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智障碍者毛毛的爱情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三明治 Author 玫瑰依然芬芳
本文作者是一位心智障碍领域从业人员,她记录了与曾经帮助过的心智障碍者毛毛的故事。毛毛渴望爱情,希望拥有一段美好的感情;但现实是,毛毛被性侵,被陌生人拐骗,心智障碍让她经历了这些恶的侵犯。
我们似乎无法得出一个如何才能保证心智障碍女孩不受到性侵之类的结论,但如作者所说,如果社会环境能够去支持像毛毛一样的心智障碍人士学习更多的生活技能、工作技能,培养他们的一技之长,心智障碍人士起码不是被歧视被圈养,而是可以在社会的支持下做一点力所能力的工作,他们才有可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五年前初秋的一个傍晚,我接到毛毛妈妈的电话,让我赶紧去派出所,说毛毛被强奸了。
我赶到派出所,见到紧皱眉头的毛毛和她的妈妈。妈妈说,毛毛周六外出回家后,她发现女儿穿着男性的裤子和拖鞋,身上的衣服有点脏,细问之下,才知道毛毛被强奸,她立即带上毛毛,赶往事发地附近的派出所报案,警察带她去案发现场,根据毛毛的指认,找到裤子和早上离家时穿的鞋子。
我对警察说,我是她的老师,毛毛是一位心智障碍的女孩,需要我的支持。我陪同在毛毛身边,看着警察做笔录。警察在第一次做笔录时,以诱导方式,假设事情的发生的经过问毛毛:「你是不是?」「你有没有?」作为心智障碍的毛毛,她一般会重复警察最后的语言,这样的封闭式的问话,我认为不能问出事情的真相。
我插入谈话,用开放式的问题问事发经过,毛毛告诉我们那个男子怎样把她按倒,之后怎样带她去到某个地方,把她的裤子脱下等等,毛毛甚至说出男性生殖器官的样子,警察看到我问了两个问题后,就把我叫出房间,告诉我不能参与笔录过程,但可以在旁聆听。
从傍晚的 7 点一直到 11 点 30 分,盘问反复进行了六次,其中也更换警察盘问,我向他们提议盘问的方式有问题,结果却是不予采纳。晚上 10 点左右,通过监控找到的强奸嫌疑犯被抓到了,是一位刚刑满出狱的男子。
警察让毛毛去认人,确认疑犯的身份。之后提取毛毛的内裤作为证物。凌晨时分,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各自回家。
第二天的下午,毛毛妈妈给我打电话,说毛毛的内裤里没有验出精液,毛毛被脱裤子的地方刚好没有监控,而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毛毛的处女膜有陈旧性破裂。听到检查结果,我非常难受:她究竟遭遇过怎样的经历?
我想或许这不是毛毛第一次被性侵,遭遇侵犯的毛毛曾经向身边的人求助吗?看来没有,因为毛毛妈妈也是第一次知道女儿被伤害。
后来,妈妈说因为证据不足,此事无法提起公诉。
毛毛
毛毛的家族成员中并没有心智障碍的先例,毛毛的智力障碍问题发生在出生的时候,因为产程时间过长,导致脑部发育不良。直到 2 岁多,家人发现有问题,去到医院检查,才发现毛毛智力障碍。
毛毛是家里的独女,五岁时,父母离婚,毛毛被判给了爸爸抚养。但爸爸以外出谋生为由,把她扔在老家,妈妈于心不忍,就把她接到身边抚养,母女俩相依为命,妈妈做的是服装批发生意。在毛毛的成长过程中,父亲是缺位的,只是毛毛一直惦记着爸爸。
但爸爸自离异后没有支付过毛毛的生活费,每年春节时分或者某些时候,爸爸会来到毛毛生活的城市,带着她出外玩几天,这就已经让她觉得爸爸很好了。
16 岁从特教学校毕业后,毛毛被妈妈带到我所工作的康复机构接受服务,机构开展的是社区化康复服务,帮助心智障碍者融入社区,成为社区的一份子。
从那时起,我们认识了。
图源:站酷海洛
毛毛笑起来很可爱,她很渴望与人认识,也喜欢交朋友,语言表达能力好,智力大概像 7 岁的孩子。
在进入机构的两个月试读期后,社工召集毛毛妈妈、小组老师和毛毛本人,做了一份详尽的评估问卷,然后根据现状,为毛毛定制了一年的服务计划。
我们从职业陶冶开始培养毛毛的工作人格以及基本的工作技能,也培养她的居家生活能力,帮助她更好地在社区内生活,目标是提升她自主生活能力。
毛毛的精细动作以及工作的持久性是她的短板,因此,机构从独立居家生活能力方面培养煮饭做菜,在日间小组活动培养毛毛的工作人格,慢慢引领她认识到工作是怎样一回事,学会金钱的运用,学会用电饭煲煮饭和炒自己喜欢吃的青菜、肉块炒土豆丝(没完全掌握用刀的方法,肉片切起来像肉块,土豆丝像筷子一样粗,但味道可以)。
只是在学会了一样事情后,毛毛和以往一样,只保持三分钟热度,没待熟练掌握技能,就放弃不学。
毛毛喜欢和男孩子一起玩,她悄悄告诉我们,自己喜欢上组里的一位男孩子了。为此,我们为她以及她的伙伴们开展了社交圈、性别课堂等小组活动,教会毛毛和她的伙伴一些安全的社交距离和自我防护。
周一至周五,毛毛在机构接受服务,周末就自己乘车回家,因妈妈从事小生意,早出晚归,周末就给毛毛一些生活费,她自己就到处溜达。
毛毛非常喜欢去医院看病打针,妈妈也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开始女儿有这个嗜好。有时候,她甚至偷拿妈妈的钱或者信用卡(偷看妈妈的操作,知道了密码),自己去医院看病。
在家里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有一点点的不舒服,马上打 120 ,让救护车带她去医院,医生再通知在外工作的妈妈,去医院领回,妈妈为此东奔西走,支出不少的钱,身心俱疲,也深感无奈。
那时候的毛毛妈妈,开始信了佛,她觉得毛毛就是自己在人世间的功课,需要好好来修。
「桃花病」
毛毛妈妈为了可以及时和女儿沟通,得知她的方位,给毛毛配置了智能手机,她很快就学会在微信平台加同学和老师为好友,和好友聊天,给我打电话时,一般会告诉我:「今天去哪里玩?和谁一起去?吃了什么?」等等话题。
前述事件发生后的半年,毛毛主动提出退出服务,妈妈劝说无效,只能由着女儿,让她跟着她去门店做点事情。半个月后,毛毛觉得很没劲,就提出回家,由外公看管。
离开机构后,她隔三差五地打电话给我,告诉我最近她做了什么事,哪里又不舒服,去哪里看病等等。我也会时不时和她妈妈在微信里聊天,了解状况。
某天晚上,毛毛妈妈给我电话,说毛毛不见了,打电话也不接,非常急人。妈妈让我问问毛毛的同学,有没有她的信息。
仔细问过一遍后,没有发现下落,直到晚上十点半,毛毛妈妈电话告诉我,说终于联系上,她现在城中村的「男朋友」那里。
毛毛妈妈马上坐出租车,赶往城中村,看到毛毛呆在一个小作坊那里,有个男孩子和她在一起。交谈之后,对方告诉毛毛妈妈,他和毛毛通过一款交友软件 APP 认识的,聊得高兴了,就以男女朋友称呼。
毛毛说想见他,他就告诉地址,毛毛自己打车过去找他的。见面后,男孩看出毛毛是个特殊的女孩,就劝说她回家,毛毛不肯回,要和他呆在一起。
在妈妈的再三说服下,毛毛终于和妈妈回家。妈妈事后和男孩通话,让他不要再和自己的女儿联系。
这样的离家出走情况,在一年内如是发生了六次,最远的一次,是毛毛自己乘坐火车去到另一个市,被列车长发现不对劲,随后通过毛毛的手机,联系上毛毛妈妈,让她去火车站领回。
图源:站酷海洛
毛毛妈妈曾经用定位手表追踪,发现还是止不住毛毛追寻幸福的脚步。每天晚上,妈妈等她睡熟后,翻看手机,看毛毛今天和谁联系过,也曾经尝试删除聊天交友 APP ,没过几天,毛毛自己又装回去。
毛毛妈妈说,毛毛这个样子,在她们老家,称之为「桃花病」。妈妈向我打听,有没有认识贫穷山区里出来的男孩?她想用老家的方法,把毛毛嫁给他,妈妈愿意负责他们的生活开销,包括房子,或许这样,「桃花病」就会好了。
可我的内心认为这是毛毛自己的人生,怎么可以由家长代替做出决定呢?况且这是很难办到的事情,拿着智力残疾的身份,政府不给办理结婚证,以往成功结婚的轻度心智障碍女孩,也是家人始终坚持不给自己的孩子办理残疾证。
想到我自己没有办法帮助毛毛解脱现在对异性的渴望,只能苦笑说不认识。
妈妈觉得自己很难把毛毛天天带在身边,有时候,我们也在探讨怎么保护好她。看到网络上关于心智障碍女孩的性侵案件或者不平等事件,我也转发给毛毛妈。
毛毛妈妈觉得万一毛毛被性侵怀孕,怎么办?要不要给毛毛结扎?要不要学外国对待强奸犯一样的做法,给她吃控制激素的药物以便降低毛毛的性欲?
所有的这一切想法,都令妈妈觉得于心不忍:毛毛还是一个姑娘呀,她不想女儿遭受这样的罪。
2017 年下半年,毛毛妈在新城区买了房子,正式入户成为城市居民。我向她建议找居住地的街道残联的社工,让毛毛去当地街道接受政府的免费服务。
妈妈便找到当地的残联,了解当地残联对于残疾人的服务支持政策后,觉得老家的残联每个月给毛毛的补贴比居住地残联的还高,决定毛毛还是保留老家的户籍,然后让她加入当地残联的康园服务体系,只是没多久,毛毛觉得在康园不好玩,就自己退出服务,妈妈拿她没办法。
2018 年的春节,毛毛随妈妈回老家过春节。假期中的一天,我和毛毛妈联系,问起毛毛的状况。妈妈说,她前几天离家出走,家里人遍寻不见,随后报警。
第二天,毛毛被警察从三十多公里之外的地方送回,衣服脏脏的。她说,自己都迷糊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到这么远的地方,手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的,清醒时,就发现离家好远,自己找到派出所,让民警送回家。
失踪
毛毛妈看到迷糊的女儿,心里很是担心,回到工作的城市后,就带上她去脑科医院,经医生诊断为精神分裂,马上住院。
接到住院的信息后,我和伙伴一起赶往医院探望。与主治医生了解毛毛的治病方案时,毛毛已到医生的房间接我们进去她的病房。
一路上,她兴高采烈地向我们介绍整个住院区域的设备设施,介绍医生和护士给我们认识,和我们说在这里好开心,认识了好多人,有小组的活动,唱歌玩球。看得出来,毛毛非常享受被人照顾。
出院后没多久,毛毛被送回老家养病一段时间,当地残联重新评估残疾等级,她的残疾等级从原来的智力残疾三级转变为精神残疾二级。
之后,回到妈妈的身边,继续呆在家里,毛毛妈找到一个疼爱她的男性,再婚了。她很希望在自己年老体弱时,有亲人可以照顾毛毛,于是前往医院做试管婴儿,哪知道都失败了。
有一天,毛毛和妈妈说自己要去找工作。她看到街上张贴的招工广告,自个儿去面试,结果真的通过一家工厂的初试,只是没上两天班,因为被管理人员看她有点不对劲,就辞退了。
年中的时候,突然有一天,毛毛妈妈打电话给我,说毛毛失踪了,已经报警,也受理了,通过监控,看到毛毛从家里附近出走的片段,在其它的监控里,找不到她的身影。
我马上着手编辑寻人启事,发送给毛毛妈妈,让她打印出来,各处张贴。
五天后,还是没有消息,救助站也去找了,还是音讯全无,毛毛妈妈心急如焚。
第六天,我接到毛毛妈的电话,说有个男子打电话给她,说毛毛和他在一起。问我怎么办?我建议她带上朋友,去会一会这个男的,看怎么回事?
图源:站酷海洛
当晚,毛毛妈妈告诉我,这名男子 40 多岁,看样子属于生活能力较差的人。见面后,男子向她说起经过:他和毛毛已经认识一段时间,毛毛也去他家玩了好几次,他喜欢毛毛,他会对毛毛好。
这次与毛毛同居一段时间后,他原本想带毛毛回湖北老家,去到车站,发现没带身份证,折返回去拿证的公交车上,被公交车司机警告,说女孩的妈妈已经报警并到处张贴寻人启事,提醒男子马上把毛毛带回给她的家人。
男子带上毛毛妈妈去到出租屋,一处城中村的潮湿阴暗房子,毛毛见到妈妈,很是惊讶,死活不肯跟妈妈回家,男子就劝她和妈妈回家。经过一番劝说,两人终于一起回家。
毛毛妈念在这个男子主动送女儿回家的份上,就和派出所民警说,请求撤案。
几天过后,毛毛妈妈和我微信:男子的房东在毛毛回家后,就向派出所举报男子拐带毛毛,公安局已经把男子逮捕。毛毛妈妈已带毛毛去派出所笔录案件经过。毛毛妈妈对警察说:男子主动送毛毛回家,这件事情,毛毛也有责任,她不想追究。警察说,这件事情,已轮不到毛毛妈妈做主,案件将提起公诉。
事后,听毛毛妈妈说:男子因诱拐毛毛被判三年。
男朋友
毛毛继续呆在家里,偶然觉得无聊时,就跑到妈妈的店面,和妈妈一起吃顿外卖,然后自己坐车回家。
2019 年的 3 月,有一天清早,毛毛和妈妈说,要去乐园玩。妈妈给了她一些零用钱,叮嘱她带上水和钥匙等 。
当天晚上, 毛毛没有回家,她打电话告诉妈妈,她找到男朋友了,要住在男朋友家。
毛毛妈妈在第二天的早晨,赶到她居住的郊区,看到他们居住的地方。毛毛的男朋友来自贵州山区,现在一家工厂工作,一个月有 6000 多元工资,一般上晚班。他和毛毛在手机交友平台上认识,觉得在一起聊天,轻松开心。
毛毛妈妈告诉男子,女儿什么都不会做,脑子有点不灵光,她没告诉对方毛毛是个心智障碍者。男子说,他就喜欢毛毛的单纯善良,她不会做的事,他自己来做。他向毛毛妈妈保证,会照顾好毛毛。
毛毛妈妈看到他们居住的是一个单间,安装有空调,生活条件异常简陋。前车之鉴,毛毛妈妈就问毛毛个人意见,毛毛马上用手挽着男朋友的手,说这是她的老公,她要和他在一起。
毛毛妈妈看到两位年轻人对彼此欢喜,也不忍心马上拆散两人,让毛毛难受,她内心很想找到一个人来托付毛毛的下半生,就默许两人的关系,在叮嘱毛毛注意一些事情后,就离开了。晚上,毛毛妈妈给我看毛毛居住的地方的视频,我既无奈也心酸。
毛毛在微信上隔三差五都会和我说,男朋友带她去吃饭了,男朋友买了一只小兔子给她养,男朋友买了件衣服给她。
图源:站酷海洛
如是过了一个多月,有一天,毛毛妈妈给我电话,说毛毛精神病发,被急救车送到脑科医院。我诧异发生了什么事?原来毛毛的精神病控制药物早就吃完,没了药物控制,毛毛在一个晚上,精神病发,男朋友求助于毛毛妈妈,被告知要送院治疗。
事已至此,毛毛妈妈只能一五一十地向她男朋友说明毛毛的身体状况,并叮嘱男子,如果日后毛毛问起他为什么不来看望她,就告诉毛毛,自己已被外派到外省工作,希望能慢慢减轻毛毛的思恋,男子允诺。
医院调理几天后,毛毛出院回到自己的家。她打电话和男朋友联系,男朋友告诉他,自己被外派出差,毛毛也相信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偶尔和毛毛聊天,谈起她的男朋友,她告诉我男朋友出差了。
有尊严的生活
一年时间过去了,毛毛在家人的陪护下康复起来。
新冠疫情之下,妈妈忙于生计,生意也不大理想,只能委托毛毛外公带上毛毛,回到老家,在残联的工疗站接受免费的服务,毛毛的手机也被更换为老人机。
毛毛基本上每周都给我电话,偶尔也用外公的手机和我视频聊天。想必她在新的服务单位有点孤单,电话的那一端,她告诉我她在残联学习语文、学习数学、每天都要考试,下午三点多放学,自己走路十多分钟回家,残联的服务是免费的,每个月还有礼物收,外公外婆嫌她做饭不好吃,不让她做饭了,外婆常常做好饭菜等她回家吃。
从电话里得知毛毛的现状,我既喜又悲,喜得是毛毛现在情绪各方面都稳定,在新环境下开始自己的新社交网络,生活平平淡淡,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只是我要找个时间和毛毛妈妈聊聊,毛毛的外公外婆需要学习放手,让毛毛在家做饭搞卫生,起码等他们都老了的时候,毛毛可以照顾自己。
悲的是对于 22 岁的毛毛来说,学习语文数学真的不是迫切需要的,当地残联这样的做法真的有点舍难求易,没有真正为残疾人提供支持。
如果当地残联支持到像毛毛一样的心智障碍人士学习更多的生活技能、工作技能,培养他们的一技之长,心智障碍人士起码不是被歧视被圈养,而是可以在社会的支持下做一点力所能力的工作,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心智障碍人士才有可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至于毛毛曾经追求过的爱情,我不敢再追问毛毛的内心是否还在渴求,我也不知道毛毛与异性的交往是基于爱情还是性的需求,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是这样走过的。
本文经授权转载自三明治(china30s)
撰文:玫瑰依然芬芳(心智障碍领域从业人员)
封面图源:站酷海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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