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余亮:1934年的《兴化县小通志》和另一个我

庞余亮 随读随写

我 那 水蛇腰 的 扬州



1934年的《兴化县小通志》和另一个



《疆域篇》:1934年我们老家是有疆域的。它有两个界定:一是兴化县的西界,西至潭沟与高邮分界;二是西北至盐城之沙沟镇为界。我的家乡“黄邳”和我工作的地方“沙沟”恰恰被界定在疆域之外。从这点来说,“黄邳”曾属于高邮,沙沟曾属于“盐城”。后来,两个地方都属于兴化了。因为黄邳距离兴化城只有十八里水路,而距离高邮,则在百里之外。突然就想到了苏童的《1934年的逃亡》,1934年,黄邳庄还没有被还乡团的一把大火烧掉。那是一座苏北古镇的模样,庄中央夹沟上的木桥,是一座简单而实用的廊桥。多年以后,我在江西的李坑村看到如此的木廊桥,村民们坐在廊桥的木条上,悠闲自得。

《水名篇》:是流淌在1934年的河流。“北曰:乌巾荡、瓦子沟、千步沟、北官河、和尚河、刘家河⋯⋯”“和尚河”是熟悉的,与之相配的还有淹没在水中的“和尚田”——那是水中相对较浅的河滩,肯定是某个寺庙里和尚的田产了,那么,它是什么时候被淹没的呢?没有记载,仅仅留下了两个名字:和尚河,和尚田。很多年之后,读到汪曾祺先生的《受戒》,总是觉得,这故事在兴化肯定也发生过。

《来水篇》更是震撼,这一篇与我母亲的口头禅就相连上了。在我小时候,母亲总是说,民国二十年上的大水啊。这民国二十年就是《兴化县小通志》中所写的“兴邑上游来水,就辛未决堤洪水之年而论,由高邮而至城区,水头二尺,隔日即到。先是开放三坝,水头五寸,历四五日而沉田⋯⋯”。民国二十年就是辛未年,而下一个辛未年恰恰是1991年,兴化又一次大水。(这是历史的巧合吗?)瘫在床上的父亲口齿不清地和我谈起民国二十年,他不知道是辛未年。那个夏天,兴化的天空似乎漏了,黄邳四周常常溃堤,而父亲处于病危之中,我在大水中去镇上买他的“老布”,那种水茫茫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心慌。2004年春天,我去鲁迅文学院全国中青年作家第三期高级研讨班学习,当时的国家气象局局长秦大河为我们讲述“气象与国防”这一课。课后,他又邀请我们去国家气象台和国家卫星气象台参观。有两个印象:一是气象预报的专家都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二是在国家卫星气象台的解说员说到了1991年,国家气象卫星发现中国有一个县消失了,立即报告了国务院,把总理都吓了一跳。那个解说员说,这个县就是江苏的兴化。当时,距父亲去世十年,母亲去世一年。没有了父母的家乡,就这么淹没在卫星云图的雨中。

《忧旱篇》记载了兴化的旱灾。记得父亲在1991年大水之中对我预言过,明年肯定要旱了。果真,1992年兴化人都在抗旱,还动用了人工降雨。在《兴化县小通志》的记载中,民国二十一年也大旱。做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有许多关于农业的学问,可惜我年轻时一门心思写诗读书,根本就不听父亲的训斥。我曾在《像父亲一样劳动》中写过父亲趁着“五一”劳动节逼我下田学农活的故事。父亲的理由是,只会读书,不会种田,将来怎么养活自己?可惜我明白这一道理太晚了,再加上我和父亲的年龄差距太大(相差四十七岁),很多遗憾,总是如同一个人,一直期盼和渴望风调雨顺,可现实的钟摆总是在“洪灾”和“旱灾”之间摇晃,每个人都得握着一把铁锹,涝时排水,旱时引水。

我最爱的《稻秧篇》:“⋯⋯慎重之道,简言之昼夜管水是也。譬如习算,加减乘除有一定之方式。又若育婴,饥饱寒暖须调护之得宜。俗称搁秧、放水、加水,三起三落,皆相度冷热、晴雨而调剂之。凡农人望岁,百事而占验于神,惟于此不敢不尽人事,盖一年之望在于斯,固根本之大计也。观其情景,始而嫩黄一片,密细如针,继而浅绿盈框,匀铺若锦。”这一段写得实在是美,顿时想到我和父亲一起住在生产队看水车的草棚里的岁月,看水车就得管秧池。上面的记载就是父亲管秧池的过程。父亲常常夜里起身去放水。我醒来后独自一人,没有灯,外面是蛙声一片,各种鬼的故事浮上心头,常常以泪洗面⋯⋯后来就睡着了,醒来时还是一个人,草棚外面的太阳已把地上的露珠晒干了。

竟然还有《养鸭篇》!这就与毕飞宇的《地球上的王家庄》和汪曾祺的《鸡鸭名家》相通相连了。《兴化县小通志》中这样写:“⋯⋯少以百计,多以千计,成群结队,日游泳于水田之中,夜归宿于芦栏之内。有鸭司务用小船、长竹以管理之,有特别毛色‘号头鸭’以领导之,更有鸭嘴烙成火印以识别之。”父亲很善于养鸭,他给生产队放过一群鸭,照例是带上我上船做伴。那时我似乎是五岁,太小了。父亲带着我带着那群鸭子走了很多地方。很多都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细节,两只鸭子在抢食一条红色的蛇。后来,一只鸭子胜利了,把那条蛇慢慢咽到了肚子里。后来,我也养过一群鸭,同样,也写过养鸭子的小说,一篇叫《鸭子的摇摆》,一篇叫《扁嘴》,但都没有把那年养鸭子的故事全部讲出来。在那年养鸭子的夏天,父亲对我食了言,我养的鸭子被父亲赶到兴化城东门卖掉了,却没有给我买那件最流行的我渴望的蓝色套头绒球衫。

稻米之乡必须有《酒类篇》:“⋯⋯计有白酒、细酒、雪酒、状元红、五加皮酒五种。按其性质,白酒味强,细酒味淡,雪酒味醇,状元红味甜,五加皮酒味苦。”《兴化县小通志》中还记到“凡产于三十六垛者,其原料为芦秫。产于各乡者,一种为大麦酒,谓之‘麦烧’,一种为糯米酒,谓之‘浆酒’。最佳者则谓之‘元浆’”。后面的两种酒,现在还有。而前面说的那五种酒,我几乎没有听说过,后来我去海安,朋友们除了给我们上特别渴望的麻虾酱,还上了海安特产——“冰雪酒”。靖江叫作“金波酒”。里面都有党参和当归等多种名贵中药,味醇,应该和兴化的“雪酒”是一类的。

“连那里的星星都是湿润的⋯⋯”这句诗是聂鲁达写的。正好我的朋友金倜君给我寄了一本出版于2013年的《兴化县小通志校注》(以写于1934年的《兴化县小通志》为底本的校注本),翻完之后,这首诗就浮了出来,像是春天里的水面上,忽然钻出了一盘清嫩的菱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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