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声:“小便无用”
日本有个叫李家正文的,好像长年在报社工作,作为史学家,以研究厕所的历史而闻名,出版过《厕考》(1932年)、《厕风土记》(1953年)、《泰西中国便所文化考》(1973年)等书籍。不过,这些书都不曾读过,忽而对厕所感兴趣,便读了最近出版的《厕所考现学》(山路茂则著,启文社1991年刊),不时联想到自己几十年来出入的种种厕所茅房。
“考现学”是仿照考古学的造语,据辞典解释,指综合地研究现代的风俗、世态的学问。不过,我觉得这个词儿尚缺严肃性,读过几本名为考现学的书,更像是读物,倒是蛮有趣。考现有时也要先考古。日本平安时代一般庶民阶层还没有厕所,那时候的绘卷《饿鬼草子》记录了男女老少在败墙颓垣下排泄的情景,他们脚上都穿了高齿的木屐。厕,据934年前后成书的《倭名类聚抄》(源顺著,日本最古的百科全书式汉日辞典),读若“川屋”,指临河而建的屋子,用作厕所,粪尿付之流水。看风水建屋盖房,鬼门在艮(东北角),是诸鬼出入的方位,忌讳把大门或厕所设在那里。房屋多朝南,厕所建在阴湿的东北面容易生传染病什么的。
日式房屋中称呼最多的地方非厕所莫属,有百十来个,变来变去,好像时间一长那名字就给熏臭了似的。有些名称出自禅寺用语,如东司、西净、登司、雪隐,按厕所东西南北所在方位而分别称呼。传说北宋禅僧雪窦曾隐于雪窦山的灵隐寺扫厕所,便有了“雪隐”的雅号,后来被茶道拿去用。本来通常叫“便所”,现在则爱用英语的“toilet”。“御手洗”的叫法有点老气,显得有品位。商店、酒店里写着“化妆室”,干净漂亮,真可以在那里化妆。
《异苑》《荆楚岁时记》等书说到了厕神,日本的厕神就是紫姑东渡也说不定。她是生育的守护神,孕妇经常打扫厕所会平安生下漂亮的孩子。有些地方婴儿坠地第三天或第七天,由产婆抱着去参拜雪隐。在厕所里不能吐唾沫,因为厕神用右手接小便,左手接大便,吐唾沫的话就得用嘴接。触犯禁忌,厕神发了怒,叫你的眼睛牙齿遭殃。上厕所时往往处于最无防备的状态,的确需要有厕神来保护一下。
粪尿自古大有用处。日本有“想吃河豚又怕死”之说,一旦中毒,据说可以用人粪解之。若中了邪,可以用小便或灌或浇,使之清醒。江户时代有的地方把桶放在路边收集小便作肥料,还有用大萝卜买尿的。京城里立有“小便禁止”,违者罚“黄金一枚”,但时至今日,男子汉随地小便的恶习犹未根除,不乏“便溺于通衢者”。东京站的地下通道居然也贴着“小便无用”(禁止随地小便)的告示。
日本女性们羞于说“便所”或“toilet”,可能是因为未曾开口先想到“乃大小便之所”,其实呢,也不妨认为“乃便利之所”,如我们常说的,“去方便方便”。她们如厕最担心的是声响外传。1950年代有一本畅销书,叫《裸随笔》,印数仅次于《日美会话手册》。作者是理学博士,随笔先是在会计、簿记方面的专门杂志连载,内容却近乎猥亵。其中有一篇《小便哲学》,解释为什么女人小便会发出瀑布似的响动,说:“因为女人与男人相比,尿道非常短,一下子大量排出。男人随地小便,要是警察来了,戛然而止,可女人一旦尿起来就不能半途而废。”为掩饰高达七十五分贝的动静,女性们总是一边排尿一边冲水,有调查统计,她们上一次厕所平均冲水二点五回。如此贵重的水资源是必须节约的,于是有的厕所安装发音器,一按钮便发出流水的声音。可是,女性们认为效果不佳,人的耳朵构造太精巧,还是能分辨出真假来——看来日本男人出恭不读书,竖起耳朵听隔壁。
消音术在日本是古已有之。江户时代上流女性外出时,由婢女带上“厕土瓶”,用来制造流水的音响效果。某地保存着一个消音壶,青铜的,龟为盖,龙为嘴,置于厕所,拔栓放水,落地作响。元代有洁癖的画家倪云林在厕坑里铺鹅毛,其作用大概与水银、焦枣一样,似乎中国人特别惦记自己别熏着,而日本人比较顾忌被他人听见,这可能是纸屏板壁的建筑不隔音使然。金子胜昭著《中年还能干什么》当中有这样一段话:“觉得秃头难看的意识,在酒吧等处的厕所里一边撒尿一边放水遮掩声音的女性意识等,是一个文化,都是在日本这个社会中形成的。要想改变这类意识,归根到底必须改变这社会,在这一点上风俗是与政治相接的。”
日前读了一本新书《日本企业的悲剧——美国人讨厌日本的真正理由》(霍见芳浩著,光文社1992年刊),书中讲了一个笑话:豪华客船暗夜里遇难,唯一的救生艇只载得下孩子和妇女,男子汉必须浮于海。如何劝说,他们才毅然蹈海呢?对英国人说:是绅士就跳下去。对德国人说:这是船长的命令。对意大利人说:别跳。对美国人说:给你们上保险了。对日本人说什么呢?说:别的人都一块儿跳。这是在嘲笑日本人欠缺个性的集团性,而集团性的成因之一想来就在于处处顾忌他人。这种顾忌不是对他人关心,而是自保其身。
一进厕所,关上门,便获得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小空间。以前中国一些厕所不设门,没有隔成一个个空间,这叫旅游中国的日本人在饱餐了北京烤鸭之后大为惊骇,其神色不亚于我们听说日本温泉有男女混浴。于是,中国的厕所也不时出现在日本的文学作品里。
女作家平岩弓枝在《无色地图》中写道:“厕所是所谓中国式的。没有门,女性用的也只是一条细长的沟,直通通的,许多美国人一看便废然而返,但毕竟还是有勇敢地亮出屁股横跨沟上的女性。”
男作家宫胁俊三在《中国火车旅行》中写道:“里面漆黑,只有街上的灯光微微透进来。暗中分不清大小,差不多是这儿吧,刚一站定,脚下却有个蹲着的黑影,在吭吭地使劲儿。要是发觉晚了,就会惹出一场是非来。”
世界上食文化形形色色,供排泄之用的厕所文化也同样千奇百怪。岂止诸民族之间各异,即便是同一民族内也多样。这也与对于排泄行为的羞耻心有关,不能以文明与否的尺度来议论厕所构造的特征。当然,一切向西方看齐,又当别论。李六如《六十年变迁》或者阿城的笔记小说所讲述的,北伐将领们坐马桶运筹大计,北京百姓们蹲茅坑关心国家大事,厕所兼作社交场所,这可是极重视情报交流的日本人万万没想到的吧。
椎名诚的头衔是编辑、作家。“编辑”,不论语感还是作用,都是他最喜爱的。从1979年发表所谓“大随笔”,“把在小酒馆里和朋友的神聊如实地化为铅字”,抓住了读者的眼球,连连畅销,被推为“昭和轻薄体”的鼻祖。但他又宣布脱离风行一时的“昭和轻薄体”,体裁多样化,题材也扩展到海外。写到中国,便写到厕所,是高级饭店的。他走进厕所,被服务员一声响亮的“你好”弄得不知所措了。
在电视上看见过几位大富豪的厕所,铺金嵌珠,怕是石崇也自愧弗如,那是一种享受吧。对于有些人来说,厕所还别有功用,最多的是用作书斋,价值当在化妆之上。日高敏隆是代表日本国的动物学家,精通二十多种语言,全是上厕所时学的。他说,从中学三年级开始,只是大便时读外语书,其他时候一点也不学。某精神分析学家论证,在厕所里读书是最适宜的行为,读书可以把排泄而失去的东西补回来,保持平衡。排放糟粕,补充知识,何乐而不为呢。
(本文选自李长声自选集《雪地茫茫呀》,原题《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