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隔离在中国高校,20 岁大学生焦虑、失眠、大把脱发

全体的 偶尔治愈 2022-05-02
 



今年 3 月,世界卫生组织公布报告显示,在新冠大流行的第一年,全球焦虑和抑郁的发病率大幅增加了 25 %;心理健康恶化最严重的地区往往疫情也最为严重。由于感染率很高,人们的社交互动受到限制。该研究显示,年轻人尤其是 20 至 24 岁群体,比老年人受到的心理影响更大,且这一群体面临自杀和自残行为的风险过高。


日前,几位处于封闭校园中的年轻人向偶尔治愈讲述了自己不同程度的焦虑。在他们中,有人正担心因做不了实验而被耽的课题研究进展;有人处于失眠中,大把大把脱发;有人对以前喜欢的事情提不起兴趣。


新冠疫情之下,被封闭在中国高校里的年轻人陷入心理困境的因素有哪些?为什么年轻人群体会遭遇如此高的心理健康风险?现在,我们又有哪些可以值得借鉴的心理支持手段? 


偶尔治愈邀请到一位心理学专业人士,她曾在中外多个大学咨询中心工作近十年,与中国多所高校展开合作,有多年心理咨询相关研究经验。最后,让我们来听听她的看法和建议。



隔离 50 多天没洗澡,身体长了很多疹子


口述档案


时间:2022 年 4 月 28 日

姓名:张吉祥

年龄:20 岁

身份:长春大学学生


吉林省这波疫情起自 3 月中旬。3 月 11 日,我们学校和吉林许多高校一样进行了封控,学生们只能待在寝室,不能离开学生公寓。


3 月下旬,我们寝室所在的那层楼的学生,开始分批次被转运走。当时,老师通知我们要带好被褥、行李和贵重物品,但没有告诉我们是因为什么事要转运,以及要去哪儿。


我私下里听说,是因为我们这一层楼出现了阳性病例,我们作为密切接触者,要去方舱医院隔离。我们向老师以及相关负责人求证,得到的回答是,没有接到相关消息,让我们不要慌张。


但转运确实在进行。我是 3 月 24 日被转移到长春兴隆山方舱医院的,到了兴隆山方舱医院的第一天,并没有给我们做核酸检测。第二天,我开始出现发烧、肌肉酸痛的症状,但也不是特别在意,以为没什么大碍。


一直到第四天,我们才统一做了核酸检测,我的结果是阳性。就这样,我莫名其妙感染了新冠肺炎。后来我想,有可能是在宿舍封楼期间感染,经过潜伏期最终在方舱医院内发作。当然这也只是一种推测。


得知自己核酸检测阳性后,我立马上报结果。然后,有工作人员问我是什么症状,其实那时候我感觉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除了没有食欲之外,我的身体没有别的不适。于是,工作人员给我发了板蓝根和连花清瘟。


在兴隆山方舱医院,我做过将近 10 次核酸,最后的几次是「双采双测」的核酸检测,结果是一阴一阳。


4 月 2 日,长春一家方舱医院,工作人员在消杀

图源:IC photo


在兴隆山方舱医院待了大约两周,4 月 7 日,作为阳性病人的我,又被转移到另一家方舱医院——位于长春市九台区的卡伦方舱医院。卡伦方舱医院看起来像个巨大的厂房,床和床紧邻着,许多人住在一起。


在卡伦方舱医院,每天都有新来的病人。这里管一日三餐,有卫生间,但只能简单洗漱,无法洗澡。


卡伦方舱医院的出院标准是连续三次核酸检测为阴。我是一次性过的。从 4 月 8 日开始,连续三天做了核酸检测,结果都是阴性。到了 4 月13 日,我出院了。


出院前,我问我们辅导员,把我们接回的地址该怎么填。辅导员让我填学校的八公寓。这并不是我原来的宿舍楼,后来我通过同学之间聊天得知,我们原来的宿舍楼,已经住了别的同学,现在还有同学被隔离在教学楼,住在教室里。我们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安排的。


我原先的寝室里,有不少私人物品没来得及收拾,因为离开学校去方舱医院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们寝室会有别人来住。我不知道这些私人物品现在怎么样了,是如何被处理的。


出院之后,我被送到八公寓,住进一个八人间寝室。其他七个同学也是由阳转阴的学生。从 4 月 13 日住进来到现在,我们每天都按照要求做抗原检测,检测结果都是阴性。这期间,我们也做了两次核酸检测,每次间隔七天,结果也都是阴性。


目前,我们早已经过了医学隔离观察期,健康码也是绿码,但依然被封控。不仅是我们这种由阳转阴的学生,其他没有感染的同学,也是从 3 月中旬被封控到现在,禁足于寝室。


我们这栋学生公寓,还有已经在此住了四十多天的同学,他们是第一批由阳转阴的人,到现在也都没能出去。


这几天,每天都有新的同学住进八公寓。我了解到的信息是,八公寓是专为由阳转阴的同学准备的。


这里目前是男女混住。我们楼上一层,就住着女生。除了到楼层的公共卫生间上厕所之外,我们不能离开寝室。在寝室里就是上网课,目前我们接到老师的通知是,五一假期取消了,期中考试周也取消了,都改为上网课。


然而就算是上网课,我们也面临不少限制。首先是课本没有带在身边,其次在方舱医院的时候,网络很不好,特别卡顿。回到学校后,网络稍微好点了,但是也有部分老师网络很卡,很影响上课的效果。


4 月 30 日,吉林省恢复开行部分旅客客车

图源:IC Photo


因为只能待在寝室里,去不了澡堂,有的同学已经 50 多天没有洗澡,我从 3 月 11 日开始到现在,也已经 51 天没洗澡了,身体上出现了很多疹子,很难受。


而且,原先离校去方舱医院时,因为通知含混不清,加之没料想到会被隔离这么长时间,我就没有带换洗的衣物,身上这套衣服穿了一个多月,已经起毛球了。我还有很多生活必需品,都留在了原来的寝室。


我平时是一个健身爱好者,学校封寝后,就一直徒手锻炼,做做俯卧撑之类。但是自从被转移到卡伦方舱医院,在有那么多阳性病人的地方,我也不敢锻炼了,从那之后就一直没有运动了,心里很痒。


我们也给学校反映过目前所遇到的这些困难,得到的答复是「再坚持坚持」,「大家都一样」。


最近,吉林一些高校已经把放暑假的时间提前了。我想既然我们是线上上课,是不是也可以像其他高校,让我们回家?或者说,什么时候可以解封呢?因为隔离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心里也快承受不住了。我们问过辅导员,但辅导员说,暂时也没有接到通知。


我是外省的学生,家乡远在数千里之外,家人们也很担心我。从 3 月 11 日到现在,总共五十多天,我一直处在被隔离的状态,历经几番波折,从离开学校去方舱医院,到确诊新冠肺炎,再到转运去另一家方舱医院,再就是由阳转阴返回学生公寓,这么折腾下来,感觉身心疲惫。本以为很快能看到解封的曙光了,结果,依然不知道这种被封控在宿舍楼里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的爸妈也很担心我,每天问我情况,但他们也无能为力。


五十多天隔离,不与外界接触,正常的生活秩序被打乱,再加上这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感,使得我倍感焦躁。我本来就是容易想多的人,得了新冠肺炎之后,一直担心会不会被歧视,被排斥,别人会不会正常对待我们。转阴之后我也担心会不会复阳,所以睡眠质量很差,一到晚上常常睡不着,大把大把地掉头发。


封楼后,对之前喜欢的事情都提不起兴致


口述档案


时间:2022 年 4 月 29 日

姓名:罗宇

年龄:23 岁

身份:上海财经大学研二学生


我们学校在 3 月初有短暂地封闭过,我记得是做了两次全员核酸,结果均为阴性之后就解封了。3 月 12 日晚上,又一次通知封校,一直封到现在。


最初,在校内还是可以自由流动的,可以去食堂吃饭、去校内的小超市买东西。实习、求职这些原因是不会被批准出校的,但如果生病了,可以去校外就医。


4 月 1 日浦西开始封控,从那天起,我们就被封在宿舍楼里了。就医的政策也随之调整。校医院有一位值班的医生,如果你生病了,先联系医生做一个电话问诊,不严重的话,对方会在校医院里开好药,给你送到宿舍楼,严重的话可以开假条让你出去,但出去之后就进不来了,所以一般是不建议出去的。


3 月中旬开始封校的时候,就不允许叫外卖了,我们基本都是去食堂吃,食堂会建议大家打包,也搬走了一些座位,每张桌子只能坐一个人。封宿舍楼之后,他们会把盒饭送来,我们有楼长和层长,都是报名志愿者的同学,由他们领取、分发。


隔离餐的菜式是比较单一的,比如某一周总有白菜,下一周总有豆干,可能某段时间就进了那几种食材,只能一直用它们做。有时卫生方面也会出现问题,有同学吃到过蜗牛、虫子等异物。早餐一般是包子、豆浆、鸡蛋,包子类似便利店卖的那种,是半成品加热的,大家会比较放心。


我们这栋宿舍楼因为没有阳性,而且每层都有浴室,目前是可以比较自由地去洗澡。有的宿舍楼是整栋楼只有一个比较大的洗澡间,最近他们在排班洗澡,每个宿舍划分不同的时间段,每人限时半小时。


封校之初,学生们排队进行核算

图源:受访者提供


最初我没想到会封这么久,以为 3 月底、最迟 4 月初就解封了。封控前我买了 14 瓶 1.5L 和 2 瓶 5L 的矿泉水,觉得应该喝不完,后来慢慢发现不够了,我就到热水房去接开水,放凉了再喝,这样矿泉水能消耗得慢一点。


我用矿泉水和其他同学换了一点速溶咖啡。之前我每天都会喝一杯咖啡,封楼之后都在严格控制,因为我自己的咖啡很早就喝完了,都是室友接济的,后来室友的也见底了。


我最需要咖啡的时候,是必须进入工作状态的时候。我是应届生,已经提前进入未来将要入职的公司实习,目前在远程办公。受到封控的影响,我很难提起精神做事,工作效率明显降低了,之前一天就能做完的事情,现在可能要三四天才能做完。这时我就很想喝一杯咖啡,其实更多是一种心理安慰,是我自己赋予了它一些特殊的仪式感。


像咖啡、牛奶、面包等等,严格来说不是必需品,但对于被封控一个月、甚至更久的人而言,能够拿到一点,我觉得是一件很快乐的事。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把一个保质期 45 天的蛋糕视为一种对生活的念想。它是我在 3 月底买的,之前我从来不买这种蛋糕,觉得不好吃,但那天货架几乎空了,只剩下它。它是我唯一像样的甜的东西,我一直希望在解封的前一天吃掉它。后来有天夜里一点多,我实在太饿了,其他什么能吃的都没有,就吃掉了它。


封楼之后,我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变化——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致。之前我非常喜欢看电影、电视剧,包括一些 up 主自制的视频,但现在我会觉得很无聊,完全看不进去。读书、听音乐这些,也都静不下心。


我自己的一种解读是,就像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是不是因为一些更基本的生理需求和安全需求还没有完全被满足,所以这些精神层面的追求会更难?


最首要的是安全感这方面,我们学校在 4 月初的时候出现过阳性,虽然离我不算很近,仍然会让人有些不安。大家都很奇怪,3 月 12 日就封校了,按理说校内应该是相对安全的,为什么还会出现阳性?


好在后来没有蔓延,学校已经很多天没有出现阳性了。但看到上海的整体情况,还是很难感觉足够安全,我不仅会担心阳性,还会担心阳性之后的转运、返校等一系列问题。


封控之后,与人沟通、交流的机会大大减少,一部分沟通的需求被转移到互联网上,但那里有很多会让你愤怒、难过的消息。它对我个人的情绪影响非常大,现在我会很克制,只在晚上睡觉之前看一看。


这段时间我会频繁地做噩梦,具体梦见什么都不太记得了,但我能清楚记得,早上起床之后就是一种恐惧的状态,有时感觉心跳得非常快。前两天室友跟我说,我前一晚睡觉的时候尖叫了一声,把他们都吓醒了。


我觉得这种焦虑、不安是普遍存在的,和室友聊天的时候,我们经常会一起叹气。


封校之初,有同学自发创建了一个在线文档,开头写着「这里是一个精神避难所」,设立的初衷是「在封校期间减轻焦虑、分享快乐、记录暖心」。


文档有不同的版块,有的是分享春日浪漫,还有的是推荐剧集、音乐、书籍等等。还能在校园里活动的时候,很多人会拍下「今日份快乐」,分享上去。比如有人去草坪上野餐、打牌,有人在跑步时看到了很美的落日,有人发现某处的玉兰花开了,有人在取快递的路上遇到了两只小蝴蝶……在这些图片下面,大家还会匿名留言,有时能聊很长。


之前我每天都会去看这个文档,感觉心情会稍微好一些。封楼之后,大家上传的东西就比较少了,可能也没有什么素材了。


学生们的隔离餐

图源:受访者提供


这一个多月,我有看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书和公开课。最初只是出于好奇,或者想给自己找点事做,后来发现自己的情绪不太好,也尝试过运用学到的东西来调节。


比如我第一次尝试正念疗法,当时我因为工作效率很低而焦虑,然后看了一些新闻,更焦虑了,我就打算看点视频放松一下,打开视频不到 10 秒钟,我就看不下去了。后来就尝试了一下正念疗法,确实心情平和了一些,稍微能进入工作的状态了,但效率仍然很低。


就我个人而言,它对于即刻的焦虑、不安是有用的,但每天被困在宿舍楼里,这些情绪是持续的,后期这个方法基本就没什么用了。


4 月中旬,我们学校发了一个通知,如果你需要找人聊一聊,可以和心理中心的老师预约时间,对方会建一个匿名的腾讯会议,不限于心理咨询,想聊一些别的也可以。我和我身边的人暂时还没有尝试过。


我每天都会去阳台做一下拉伸,稍微放松身体,阳台的空气要好一些。我会看看窗外的景色,现在树已经长得很茂盛,花也开了,看着心情会变好一点。


我已经不会想,「外面的景色这么好,我却不能出去」。这只会给自己徒增烦恼。我大概是从 4 月中旬开始意识到这件事的,当时我屯的物资已经消耗完了,而上海每天新增的确诊和无症状有两万多人。我知道短期内不太可能有很大幅度的下降,我得接受这种状况,接受这些情绪和我工作效率低下的现实。


现在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解封,解封的条件是什么。


我们 6 月份就毕业了,很多人会留在上海,最近有不少同学在焦虑,解封之后还有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看房子。我的毕业旅行应该也泡汤了,之前我做了很久的规划,打算去青海、新疆和西藏,每个地方待几天、每天去哪些点都已经安排好了,结果被疫情打乱了。


今天晚上(4 月 29 日),我们这栋宿舍楼组织了一个线上 K 歌的活动,甚至有人做了海报。大家自发建群,有什么想听的歌都可以写上去,如果有同学愿意唱的话,就可能被选中。


之前也有过类似的活动,当时是有同学把音响放在阳台,这样大家几乎都能听到那个宿舍的歌声。


这次群里有近两百人,K 歌软件的房间里,同时在线人数有数十个。


虽然我对很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致,但是我很愿意投入时间去参与这个活动。本质还是与人沟通的机会太少了,我很珍惜这样的机会。



封在宿舍半个月,回不了实验室最着急 


口述档案


时间:2022 年 4 月 28 日

姓名:杨霜

年龄:25 岁

身份:上海交通大学研究生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距离学校封闭管理已经快两个月了,现在学生们还是不能去教室上课、不能去实验室,但可以在校园内活动了,跑跑步、散散心,这是可以的。校园里的便利店、奶茶店等都开始营业,只是不能在店里吃,可以下单拿走。


我每天关注上海市的疫情通报,校内也有疫情信息,发现我们校区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新增病例,幸亏管控比较及时。


现在我和同学们只能做些理论学习,不能做实验对我们来说很焦虑,因为我们的一些课题、研究项目必须要在实验室完成,目前的封控直接延误了我们的课题研究进展。


好在校园有 4600 多亩,是上海高校中单体面积最大的校园。春天到处是花,水鸟在水里畅游,让我们不至于憋闷出毛病来。我有同学在临近的另一所大学,她告诉我因为封闭在宿舍楼里时间过长,不少学生情绪很不好,甚至有的抑郁症都犯了。   


现在回想起来,封校是从 3 月 9 日开始的,校园进行第一轮全员核酸检测,全校转为在线教学。当时我并没有感到什么预兆,第二天还准备去实验室。不过当天突然通知改为线上了,校内无法进出,接着没两天就通知学生都在宿舍隔离,严格实施「足不出户」管控措施,但是那时做核酸检测是可以下楼透透气的。


当时新闻上说,3 月 9 日我们校区开始全员检测,发现了 1 例确诊病例和 1 例无症状感染者,校园由此进入全面封控阶段。当时的新闻发布会上说,会全力保障物资食材供应充足、调配生活物资和防疫物资,满足师生对生活必需品、药品等需求。我们在宿舍里隔离时间是 14 天,然后就可以出宿舍活动了。


我们遇到一些麻烦事,可以通过校园内的生活服务平台去解决,比如校方开通了疫情防控咨询热线、在线客服及 24 小时随手拍服务,有的同学配眼镜、取快递、需要买生活用品等这些小问题,可以很快得到解决。


上海交大发给女同学的物资

图源:上海交大官方微博


当时通过新闻得知,到了 3 月 20 日,我们闵行校区连续两轮的全员核酸检测结果都是阴性。到现在应该一个多月了,我没听说再有阳性的,每天大家在群里交流信息,如果宿舍楼里有阳性,大白要进楼、学生要隔离,这一个月没听说校园内有新增的阳性。


封控在宿舍里那些天还是挺闷的,好在吃的饭很好,每顿饭四个菜两荤两素,还有水果,包括沃柑、火龙果、芒果都发过,而且都是免费的,饭量小的女生都吃不了。校方告诉我们,封闭管理后物资保障没有问题,除了政府供应,很多水果、食品也有校友捐赠,交大校友还是挺给力的,这让我们没有遇到过物资短缺的情况。除了饮食,我们还发过纸巾、消毒用品、女生的卫生用品等。


后来我看新闻和校园官网,才知道为封闭在宿舍的 3 万学生每天送饭的是学校的教职员工,有上千名老师成了学生的送餐员,不乏一些知名的教授、专家,甚至院士也参与送餐,他们开着私家车、骑三轮车给我们学生送饭,看到这些也挺感动的,这也就是一种「言传身教」吧。 


在宿舍封闭不能进实验室开始有些焦虑,但另一个方面有时间多看一些理论知识了,我们和老师也在线上交流。14 天在宿舍的隔离时间其实很快,记忆比较深的是,有天晚上各宿舍楼之间男生女生的对唱、拉歌,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憋在宿舍里的激情需要放纵,所以吼一吼唱歌倒是挺有意思的事。


现在学生可以申请回家、离校,需要有正当理由,比如回家探亲、办理出国手续之类的,有的同学要出国,上海领事馆关闭了,只能去南京等地办,但离校的学生目前是无法再回来的,离开了就只能回家,要当地居委会确认接收。其实回家也没什么问题,因为包括本科生在内,课程现在都改成了线上,在家里也是同样能学习的。


我是南方人,也想着校园早点解封能回家看一看,但目前这形势,出校门需要层层申请、审批,回家也得隔离,还不如在学校更轻松一些,多做些研究,等疫情过去以后再说。



心理学专家:

学生应对压力的方式被一一拿走,越来越少


赵今朝博士是美国执照心理学家( Licensed psychologist),在多个中外机构工作近十年,与中国多所高校展开合作,有多年心理咨询相关研究、临床督导和授课经验;对焦虑、抑郁、强迫、创伤性应急综合障碍、原生家庭、进食障碍等议题有丰富的实践。


偶尔治愈:在联合国今年三月发布的报告中,以及多份研究都指出,新冠疫情大流行期间,年轻人、学生群体遭遇极高的精神健康风险。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为什么是这个群体?


赵今朝:一个前提是,16~24 岁这个年龄段就是精神心理问题高发的阶段。我们经常说,心理健康问题是年轻人的「老年病」,比如说,高血压在五六十岁之后高发,而心理健康问题在 16~24 岁最容易爆发,而大学生恰恰处于这个阶段。


就算没有疫情,进到大学之后,学生就面临一系列压力,比如脱离家庭管束的同时,也脱离了家庭的保护,需要自己独立应对很多问题。


疫情客观上对全社会都会产生影响,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在这个年龄段的年轻人身上。


疫情下常见的那些心理问题,焦虑、失望、对很多事情反复无常的不可控感,同样都会在学生身上出现。同时,大学生可能身处一个更加约束的环境中,比如不能自在地洗澡,也不能吃得更舒服随意,包括人际关系问题,跟同学相处不好,这在我们念书中都很普遍,但这时候要天天 24 小时相处,精神压力非常大,也很容易爆发很大的风险,这也是我们确实看到的情况。


之前在国外,我们做校园调查,用量表筛查,会发现有 10%~14% 的学生出现抑郁,还有10%~14% 的学生出现焦虑。但近年来,很多研究报告指出,通过对全球多个国家进行调查,患抑郁和焦虑的学生增长了两到三倍,这就能看出,学生群体面临的压力非常大。


偶尔治愈:有研究指出,新冠疫情爆发时,学生表现出较高水平的抑郁症状与 PTSD (创伤性应激综合障碍)相关,我们应该如何理解这种说法?


赵今朝:首先,我们需要注意的是,即使没有疫情,在 PTSD 的诊断标准下,其症状本身就是和抑郁高共病性的。在 DSM(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的诊断标准中,很明确写道,「与没有患 PTSD 的个体相比,患 PTSD 的个体有 80% 的可能存在符合至少一种其他精神障碍,例如抑郁、双相、焦虑或物质使用障碍的症状」。


所以诊断标准有重合,只不过我们要看更适合的治疗方式是按照 PTSD 治疗,还是按照抑郁或者焦虑治疗。这是跟疫情没有相关性的一个前提。


但疫情爆发确实是一个应激事件。针对应激事件,一般呈现出三个阶段心理的变化:警戒期、抵抗期和衰竭期。


这也是我们在大学生中观察到的:一开始,很多人都以焦虑为主,还会困惑到底是怎么回事,偶尔有一些人还庆幸,比如「可能马上就要解封」—— 这是警戒期的一个状态。


而在抵抗期,会有很多愤怒和暴躁,比如「为什么还不解封」「说好提供一些物资,但为什么还没有」,因为本身对事件有愤怒,学生之间也很容易产生摩擦,打架、口角事件开始增加。


抵抗期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就跟习得性无助一样,有点衰竭、疲累,抑郁的状态可能会严重。我之前看过一个研究,研究者在 2020 年 2 月和 2021 年 1 月分别对 300 名中国本科生做了调查,发现在第二个时间段,也就是疫情进行了一段时间后,抑郁的比例严重升高,但焦虑没有很明显的变化,我们可以看到,它确实符合心理应激的三个阶段。


偶尔治愈:一些对中国高校学生的研究里指出,由于停课、社交隔绝和缺乏户外活动,会增加这部分群体抑郁和焦虑的风险,据您观察,还有哪些可能增加这个群体的心理健康风险?


赵今朝:我们可以一个一个来说。


比如封在家里这类问题,我们遇到很多这样的案例。在疫情之前,美国一个大学的心理健康联盟委员会,很多年都在做大学生心理健康的工作,他们总结了十个常见的问题,其中就提到:社会隔离/人际交往困难和原生家庭的问题。


图源:站酷海洛


这几年,我们讨论原生家庭讨论得很多。在疫情的压力下,很多家庭的经济受到影响,家庭内部摩擦增多。而疫情下,学生和同学面对面的交往减少,很难建立真正亲密关系,也很难获得很好的支持。


这种情况下,大学生原本有的社会隔离、人际交往困难和原生家庭问题就会更为突出。


我们可能会遇到更为极端的案例,当家庭原本就有严重的家庭暴力问题时,封控在家庭里,情绪可能更容易出现问题,引发暴力状态,但客观要求「足不出户」「足不出小区」,很多人无处求助。


包括我们常提及的校园网络霸凌。在疫情下,学生的社交主要依赖于虚拟社交、网络互动,出现网络霸凌之后,对当事人的伤害很大,这不是说「你不看不就完了」就能解决,当事人的社交主要依靠于网络,可能没处可去了,现实和网络总需要一些正面肯定的声音,不是站在那里自我打气就完了。


还有,学生感知到的许多方面的不可控。


小的不可控是,每天上课、吃饭、休息,这种作息的规律被打乱,改成了上网课,生活的节律性被打乱。大的不可控是,比如很多考试拖延,我们可见的,考研越来越难、就业机会减少、一些国外学校的录取比例在降低,当眼前的各扇门渐渐关上,很容易让人陷入恐慌。


很多时候,如果我们感觉是由内心决定自己的生活状态 —— 努力就会有结果,不努力就没结果,这种状态会让人更不容易焦虑和抑郁。


但是,如果我们发现,更多是外因决定生活状态 —— 不管我怎么折腾,怎么挣扎和努力,都不能对我的结果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可能就会有更多创伤反应,比如放纵、或者过度强迫,过度追求一些小事情的细节,这都是我们心理健康面临的问题。


我们常在心理上解释压力机制的产生,即外界施加的各种压力因素大于自己应对压力的技巧时,压力由此产生。


比如随着疫情发展,很多学生一开始还能互相支持,或者打趣,积极调节,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后,压力持续增高,但是获得的技巧不断减少 —— 我原本可以去校园里逛,可以去做运动,可以看花看草,但是这些应对方式都被拿走了,我连宿舍楼都出不去,能应对的技巧越来越少。


我们观察到很多的,好多学生找到我们的一个原因是,「我集中不了注意力,老玩手机和游戏,老看短视频」。


我们常跟学生说,如果你有得选择,你肯定也不愿意做这些。只是因为,你那些应对压力的方式都被拿走了,才会抓住手边这些不放。


但这种情况下,学生也会因此产生很多自责,「我怎么老玩手机」「浪费时光」,这些压力都不断增加,但应对方式又很少,所以搞得状态越来越差。


偶尔治愈:在您现实的观察中,疫情大背景下,来访学生的精神心理呈现一个怎样的趋势?


赵今朝:第一个是,报告自杀意图、自杀意念的越来越多,最开始出现自杀想法的年纪也越来越小。我们早先问学生,你之前最早是在什么时候想过结束生命的?很多人都说高中、或者高考压力特别大的时候。现在越来越多会发现,初中甚至小学五六年级就有人开始有自杀想法,可能不是一个尝试,但学生开始有这方面的想法,就让人很担心。包括自伤的行为也越来越多。


第二个是,强迫性思维和强迫性行为越来越多。比如钻牛角尖的想法,灾难化的思维,非黑即白,「必须要这样,否则活不下去」这类表达出现的越来越多。好像现实环境中路越来越窄,自己脑子里的路也越来越窄。


第三个是各种各样成瘾的问题更多一些,比如游戏、短视频、电子烟等这些成瘾行为增多。


还有,我感觉,因为整个社会的精神压力大、疫情使得社会隔离增多,学生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多,社交问题越来越突出。每个人都像一个孤岛。


偶尔治愈:我们注意到,现在很多高校已经开始关注学生心理问题,并采取一些应对措施,在实际操作中,您感知到的,哪些操作比较有效?


赵今朝:第一个是建立金字塔结构的帮助机制。根据研究,理想的配比是,1000 个学生对应一个专业的咨询老师,这样基本上能够在摇篮中把社群中绝大多数的问题保护好。但现实,这种很难实现,即使在国外也做不到。


所以我比较认同的一种做法是,阶梯金字塔形状的,即一层楼或者一个寝室中,有一个负责的学生,如果大家有任何问题,会通过他跟老师反映,或者他分出一段时间跟大家交流。


这在事前要做好培训,比如哪些东西需要保密,要尊重学生隐私的同时又能够给予足够多的支持。我们发现,很多同学很有热心,他在帮助人的工作中也得到了很多自我实现。所以我确实看到很多学校在这方面实施的效果比较好。


第二个是支持小组,比如一些学校或者学生组织给大家建立定期的吐槽小组。


因为大家面对当前的困难有共同的心情,比如怨气,也知道很多问题很难解决,但学生们确实需要情绪宣泄的渠道。所以通过这些小组,大家可以宣泄掉一部分激烈情绪,这个操作容易,见效也快。


一些学校建立了 24 小时值班的心理热线,一些地方还提供文字咨询。这让一些在宿舍说话不方便的学生,可以通过打字的方式求助。


第四点是心理健康科普教育。入学后,学校在不同时间以各种活泼有趣的形式让同学们了解心理健康困扰,例如焦虑、抑郁的常见症状是什么,有哪些自助方式可以尝试应对,如果无法通过自助的形式好转,校内外有哪些可以求助的资源。这样可以防患于未然。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张吉祥、罗宇、杨霜是化名)



撰文:潘闻博 苏惟楚 陈怡含 李华良

监制:李晨

首图来源:上海交通大学官方微博



 Tips 


如果您有与医疗健康相关的线索

或与疾病、衰老、死亡有关经历

欢迎投稿给我们

邮箱:features@dxy.cn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