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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海音:城南旧事4

2017-03-28 文学家


第二天早晨,我是全家最迟起来的人,醒来我还闭着眼睛想,早点是不是应当继续绝食下去?


昨天抽大烟闹朱砂手的事,给我的不安还没有解开,她使我想到几件事:我记得妈跟别人说过,爸爸在日本吃花酒,一家挨一家,吃一整条街,从天黑吃到天亮。


妈就在家里守到天亮,等着一个醉了的丈夫回来。我又记得我们住在城里时,每次到城南游艺园听夜戏回来,车子从胭脂胡同韩家潭穿过时,宋妈总会把我从睡梦中推醒:“醒醒,醒醒,大小姐!看,多亮!”


我睁开眼,原来正经过辉煌光亮的胡同,各家门前挂着围了小电灯扎彩的镜框,上面写着什么“弟弟”、“黛玉”、“绿琴”等等字样,奶妈跟我说过,兰姨娘没到施伯伯家,也是在这种地方住。


他们是刮男人的钱,毁男人的家的坏东西!因为这样,所以一看到爸和兰姨娘那样的事,觉得使妈受了委屈,使我们都受了委屈。把原来喜欢兰姨娘的心,打了大大的折扣,我又恨,又怕。


我起床了,要到前院去,经过厢房时,一晃眼看见兰姨娘正在墙前的桌上摸骨牌,玩她的过五关斩六将,我装着没看见,直走过去,因为心中还恨恨的。


“英子!”兰姨娘隔着窗子在叫我。

我不得不进屋了,兰姨娘推开桌上的骨牌,站起来拉着我的手,温柔地说:“看你这孩子,昨天一晚上把眼睛都哭肿了,饭也没吃。”


她抚摩着我的头发,我绷着劲儿,一点笑容都没有。


她又说:“别难过,后天就是七月十五了,你要提什么样的莲花灯,兰姨娘给你买。”


我摇摇头,她又自管自地接着说:

“你不是说要特别花样的吗?我帮你做个西瓜灯,好口代?要把瓜吃空了,皮削脱,剩薄薄格一层瓤子,里面点上灯,透明格,蛮有趣。”


兰姨娘话说多了,就不由得带了她家乡的口音,轻轻软软,多么好听!我被她说得回心转意了,点点头。


她见我答应了也很高兴,忽然又闲话问我:“昨天跟你爸瞎三话四,讲到半夜的那只四眼狗是什么人?”


“四眼狗?”我不懂。

兰姨娘淘气地笑了,她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喏!就是这个人呀!”


“啊,那是我德先叔。”

这时,不知是什么心情,忽然使我站在德先叔这一边了,我有意把德先叔叫得亲热些,并且说:“他是很有学问的,所以要戴眼镜。他在北京大学念书,爸说,他是顶、顶、顶新的新青年,很了不起!”


我挑着大拇指说,很有把兰姨娘卑贱的身分硬压下去的意思。


“原来是大学生呀!”

兰姨娘倒也缓和了,“那么就是你妈说过,常住在你们家躲风声的那个大学生喽?”


“是。”

“好,”兰姨娘点点头笑说:“你爸爸的心蛮好的,三六九等的人都留下了。”


我从兰姨娘的屋里出来,就不由得往前院德先叔住的南屋走去。我有权利去,因为南屋书桌抽屉里放着我的功课,我的小布人儿,我的《儿童世界》,德先叔正占用那书桌,我走进去就不客气地拉开书桌抽屉,翻这翻那,毫无目的。


他被我在他身旁闹得低下头来看。

我说:“我的小刀呢?剪子呢?兰姨娘要给我做西瓜灯哪!”


“那个兰姨娘是你家什么人?我以前怎么没见过?”我多么高兴兰姨娘引起他的注意了。


“德先叔,你说那个兰姨娘好看不好看?”

“我不知道,我没看清楚。”

“她可看清楚你了,她说,你的眼睛很神气,戴着眼镜很有学问。”


我想到“四眼狗”,简直不敢正眼朝他脸上看,只听见他说:“哦?哦?”


吃午饭的时候,德先叔的话更多了,他不那样旁若无人地总对爸一个人说话了,也不时转过头向兰姨娘表示征求意见的样子,但是兰姨娘只顾给我夹菜,根本不留神他。


下午,我又溜到兰姨娘的屋里。

我找个机会对兰姨娘说:“德先叔夸你哩!”


“夸我?夸我什么呀?”

“我早上到书房去找剪刀,他跟我说:‘你那个兰姨娘,很不错呀!’”


“哟!”兰姨娘抿着嘴笑了,“他还说什么?”

“他说他说,他说你像他的一个女同学。”我瞎说。


“那人家是大学堂的,我怎么比得了!”

晚饭桌上,兰姨娘就笑眯眯的了,跟德先叔也搭搭话。


爸更高兴,他说:“我这人就是喜欢帮助落难的朋友,别人不敢答应的事,我不怕!”说着,他就拍拍胸脯。


爸酒喝得够多,眼睛都红了,笑嘻嘻斜乜着眼看兰姨娘。


妈的脸色好难看,站起来去倒茶,我的心又冷又怕,好像我和妈妈要被丢在荒野里。我整日守着兰姨娘,不让她有一点机会跟爸单独在一起。


德先叔这次住在我们家倒是少出去,整日呆在屋里发愣,要不就在院子里晃来晃去的。


七月十五日的下午,兰姨娘的西瓜灯完成了。一吃过晚饭,天还没有黑,我就催着兰姨娘、宋妈,还有二妹,点上自己的灯到街上去,也逛别人的灯。


临走的时候,我跑到德先叔的屋里,我说:“我和兰姨娘去逛莲花灯,您去不去?我们在京华印书馆大楼底下等您!”说完我就跑了。


行人道上挤满了提灯和逛灯的人,我的西瓜灯很新鲜,很引人注意。但是不久我们就和宋妈、二妹她们走散了,我牵着兰姨娘的手,一直往西去,到了京华印书馆的楼前停下了,我假装找失散的宋妈她们,其实是在盼望德先叔。


我在附近东张西望一阵没看见,便失望地回到楼前来,谁知德先叔已经来了,他正笑眯眯地跟兰姨娘点头,兰姨娘有点不好意思,也点头微笑着。


德先叔说:“密斯黄,对于民间风俗很有兴趣。”


兰姨娘仿佛很吃惊,不自然地说:“哪里,哄哄孩子!您,您怎么知道我姓黄?”


我想兰姨娘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密斯黄”吧,我知道,人家没结过婚的女学生才叫“密斯”,兰姨娘倒也配!


我不禁撇了一下嘴,心里真不服气,虽然我一心想把兰姨娘跟德先叔拉在一起。


“我听林太太讲起过,说密斯黄是一位很有志气的,敢向恶劣环境反抗的女性!”德先叔这么说就是了,我不信妈这样说过,妈根本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一晚上,我提着灯,兰姨娘一手紧紧地按在我的肩头上,倒像是我在领着一个瞎子走夜路。


我们一路慢慢走着,德先叔和兰姨娘中间隔着一个我,他们在低低地谈着,兰姨娘一笑就用小手绢捂着嘴。


第二天我再到德先叔屋里去,他跟我有的是话说了,他问我:“你兰姨娘都看些什么书,你知道吗?”


“她正在看《二度梅》,你看过没有?”

德先叔难得向我笑笑,摇摇头,他从书堆里翻出一本书递给我说:“拿去给她看吧。”


我接过来一看,书面上印着:《易卜生戏剧集:傀儡家庭》。


第三天,我给他们传递了一次纸条。

第四天我们三个人去看了一次电影,我看不懂,但是兰姨娘看了当时就哭得欷欷的,德先叔递给她手绢擦,那电影是李丽吉舒主演的《二孤女》。


第五天我们走得更远,到了三贝子花园。

从三贝子花园回来,我兴奋得不得了,恨不得飞回家,飞到妈的身边告诉她,我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里照哈哈镜玩时,怎样一回头看见兰姨娘和德先叔手拉手,那副肉麻相!


而且我还要把全部告诉妈!

但是回到家里,卧室的门关了,宋妈不许我进去,她说:“你妈给你又生了小妹妹!”


直到第二天,我才溜进去看,小妹妹瘦得很,白苍苍的小手,像鸡爪子,可是那接生的产婆山田太太直夸赞,她来给妹妹洗澡,一打开小被包,露出妹妹的鸡爪子,她就用日本话拉长了声说:“可爱呀!可爱呀!”


妈端着一碗香喷喷的鸡酒煮挂面,望着澡盆里的小肉体微笑着。她没注意我正在床前的小茶几旁打转。


我很喜欢妈生小孩子,因为可以跟着揩油吃些什么,小几上总有鸡酒啦,奶粉啦,黑糖水啦,我无所不好。但是我今天更兴奋的是,心里搁着一件事,简直是非告诉她不可啦!


妈一眼看见我了:“我好像好几天没看见你了,你在忙什么呢?这么热的天,野跑到哪儿去了?”


“我一直在家里,您不信问兰姨娘好了。”


“昨天呢?”

“昨天?”我也学会了鬼鬼祟祟,挤到妈床前,小声说:“兰姨娘没告诉您吗?我们到三贝子花园去了。妈,收票的大高人,好像更高了,我们三个人还跟他合照了一张相呢,我只到那人这里,……”


“三个人?还有一个是谁?”

“您猜。”

“左不是你爸爸!”

“您猜错了,”看妈的一副苦相,我想笑,我不慌不忙地学着兰姨娘,用手掌从脸上向下一抹,然后用手指弯成两个圈往眼上一比,我说:“喏!就是这个人呀!”


妈皱起眉头在猜:“这是谁?难道?难道是?”


“是德先叔。”

我得意地摇晃着身体,并且拍拍我的新妹妹的小被包。


“真的?”妈的苦相没了,又换了一副急相:“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你从头说。”


我从四眼狗讲到哈哈镜,妈出神地听我说着,她怀中的瘦鸡妹妹早就睡着了,她还在摇着。


“都是你一个人捣的鬼!”

妈好像责备我,可是她笑得那么好看。

“妈,”我有好大的委屈,“您那天还要叫爸揍我呢!”


“对了,这些事你爸知道不?”

“要告诉他吗?”

“这样也好,”妈没理我,她低头呆想什么,微笑着自言自语地说。然后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对我说:“你那天说要买什么来着?”


“一副滚铁环,一双皮鞋,现在我还要加上订一整年的《儿童世界》。”我毫不迟疑地说。


爸正在院子里浇花,这是他每天的功课,下班回家后,他换了衣服,总要到花池子花盆前摆弄好一阵子。


那几盆石榴,春天爸给施了肥,满院子麻渣臭味,到五月,火红的花朵开了,现在中秋了,肥硕的大石榴都咧开了嘴向爸笑!但是今天爸并不高兴,他站在花前发呆。


我看爸瘦瘦高高,穿着白纺绸裤褂的身子,晃晃荡荡的,显得格外的寂寞,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宋妈正在开饭,她一趟趟地往饭厅里运碗运盘,今天的菜很丰富,是给德先叔和兰姨娘送行。


我正在屋里写最后的大字。

今年暑假过得很快乐,很新奇,可是暑假作业全丢下没有做,这个暑假没有人管我了。


兰姨娘最初还催我写九宫格,后来她只顾得看《傀儡家庭》了,就懒得理我的功课。九宫格里填满了我的潦草的墨迹,一张又一张的,我不像是写字,比鬼画符还难看。


我从窗子正看到爸的白色的背影,不由得停下了笔,不知怎么,心里觉得很对不起爸。


我很纳闷儿,德先叔和兰姨娘是怎么跟爸提起他们要一起走的事呢?我昨天晚上要睡觉时一进屋,只听到爸对妈说:“……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爸说的是什么事,所以起初没注意,一边换衣服一边想我自己的事:还有两天就开学了,明天可该把大字补写出来了,可是一张九个字,十张九十个字,四十张三百六十个字,让我怎么赶呀!


还是求求兰姨娘给帮忙吧。

这时又听见妈说:“这种事怎么能叫你知道了去!哼!”妈冷笑了一下。


“那么你知道?”

“我?我也不知道呀,德先是怎么跟你提起的?”


“他先是说,这些日子风声又紧了,他必得离开北京,他打算先到天津看看,再坐船到上海去。随后他又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哥的,密斯黄预备和我一齐走。’……”


我这时才明白是讲的什么事,好奇地仔细听下去。


“哼!你听德先讲了还不吃一惊!”妈说。

“惊么该!”爸不服气,“不过出乎意料就是了,你真一点都不知道,一点都没看出来?”


“我从哪儿知道呢?”

妈简直瞎说!停了一下妈又说:“平常倒也仿佛看出有那么点儿意思。”


“那为什么不跟我说?”

“哟!跟你说,难道你还能拦住人家不成,我看他们这样很不错。”


“好固然好,可是我对于德先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不赞成。”妈听了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一回头看见了我,就骂我:“小孩子听什么!还不睡去!”


爸坐在那儿,两腿交叠着,不住地摇,我真想上前告诉他,在三贝子花园门口合照的相,德先叔还在上面题了字:“相逢何必曾相识”,兰姨娘给我讲了好几遍呢!


可是我怕说出来爸会骂我,打我。

我默默地爬上床,躺下去,又听妈说:“他们决定明天就走吗?那总得烧几样菜送送他们吧?”


“随便你吧!”我再没听到什么了,心里只觉得舍不得兰姨娘,眼睛勉强睁开又闭上了。


梦里还在写大字,兰姨娘按着我的右肩头,又仿佛是在逛灯的那晚上,我想举笔写字,她按得紧,抬不起手,怎么也写不成……


可是现在我正一张又一张地写,终于在晚饭前写完了,我带着一嘴的黑胡子和黑手印上了饭桌,兰姨娘先笑了:“你的大字倒刷好了?”


我今天挨着兰姨娘坐,心中只觉依依不舍,妈直让酒,向兰姨娘和德先叔说:“你们俩一路顺风!”


爸不用人让,把自己灌得脸红红的,头上的青筋一条条像蚯蚓一样地暴露着,他举着酒杯伸出头,一直到兰姨娘的脸前,兰姨娘直朝后躲闪,嘴里说:“林先生,你别再喝了,可喝不少了。”


爸忽然又直起身子来,做出老大哥的神气,醉言醉语地说:“我这个人最肯帮朋友的忙,最喜欢成全朋友,是不是?德先,你可得好好待她哟!她就像我自家的妹子一样哟!”


爸又转过头来向兰姨娘说:“要是他待你不好,你尽管回到我这里来。”


兰姨娘娇羞地笑着,就仿佛她是十八岁的大姑娘刚出嫁。宋妈在旁边侍候,也笑眯着,用很新鲜的眼光看兰姨娘。同时还把洒了双妹花露水的毛巾,一回又一回地送给爸爸擦脸。


马车早就叫来停在大门口了。

我们是全家大小在门口送行的,连刚满月的小妹妹都抱出大门口见风了。黄昏的虎坊桥大街很热闹,来来往往的,眼前都是人,也有邻居围在马车前等着看新鲜,宋妈早就告诉人家了吧!


兰姨娘换了一个人,她的油光刷亮的麻花髻没有了,现在头发剪的是华伦王子式!


就跟我故事书里画的一样:

一排头发齐齐的齐着眉毛,两边垂到耳朵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绸子旗袍,做成长身坎肩另接两只袖子样式的,脖子上围一条白纱,斜斜地系成一个大蝴蝶结,就跟在女高师念书的张家三姨打扮得一样样!


她跟爸妈说了多少感谢的话,然后低下身来摸着我的脸说:“英子,好好地念书,可别像上回那么招你妈生气了,上三年级可是大姑娘啦!”


我想哭,也想笑,不知什么滋味,看兰姨娘跟德先叔同进了马车,隔着窗子还跟我们招手。那马车越走越远越快了,扬起一阵滚滚灰尘,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我仰头看爸爸,他用手摸着胸口,像妈每次生了气犯胃病那样,我心里只觉得有些对不起爸,更是同情。


我轻轻推爸爸的大腿,问他:“爸,你要吃豆蔻吗?我去给你买。”


他并没有听见,但冲那远远的烟尘摇摇头。


第四部分:驴打滚儿

换绿盆儿的,用他的蓝布掸子的把儿,使劲敲着那个两面的大绿盆说:“听听!您听听!什么声儿!哪找这绿盆去,赛江西瓷!您再添吧!”


妈妈用一堆报纸,三只旧皮鞋,两个破铁锅要换他的四只小板凳,一块洗衣板;宋妈还要饶一个小小绿盆儿,留着拌黄瓜用。


我呢,抱着一个小板凳不放手。换绿盆儿的嚷着要妈妈再添东西。一件旧棉袄,两叠破书都加进去了,他还说:“添吧,您。”


妈说:“不换了!”

叫宋妈把东西搬进去。

我着急买卖不能成交,凳子要交还他,谁知换绿盆儿的大声一喊:“拿去吧!换啦!”


他挥着手垂头丧气地说:“唉!谁让今儿个没开张哪!”


四只小板凳就摆在对门的大树荫底下,宋妈带着我们四个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讲故事。燕燕小,挤在宋妈的身边,半坐半靠着,吃她的手指头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我问。

“跟你一般儿大,九岁喽!”

小栓子是宋妈的儿子。她这两天正给我们讲她老家的故事:地里的麦穗长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扎在牛犄角上啦。她手里还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绳纳得密密的,正是给小栓子做的。


“那么他也上三年级啦?”我问。

“乡下人有你这好命儿?他成年价给人看牛哪!”她说着停了手里的活儿,举起锥子在头发里划几下,自言自语地说:“今年个,可得回家看看了,心里老不顺序。”


她说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那么你家丫头子呢?”其实丫头子的故事我早已经知道了,宋妈讲过好几遍。


宋妈的丫头子和弟弟一样,今年也四岁了。她生了丫头子,才到城里来当奶妈,一下就到我们家,做了弟弟的奶妈。


她的奶水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

她的丫头子呢,就在她来我家试妥了工以后,被她的丈夫抱回去给人家奶去了。我问一次,她讲一次,我也听不腻就是了。


“丫头子呀,她花钱给人家奶去啦!”宋妈说。


“将来还归不归你?”

“我的姑娘不归我?你归不归你妈?”她反问我。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奶?为什么到我家当奶妈?为什么你挣的钱又给人家去?”


“为什么?为的是说了你也不懂,俺们乡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没出息,动不动就打我,我一狠心就出来当奶妈自己挣钱!”


我还记得她刚来的那一天,是个冬天,她穿着大红棉袄,里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脏了。她把奶头塞到弟弟的嘴里,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顿奶,立刻睡着了,过了很久才醒来,也不哭了。


就这样留下她当奶妈的。

过了三天,她的丈夫来了,拉着一匹驴,拴在门前的树干上。他有一张大长脸,黄板儿牙,怎么这么难看!


妈妈下工钱了,折子上写着:一个月四块钱,两付银首饰,四季衣裳,一床新铺盖,过了一年零四个月才许回家去。


穿着红棉袄的宋妈,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条旧花棉被里,交给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来时,哭了,背转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泪,半天抬不起头来。


媒人店的老张劝宋妈说:

“别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宋妈这才止住哭,她把钱算给老张,剩下的全给了她丈夫。她又嘱咐她丈夫许多话,她的丈夫说:“你放心吧。”


他就抱着孩子牵着驴,走远了。

到了一年四个月,黄板儿牙又来了,他要接宋妈回去,但是宋妈舍不得弟弟,妈妈又要生小孩子,就又把她留下了。


宋妈的大洋钱,数了一大垛交给她丈夫,他把钱放进蓝布袋子里,叮叮当当的,牵着驴又走了。


以后他就每年来两回,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墙犄角,弄得满地的驴粪球,好在就一天,他准走。随着驴背滚下来的是一个大麻袋,里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枣,是他送给老爷和太太我爸爸和妈妈的。


乡下有的是。

我简直想不出宋妈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我们家会成了什么样儿?老早起来谁给我梳辫子上学去?谁喂燕燕吃饭?弟弟挨爸爸打的时候谁来护着?珠珠拉了屎谁给擦?


我们都离不开她呀!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话,她近来就问我们好几次:“我回俺们老家去好不好?”


“不许啦!”

除了不会说话的燕燕以外,我们齐声反对。

春天弟弟出麻疹闹得很凶,他紧闭着嘴不肯喝那芦根汤,我们围着鼻子眼睛起满了红疹的弟弟看。


妈说:“好,不吃药,就叫你奶妈回去!回去吧!宋妈!把衣服、玩意儿,都送给你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


宋妈假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走喽!回家喽!回家找俺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哟!”


“我喝!我喝!不要走!”

弟弟可怜兮兮地张开手要过妈妈手里的那碗芦根汤,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


宋妈心疼得什么似的,立刻搂抱起弟弟,把头靠着弟弟滚烫的烂花脸儿说:“不走!我不会走!我还是要俺们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头子!”跟着,她的眼圈可红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渐渐睡着了。


前几天,一个管宋妈叫大婶儿的小伙子来了,他来住两天,想找活儿做。他会用铁丝给大门的电灯编灯罩儿,免得灯泡被贼偷走。


宋妈问他说:“你上京来的时候,看见我们小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惊,瞪着眼珠,“我倒没看见,我是打刘村我舅舅那儿来的!”


“噢,”宋妈怀着心思地呆了一下,又问:“你打你舅那儿来的,那,俺们丫头给刘村的金子他妈奶着,你可听说孩子结实吗?”


“哦?”他又是一惊,“没没听说。准没错儿,放心吧!”停了一下他可又说:“大婶儿,您要能回趟家看看也好,三、四年没回去啦!”


等到这个小伙子走了,宋妈跟妈妈说,她听了她侄子的话,吞吞吐吐的,很不放心。妈妈安慰她说:“我看你这侄儿不正经,你听,他一会儿打你们家来,一会儿打他舅舅家来。他自己的话都对不上,怎么能知道你家孩子的事呢!”


宋妈还是不放心,她说:“我打今年个一开年心里就老不顺序,做了好几回梦啦!”


她叫了算命的来给解梦。

礼拜那天又叫我替她写信。

她老家的地名我已经背下了:

顺义县牛栏山冯村妥交冯大明吾夫平安家信。


“念书多好,看你九岁就会写信,出门丢不了啦!”


“信上说什么?”

我拿着笔,铺一张信纸,逞起能来。

“你就写呀,家里大小可平安?小栓子到野地里放牛要小心,别尽顾得下水里玩。我给做好了两双鞋一套裤褂。丫头子那儿别忘了到时候送钱去!给人家多道道乏。


拿回去的钱前后快二百块了,后坡的二分地该赎就赎回来,省得老种人家的地。还有,我这儿倒是平安,就是惦记着孩子,赶下个月要来的时候,把栓子带来我瞅瞅也安心。还有……”


“这封信太长了!”

我拦住她没完没了的话,“还是让爸爸写吧!”


爸爸给她写的信寄出去了,宋妈这几天很高兴。现在,她问弟弟说:“要是小栓子来,你的新板凳给不给他坐?”


“给呀!”弟弟说着立刻就站起来。

“我也给。”珠珠说。

“等小栓子来,跟我一块儿上附小念书好不好?”我说。


“那敢情好,只要你妈答应让他在这儿住着。”


“我去说!我妈妈很听我的话。”

“小栓子来了,你们可别笑他呀,英子,你可是顶能笑话人!他是乡下人,可土着呢!”


宋妈说的仿佛小栓子等会儿就到似的。

她又看看我说:“英子,他准比你高,四年了,可得长多老高呀!”


宋妈高兴得抱起燕燕,放在她的膝盖上。

膝盖头颠呀颠的,她唱起她的歌:“鸡蛋鸡蛋壳壳儿,里头坐个哥哥儿,哥哥出来卖菜,里头坐个姑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个姑娘,姑娘出来点灯,烧了鼻子眼睛!”


她唱着,用手板住燕燕的小手指,指着鼻子和眼睛,燕燕笑得咯咯的。宋妈又唱那快板儿:“槐树槐,槐树槐,槐树底下搭戏台,人家姑娘都来到,就差我的姑娘还没来;说着说着就来了,骑着驴,打着伞,光着屁股挽着髻……”


太阳斜过来了,金黄的光从树叶缝里透过来,正照着我的眼,我随着宋妈的歌声,斜头躲过晃眼的太阳,忽然看见远远的胡同口外,一团黑在动着。


我举起手遮住阳光仔细看,真是一匹小驴,得、得、得地走过来了。赶驴的人,蓝布的半截褂子上,蒙了一层黄土。


哟!那不是黄板儿牙吗?

我喊宋妈:“你看,真有人骑驴来了!”

宋妈停止了歌声,转过头去呆呆地看。

黄板儿牙一声:“窝哦!”

小驴停在我们的面前。

宋妈不说话,也不站起来,刚才的笑容没有了,绷着脸,眼直直瞅着她的丈夫,仿佛等什么。黄板儿牙也没说话,扑扑地掸他的衣服,黄土都飞起来了。


我看不起他!拿手捂着鼻子。

他又摘下了草帽扇着,不知道跟谁说:“好热呀!”


宋妈这才好像忍不住了,问说:“孩子呢?”


“上他大妈家去了。”

他又抬起脚来掸鞋,没看宋妈。

他的白布袜子都变黄了,那也是宋妈给做的。他的袜子像鞋一样,底子好几层,细针密线儿纳的。


我看着驴背上的大麻袋,不知里面这回装的是什么。黄板儿牙把口袋拿下来解开了,从里面掏出一大捧烤得倍儿干的挂落枣给我,咬起来是脆的,味儿是辣的,香的。


“英子,你带珠珠上小红她们家玩去,挂落枣儿多拿点儿去,分给人家吃。”宋妈说。


我带着珠珠走了,回过头看,宋妈一手收拾起四个新板凳,一手抱燕燕,弟弟拉着她的衣角,他们正向家里走。黄板儿牙牵起小叫驴,走进我家门,他准又要住一夜。


他的驴满地打滚儿,爸爸种的花草,又要被糟践了。等我们从小红家回来,天都快黑了,挂落枣没吃几个,小红用细绳穿好全给我挂在脖子上了。


进门来,宋妈和她丈夫正在门道里。

黄板儿牙坐在我们的新板凳上发呆,宋妈蒙着脸哭,不敢出声儿。屋里已经摆上饭菜了。妈妈在喂燕燕吃饭,皱着眉,抿着嘴,又摇头叹着气,神气挺不对。


“妈,”我小声地叫,“宋妈哭呢!”

妈妈向我轻轻地摆手,禁止我说话。什么事情这样重要?


“宋妈的小栓子已经死了”,

妈妈沙着嗓子对我说,她又转向爸爸:“唉!已经死了一两年,到现在才说出来,怪不得宋妈这一阵子总是心不安,一定要叫她丈夫来问问。她侄子那次来,是话里有意思的。两件事一齐发作,叫人怎么受!”



爸爸也摇头叹息着,没有话可说。

我听了也很难过,但不知另外还有一件事是什么,又不敢问。


妈妈叫我去喊宋妈来,我也感觉是件严重的事,到门道里,不敢像每次那样大声吆喝她,我轻轻地喊:“宋妈,妈叫你呢!”


宋妈很不容易地止住抽噎的哭声,到屋里来。妈对她说:“你明天跟他回家去看看吧,你也好几年没回家了。”


“孩子都没了,我还回去干么?不回去了,死也不回去了!”宋妈红着眼狠狠地说;并且接过妈妈手中的汤匙喂燕燕,好像这样就表示她呆定在我们家不走了。


“你家丫头子到底给了谁呢?能找回来吗?”

“好狠心呀!”宋妈恨得咬着牙,“那年抱回去,敢情还没出哈德门,他就把孩子给了人,他说没要人家钱,我就不信!”


“给了谁,有名有姓,就有地方找去。”

“说是给了一个赶马车的,公母俩四十岁了没儿没女的,谁知道是真话假话!”


“问清楚了找找也好。”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宋妈成年跟我们念叨的小栓子和丫头子,这一下都没有了。年年宋妈都给他们两个做那么多衣服和鞋子,她的丈夫都送给了谁?旧花棉被里裹着的那个小婴孩,到了谁家了?


我想问小栓子是怎么死的,可是看着宋妈的红肿的眼睛,就不敢问了。


“我看你还是回去。”

妈妈又劝她,但是宋妈摇摇头,不说什么,尽管流泪。


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两眼却盯着宋妈看。因为宋妈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宋妈照样地替我们四个人打水洗澡,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链儿的歌儿了,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


一切都照常,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巴达巴达地抽着旱烟袋。小驴大概饿了,它在地上卧着,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多么难听!


黄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它看见吃的,一翻滚,站起来,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玉簪花给踩倒了两三棵。


驴子吃上干草子,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露着。怪不得,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它!宋妈为什么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朝窗外看去,驴没了,地上留了一堆粪球,宋妈在打扫。她一抬头看见了我,招手叫我出去。我跑出来,宋妈跟我说:“英子,别乱跑,等会跟我出趟门,你识字,帮我找地方。”


“到哪儿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说着她又哭了,低下头去,把驴粪撮进簸箕里,眼泪掉在那上面,“找丫头子。”


“好的。”我答应着。

宋妈和我偷偷出去的,妈妈哄着弟弟他们在房里玩。


出了门走不久,宋妈就后悔了:

“应当把弟弟带着,他回头看不见我准得哭,他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我呀!”就是为了这个,宋妈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这时仗着胆子问:“小栓子怎么死的?宋妈。”


“我不是跟你说过,冯村的后坡下有条河吗……”


“是呀,你说,叫小栓子放牛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就顾得玩水。”


“他掉在水里死的时候,还不会放牛呢,原来正是你妈妈生燕燕那一年。”


“那时候黄板嗯,你的丈夫做什么去了?”

“他说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后坡草棚里耍钱去才怪呢!准是小栓子饿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给他轰出来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后坡的河里去。”


“还有,你的丈夫为什么要把小丫头子送给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我不要也罢。现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来,要花钱就花吧。”宋妈说。


我们从绒线胡同穿过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


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

“宋妈,你到我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


“我是后悔,后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


“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

“嗯。”宋妈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我的话。我们走到西交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宋妈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


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后掀开那块盖布,在用黄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


“宋妈,他在做什么?”

“啊?”宋妈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我咽咽唾沫点点头,宋妈掏出钱来给我买了两个吃。


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地包在手绢里,我说:“是买给丫头子的吗?”


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我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


宋妈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走那边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


宋妈问那人说:“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


那人很奇怪地把宋妈和我上下看了看:“你们是哪儿的?”


“有个老乡亲托我给他带个信儿。”

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妈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


“劳驾,找人哪!”宋妈喊道。

其中一个小孩子便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我们,她才向门口走来。


宋妈大声地喊:“你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

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

“您可有个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


宋妈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说:“找错人了!”


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说:“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


她又问我:“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黄米面湿溶了。


我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我对宋妈说:“我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


我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我是想逗宋妈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吃罢!”


半个月过去,宋妈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子的影子。树荫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


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没有一句话。冬天又来了,黄板儿牙又来了。宋妈让他蹲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


这是下雪的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


宋妈喂燕燕吃冻柿子,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雪》的课文:一片一片又一片,两片三片四五片,六片七片八九片,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最后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层层地铺上去。


妈妈说:“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我叫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宋妈一声不言语,妈妈又说:“你瞧怎么样?”


宋妈这才说:“也好,我回家跟他算帐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宋妈说。

“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宋妈看着我说:“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跟你爸爸告他的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宋妈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


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我,不定怎么闹。”


她又对妈妈说:“这孩子脾气强,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唉!”


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折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丝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说走就走了!”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了。


“妈,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

我躺在床上问妈妈。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轻声地对我说:“英子,她现在回去,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抱着一个新的娃娃。”


“那时候她还要给我们家当奶妈吧?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


“小孩子胡说!”妈妈摆着正经脸骂我。

“明天早上谁给我梳辫子?”

我的头发又黄又短,很难梳,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宋妈,她就要骂我:“催惯了,赶明儿要上花轿也这么催,多寒碜!”


“明天早点儿起来,还可以赶着让宋妈给你梳了辫子再走。”妈妈说。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起床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雪停了,干树枝上挂着雪,小驴拴在树干上,它一动弹,树枝上的雪就被抖落下来,掉在驴背上。


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妈,她看见我这样早起来,吓了一跳。我说:“宋妈,给我梳辫子。”


她今天特别的和气,不唠叨我了。

小驴儿吃好了早点,黄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骑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妈打点好了,她用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我说:“我不叫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英子,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黄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黄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得、得、得、得。”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的清新空气里,响得真好听。


第五部分:

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新建的大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毕业生坐在前八排,我又是坐在最前一排的中间位子上。我的衣襟上有一朵粉红色的夹竹桃,是临来时妈妈从院子里摘下来给我别上的。


她说:“夹竹桃是你爸爸种的,戴着它,就像爸爸看见你上台时一样!”


爸爸病倒了,他住在医院里不能来。

昨天我去看爸爸,他的喉咙肿胀着,声音是低哑的。我告诉爸,行毕业典礼的时候,我代表全体同学领毕业证书,并且致谢词。


我问爸,能不能起来,参加我的毕业典礼?


六年前他参加了我们学校的那次欢送毕业同学同乐会时,曾经要我好好用功,六年后也代表同学领毕业证书和致谢词。


今天,“六年后”到了,我真的被选做这件事。爸爸哑着嗓子,拉起我的手笑笑说:“我怎么能够去?”


但是我说:“爸爸,你不去,我很害怕,你在台底下,我上台说话就不发慌了。”


爸爸说:“英子,不要怕,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那么爸不也可以硬着头皮从床上起来到我们学校去吗?”爸爸看着我,摇摇头,不说话了。


他把脸转向墙那边,举起他的手,看那上面的指甲。然后,他又转过脸来叮嘱我:“明天要早起,收拾好就到学校去,这是你在小学的最后一天了,可不能迟到!”


“我知道,爸爸。”

“没有爸爸,你更要自己管自己,并且管弟弟和妹妹,你已经大了,是不是?”


“是。”我虽然这么答应了,但是觉得爸爸讲的话很使我不舒服,自从六年前的那一次,我何曾再迟到过?


当我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有早晨赖在床上不起床的毛病。每天早晨醒来,看到阳光照到玻璃窗上,我的心里就是一阵愁:已经这么晚了,等起来,洗脸,扎辫子,换制服,再到学校去,准又是一进教室被罚站在门边。


同学们的眼光,会一个个向你投过来。

我虽然很懒惰,却也知道害羞呀!

所以又愁又怕,每天都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奔向学校去。最糟的是爸爸不许小孩子上学乘车的,他不管你晚不晚。


有一天,下大雨,我醒来就知道不早了,因为爸爸已经在吃早点。我听着,望着大雨,心里愁得了不得。


我上学不但要晚了,而且要被妈妈打扮得穿上肥大的夹袄(是在夏天!),和踢拖着不合脚的油鞋,举着一把大油纸伞,走向学校去!想到这么不舒服的上学,我竟有勇气赖在床上不起来了。


等一下,妈妈进来了。

她看我还没有起床,吓了一跳,催促着我,但是我皱紧了眉头,低声向妈哀求说:“妈,今天晚了,我就不去上学了吧?”


妈妈就是做不了爸爸的主意,当她转身出去,爸爸就进来了。他瘦瘦高高的,站在床前来,瞪着我:“怎么还不起来,快起!快起!”


“晚了!爸!”我硬着头皮说。

“晚了也得去,怎么可以逃学!起!”一个字的命令最可怕,但是我怎么啦!


居然有勇气不挪窝。

爸气极了,一把把我从床上拖起来,我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爸左看右看,结果从桌上抄起鸡毛掸子倒转来拿,藤鞭子在空中一抡,就发出咻咻的声音,我挨打了!爸把我从床头打到床角,从床上打到床下,外面的雨声混合着我的哭声。


我哭号,躲避,最后还是冒着大雨上学去了。我是一只狼狈的小狗,被宋妈抱上了洋车第一次花五大枚坐车去上学。


我坐在放下雨篷的洋车里,一边抽抽答答地哭着,一边撩起裤脚来检查我的伤痕。那一条条鼓起的鞭痕,是红的,而且发着热。


我把裤脚向下拉了拉,遮盖住最下面的一条伤痕,我最怕被同学耻笑。虽然迟到了,但是老师并没有罚我站,这是因为下雨天可以原谅的缘故。


老师教我们先静默再读书。

坐直身子,手背在身后,闭上眼睛,静静地想五分钟。


老师说:想想看,你是不是听爸妈和老师的话?昨天的功课有没有做好?今天的功课全带来了吗?早晨跟爸妈有礼貌地告别了吗?……


我听到这儿,鼻子抽答了一下,幸好我的眼睛是闭着的,泪水不至于流出来。


正在静默的当中,我的肩头被拍了一下,急忙地睁开了眼,原来是老师站在我的位子边。他用眼势告诉我,教我向教室的窗外看去,我猛一转头看,是爸爸那瘦高的影子!


我刚安静下来的心又害怕起来了!

爸为什么追到学校来?爸爸点头示意招我出去。我看看老师,征求他的同意,老师也微笑地点点头,表示答应我出去。


我走出了教室,站在爸面前。

爸没说什么,打开了手中的包袱,拿出来的是我的花夹袄。他递给我,看着我穿上,又拿出两个铜板来给我。


后来怎么样了,我已经不记得,因为那是六年以前的事了。只记得,从那以后,到今天,每天早晨我都是等待着校工开大铁栅校门的学生之一。


冬天的清晨站在校门前,戴着露出五个手指头的那种手套,举了一块热乎乎的烤白薯在吃着。夏天的早晨站在校门前,手里举着从花池里摘下的玉簪花,送给亲爱的韩老师,她教我跳舞。


啊!这样的早晨,一年年都过去了,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在这学校里啦!当当当,钟响了,毕业典礼就要开始。


看外面的天,有点阴,我忽然想,爸爸会不会忽然从床上起来,给我送来花夹袄?


我又想,爸爸的病几时才能好?

妈妈今早的眼睛为什么红肿着?

院里大盆的石榴和夹竹桃今年爸爸都没有给上麻渣,他为了叔叔给日本人害死,急得吐血了。


到了五月节,石榴花没有开得那么红,那么大。如果秋天来了,爸还要买那样多的菊花,摆满在我们的院子里、廊檐下、客厅的花架上吗?


爸是多么喜欢花。

每天他下班回来,我们在门口等他,他把草帽推到头后面抱起弟弟,经过自来水龙头,拿起灌满了水的喷水壶,唱着歌儿走到后院来。


他回家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浇花。

那时太阳快要下去了,院子里吹着凉爽的风,爸爸摘下一朵茉莉插到瘦鸡妹妹的头发上。


陈家的伯伯对爸爸说:“老林,你这样喜欢花,所以你太太生了一堆女儿!”


我有四个妹妹,只有两个弟弟。

我才十二岁……

我为什么总想到这些呢?

韩主任已经上台了,他很正经地说:“各位同学都毕业了,就要离开上了六年的小学到中学去读书,做了中学生就不是小孩子了,当你们回到小学来看老师的时候,我一定高兴看你们都长高了,长大了……”


于是我唱了五年的骊歌,现在轮到同学们唱给我们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我哭了,我们毕业生都哭了。

我们是多么喜欢长高了变成大人,我们又是多么怕呢!


当我们回到小学来的时候,无论长得多么高,多么大,老师!你们要永远拿我当个孩子呀!做大人,常常有人要我做大人。


宋妈临回她的老家的时候说:“英子,你大了,可不能跟弟弟再吵嘴!他还小。”


兰姨娘跟着那个四眼狗上马车的时候说:“英子,你大了,可不能招你妈妈生气了!”


蹲在草地里的那个人说:“等到你小学毕业了,长大了,我们看海去。”


虽然,这些人都随着我的长大没有了影子了。是跟着我失去的童年一起失去了吗?爸爸也不拿我当孩子了,他说:“英子,去把这些钱寄给在日本读书的陈叔叔。”


“爸爸!”

“不要怕,英子,你要学做许多事,将来好帮着你妈妈。你最大。”


于是他数了钱,告诉我怎样到东交民巷的正金银行去寄这笔钱到最里面的台子上去要一张寄款单,填上“金柒拾圆也”,写上日本横滨的地址,交给柜台里的小日本儿!


我虽然很害怕,但是也得硬着头皮去。

这是爸爸说的,无论什么困难的事,只要硬着头皮去做,就闯过去了。


“闯练,闯练,英子。”

我临去时爸爸还这样叮嘱我。

我心情紧张,手里捏紧一卷钞票到银行去。等到从高台阶的正金银行出来,看着东交民巷街道中的花圃种满了蒲公英,我高兴地想:闯过来了,快回家去,告诉爸爸,并且要他明天在花池里也种满蒲公英。


快回家去!快回家去!

拿着刚发下来的小学毕业文凭红丝带子系着的白纸筒,催着自己,我好像怕赶不上什么事情似的,为什么呀?


进了家门来,静悄悄的,四个妹妹和两个弟弟都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他们在玩沙土,旁边的夹竹桃不知什么时候垂下了好几个枝子,散散落落地很不像样,是因为爸爸今年没有收拾它们修剪、捆扎和施肥。


石榴树大盆底下也有几粒没有长成的小石榴,我很生气,问妹妹们:“是谁把爸爸的石榴摘下来的?我要告诉爸爸去!”


妹妹们惊奇地睁大了眼,她们摇摇头说:“是它们自己掉下来的。”


我捡起小青石榴。

缺了一根手指头的厨子老高从外面进来了,他说:“大小姐,别说什么告诉你爸爸了,你妈妈刚从医院来了电话,叫你赶快去,你爸爸已经……”


他为什么不说下去了?

我忽然觉得着急起来,大声喊着说:“你说什么?老高。”


“大小姐,到了医院,好好儿劝劝你妈,这里就数你大了!就数你大了!”


瘦鸡妹妹还在抢燕燕的小玩意儿,弟弟把沙土灌进玻璃瓶里。是的,这里就数我大了,我是小小的大人。


我对老高说:“老高,我知道是什么事了,我就去医院。”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镇定,这样的安静。

我把小学毕业文凭,放到书桌的抽屉里,再出来,老高已经替我雇好了到医院的车子。


走过院子,看到那垂落的夹竹桃,我默念着: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


后记:

冬阳•童年•骆驼队

骆驼队来了,停在我家的门前。

它们排列成一长串,沉默地站着,等候人们的安排。天气又干又冷,拉骆驼的摘下了他的毡帽,秃瓢儿上冒着热气,是一股白色的烟,融入干冷的大气中。


爸爸在和他讲价钱。

双峰的驼背上,每匹都驮着两麻袋煤。

我在想,麻袋里面是“南山高末”呢?还是“乌金墨玉”?


我常常看见顺城街煤栈的白墙上,写着这样几个大黑字。但是拉骆驼的说,他们从门头沟来,它们和骆驼,是一步一步走来的。


另外一个拉骆驼的,在招呼骆驼们吃草料。它们把前脚一屈,屁股一撅,就跪了下来。


爸爸已经和他们讲好价钱了。

人在卸煤,骆驼在吃草。我站在骆驼的面前,看它们吃草料咀嚼的样子,那样丑的脸,那样长的牙,那样安静的态度。


它们咀嚼的时候,上牙和下牙交错地后来磨去,大鼻孔里冒着热气,白沫子沾满在胡须上。我看得呆了,自己的牙齿也动了起来。


老师教给我,要学骆驼,沉得住气的动物。看它从不着急,慢慢地走,慢慢地嚼,总会走到的,总会吃饱的。


也许它天生是该慢慢的,偶然躲避车子跑两步,姿势就很难看。骆驼队伍过来时,你会知道,打头儿的那一匹,长脖子底下总系着一个铃铛,走起来“当、当、当”地响。


“为什么要一个铃铛?”

我不懂的事就要问一问。

爸爸告诉我,骆驼很怕狼,因为狼会咬它们,所以人类给它带上铃铛,狼听见铃铛的声音,知道那是有人类在保护着,就不敢侵犯了。


我的幼稚心灵中却充满了和大人不同的想法,我对爸爸说:“不是的,爸!它们软软的脚掌走在软软的沙漠上,没有一点点声音。


你不是说,它们走上三天三夜都不喝一口水,只是不声不响地咀嚼着从胃里反刍出来的食物吗?一定是拉骆驼的人类,耐不住那长途寂寞的旅程,所以才给骆驼带上了铃铛,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


爸爸想了想,笑笑说:

“也许,你的想法更美些。”

冬天快过完了,春天就要来,太阳特别地暧和,暖得让人想把棉袄脱下来。可不是么?骆驼也脱掉它的绒袍子啦!它的毛皮一大块一大块地从身上掉下来,垂在肚皮底下。


我真想拿剪刀替它们剪一剪,因为太不整齐了。拉骆驼的人也一样,他们身上那件反穿大羊皮,也都脱下来了,搭在骆驼背的小峰上。


麻袋空了,“乌金墨玉”都卖了,铃铛在轻松的步伐里响得更清脆。夏天来了,再不见骆驼的影子,我又问妈:“夏天它们到哪儿去?”


“谁?”

“骆驼呀!”

妈妈回答不上来了,她说:“总是问,总是问,你这孩子!”


夏天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还。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我也不会再做了。


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对自己说,把它们写下来吧,让实际的童年过去,心灵的童年永存下来。


就这样,我写了一本《城南旧事》。

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写。

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


1960年10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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