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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疾病让我失去了爷爷,两次

苏惟楚 偶尔治愈 2021-11-05



口述档案

采访时间:2020 年 12 月

采访地点:陕西省西安市某居民楼,筱筱家

姓名:筱筱

年龄:28 岁

陕西省某大学电气工程及自动化专业本科毕业,于电气制造行业当工程师。



这是偶尔治愈的第 2 个口述故事



2016 年,筱筱的爷爷(编者注,应为外公,但沿用受访者惯用称呼)被确诊阿尔茨海默症。


此后四年,她目睹着这个病症如何铲平老人身上的痕迹、活力以及与亲人的联结。直到今年 6 月,爷爷在养老院去世。


对话是在筱筱家老房子里展开的。


筱筱一岁时,父母离异,妈妈带着她,祖孙三代人在这里居住了二十多年。居所位于西安一家国有企业的居民楼,建于上个世纪 70 年代末,位于五层顶楼,楼道里熏得黑黄的砖,裸露横斜的线路都写尽了岁月。


爷爷居住的小屋里,至今还留存着他的遗藏。像小孩子炫耀心爱的玩具一般,筱筱钻到床底下拉出纸箱一一摊开给我看。上个世纪剪报上的趣味知识,写在香烟纸壳上的笔记,用工整行楷记录下的小故事。


家中保存的筱筱爷爷的笔迹


爷爷的书架上有一本书,他渴盼了很多年,四处求购无门。筱筱托台湾的同学扫描再影印,A3 纸大小,厚厚数百页。可惜收到的时候,他困于疾病,外物再难引起他的任何兴趣。


但即使在发病阶段,这位老人也试图保持一份体面和尊严。他控制不住大小便,女儿替他清洗,他又始终记得「男女有别」,挣扎不让人靠近。也因此,在选内文照片的时候,我们挑了许久,筱筱妈妈唯一的嘱托是,选「爷爷好看的」。


在那场 5 个多小时对谈里,筱筱三次落泪。


一次是讲到是她婚礼结束后归家,生病的爷爷无法如她曾设想的那样,挽着她的手,将她交给新郎。甚至无法理解,「筱筱结婚」是一件什么事。


一次是爷爷去世。「他好像蹒跚地走向既定的未来,我帮不了他,也无力改变任何东西」。


某种程度上,她失去了爷爷,两次。


还有一次哭泣,是她和母亲至今不敢回望和触碰的话题。「我有的时候想到,他住在养老院,会不会在半夜清醒,一看是陌生的地方,女儿不在,筱筱也不在。他会不会很难过,觉得我们遗弃了他?」


「送他去养老院,有没有加速他的病程?我妈已经在崩溃边缘了,只能做这个决定。我们是不是很自私?但还能怎么办?」


我们陷入一阵沉默。我给不了答案。


以下是筱筱口述:



他说,我脑子里的东西被拿走了


爷爷去世前一天,我最后一次去探望他。他一直睡着,睁开看了一眼,拉住我的手。我回抱他,很瘦。是那种,把皮提溜起来,下面全是骨头的瘦。


他生病前不是这样的,从我有印象的时候,爷爷一直是相片里那个样子,脸红润润的。眼睛特别有神,一点不显老。照相就特别会摆姿势,很挺拔。


我第一次意识到他老,是几年前,他把假牙取出来,嘴四周瘪了下去。我看着他,发呆,心想,「我爷爷老了呀」。


我妈常说,和我爷一比,我奶奶在世的时候,求生欲要强太多了。


1998 年,我奶奶第一次脑溢血发作,手脚不利索了,她坚持不懈地锻炼。还偷摸买各种保健品,被骗。我回家看到了还悄悄嘱咐说,别跟你妈说。就是那种一点点挣命的感觉。


直到 2011 年她第三次脑溢血,已经偏瘫了,因为电视里有人说,拍胳膊拍腿有帮助,她坐在床上还不自觉地拍打自己。半年之后,奶奶还是去世了。


后来我们一直猜测,爷爷这个病,是不是和奶奶生病去世,我去念大学,家里沟通变少了有关系。


我奶奶在世的时候,我爷爷自学上网,注册了四个 QQ 号。


筱筱爷爷注册的 QQ 号


那时候,奶奶已经长期下不了楼。但经常有人请我爷爷出去吃饭。奶奶很不高兴,说,我们两个作伴,你一个人出去了,我也出不去。


我给他们调解,上 QQ 跟人交流吧。我爷爷跟天南海北的网友聊,在空间上写文章。从头学拼音,做了一个表格,写上声母韵母。自己学一遍,后来我又教一遍。就会打字了。


十几年前,开心网很火的时候,我半夜上厕所,一看他坐在电脑跟前,偷别人的菜。


但我奶奶去世之后一两年,他也不上网了,我问他,他说,没啥意思,泛泛之交。


回溯病史的话,可能在 2015 年就有了最早的征兆。


我大学同学说,找我爷爷问个事儿。


他一个人待了好久,跟我说,「我现在不知道了」。我开始根本反应不过来,我说你这个年纪挺正常的,要不查书看看。他勉强翻了翻书,跟我说,「还是做不到,好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


你如果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知道这件事对他有多么残忍。



很鲜活的老头子


我一岁的时候,爸妈离婚了。我跟着妈妈,爷爷、奶奶住在这个屋子里。


一家四口出去,都是「老张」「小张」,四口人全是姓张,我小时候没有什么意识,就觉得,一家人就应该整整齐齐一个姓。我一直喊「爷爷」「奶奶」,因为对我爸那边没什么印象。


我妈是一个很刚的女人,她没留过长头发,给我开家长会,穿着蓝西装,特别潇洒。她一直不觉得需要再婚,一个人过多好。我爷爷也支持她。


所以,我们家一直是四个人,他是唯一一个男人。不是说他能在家里扛多大的事,但确实是一个精神支柱。我对父亲的所有想象都投射在我爷爷身上了。


爷爷的字写得很好,我的毛笔字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他给我启蒙交际舞,教我用叶子吹小曲。我们家就属他唱歌最好听。


我小时候,西安大大小小的地方的地方都是我爷爷带我跑的。他喜欢带我去逛各种庙,文人轶事信手拈来。


2016 年 6 月,筱筱与爷爷的合影


他给我讲三国,还解释,你知道为什么,赵云把阿斗救了出来,刘备敢把孩子丢在地上?因为刘备「双手过膝」啊,一边比划一边给我说,「你看,这样跟把孩子放在地上没什么区别。」


但他不许我看红楼梦,「少不看红楼,你看了就光想谈恋爱,不学习」。


我爷爷爱看书看杂志,看到什么有意思的都会剪下来。我觉得是跟他职业有关,在国企里做销售。需要能说会道,侃大山。


他退休的时候,我也记事儿了。他迷上周易、奇门遁甲。西安有个地方都是摆摊算命的,他带着我,一去大半天。跟人学,去淘书,做笔记。他和我妈都是特别能沉在一件事里的人,要做就做到最好。


他连续去了好几年,后来不去了。我问,怎么不去了呢。他头一扬,他们水平不行,已经不如我了。


爷爷为了研究周易风水,做了几箱子笔记,卜卦的工具也是自己做的。


他人很抠,笔记都做在信封皮、香烟壳上。我后来给他很多新的笔记本,到他去世,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才发现,还是崭崭新的。



「他做不到」就是事实


在爷爷第一次说「我做不到」的时候,我对「可能是阿尔茨海默症」有一点模糊的感觉,但没有去求证,只感觉这种事不会也不应该发生在我们家。


再后来,他好忘事儿,比如我们家是五楼楼顶,来暖气要放水,我不小心给水管拧爆了,淹了楼底下。我们就去跟楼下谈赔偿。谈好了,我爷爷说回家拿钱。结果跑到三楼去了,我说,「你上楼上楼」,他说,「对,我上楼」。我喊了三四遍,他才反应要回到五楼。


再后来,他回家找不到门,经常跑错楼。2016 年,我们觉得需要带他去检查一下。


做了一系列的检查,抽血、核磁共振。显示轻微脑梗和脑萎缩。


医生又做了测试。比如问他,「 92 + 5 」等于多少,两位数以内的加减法。他开始答得很快。后来医生又问「 8 + 7 」,他一下答不出来了,我和我妈在后面着急,说,「不就是 15 嘛」。医生跟我们说,不要说话。又问他一些生活常识,比如家在哪里。他也答不上来了,很着急,甚至开始胡乱回答。


做测试的时候,我爷爷抱着腿在病床上,脸上很慌张,局促不安。


拿到确诊结果,医生跟我们说,要做好心理准备,阿尔茨海默症病人的平均寿命是五到十年,后期,空间、时间、认知都会出现障碍,最后瘫痪在床上直至死亡。这位医生也安慰我们说,有的人,病程发展很慢,坚持用药,多陪他说话、陪他锻炼脑子,可以有效缓解病情。


2018 年 3 月,筱筱爷爷在壶口瀑布


「结果肯定是『糟糕』的,但我们可以将『变糟糕』的速度减慢」,医生说。


回到家我一度信心满满,来,我们锻炼大脑,我们练习表达,我们控制病情。


我买了好几本小学生心算题册,爷爷每一天做一张,我下班回来改。开始有对有错,坚持了半个月。直到有一天,我回家,他说,我不会了。我后来给他讲了好几天,还是不明白。


这四本练习册,一本只写了十几张,三本完全空白,后来落了很厚的灰,好像在嘲笑我的痴心妄想。


现在想想,我太急了,我其实不应该跟他说,你不应该错,你不应该一步步倒退。我应该接受,「他做不到」就是事实,我应该告诉他,你别紧张,没事,没关系,你不要怕。但你知道,病人家属很难一开始就意识到这些,都是不断磨练总结的。


爷爷那时候心里有多苦,他从来没说。我有印象的是,他躲在房间里,大口大口抽烟,我推开门,烟雾缭绕。



他喊「我要回家」


确诊之后不到一年,爷爷已经看不了书,在他的视野里,那些文字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刚开始还能看电视剧,他看的最后一部剧是《青岛往事》,讲三兄弟的故事。他很爱看,反复看。直到看到第三第四遍,没办法提供注意力,连电视都看不了了。


爷爷就是山东青岛人。他的爸爸,我祖爷那时候是个小资本家,先后娶了两个老婆。跟第一个老婆生了四个孩子,又跟第二个老婆,也就是我祖奶生了四个,爷爷在后面排行老二。


我爷爷跟前面排行的二姐关系最好。因为两个人都属于老二,在家不上不下,不如老大受重视,也不如老小受宝贝。


他小时候,鸡蛋和桃酥都是很金贵的。他爸弄来一个桃酥,上面磕个生蛋,哗哗一浇,满满的蛋花。老大老小能尝一口。我爷爷不能。


筱筱爷爷年轻时的照片


到后来,他一直爱吃桃酥泡牛奶。他爱一切的甜食。即使我买了特别好的蛋糕,还不如 5 块一斤的鸡蛋糕让他吃得香甜。


爷爷还喜欢养花,也会讲小时候家里养的花。我家夏天的时候,茉莉让整个屋子飘着香。但他说,你知道吗,咱家茉莉还是开得一般。为什么你祖爷爷养茉莉养得好,他用猪肺泡水、沤肥,浇进去。


他又嘟囔,你妈肯定不能让我这么干,你妈恨不得把我那几盆花都铲出去。


爷爷也讲他为什么学抽烟。上个世纪 50 年代,他 18 岁,只有高中文凭。二姐嫁到了北京,说那边有工作机会,让他去。


那是在电力系统的工作。他住集体宿舍,想家人。但二姐有自己的家和孩子,也不能照顾他很多。来回花费也很高,也回不去。他很闷,就跟着宿舍的人学抽烟。他这么讲的时候,我就想到了大学军训,想家想得不得了,埋在被子里哭。


60 年代,我奶奶被安排支援大西北,我爷爷跟着我奶奶,一家子都来了西安,就在这里扎根。


他被确诊的那一年,2016 年「十一」假期,我们去北京玩。在酒店房间里,他不知道怎么了,吵着闹着要回青岛。我妈跟他说,我们现在在北京,你的家现在在西安,你回青岛,能找谁呢?


他不听,还是坚持要「回家」,回那个离开了 50 多年的家。



不断被「抹杀」的爷爷


你看 2016 年前后的照片,就能感觉到,爷爷前后已经很不一样了,尤其是笑。


原来,他笑起来是咧着嘴的,但后来,他整个人笑得怯生生。路上遇到熟人打招呼,爷爷其实想不起来对方是谁,还要打哈哈,说你看,我这个脑子,一下没认出来。


他对一切都丧失了热情和兴趣。我们去北京故宫参观的时候,赶上一个特展。我和我妈钻在人堆里很认真地看,说你看这个真好看,多闪亮啊。一回头,我爷爷站在人群外,很不耐烦,有点想发火。他对这些完全不感兴趣了。


爷爷原来不是这个样子,他会拉着你一路走一路看,跟你说,他发现了一个惊喜。


2016 年 10 月,筱筱与爷爷、妈妈在天安门前的合影


我们去北京那一次,他不是吵着要回青岛吗?我妈气得哭着摔门离开。他停了一下,开始抽烟,半天,爷爷眼眶红红的,抹着眼泪跟我说,「筱筱,我也不知道我咋了,我也不想这样」。


在这之前,他基本没怎么哭过。


差不多到了 2018 年的时候,他的表达也渐渐出现了问题。他会把很多没有任何逻辑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别人根本理解不了。我们说的话,他也听不懂,腼腆地笑笑,假装听懂了。


爷爷走丢过两次,他凭着本能,在家附近绕圈。很庆幸,我们没多久就找到他了。妈妈给他做了牌子,但他不会拿出来,也不会让别人去翻找他身上的东西。


起初给他配了防丢手表,但他会无意识地把戴在手上、挂在脖子上、放在口袋里的定位扔掉。


失去空间感,不仅在于这个生活多年的城市,甚至在家。他找不到厕所,走遍每一个角落,把门开开关关,还是找不到。他又很难对我们表达,总是尿裤子,或者在家里找一处认为隐蔽的角落解决。


但他又想保有自己的尊严和体面。他记得男女有别。当我妈妈帮他清洗的时候,他会惊恐地后退,背后抵住墙,伸出指头发出警告,「我要报警了」「我女儿快回来了」。但事实上,对面就是他的女儿。


在这个时候,他又算一个比较有力气的男人,虽然不至于动手伤人,但反抗也会让人受伤。有一次,我妈整个手臂都被扭伤,甚至很长时间都不能使劲儿。


他不断闯祸。会在我妈妈包饺子的时候,把整个装馅料的锅丢到地上。他会在阳台上叫喊救命,说有人要谋害他。他会把煤气打开,却没有点火。他在家帮你收拾东西,把要晾晒的被子放到厨房,把要洗的衣服塞进马桶。他经常在半夜翻箱倒柜,找钱、找钥匙、找手机,对他而言,我们可能是那个偷他东西的无耻之徒。


他像不知事的小孩子一样需要有人看护,但这又让我们绝望 —— 小孩子总有懂事学会的那一天,未来有无限种可能,但我爷爷,永远没有了。



我妈跟我喊,你不能帮帮我吗


为照顾爷爷,我妈提前办了退休。


照护是一件太难的事情,我妈每一天都提心吊胆。她常常半夜惊醒,要去看看我爷爷。或者睡前把菜刀藏起来,怕他乱拿。


我妈和我不一样,我每天都去工作。对我来说,工作难度不大,同事也很好相处,上班对我来说相当于「加油打气」。但我妈一天 24 小时,都和我爷爷困在这个房间里。


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我妈妈的精神是肉眼可见地被摧毁。她原来很注意容貌,但没有时间染发,头发花白一片,因为没时间洗澡,短头发看起来很糙,也有点油。


她的眼泡也是肿的,因为经常哭泣和休息不好。有时候,她靠在沙发里,闭着眼,或刷手机,就开始哭泣。


她加了患者家属群,他们在群里互相打气。我妈总说,我还不如那些群友能帮上忙。因为我总加班。她很焦虑,给每个亲戚打电话诉苦,后来,人家也不接她的电话了。她跟我喊,「你不能帮帮我吗?」


我结婚之后,有一次回我婆婆家那边,离这边房子十几公里,开车的话得花 40 分钟。因为我爷爷又闯祸了,我妈那天给我打了十几个视频,我在吃饭就没接到,终于接通了,我妈开始哭,你为什么不接我的视频。其实,她是在求救。


我们特别希望,能把我爷爷托付在哪里,比如活动中心,就托付两个小时,让我妈去喘口气。


2017 年元旦,筱筱一家在杭州西湖边的合影


想过请保姆,如果请,就是住家保姆,专门照护我爷爷这类的价格昂贵,还涉及一个陌生人进入家里,有安全性的问题。


我后来觉得,我妈可能已经在崩溃边缘了,她那会儿念叨,她可能熬不过我爷爷。我做了个决定,让我爷爷去养老院试试。找养老院很难,一些养老院宁愿收失能的老人,也不愿意收我爷爷这种有活动能力,但又意识不清的病人。


2019 年 5 月,我们终于找到愿意接收爷爷的养老院。一开始想得特别好,让他在养老院住十天,回家住十天,去了才知道,入住很难再出来,即使半天,请假也很麻烦,得找院长签一系列的保证单。


送我爷爷去的那天,我妈特别负疚,离开的时候,痛哭拉着我爷爷的手,我爷爷拍拍她,说,别哭,我没事儿。


我爷爷是不愿意去养老院的,他意识还清醒的时候,表达过类似的想法。跟我妈拌嘴,不知道怎么说起养老院,他说,我才不去养老院,反而你,你滚出我家。


所以,我做出这样的决定,其实是违背他的意愿的。但我们那时候已经别无他法了。送他去养老院的那天夜里,我做梦,爷爷摔得一身青紫,穿得破破烂烂,从养老院里跑出来,傻傻冲我笑。


我半夜醒来,躲在厕所里,捂着嘴哭,是我自私,抛弃了他。


我妈从那时候开始,每天风雨无阻地花 50 分钟坐公交车去养老院陪伴爷爷。养老院有探视时间,早晨 9 点到 12 点,下午 3 点到 5 点。之前爷爷在家的时候,她没精力做很多花样的菜。后来有精力了,就带着各种煲好的汤、营养粥、清蒸鱼、鸡蛋羹。


中午午休,我妈去附近的商场吃点东西,转一转。她跟护工处得特别好,因为一个护工管两个房间,8 个老人,忙不过来。我妈帮人家喂个饭,帮忙擦洗什么的。所以人家对我爷爷也很上心。


但我一直过不去这个坎。我有的时候想,我爷爷会不会在养老院突然醒来,发现这个地方太陌生了,他会不会念叨,我女儿呢,筱筱呢,她们怎么不要我了呢。



我失去了他,两次


这个病,很残忍的是,它让你面前的这个人变得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了。他是一点点消失的,他的习惯、他的爱好、他的记忆和爱,到最后,整个人都离开了。


我经常说,我们家是那种结构特别紧密的,我很依恋家人。朋友周末都约不到我,一找我,就是陪家里人逛街、吃饭。在外面吃到了好东西,我第一反应也是,这个应该让我爷爷他们尝一下。


包括我结婚,在我的设想里,一直都是爷爷牵着我的手,递到男方的手里。但结婚那天,是我爸去的,爷爷已经糊涂了,不能出门了。


2017 年,我们在老公老家结的婚,出门前,拜托爷爷的妹妹照顾他。我回来的那一天,我姑奶奶问他,你知道筱筱干啥去了。


爷爷说,筱筱结婚去了。我眼泪唰地一下出来了。他没有参加我的婚礼,也没有把我交到我老公手上,他甚至不知道我老公是什么样的人,什么都没有,他没有办法插手这件事。


他只是,茫然地回答,好像知道「筱筱去结婚」是什么概念,好像又不知道。


我哭着坐在一边,开了一瓶红酒,其实我不爱喝酒,但就一杯杯给自己灌。


从 2019 年 9 月开始,爷爷出现了肺炎,断断续续发烧、生病。我去看他,他躺在床上,眼睛睁不开,「呼哧呼哧」喘着气。


你知道吗?一个病人长期卧床,身边的人的感官和感知会麻木,因为他长期都是一个状态。你看着是一条水平线,实际上,已经是缓慢地下坡路了,他身体仅剩的耗能都逐渐没了。


今年 6 月,他去世那一天,我妈给我的前一个电话还是,爷爷今天吃得特别好,吃了两块点心。医院也联系好了,明天去打针。半个小时后,我妈跟我说,人不行了。


我打车往那边赶。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脸有点点红润,嘴角抿着一点点笑,整个人一下松弛了,很舒服的姿势,他好像很久都没有这么舒服了。


虽然我接受不了他忘记我,接受不了他变得不再是他,但我还是希望,他能久久地活着,活在这个世界。


2016 年,筱筱与爷爷的合影


他还能外出走动的时候,每个周末,我们都会去大唐西市逛街,那里的馆子我们都吃遍了。有时候我加班,他和我妈先过去。我还记得,下班之后我在树荫里踢踢踏踏地躲着太阳走,很愉快。


他去世之后,有一天,我去大唐西市,我在外面站着,有点茫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了。这个地方原来让你感觉愉悦,但是现在,这么难过。


我回家原本会经过这里,后来宁愿多转一趟车,也不要路过了。


先后经历了我奶奶和我爷爷的事情,我妈变了很多。虽然她现在还显得很年轻,但能感觉到,她心气被磨掉了一部分,她不再强悍,不再觉得自己足够有力气可以撑起一片天。


当年她一直觉得,不需要找一个人去倚靠,但经历过我爷爷的事情,她就会不断跟我说,还是要有一个陪你到老的人。她甚至变得敏感,她很怕被我嫌弃,被抛弃。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是进养老院的命。我只有一遍遍宽慰保证。


其实,在我爷爷生病之前,我是一个对老年生活比较乐观的人,但后来也变了。


我曾经想象,老了之后,和闺蜜一起住养老院,或者正好退休了,出去逛街、旅游。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身体好、精力足的前提下,如果连水壶都提不起来,饭都做不了,甚至失能失智,生存都成了问题,更不要说,活得有质量。


保有尊严与体面地走完一生,真的是一件奢侈而幸运的事情。


我帮不了爷爷。


我爱你,但是对不起。


(出于对受访者隐私保护,文中筱筱为化名。)





撰文:苏惟楚

监制:李晨

封面图及文章配图来源: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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