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Photo by Susan Wilkinson on Unsplash 最早的记忆片段里,我大概只有两三岁。按理来说,人两三岁的时候还是不能记事的,但是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还能记起那条长长的、狭窄的、黑暗的土路,两边是玉米地,从村庄通向大山。那时一定是春天,玉米地里只有小小的苗,还没长到可以遮挡住田地轮廓的程度。那天晚上一定有月光,否则在那么暗的从不曾有过路灯的土路上,谁能看清前面和后面的路呢?前面的山白天是深绿色的,晚上就变成扁平的黑色巨物,只有轮廓,有点吓人。 记忆中我爸背着我。除了那次以外,我从来不记得他曾背过或抱过我。即使小时候每年我们家三口人都要在大年初二乘着长途大巴回去我妈的娘家,即使乘务员总会要求家长抱着小孩坐,好省下座位给其TA大人,他也没有抱过我。有时候我妈累了,好说歹说要求他抱一会让她休息下大腿,他也不愿意,只让我在过道上面站一会儿。又或许在那样的情况下他是勉强地让我坐在过他腿上的吧,只是我没有记忆了。 他是倒着背我的。我的上半身趴在他的后背上,腰部在他的肩膀处折叠,他的一只手好像抓着在他胸前的我的两条腿。长大以后我开始学会嫉妒那些曾经享受过骑坐在爸爸脖子上的孩子们,嫉妒从那个高度看世界的经验和历史。小时候我从没见过骑在爸爸脖子上的女孩,只有极少数男孩可以获此殊荣。上了大学,城市里来的女孩子们才告诉我,这样简单细小的爸爸的疼爱对她们来说,完全是不值一提的。 这个类似“倒挂”的姿势听起来就不舒服,但我不记得当时有什么感觉了,也不记得我有没有哭。我爸走得很快,我看着后面一路小跑地跟着的我妈,她一边哭着,一边央求他放下我。他还是怒气冲冲地走着。等到了山前的深谷边,他停下来,作势要把我扔下去。她一边哭一边拉住我的衣服,一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安抚的话求他不要把我扔进那个又黑又深长满了各种灌木的谷里。 Photo by Stormseeker on Unsplash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出为什么总有很强的看电影的感觉。假如这是个表演的片段,那观众是谁呢?我当然没被扔下去,不然怎么还能这么清楚冷静地记录呢?我曾经跟我的父母提到过这段记忆,我的妈妈,像是往常一样,什么也没说。而我爸(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记得了。要是真有那么回事,肯定是因为你惹你奶生气了,我才要把你扔进山里。怎么可能真扔呢?你不是好好地在这吗?我猜他现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会发现他过去的人生里做过很多让他后悔的决定和行为,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也在其中。 不知道我小时候他总是打我的事情是不是也在其中。从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开始打我了。到我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大概有那么两三年的时间,每两三天他就会打我一次。在有限的记忆片段里,原因可以是顶嘴、说了不该说的、做了不该做的、跟男孩子打架打输了等等等等;而打的形式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概有脚踢屁股、拳头打头/脸、随手抄起一件趁手的工具打下去等等等等。有一次堂兄弟们来家里做客,他掀翻了刚刚摆好的饭桌,在客人面前,一拳打在我的人中上。我的门牙斜着嵌入上颚的肉里几乎一半,疼痛感迅速侵入。他骂骂咧咧地被拉开了,留下我呆呆地站在那里。 我大概知道他有些时候可能会打我,但很明显年少的我还不具备总结归纳的能力以避免猝不及防的爆发。每一次的爆发都让我震惊,有时候他会一直骂我——奇怪的是他骂了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却不动手,有时候他静静的却突然打起我来。生活的不确定性,似乎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我必须处理的一个题目。可是记忆中我的童年一点也没有痛苦,相反可以称得上非常快乐,甚至那条见证我差点被扔进黑夜的山谷的小路,也是快乐童年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有时候我会想,他会不会也和我一样震惊于他的怒气突如其来的爆发和难以控制的爆发力呢?是不是也震惊于他的力量和我的弱小的巨大对比呢?会不会对我对暴力的无条件接受感到惊讶呢?对于每次爆发的结果,他有没有过一丝丝自责和后悔呢?毕竟我知道他是为我的学习感到骄傲的。如果这种骄傲可以算作父爱的话,那他就是爱我的。 Photo by Hailey Kean on Unsplash我忘了这些时候我妈在做什么了。她要么在家里的小工厂忙着赚钱,要么在菜地里忙着劳作。爸爸从17岁起就患有慢性病,需要每天吃很贵的药来维持。而他(因为生病,或者因为生病的情绪)不能赚钱。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怒气,或许因为在这个东北农村的家里是女人在赚钱,或许是病痛扭曲了他的性格,又或许仅仅是因为他可以使用和表达这个怒气,他找到了一个简单又高效的发泄出口,就是打我。我也记不得挨打的时候奶奶都在做什么了,她应该保护过我,她曾要求我爸不可以打头只可以打屁股,可能出于一种实用性的考量。总之,我爸对我的暴力是在这个四口之家内默许的行为,虽然不会加以鼓励,但是既然他一定要做些什么,就让他打“他的”孩子吧。毕竟在TA们的观念里面,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奶奶去世以后,我爸曾经在闲聊的时候,提到奶奶在他小时候曾经出手很重地打他。我没相信。因为我奶奶是一个那么慈祥的老太太,她从我还吃奶的时候就照顾我,肚子疼的时候给我揉肚子,一遍又一遍地给我讲七侠五义的故事,偷偷藏起鸡腿等我放学给我吃,况且她从来“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怎么可能打(那么暴虐的)我爸呢?现在回想,他说的可能是真的。我爷爷在爸爸出生前一个月就死了,爸爸在“三年自然灾害”焦灼的年份出生,由奶奶拉扯长大,要不是跟奶奶学的打孩子,他还能从哪学到这个最便利的发泄方法呢? 初中时我开始了住校生涯,回家的时间不多,挨打的次数也明显减少了。不过他突然的暴怒、大喊大叫和谩骂还是维持着。我误打误撞地逃离了那个环境,只是不知道我的妈妈是不是把那些怒气都承担了起来。初中的同学们几乎都被父母打过,只有那么一两个例外。到城市里去上高中以后,除了法定的较长的假日以外,我都没有机会回家,好像就没挨过打了。上了大学以后,我回家的频率就更低了,家里也发生了一些变故,我确实没再挨过打了。 记忆里还有一块大学的片段:(不记得前因后果地)在隔壁寝室,我对几个女同学说,很感谢小时候我爸打我,因为如果他不好好管教我,我肯定会跟着不好好学习的人乱混,肯定没机会考上大学,更不用说这一所了。有位同学问了我为什么这么说,我笃定地给出了至少能说服我自己的答案。 来到上海以后,我跟身边的朋友提起小时候挨打的经历,她们都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她们告诉我,女孩子是用来疼的,不是用来打的,只有男孩子的爸爸才会打他们。很明显男孩子才需要利用暴力来立规矩,而女孩子“天生”比较温顺不需要殴打。可是我——作为一个女孩——除了挨打的时候并不温顺呀?我也同时听到了比殴打还可怕的故事,像是爸爸要求并且全程监视着女儿亲手把自己最爱的玩具毁掉。这个故事又唤醒了一段回忆:我大概5岁的时候家里没钱给我买玩具,堂姐就把有点坏了的毛线娃娃送给了我。她是一个绿色毛线衣服的、橡胶脸的白人小孩,有一对漂亮的蓝眼睛,是我那几天里的宝贝,直到被我爸骂骂咧咧地拿走。或许我该庆幸他没在我面前把这个孩子的脸剪烂。 Photo by Annie Spratt on Unsplash我爸一直说我很记仇。他觉得邻居亲戚朋友都打孩子,他那么做就没有什么不对。别的年长的亲戚也这么说。三十岁以后的某一天,他破天荒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带着哭腔向我道歉,乞求我的原谅。我没说话。他有点不知所措。可能在他的脑子里排练过的场景只会有一个走向,就是假如他道歉了,我就一定会原谅,从此以后父慈女孝。但是我没说原谅,我也没办法原谅,至少当时和现在的我不能。我们僵持了一会,后来换了个话题,再后来就挂了电话。 我记仇吗?我不是主观上拼命地抓住这个“仇”来消耗我自己,它总会不经意地出来。和别人发生冲突的时候,我总是没办法控制满身满心的害怕,好像总在准备着下一秒那个人就会没来由地殴打我。和年长的男性靠得太近总会让我很警觉,好像他们身上长着什么可以伤害我的无形的触角。每一个正在发展中的亲密伴侣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特点吸引着我,逐渐显现出的和我爸的相似性又会推我走开。处理一些困难的心理/情绪事件的时候,我会隔离自己的感情,使自己变得麻木甚至冷漠。有时候我会忘记一些事情,有时候我试着去忘记……这个“仇”总会在我毫无准备的时候跳出来,朝我的人中来上一拳,有时候把我打倒了,有时候把我打蒙了,有时候把我打跑了。 就算我就只是小肚鸡肠地“记仇”,那又有什么好解释的呢?如果你在石头上敲了个坑,再用水泥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仔细地(很多时候根本就是粗糙地)填补上,它就是原来的那块石头了吗?它永远都不能恢复成原来的那块石头了呀。 本故事不一定是虚构,如有雷同,那可太正常了。后记:本文是受到 朱迪思·赫尔曼 的《创伤与复原》的启发写成的,是对个人经历的反思和消化。如果你有类似的经历,推荐你阅读该书。备注:-文章代表作者观点,不一定代表本公众号意见-感谢不吃饱和Jackie对本文的建议和鼓励-文章为原创内容,未经允许,不得转载,侵权必究!-欢迎留言分享你的经历 -------------------------请客官打赏让我们继续坚持做下去吧!-------------------------请扫码关注“我们与平权”吧!点个“在看”,分享给更多人👇👇👇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