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爱走路,这也是他喜欢上海的理由,相比北京,他觉得这是一个更适合行走的城市。他能从外滩一路走回新天地的下榻酒店,看着南京路、淮海路的闹市街景,也会绕进老式居民区,看到不同人的生活。这次和老梁的聊天,我们和他就约在了新天地闹市区。在街头,时而会有年轻人认出这位“文化明星”,亲切地称他“道长”,凑过来打招呼要求合影。梁文道至今仍会觉得“受宠若惊”。作为在公众视野中成名已久的知识分子,梁文道在70后80后和Z世代眼中,呈现着相似又不同的面貌。70后80后们,大都是通过《锵锵三人行》《文道非常道》等电视节目认识了“老梁”,读书节目《开卷八分钟》做了1900多集,温和、理性地提出独立观点,知识面之广让人印象深刻。在许多人眼中,梁文道就代表了那个时代儒雅的知识分子形象。窦文涛服气地称“梁文道是渊博,我是浅薄”。在写作出版界,梁文道也曾是畅销的保障,2009年《常识》一上架就卖出几十万本,演讲之处粉丝挤得水泄不通。《南方周末》《南方都市报》等报纸上也有过他的长期专栏,笔耕不辍。更年轻的90后00后们爱上“道长”,则是因为“看理想”的文化网综,《一千零一夜》和《圆桌派》我身边有不少朋友都一集不落,作客《奇葩说》时的气场也让人眼前一亮。当然,还有现在播客圈的顶流《八分》。在2021年上半年,梁文道退出了“看理想”团队,这一重大变动,直到年底的一期《八分》播客中他才诚恳告知,在粉丝中引起一阵波澜。一周前,梁文道度过52岁生日。一方面,他仍保持着数十年如一日的作息和忙碌,坚持着属于那个年代的文人风骨。但同时,他也在学着如何与这个快速变化的世界相处,用自己擅长的方式,为年轻一代埋下一颗种子。2021年春天,梁文道经历了一次心脏手术,也成了他告别看理想的一个关键节点。8年前,他和图书品牌理想国一起建起了这个文化品牌。作为总策划,梁文道将自己积累多年的人脉都撬动了起来,窦文涛、马世芳、陈丹青等大腕儿,加上老梁自己,组成了文化界的流量天团。看理想出品的《一千零一夜》,成了那几年中深受年轻人喜爱的读书节目。梁文道一身笔挺的高级西装,站在香港庙街路口讲述艾略特的《荒原》,穿着白色敞角领半袖衬衫,在大同无名山谷解读《神曲》,或是在北京的冬日里,披着斗篷式大衣在米市胡同分析《互助论》……“在我做过的事情里面,看理想算是时间很长的。现在团队里大家都成长起来,能把这个事情继续做下去,我觉得我就该撤了。”他说,其实原本就不希望看理想和梁文道的名字绑得太紧。在当初定名时,吴晓波、罗振宇等过来人都跟他说应该带上他的名字,老梁不肯,想要“脱离我而为之”。“不要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因为我们要做的事情比我们大。”这是梁文道经常和看理想的同事们讲的口头禅。在这几年里,梁文道最大的收获就是接触了新一批的观众和听众,这些未曾谋面的用户中有小学生中学生,有企业高管和退休官员,也有数量庞大的工人群体。“我印象很深的有一次,在《八分》的留言里有一个小伙子说,他的工厂前阵子因为缺电停工了一个月,他就天天在宿舍里听节目,还讲了许多自己的故事。这些交流会让我特别开心。”梁文道认为,越是大家都觉得不需要知识分子的时代,这些事情就越有意义。“当年我们有一个老段子,讲七八十年代的捷克,那时候计划经济时代,很多书出不了,买面包牛奶都要排队。可是捷克人会为了一本新诗集要出版,冬天早上7点排队等书店开门。”“在那样的时代里,诗是有意义的”,他说,“我想所谓知识分子的意义,大概也是这样。”许多媒体都曾用“文化商人”来定义梁文道,他自己对这个头衔并不介意。他说,这辈子有过许多类似体会,经历过太多媒体的关门,办过许多文化艺术机构最后都倒掉,就是因为在商业上得不到支持。“在二三十年前,香港很多文化活动都会找我,书展、艺术展、图书馆演讲等等。但这些官方机构找那些艺术家来帮忙没有任何酬劳,停车都要自己掏钱,最后给你一面锦旗或是亚克力的奖状。我就真的很生气,我说难道这些诗人都是吃这个填肚子的吗?”梁文道看不惯的是,仿佛这个社会有一个假设,你是一个文化人,是作家、诗人、画家,追求的是精神境界,就是应该高尚的免费来支持你。“现在是商业社会,给文化人、艺术家恰当的回报,我觉得是应该的。”梁文道的家在香港,在疫情之前,他一直像《阿飞正传》里没有脚的鸟一样,过着不着地的生活。一个星期至少要坐两趟飞机,三分之一时间在香港,三分之一时间在北京,三分之一全世界到处跑。疫情之后,老梁大部分时间会留在香港,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北京、上海和内地其他城市穿梭,“这次来上海,已经是这几个月里第四趟隔离了。”梁文道本来每年就要在酒店过200多天,所以他对隔离的状态非常适应。他的生活非常规律,因为总是下榻那几家,酒店里的人都认得他,知道他几点钟在干嘛,活得很透明。“我一般晚上会看书、工作到凌晨三四点,睡到早上九点起床,吃完早饭接着看每天的新闻。然后到了中午之后就集中出门见人,晚上最晚不会超过11点回酒店。”过了50岁之后,梁文道自认为在心境上没有太大变化,身体上倒是明显感觉体能下降,“没以前那么能熬,更容易疲倦、睡不好了。”“但是对于‘老’,我心理上从来没什么障碍。我从小就显老,十几岁样子跟现在没有差很多。我中学时候送妹妹上小学,她的老师会跟她说你爸爸好年轻。而且我从小就一直跟比我大的人往来,以及因为我阅读吸收的范围,和上一代的人很聊得来。”而到了如今,少年老成的梁文道自己也没有想到,能够如此顺利地和年轻人打成一片。在两个多月前的PodFest China播客节上,52岁的梁文道作为《八分》主播受邀上台,获得了全场年轻听众最热烈的掌声与欢呼。梁文道亮相PodFest China(图:JustPod)在现场,梁文道参与了一场“文化圆桌”对谈。散场时,道长为拉着行李箱继续赶飞机,从粉丝的包围中一路道歉一路突围,场面令人印象深刻。梁文道的《八分》从巴以冲突、《鱿鱼游戏》、躺平自由到李云迪事件,娓娓道来又不好为人师,让这一代的新听众非常受用。对于专注内容输出30年的梁文道来说,录播客实在是驾轻就熟。1990年代末他就在香港做电台,和艺术家、文化名人对谈,21世纪初做读书节目,面对镜头侃侃而谈。如今,他通常会在酒店房间深夜录音,相比一本正经上电视出镜,他说这样低声轻语的状态,能让自己更专注。“我不喜欢说各位听众,我喜欢说‘你’,就会想象话筒这边有一个对象。播客对我而言更像是一个对话的邀请,我实在独白,但我想邀请听的人陪我一起思考。”他明白自己提到的一些东西对于这代人来说是陌生的,会加上更多“你可能不知道”的前缀,然后耐心地和听众解释:可能在各位出生之前,有个乐队叫Nirvana,有个音乐节叫伍德斯托克,等等。在这样的摸索中,梁文道在试着和这个更年轻的世界相处。他现在仍然保持着每天一本书的阅读速度,还会把“上网”这个词放进自己的闲暇爱好中。“我是个比较土的人,会看大量的传统媒体,在网上订了许多电子刊,经济学人、英国卫报、纽约客等等,还是会通过这些渠道了解社会热点。”梁文道自己也听许多其他的播客,会看别人发给他的公众号文章,但他不用朋友圈和其他社交软件。“我还是喜欢用原来的方式跟人接触,因为社交软件上,好像总得每天分享自己的东西,今天穿了什么吃了什么,我不太喜欢,觉得它会膨胀自我,这是我极力在避免的事情。”有一次在某个咖啡店喝下午茶,老梁看到邻桌的年轻人对着甜品摆造型,过了半个小时都不动叉子,让他着急坏了。“直到甜品已经成为甜品的尸体了,才开始吃,我在旁边看得好难过,觉得对不住这道甜品。”“每天在网上看到无数人用各种形式在比赛,快来看我快来看我,这种热闹会让我不习惯。但年轻人总是比较单纯,世界那么复杂,他之后的人生要保持单纯其实就不容易了。”梁文道年轻的时候也打卡,登泰山在玉皇顶上要拍张日出,这些兴奋的情绪和如今的年轻人并无二致。“但是那时候的打卡是留起来给自己或朋友看的,现在是立刻公开,公和私之间的界限很模糊,这是接下来两代人会面对的情况,过去的一套伦理规范就会被冲击。”梁文道还经常会看到一些年轻朋友的留言,提问的方式很直接,就是想知道这部作品要表现的是人性的光明还是黑暗,这样的“可爱”让他有点担心。“比如你看一部电影或书在网上的评论,《第一炉香》大家批它三观不正,《泰坦尼克号》骂杰克是小三,就把整个文艺作品给否定了,连《包法利夫人》都成了问题作品,这个世界就变成像黑白片一样。”“我们今天很容易因为你私人的事否定一切,或者因为你公共领域的表现来否定你私下的一切,因为两边再也没有任何界限。因此我们对于窥视,对别人的隐私也就没有那么介意了,因为大家已经习惯公开隐私。”但这样的状态,并不会让梁文道对整个年轻人群体感到悲观。事实上,他并不相信有所谓的“年轻人群体”,而是存在于每一个独立事件中的独立个体。他身边也有许多优秀的年轻人,同事、观众、听友,会给予老梁对于下一代的信心。他更担心的是,目前网络环境中讨论问题、思考问题的方式越来越窄。“我有很强烈的感觉,就是年轻时候曾经相信过的价值,在全世界各地都在备受挑战。”梁文道这样说道。
图片来自看理想、JustPod、优酷《一千零一夜》、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以上内容来自「外滩TheBund」(微信号:the-bund)
- THE END -
点击关注"外滩TheBund(the-b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