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还没全网404，聊一聊《药神》

作者 ✎ 斯特辣不耐渴

编辑 ✎ 奇遇编辑部

电影《我不是药神》刚上映就做到了万人空巷、秒速下沉，引发全国范围内轰轰烈烈的讨论，不得不服：

「民生，才是史上最强大的IP。」

先下个定海神针：《我不是药神》是一部用心打磨甚至精心算计的商业电影。

《我不是药神》的好看，来自于工业水准上的高度类型化的胜利，体现在影片故事、人物、情感的方方面面。

药神用心编排了一个「英雄诞生」的故事。

《我不是药神》定档海报，众人笑里含忧，跟《辩护人》海报如出一辙

进口药太贵，退而选择印度仿制药，甚至走私印度药拯救更多慢粒白血病人的故事，不能再像14年拿到奥斯卡表演奖的《达拉斯买家俱乐部》。

即便这样一座大山架在面前，药神主人公程勇（徐峥饰演），完成了教科书般的「人物弧光」。

他从中国特色油腻中年，变成走私商人，然后主动背叛，良心发现到自我救赎，最后甚至普度众生，成为英雄。近四次180度大转变，每一步都有充足的心理动机和行为展现。

程勇卖印度神油，事业不见起色，但有印度进货渠道。家庭破裂，儿子监护权之战受到挫折；父亲突然病重，急需用钱。慢粒白血病人主动找上门来。

《达拉斯买家俱乐部》的男主（马修·麦康纳饰演）自己本身是艾滋病患者，走上自救道路特别合理。药神改变了原型人物（陆勇也是患者）的设定，于是铺设大量细节解释行为动机。

他铤而走险，走上走私之路，是父亲、儿子、事业、男性尊严共同逼上梁山的。2万的进口药，印度仿制药500的批发价，身为商人的他用印度零售价5000块出售。

接下来每次转变同样合情合理。

巨大的获益，陡增的风险，身为商人的程勇选择背叛，把销售途径给了假药贩子张长林。

而后吕受益的病逝，直接导致程勇的良心发现，重新开始卖药，以印度批发价500元的价格。

印度制药厂暂时停摆，货源只能从药店回购，价格在2000块，而急需救赎的程勇，甚至决定用2000回购，但依旧以500的价格出售。

黄毛飞车出事，患者誓死保护，警察知情沉默，自此，程勇被奉上神位。每一步转变都貌似水到渠成。

印度湿婆见众生时，程勇形象已然成佛

本是一个「个人英雄拯救全世界」的故事，但合理化程度并不高。

影片铺设了大量故事细节和情感铺垫，贫和富的诘问，法和情的两难，一开始的小人物变成为大家受难的英雄，整个故事悲壮、伟大，又令人信服。

在做好人物弧光的同时，还做到叙事高效，节奏张弛有度。影片开篇十分钟便速写了程勇遭遇的各种中年危机和人生挫折，也迅速刻画了我国当代中年的典型卢瑟形象。

一开始越低到尘埃，最后的伟大越光芒万丈，这是「英雄诞生」的顶级配置。

在完整的人物弧光上，电影做出了各种戏剧化和类型化的处理。过多戏剧性减弱了真实性。

一开始兜售印度神油，程勇打通印度渠道的过程，无疑都做了极强的喜剧化处理，像极了徐峥的「囧系列」。

真的开始贩卖印度药的时候，五人团队的建立，分工合作，权力配置都仿佛一个「创业戏」，《中国合伙人》的另一种可能、《复仇者联盟》的上海草根版。

当真的产生团队情谊时，电影用「港产黑帮片」的表现手法，突出他们之间的江湖义气。

而到了剧情转折的关键情节，一组工业质感的「飞车动作戏」，直接调动观众情绪。

到了人性深化的光辉时刻，老奶奶紧握警察曹斌双手，声泪俱下，法庭审判…几场戏都像极「韩国现实主义电影」。

而当程勇坐上囚车，十里长街送总理式的「中国煽情戏」便上演了。

类型片，更好地调动观众的官能刺激，而「如何发现印度药」「疗效怎样」「如何走私」「躲避警察搜捕」等一系列具体问题都简单搪塞，并立不住脚。

药神仔细设计了每一个人物。然而每个人物在类型满足和功能满足之后，只剩下纸片人设。

吕受益（王传君饰演）的形象，是慢性白血病患者，是走私团队合作伙伴，药物有效性担当，老大跟班side kick，更重要的，是整个电影的「催泪弹」。

催泪是有预谋的，在有限的情节里，电影四两拨千斤的设置了两次吃橘子前后照应，加上王传君在线的演技，精准的服化道，不哭对不起带进影院的纸巾。

黄毛（章宇饰演），农村底层出逃的年轻人，在剧作设置上是底层人民代表，沉默的道德审判者，在功能上是全片的「动作戏担当」。

程勇最终要跟无产阶级统一战线，才算是完成了终极英雄化的蜕变。

这两个角色还让人相信电影有努力在人物上做戏，看了其他角色，才发现功能满足才是首要任务。

刘思慧（谭卓饰演），团队必少不了的女性，跳钢管舞时有被观赏的任务，展现女色之外，拥有全城患者网络、打架时首先冲上前，其大姐大范也满足了观众对「老大的女人」的幻想。

刘牧师（杨新鸣饰演），出现这么一个在内地缺位的神父形象，翻译官还是次要，他主要的使命，还是「笑点担当」。

瑞士医药代表，是电影中的绝对恶人，他很像殖民时期的买办阶级，因为人设过于纸片，很容易对位成经济汉奸，所以电影确有煽动民族情绪的嫌疑。

警察局长，似乎被资本挟持，算是体制内的恶人代表。

警察曹斌（周一围饰演），警察中必不可少的white hat，是没有被资本钳制的正义力量。而他和陈勇的亲戚设计，则为了见证程勇男性自尊的重新树立。

一开始不明白为什么曹斌全程耍帅，严重程度堪比古惑仔，后来飞车戏令我恍然大悟，黄毛剃光头发，为保护程勇，开车转移视线，与曹斌对视，挑眉触怒对方的表情，帅气程度甚至盖过曹斌。

曹斌全程在线的帅，是为了铺垫最后黄毛的终极帅气，那算得上他人生的高光时刻，飞车失事也导致了曹斌从法到情的态度转变。任何一个设计都承担了多重任务。

假药贩子张长林（王砚辉饰演），他的假药是为了证明印度药的真。因为观众并不一定事先知道药品有程序合法和成分真假两个维度。而广告里常受人诟病的「假专家」形象则相当直观。

甚至连病人吕受益妻子的戏，都绝非闲笔，她为寻求程勇帮助不惜下跪，如此卑微也是因为上段戏，她把程勇视作救命恩人。

人物形象多数是「刻板」的，符合社会对某一阶层的大众印象。

譬如病人一定要瘦削；女性势必是性感；中年危机男必须油腻，甚至家暴；卖假药的有一副专家嘴脸；农村孩子当然是混社会的，伸手了得的，一脸江湖气的。

这样「刻奇」是最有效率的，当然也侧面反映电影并不以展现复杂人性或众生相为己任，刻板的人物更多为主题服务。

类型片是商业拍法，众多类型满足，就是为了争取更多的观众。《我不是药神》的媚众，在一开始的主角人设即可见端倪。

故事原型陆勇本是慢性白血病患者，选择印度走私是自救的驱使。电影主角程勇并非患者，其目的很简单，把病人这个少数人视角，转变为普通人视角，赢取更多普通观众的共鸣。

情感共鸣即简单又复杂，需要拿捏得当的煽情。

电影最厉害的地方在于，所有提纲挈领的大道理，反倒出自假药贩子张长林的口。

「这些年，我卖的药，不知救了多少人。」

本是为程勇的辩白词，出自小反派之口，理直气壮程度是倍增的。情法对立，在这一刻，法便站在了正义的反面。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没法治。穷病！」

这句话太狠了，直接戳中了贫富差距这一永恒热点的靶心。

吕受益葬礼，妻子不收程勇的金钱表示，程勇转身出门，白血病患者带着口罩，一双双眼睛无言的控诉，楼道口黄毛咽下吕受益不离口的橘子。

程勇还能坐视不管吗，别人答应，观众答应吗？

这几个属于高级煽情。

不过电影受众是普通观众，后半段大量低级煽情也是必要的。观众喜欢直接给到面前的情绪。

老奶奶握着警察的手求情：

「谁家里还没有个病人。你就能保证一辈子不生病吗？」

「北漂」老奶奶这下出道了

一竿子打中家里有病人的受众。

到了十里长街送的桥段，患者纷纷脱下口罩，对英雄行注目礼。

据说血细胞维持正常的白血病人是不需要终年戴口罩的。

口罩属于剧情硬设定，然而它作为重要道具，一开始程勇不理解到理解，戴上口罩的审判意味，脱下口罩以示敬意，是电影视觉语言的突出代表。

十里送的时候，程勇甚至看到了吕受益和黄毛的脸，煽情之用力，多少还是有些不适。

故事、人物、情感基本涵盖完，不得不面对电影一开始便打出的「现实主义」标签。

复杂的现实性在《我不是药神》这片里，被巧妙地、偷梁换柱地潜藏在各处。

走私印度仿制药这一错综复杂的社会现实事件，有三大核心问题，个人专业相关，绝非「黑心药厂」这么简单。

1. 为什么进口药如此昂贵？

原研进口药格列卫，世界首个靶向药物

抗慢粒白血病特效进口药，中国售价2万多，香港1万多，其他国家1万左右，虽都很昂贵，但中国内地尤为离谱。

原研药的天价当然首先来自高昂的研发成本，这当然要有享用现代医疗成果的全世界病人买单。

同样是「专利保护、自主定价」，中国尤其昂贵肯定不是故意作对。

每个进入我国的药物，都必须在我国重新做临床试验，大部分加入ICH的国家都不需要再做一次临床，而中国例外。然而中国临床试验人手短缺，整个审批流程一般要两年才能完成。

从申请到吃到进口药有5年延迟，而药物专利也就20年。新药审批消耗的大量时间和资金，最终都计算在药物成本里。

加上中国5%的关税（刚刚取消），17%的增值税（降到3%），三级经销商层层加价，医院15%的加价，上下打点的费用，酿成了进口药的天价。

原研药厂、医药代表逐利无可厚非，相关政策不合理才最应该是改善重点。

2. 为什么印度仿制药比中国仿制药便宜？

仿制药不是假药，它是防止原研药进行生产的正规药物。

印度执行「药物强制许可制度」使得它成为生产了全球20%仿制药的「世界药房」。宽松的政策加上无需重做临床试验，药品在美国上市9个月后，印度便有同类仿制药出现。

研发能力加强，大量药厂仿制，压低药价，一定程度上也保证了药品质量。

有意思的是，我国也有为仿制药提供的法律支持，但30年来一直没实践过。现在遇上「专利断崖」本是中国仿制药的春天。

然而中国仿制药行业却层层掣肘，中小企业研发能力低下，药品辅料标准不和规范，一致性评价一片混乱，临床试验条件非常有限，国产仿制药安全而低效。

06年药监局巨贪落案后，医药审批更加谨小慎微，一切导致国产仿制药制作成本并不便宜。

原药监局局长郑筱萸因贪污被处死

而一般医疗机构实行「同一种药物，只使用两个厂家」的规定，保证了进口药的销路，同理也增加了国产药的竞争。国产常用药指导定价太低，导致药厂放弃生产，或者偷工减料。

过了专利期的原研药依然享用单独定价，也成为相应仿制药定价高的一个原因。

长此以往形成了国产仿制药安全低效而且并不经济的现状。

3. 印度神药究竟好不好？

可能在国产仿制药的维度里，印度仿制药已经做到了「拷贝不走样」的标准，但事实上近两年，印度药厂因质量问题频频遭到欧美国家的红牌警告。

而且印度药的代购有多重方式，有的只需网上订购，来源参差不齐。药神原型陆勇，在GQ的深度报道里，其实代购过两种药物，第一种印度有零售，后一种印度药店并不见有卖，质检结果并不合格。

这说明印度过度宽松的仿制药土壤，松懈的监管制度，在药品质量保证上还是要打问号。那么购买印度神药，是否真是优于国产仿制药的选择呢？

原型故事全靠药侠陆勇的背书，电影里基本没有药物疗效的相关的情节展示，只凭吕受益一人说好，就奠定了印度仿制药的「真药」属性。

一个专门讲假药的故事，全程没有证据支持药物真假，未免还是有些儿戏。就算《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也对美国FDA的临床双盲、药物疗效有正面展示。

可以解释说，碍于审查制度，电影不能回答上述三个问题，然而简单粗暴地转移矛盾指向原研药厂和医药代表，确实有点蔫儿坏。

电影最后字幕，把医保当做了拯救众生的壮举。这便道出了第四个问题。

4. 医保能否解决买药难、买药贵的问题？

医保强行压价「打五折」，使得部分药品直接选择放弃中国市场，从买药难直接变成了不可能。

确实有不少抗癌药纳入医保，然而医保有「控制限额」「药占比」各种政策，水之深也是难以估量。

想想医保少支付的大部分金额，最后可能都落实到医院、药厂或者国家头上。各方博弈之下，达到平衡还有待时日。

先住院后付费协议书

《达拉斯买家俱乐部》够得上艺术电影的名号，除了放弃戏剧效果，着墨刻画人性的多面和复杂，它其实提出的是「生命权」的悖论：

如果自愿承担风险，人们是否有权利自己决定服用不合法甚至有危险的药物？

到了药神，没提出正确问题，也没得到有效解答，多少有点用力煽情却不痛不痒。而「贫富差距」「情法两难」的主旨，其实还是服务于电影的商业类型。

电影当然不能解决这么深刻顽疾的民生问题，我只是说，这部电影也没有能力担下「中国良心」「现实主义」的高帽子。

《我不是药神》从头到尾都是个商业大片，上映有媒体报道说，影片不做宣发，凭硬实力取得口碑，我断然不服。

药神的出品方包括宁浩所在的坏猴子影业和徐峥的真乐道影业，这两人还是影片监制，他俩本就是商业片高级操盘手。

徐峥在影片上映前，突然冲击属于流量鲜肉的超话，一时间「山争哥哥」火遍大江南北。说没有人带节奏，跟电影宣发完全没关系，我是不信的。

我倒觉得徐峥能够玩转年轻人的饭圈，是商业上的高明之举。以为摸透年轻人G点的姜文，确实应该慌得一逼。

同时，影片正式公映前，有两次大规模的点映。本来印象中点映是固定时间固定场次，属于小范围的播放。

这次《药神》从7月1日到5日正式上映前，几乎每天都有大量点映场，似乎算得上变相提档期。同时下映时间延后，逼得各大电影纷纷延期上映。这一波操作非常骚了。

终于，我还是认可了《我不是药神》的现实意义：

它至少还是抛出了一个问题，而且给出了不令人满意的答案。正是这答案，引发相关人士更加深入的思考，全民更加热切的讨论。

一度命名为《印度药神》《中国药神》，看来是想打「印度神油」的点

《我不是药神》值得一看，值得一哭。

但电影只负责造梦，梦醒了、哭完后，你会发现，世界原本依旧贫瘠得没有「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