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单|陈建华:全世界“青蛙”联合起来
原载 启真馆图书 公号 20191203
启真荐书 第20期
本期推荐人:陈建华
香港科技大学荣誉教授
复旦大学特聘讲座教授
推荐人简介
陈建华,生于上海。1988年获复旦大学古典文学博士学位,2002年获哈佛大学现代文学博士学位。曾任教于复旦大学、美国欧柏林学院、上海交通大学。现为香港科技大学荣誉教授,复旦大学特聘讲座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包括中国文学文化史、“革命”观念史、诗学诠释学、视觉文化史、中国电影史、近现代报刊与传播文化研究、当代文学批评等。
《现代性的想象——从晚清到当下》
李欧梵 著
季进 编
浙江大学出版社,2019
书名似曾相识,以前王德威编过《现代性的追求——李欧梵精选集》,这本《现代性的想象——从晚清到当下》含“未完成现代性”之意,收入12篇论文中6篇有关晚清文学的皆为近年新作。作者的《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铁屋中的呐喊》《上海摩登》等已蜚声学界,近时神游心骛于晚清文学重新思考“中国文化的现代性问题”,从梁启超的“世界人”角度阐发安德森的“建立在记忆和遗忘基础上”的“大叙述”理论,与作者关于“世界主义”或“中国世界主义”的论述神理相通。在世界视野中把晚清翻译过程看作世界景观的展示,指出在中国“想象的社群”(或作“想象共同体”)不像美国与日本那么精英化,而具有包括精英与通俗大众的想象性建构的特点,含有注重日常大众的文化形态之意,因此“现代性的想象”旨在广阔解读晚清文学中“中国角度”的世界想象,并反思中国与世界的关系的既成认知范式。
晚清翻译涉及思想、文学与文化方面的跨语言跨学科研究,近年来在国际学界蔚成新潮。《林纾与哈葛德——翻译的文化政治》与《历史演义的跨文化吊诡——隶属与司各特》两篇长文精彩展示晚清中国与维多利亚英国的文化接轨。通过林纾翻译与哈葛德小说的原文比较,在桐城派古文与二流英语的文体张力中揭示林纾身处大清皇朝“帝制末”的身份焦虑与另一面哈葛德对于“日不落帝国”的“世纪末”隐忧,从而对“翻译的文化政治”的研究具启示作用。同样林纾以史迁笔法对司各特小说中的“英雄与美人”尽妙笔生花之能事,把中古欧洲骑士的“尚武精神”移植到中国,却摆脱不了传统中国的男性沙文主义。《从一本小说看世界》一文由作者日本学者桥本悟合写,是对荷兰人哈亭的《梦游二十一世纪》的中、英、日译本的精湛研究。哈亭的小说作于1865年,根据当时科学知识穿越想象时空憧憬二十一世纪的新世界。主人公乘气球从伦敦出发,最后降落在被称为“新荷兰十二郡联合共和国”的新西兰,表现了“欧洲中心”的殖民心态。这类“科学小说”在十九世纪末的日本和中国激起乌托邦想象,日译者近藤真琴一边翻译一边通过评语质疑西方文明的优越性,利用科学作为想象资源建构“未完成现代性”的日本图景,并作出日本与中国引领世界未来文明的预言。
作者治学以“开风气”著称,如《晚清文学与文化研究的新课题》《当代中国文化的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等文论述概念、理论与研究方法问题,纵横开合,触类旁通,在处理材料与理论方面尤为敏感与警觉。如强调做研究须详细掌握第一手资料,关注语言与传播的“形式”及“细节”分析,对于西方理论的运用以切合中国实际为指归。如从《月月小说》杂志发现三个英国作家的名单,可见晚清且与几乎同时在印度流行的英国作家名单相比较,这种视角与方法对于跨文化研究足具启迪。其他有关施蛰存、郁达夫、报纸副刊等文犹如书法大家“一帖有一帖之面目”,对后学尤有洞启门户之效。最后《重构人文学科与人文素养》一文涉及文学经典与传统、人文教育等问题,凝聚着对中文人文现状与回应全球化挑战的反思,这方面作者有《人文今朝》等著作及大量文章。
《中国文学纵横》
夏志清 著
万芷均 等译,刘绍铭 校订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
作者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先后有《中国现代小说史》与《中国古典小说》问世,对于美国大学建立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与小说研究厥功甚伟,影响深远。此后数十年作者陆续发表论文,拓展研究范围,涵盖明清以来至现当代中国小说戏曲,数量不少,此集收入作者自选14篇论文,“都是我希望传下来的”,当然是个精选集。
作者早年浸润于西方文学,又接受美国“新批评”理论训练,研究中国文学以“优美作品之发现与评审”为原则,崇尚个人才能、道德关怀与形式创新。《汤显祖笔下的时间与人生》一文从“时间”观念出发对《紫箫记》与“临川四梦”作整体观察,高度赞扬杜丽娘的超越生死而“战胜时间”的浪漫爱情,而《南柯记》与《邯郸记》则意味着“人在时间之摧残下”“退避到某种宗教的托庇所去”,汤显祖把这两种“永恒”的解决方式“都曾形之于词曲”,由是“得以成为中国传统文学各流各派的伟大继承人。”作者声称:“要正确了解戏曲的真意,我们必须注意其结构的每一细节,其文字的微妙用意。”文中不时穿插莎剧、歌德《浮士德》与艾略特诗句阐发汤氏曲文,显示作者比较文学的视野。
另一长文《玉梨魂新论》认为这部“鸳鸯蝴蝶派”小说传承从李商隐到《红楼梦》的“感伤—言情”抒情传统,“也因作者的文学才华及造诣,令人惊服不已。”现今关于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的研究已蔚为大观,成为文学史中重要部分,而夏志清这篇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论文仍令人受益多多。《战争小说初论》对中国“演义”小说从《三国演义》到《说唐》《杨家将》《说岳全传》等作探讨,《残存的女性主义——中国共产主义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也是材料丰富、体制恢弘的文学类型研究。另外关于《镜花缘》《老残游记》《西厢记》《红楼梦》等文皆独抒新见,具开创性,对同道的批评也直言谈向、不稍假借。
书首作者《序言》写于1993年,自述其在美国生活五十余年从事中国文学教学与研究之甘苦。“中国传统文学到底有多好?中国传统文学又如何与丰富的西方文学传统相抗衡?”这两个问题时时萦绕于作者的脑际,其实对于今天的读者也值得深思。
的确,作者曾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缺乏宗教性,在思想上不如西方文学深刻,然而随着对中国文化传统了解愈深,看法也逐渐改变,遂大加赞扬“五四”文学所体现的儒家“感时忧国”精神。作者曾十分欣赏《红楼梦》,后来又觉得兴趣缺缺,这些都反映了文化碰撞之中身份认同的矛盾与焦虑。
自序中说到两篇文章曾激起轩然大波,对于作者的学术生涯非同小可。一篇是《中国古典文学——作为传统文化产物在当代的接受》,文中“表示我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兴趣日衰”,意谓中国古典文学价值不高,等于“自取其辱”,也引起整个汉学界公愤,以致文章发表颇不顺利。另一篇是《论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科学”研究——答普实克教授》,因为《中国现代小说史》出版后,遭到捷克汉学家普实克的全盘否定,于是“我迫得奋起作辩,不然我在批评界、学术界的声誉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从这两篇文章可见国际汉学界风云诡谲的学术政治,于今已成往迹,然作者不畏人言、我行我素的情态宛在目前,读来不无兴味。
《椰壳碗外的人生: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回忆录》
[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 著
徐德林 译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安德森的《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一书在上世纪末风靡美国学界,成为人文专业研究生的必读书,也影响到中文近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想象共同体”或“想象社群”、“国族想象”不胫而走。有时我不禁在想:为什么一位从事南亚“区域研究”的学者能够写出这么一本具普世意义的书?因此见到这本《椰壳碗外的人生》颇为兴奋。学者自传在西方不多见,也是在朋友们一再劝说下安德森写了这本书,先是日文本出版,当英文本出版时他已作古了。此书从家世、求学、教学研究到理论探索,充满生动的细节、空间的流动与想象,读来像一本思想探险小说。
家史富于传奇色彩,从他的祖父母辈或更早,爱尔兰后裔混杂着复杂的血缘与宗教背景,有的卷入民族独立的政治运动。书中说:“我们家的习惯在当时爱尔兰是与众不同的。我们吃米饭多过吃民族食品土豆。”这跟中国与东南亚的接触有关。祖父是英帝国派遣在摈榔屿的高级官员,他父亲出生在马来亚,后来加入中国海关宗税务司,在中国长达三十年,安德森在昆明出生,“家里满是中国的书卷、图画、布料和服装,我们经常为了好玩而穿中国衣服。”一家人由是随着动荡的国际秩序流徙离散。太平洋战争前夕安德森父亲决定带全家离开中国前往爱尔兰,中途轮船到美国时战争爆发,于是留在加州直到二战结束。“倘若我的父亲把离开中国推迟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我们很可能会被关进日本集中营,或许最终死在那里。倘若我的父亲不是爱尔兰人,我很可能就会在英国被抚养长大,并到海外去为帝国打仗。”作者这么说,人生彷佛是偶然的侥幸。
青年安德森在英国剑桥读书,爱上了日本和俄国电影。每当放映结束就要奏英国国歌,银幕上就会出现伊丽莎白女皇,“这真是种煎熬。在因为《东京物语》泪眼婆娑或者因为《战舰波将金号》热血沸腾的时候,去忍受这种拥君的专制废话就是折磨。”他常在国歌响起时朝出口冲去而受到爱国者的殴打,但电影启发了他的政治意识,“由此,我成为了一名幼稚而坚定的共和主义者。”
自1958年赴美国康奈尔大学读博、执教至退休,一直从事东南亚地区的社会与文化研究,对于这一边缘性“区域研究”他甘之如饴,特别喜欢印度尼西亚与泰国,能够说当地语言,长年在那里“田野工作”,与当地历史传统与民族主义情愫融为一体。他对弱小民族的同情与他的另类性格、多元文化家庭都有关系,但正如书中所叙,《想象的共同体》的产生则牵涉到对美国霸权主义的批判、与来自他的弟弟佩里·安德森及英国《新左翼评论》的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以及跨学科研究方法等,极为复杂。某种意义上这本书预言了后冷战全球时代的世界格局,论述风格比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远为稠密繁富,如民族记忆、报刊、小说等,其实是一本难读的“天书”。
英文书名A Life beyond Boundaries: A Memoir,意为“超越界限的人生”,中译名“椰壳碗外的人生”,取自书中一再出现的比喻。东南亚人以半个椰壳作碗,好似终生生活在椰壳底下,如井底之蛙,但是安德森说:“就我而言,我在任何地方都无法久居到安定下来,有别于众所周知的青蛙。”在全书结句余音缭绕:“我向年轻的学者们发出如下倡议:青蛙们只要不蜷缩在自己阴暗的椰壳碗里,它们的解放之战就不会输。全世界青蛙联合起来!”
《说徐志摩》
陈子善 著
上海书店出版社,2019
收入42篇短文,作者将30年来有关徐志摩的文字董理成集,分五部分:“第一部分评述已经出版的徐志摩作品集,尤其是梳理《爱眉小札》的各种版本;第二部分探讨徐志摩的手稿和集外诗文、日记等;第三部分发掘徐志摩与国际笔会中国分会、平社的因缘;第四部分考证徐志摩与鲁迅、林徽因等同时代作家的关系;第五部分回顾不同历史时期对徐志摩的纪念和研究,包括相关的人和事”,“最后附录关于陆小曼的四篇短文”。内容涉及徐志摩生前身后,文本内外,让人觉得好奇的是:这是怎样的一种研究?
徐志摩一生浪漫,留下不少话题,此书《林徽因没有爱过徐志摩吗?》《被误解的陆小曼》等文针对读者热议而表示己见,也是依据事实的平心之论,像作者文章清爽而有情致,是一种健康有味的风格。
《家肴》
唐颖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
烤麸、本地蚕豆、酱爆肉丁、酱鸭、走油肉、糯米饭、腌笃鲜、糯米汤团、红烧肉……上海姆妈手中的十四道菜,现今即使在老正兴等菜馆还能吃到,却难以吃出上世纪票证年代的米道。作者善写沪上人家,家长里短,鲜剥活跳,有历史厚度,新作《家肴》以十四道家常菜贯穿一家人的跌宕命运,真所谓各人头啷一爿天,从洋房、里弄公寓、石库门、“两万户”工房到商品房、闵行养老院,从小汽车、公共汽车到地铁,加之法兰盘、寻齁势、败兆相、过日脚等俗语切口,写尽共和国以来上海的物质与感情、生活习惯的变迁,读来别有一番嘘唏蕴藉的韵味。
一家人逢年过节要摆圆台面,“家肴”的书名喜气洋溢,姆妈从隔壁邻舍借来几张油票方能做成一碗烤麸,好似加上温情的浇头,钓足读者胃口。实际上小说以“豆腐饭”开始,结尾也是豆腐饭,死人拖进拖出,圆台面上恩怨相见,家肴杯盘暗潮汹涌,这么大起大落的反讽笔法令人叫绝,对于读者的文学味蕾是个不小的挑战。作者写情自然有其谱系,如果你熟悉《红楼梦》、《海上花列传》和张爱玲的话,对《家肴》也必定放勿落手。
作者会讲故事,叙事手势兰花多变,《家肴》更是炉火纯青。围绕一家二代人七八个人物的感情纠葛,一对对痴男怨女,啼笑因缘,作者以冷暖笔调自由运用倒叙、插叙,全知、限知、套中叙事等手法,展开人物的性格描绘、情节衔接与细节照应,掌控时空颠来倒去,如狮舞翻滚一团锦簇,眼花缭乱而滴水不漏。尤其是通过一对性格逆反的母女的对白爆出家族的隐私影事,情节异峰突起,在作者洞见人性的笔下写出旧时代文化基因在新社会里罪与罚的感情史。
《行走大唐》
陈尚君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一本关于唐代文史的随笔集。《自序》说:“庄重者有之,游戏者亦有之,漫天统摄,更缺理论,惟皆能有感而发,持之有据,言之妥洽。”所收皆为近年所作,却透露四十年积学潜思之底色。唐太宗通过“玄武门之变”而夺得大位,并以“贞观之治”奠定大唐帝国气象。书中《玄武门蒙难者的女眷》揭示政变后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的女眷们的悲剧遭遇,宫廷政治惨不忍睹。《唐太宗的另一面》则撩开宫闱一角,一代明君难断家事,荒唐昏庸。五代时期的冯道在历史上一向被视为“无耻之尤”者,《且说冯道》则根据史实还其真身,指出他“始终保持农儒本色,成为乱世中的道德楷模”。这些短文倾覆我们的历史成见。对于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孟浩然的《春晓》及李白的《静夜思》,我们耳熟能详,而作者对各诗的版本与异文作追踪勘察,道破“经典”的形成常常源自后世的误读或炒作,读来也烧脑。
有数文勾沉阐幽,表彰一些女诗人。细读鱼玄机诗作自不消说,有一篇赏析中唐两位谐趣诗人,令人捧腹。其中赵氏的《夫下第》曰:“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到来时近夜来。”她对落第的丈夫说我也替你难为情,如果要回来就趁天黑悄悄地回来吧,讥讽中有温情。大约唐代妇女较为舒放,却长期做了文学冷宫里的怨妇。
全书53篇分为四编,分别题“窥探大唐”、“玩赏大唐”、“守护大唐”和“推敲大唐”,都离不开“行走大唐”,好似作者把玩文本的四种心态,内容上属四种类型,或揭秘解谜,或打趣发噱,或疏通源流考订真本,所谓“推敲”,大多涉及研究方法,如《e时代唐诗文本考证的惊喜和无奈》一文对于时下依赖数码文献的做派不啻是苦口箴言。
即兴随笔,绝不苟作。所涉文本皆须经过版本、校勘等多道关防验证,且寻觅出土碑刻墓志,甚至偏僻文本,方能使古人还魂,娓娓道来。所叙一人一事,从家世与教育、才性拙能、行藏出没到交游人脉、朝野风云,乃至文学渊源与世运盛衰,无不了然于胸,枝叶照应。作者有一幅“大唐”地图在握,所以能随性“行走”,铁鞋无迹。
字字有来历,行文简洁流畅,既给专家看,也投好于一般读者的阅读兴味。如《唐代的奇葩》、《唐代的粉丝》等篇,令人莞尔。其实古今通情,回首咫尺,尤其是作者于知人论世之际,不出偏锋,务求“言之妥洽”。所以此书对于读者不仅启益历史见识,而对有志学问者更值得寻迹探幽,涵品三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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