住这轮制裁的最初冲击，并在2022年实现经济稳定。同时，制裁长期化将迫使俄罗斯一方面重构国内的经济发展模式，另一方面重置自己与全球经济的关系。可以预见的是，俄罗斯将以政府全面干预和主导、辅之以有限市场机制引导和有限开放的“孤岛式”经济发展模式，取代现有的具有寡头垄断性质的社会市场经济发展模式。
一、俄乌冲突对俄罗斯经济的影响
短期内，在俄乌冲突影响下，俄罗斯经济会出现一定程度的混乱，包括金融秩序混乱。金融混乱的风险将很快溢出到实体经济中，实体经济产出呈现暂停和休克状态，之后缓慢复苏。俄罗斯的财政盈余短期不会改变，中长期将承受巨大压力。俄罗斯的实体经济会出现短期产出下降和成本推进型通货膨胀（进口品短缺和汇率下跌引起生产资料价格上涨），但基本生活必需品供应稳定。俄罗斯中央银行预测，2022年俄罗斯经济增速会下降8%，通胀率达到20%，2023年GDP增长1%。
中期来看，俄罗斯经济可能衰退和停滞。基于2012年伊朗被全面制裁后三年内经济总量下降10%，以及俄罗斯和伊朗在经济韧性和抗冲击能力上的差异，预计俄罗斯三年内经济总量最多下降10%。俄罗斯经济学家伊诺泽姆采夫（Inozemtsev V. L.）指出，俄罗斯经济遭受冲击最初可能引起严重的混乱，但主要是银行系统受到最严重的影响。实体经济中，外部依赖程度高的企业在最初一个月面临生产资料和产品销售循环被打乱的问题，1~2个月后它们就能找到新的采购和销售途径，3~4个月后生产将恢复正常，一种具有进口替代性质的新实体经济循环将得以构建。俄罗斯经济增长的固有特征——由投资决定的1%~3%的年均低增长速度以及重工业基础和能源原材料自主的性质，不会发生根本改变。尽管目前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非常严厉，但是俄罗斯的经济循环状况与2009年和2014年相比已经大相径庭。经过长时间的进口替代以及财政金融系统安全建设，俄罗斯经济的韧性和自主性已不同以往。
长期来看，俄罗斯经济增长的长期趋势不会发生根本改变。俄乌冲突持续的时间长短决定了冲突对俄罗斯经济影响的程度。如果军事行动持续时间很长，那么，政府主导的投资项目就会被搁置；如果一两年内冲突形成的财政冲击结束后俄罗斯能够立即重拾政府主导的项目，那么，俄罗斯经济的长期趋势不会改变，不会陷入长期衰退，但也不会快速复苏。当然，制裁长期化造成的封锁与隔离，会阻碍俄罗斯的现代化进程，削弱俄罗斯的综合国力。
以上判断基于以下客观原因：一是俄罗斯是自然资源可以自给自足的国家；二是俄罗斯拥有人口规模达到1.46亿人的大市场，能够实现自我循环；三是俄罗斯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相对完整；四是俄罗斯实体经济与金融部门的联系非常松散，金融抑制程度高，金融部门和外汇市场主要为对外部门服务。
此外，就政策准备和经济系统的健康条件来看，俄罗斯应对危机的经验丰富，对严重的外部冲击有充分准备。转型三十年来，俄罗斯经历了三次严重的经济危机或金融危机，在应对这些冲击的过程中，俄罗斯实现了五大目标。一是基本上消除了主权债对经济安全的威胁。目前主权债占GDP的比重很小。二是保障财政安全。俄罗斯长期执行平衡财政和盈余财政，基本上没有出现财政赤字。2022年1-2月俄罗斯的财政盈余为4153亿卢布，已经达到2021年财政盈余的40%以上。三是国内金融系统健康安全。俄罗斯通过合规审查和控制资本充足率，已经剔除了大量不合规银行。目前俄罗斯300多家银行的合规性好、资本充足率高，不会出现银行倒闭等连锁反应。四是国防军工和粮食、食品领域实现完全进口替代和自主，其他领域的自主能力也大幅度提升。俄罗斯的经济自主性和内循环能力增强，基本上可以实现自主循环。五是摆脱能源依赖。能源对俄罗斯GDP的贡献从2014年的33%下降到2021年的16.8%，对财政的贡献从2014年的50%下降到2021年的28.8%，这表明其摆脱能源依赖的效果较为显著。此外，俄罗斯去美元化的效果也比较显著，但在外汇储备被冻结的情况下，俄罗斯中央银行的6430亿美元外汇储备难以在反制裁中充分发挥作用。
二、俄罗斯反制裁的逻辑与政策效果
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之所以对俄罗斯发动全面、无差别和极限的经济制裁，最主要原因是恐惧导致的情绪化反应。这种恐惧是由俄罗斯采取超过西方国家领导人预期的特别军事行动引起的。
这次金融制裁之所以能够达到“核弹级威胁”程度，是因为它具有“特别指定的国民名单（SDN名单）、终止SWIFT的服务和冻结俄罗斯中央银行外汇储备资产”三位一体的制裁手段。其中，第一层针对俄罗斯主要银行发布SDN名单，禁止相关业务和实现具有长臂管辖效果的次级制裁威慑；第二层是在欧洲的配合下，将俄罗斯部分银行排除在SWIFT之外，如果没有欧盟同时发布制裁名单，将难以终止SWIFT的服务；第三层是冻结俄罗斯中央银行的外汇储备。除金融制裁之外，西方国家还对俄罗斯进行能源制裁、BIS出口管制以及对俄罗斯政治家、企业家和企业的账户冻结。西方国家实行经济制裁希冀达到以下效果：一方面，推动俄罗斯境内资本外流和外逃；另一方面，造成俄罗斯金融混乱和通货膨胀，乃至经济混乱和社会混乱。
目前，俄罗斯实施反制裁措施已经取得一定效果。一是控制资本外流，保证国内外汇市场每日交易最低水平所需的外汇供给。采取的主要措施包括提高关键利率至20%、对企业外贸合同外汇收入的80%强制结售汇、禁止向境外提供外汇借款等二十多项措施。这些举措基本实现了阻止俄罗斯资本外流和外逃的目的，保证其国内外汇市场的外汇供给，稳定了预期。卢布兑美元汇率在经历最初的急速下跌之后，已经从2022年3月7日的1美元兑换140卢布回落至2022年3月17日的1美元兑换102卢布。
二是稳定国内金融系统和物价。措施包括为国内居民持有的卢布存款和现金提供黄金保值，银行利率由9.5%提高至20%，以及增加关键生活物品供给等十多项举措。另外，俄罗斯财政部和中央银行还发布了支持企业恢复和扩大生产活动的一些方案，包括特别借款、税收减免、延期纳税、延期偿还银行借款，以及放松对企业经营的合规检查，给企业更大的经营自由度，并鼓励企业加大生活必需品的生产和供应。从政策效果看，生活必需品的价格没有大幅上涨，也没有出现抢购和短缺的现象。
三是稳定和恢复经济。俄罗斯联邦政府认为，俄罗斯的资源很充足，目前的问题是生产资料（零部件、设备、建筑材料）供应不畅。做好生产资料供应协调、加快实施进口替代，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制裁新常态下，俄罗斯经济政策的方向和工作重点是保就业、稳物价、保障社会基本福利水平。恢复经济的优先工作方向是：第一，发挥私营企业经营灵活的特点，给企业最大经营自由，以快速恢复生产；第二，针对周转资金短缺、信贷难、信贷成本高的难题，以政府采购合同和足额快速付款为主要办法，加快企业资金周转；第三，发挥工业发展基金、中小企业银行和各地区发展机构的筹措资金和资金发放的主渠道作用，为企业筹措资源；第四，发挥国家项目的预算工具激励功能，尽快把经营资金落实到位。俄罗斯联邦政府认为，俄罗斯财政收入不存在问题，政府现在不需要增加借贷，中央银行也不需要增发货币。制裁背景下，俄罗斯财政部计划对之前预算中的4859亿卢布的使用方向进行调整，以确保制裁新常态下的经济稳定和恢复。
目前看来，即使俄乌冲突在短期内结束，制裁长期化已成定局。因此，俄罗斯的反制裁措施也将长期化。俄罗斯目前这种以国家项目分配资金，以工业发展基金、中小企业银行和地区发展机构筹措和使用资金，以内部市场为主组织产业链、供应链的经济循环，意味着俄罗斯的国内经济发展模式和对外经济联系都将被重构。新的经济模式将是一种政府全面干预和主导，辅之以有限市场机制引导和有限开放的“孤岛式”经济发展模式。过去那种内部奉行自由市场原则，国家垄断战略部门，对外实行经济民族主义，同时重视福利与分配的具有社会市场经济特征的经济发展模式将被抛弃。
三、西方国家经济制裁将改变俄罗斯参与全球经济的方式和方向
俄罗斯参与全球经济具有以下特点。第一，俄罗斯参与国际分工和国际经济循环的主要方式是出口能源和原材料、进口消费品和投资品。2014年以来，美国与欧盟对俄罗斯进行了一百多轮制裁，俄罗斯被迫实行进口替代，现在俄罗斯投资品的自给率已经从2014年的40%~50%上升至75%左右，军工和粮食已经完全自给。第二，从参与世界经济的地理方向看，俄罗斯一直期望与欧洲，尤其是德国，结成现代化伙伴关系，期望将德国的资本、技术与俄罗斯的市场和资源有效结合，以实现经济现代化发展。第三，从合作方式来看，俄罗斯与他国的贸易以产业间贸易合作为主，具有产业内和产品内贸易特征的产业链国际合作较少。除原材料外，其经济参与全球产业链的比例非常小。近年来，俄罗斯政府鼓励初创企业和制造业参与外部生产链合作，合作的深度和广度有所扩展。
毫无疑问，制裁将大大改变俄罗斯参与世界经济循环的方式和对外经济合作的方向。特别是制裁的长期化、俄罗斯经济既有的资源禀赋特征与经济运行特征决定了目前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实施的经济制裁将从根本上改变俄罗斯与世界经济的关系。俄罗斯对外参与世界经济循环的广度和深度会有所收缩，俄罗斯经济可能趋于孤岛化，但不会完全封闭。世界上许多国家和地区，如中国、印度、土耳其、南非、墨西哥、阿根廷、巴西、以色列等国家不参与对俄罗斯的制裁，俄罗斯仍将与外部世界发生广泛的经济联系与合作。从合作的地理方向看，俄罗斯与德国构建现代化伙伴关系的期望将落空，俄罗斯将向东寻找现代化合作伙伴，并寻求与更多新兴经济体发展经贸合作。
四、俄乌冲突将推动世界经济和全球经济治理体系的重构
俄乌冲突对世界经济和全球经济治理体系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贸易组织参与制裁，还有大量国际组织要将俄罗斯排除在外，必将冲击全球经济治理体系。世界贸易组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是现代世界经济体系的三大支柱。作为全球经济体系的基石，上述三大国际经济组织参与对俄罗斯制裁，甚至威胁取消俄罗斯的成员身份，将破坏现有全球经济治理体系的公信力，动摇现有全球治理体系的基础。
第二，以SWIFT为基础的美元结算体系可能发生重大变化，SWIFT作为一个非盈利公共产品的信用基础被动摇，将推动其他替代性的国际结算体系发展。美元作为国际结算货币，其国际结算和国际贸易计价的功能是历史形成的。SWIFT是全球美元结算体系的载体。欧洲配合美国将俄罗斯的部分银行排除在SWIFT支付系统之外，将迫使那些可能受到潜在威胁的国家和地区寻找SWIFT之外的替代方案，这意味着以SWIFT为载体、以美元为中心的现有国际结算体系将被动摇。
第三，以美元、欧元为主体的国际储备货币体系会受到影响。由美元主导的国际储备货币体系同样是历史演化的结果。美元作为主权信用货币，实质上是一种具有不可对冲违约风险的债务。冻结俄罗斯中央银行的外汇储备资产，已经构成事实上的违约，破坏了主权信用货币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信用基础。现有国际储备货币体系的信用基础因此被动摇，黄金和数字货币等其他储备手段的重要性会更加凸显。
（此为缩减版，注释从略，请前往知网下载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