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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恩:西游记36

2017-05-29 文学家

第七十一回

行者假名降怪犼

观音现象伏妖王

色即空兮自古,空言是色如然。人能悟彻色空禅,何用丹砂炮炼。德行全修休懈,工夫苦用熬煎。有时行满始朝天,永驻仙颜不变。


话说那赛太岁紧关了前后门户,搜寻行者,直嚷到黄昏时分,不见踪迹。坐在那剥皮亭上,点聚群妖,发号施令,都教各门上提铃喝号,击鼓敲梆,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支更坐夜。


原来孙大圣变做个痴苍蝇,钉在门旁,见前面防备甚紧,他即抖开翅,飞入后宫门首看处,见金圣娘娘伏在御案上,清清滴泪,隐隐声悲。行者飞进门去,轻轻的落在他那乌云散髻之上,听他哭的什么。


少顷间,那娘娘忽失声道:“主公啊!我和你——前生烧了断头香,今世遭逢泼怪王。拆凤三年何日会?分鸳两处致悲伤。差来长老才通信,惊散佳姻一命亡。只为金铃难解识,相思又比旧时狂。”


行者闻言,即移身到他耳根后,悄悄的叫道:

“圣宫娘娘,你休恐惧,我还是你国差来的神僧孙长老,未曾伤命。只因自家性急,近妆台偷了金铃,你与妖王吃酒之时,我却脱身私出了前亭,忍不住打开看看。不期扯动那塞口的绵花,那铃响一声,迸出烟火黄沙。


我就慌了手脚,把金铃丢了,现出原身,使铁棒,苦战不出,恐遭毒手,故变作一个苍蝇儿,钉在门枢上,躲到如今。那妖王愈加严紧,不肯开门。你可去再以夫妻之礼,哄他进来安寝,我好脱身行事,别作区处救你也。”


娘娘一闻此言,战兢兢发似神揪,虚怯怯心如杵筑,泪汪汪的道:“你如今是人是鬼?”


行者道:“我也不是人,我也不是鬼,如今变作个苍蝇儿在此。你休怕,快去请那妖王也。”


娘娘不信,泪滴滴悄语低声道:“你莫魇寐我。”

行者道:“我岂敢魇寐你?你若不信,展开手,等我跳下来你看。”


那娘娘真个把左手张开,行者轻轻飞下,落在他玉掌之间,好便似——菡萏蕊头钉黑豆,牡丹花上歇游蜂;绣球心里葡萄落,百合枝边黑点浓。金圣宫高擎玉掌,叫声神僧,行者嘤嘤的应道:“我是神僧变的。”


那娘娘方才信了,悄悄的道:“我去请那妖王来时,你却怎生行事?”


行者道:“古人云,断送一生惟有酒。又云,破除万事无过酒。酒之为用多端,你只以饮酒为上,你将那贴身的侍婢,唤一个进来,指与我看,我就变作他的模样,在旁边伏侍,却好下手。”


那娘娘真个依言,即叫:“春娇何在?”

那屏风后转出一个玉面狐狸来,跪下道:“娘娘唤春娇有何使令?”


娘娘道:“你去叫他们来点纱灯,焚脑麝,扶我上前庭,请大王安寝也。”


那春娇即转前面,叫了七八个怪鹿妖狐,打着两对灯龙,一对提炉,摆列左右。娘娘欠身叉手,那大圣早已飞去。好行者,展开翅,径飞到那玉面狐狸头上,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


变作一个瞌睡虫,轻轻的放在他脸上。

原来瞌睡虫到了人脸上,往鼻孔里爬,爬进孔中,即瞌睡了。那春娇果然渐觉困倦,立不住脚,摇桩打盹,即忙寻着原睡处,丢倒头只情呼呼的睡起。行者跳下来,摇身一变,变做那春娇一般模样,转屏风与众排立不题。


却说那金圣宫娘娘往前正走,有小妖看见,即报赛太岁道:“大王,娘娘来了。”


那妖王急出剥皮亭外迎迓,娘娘道:“大王啊,烟火既息,贼已无踪,深夜之际,特请大王安置。”


那妖满心欢喜道:“娘娘珍重,却才那贼乃是孙悟空。他败了我先锋,打杀我小校,变化进来,哄了我们,我们这般搜检,他却渺无踪迹,故此心上不安。”


娘娘道:“那厮想是走脱了。大王放心勿虑,且自安寝去也。”


妖精见娘娘侍立敬请,不敢坚辞,只得吩咐群妖,各要小心火烛,谨防盗贼,遂与娘娘径往后宫。行者假变春娇,从两班侍婢引入。娘娘叫:“安排酒来与大王解劳。”


妖王笑道:“正是正是,快将酒来,我与娘娘压惊。”


假春娇即同众怪铺排了果品,整顿些腥肉,调开桌椅。那娘娘擎杯,这妖王也以一杯奉上,二人穿换了酒杯。假春娇在旁执着酒壶道:“大王与娘娘今夜才递交杯盏,请各饮干,穿个双喜杯儿。”


真个又各斟上,又饮干了。假春娇又道:“大王娘娘喜会,众侍婢会唱的供唱,善舞的起舞来耶。”


说未毕,只听得一派歌声,齐调音律,唱的唱,舞的舞。他两个又饮了许多。娘娘叫住了歌舞。众侍婢分班,出屏风外摆列,惟有假春娇执壶,上下奉酒。娘娘与那妖王专说得是夫妻之话。


你看那娘娘一片云情雨意,哄得那妖王骨软筋麻,只是没福,不得沾身。可怜!真是猫咬尿胞空欢喜!叙了一会,笑了一会,娘娘问道:“大王,宝贝不曾伤损么?”


妖王道:“这宝贝乃先天抟铸之物,如何得损!只是被那贼扯开塞口之绵,烧了豹皮包袱也。”


娘娘说:“怎生收拾?”

妖王道:“不用收拾,我带在腰间哩。”

假春娇闻得此言,即拔下毫毛一把,嚼得粉碎,轻轻挨近妖王,将那毫毛放在他身上,吹了三口仙气,暗暗的叫“变!”


那些毫毛即变做三样恶物,乃虱子、虼蚤、臭虫,攻入妖王身内,挨着皮肤乱咬。那妖王燥痒难禁,伸手入怀揣摸揉痒,用指头捏出几个虱子来,拿近灯前观看。娘娘见了,含忖道:“大王,想是衬衣禳了,久不曾浆洗,故生此物耳。”


妖王惭愧道:“我从来不生此物,可可的今宵出丑。”


娘娘笑道:“大王何为出丑?常言道,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哩。且脱下衣服来,等我替你捉捉。”


妖王真个解带脱衣。

假春娇在旁,着意看着那妖王身上,衣服层层皆有虼蚤跳,件件皆排大臭虫;子母虱,密密浓浓,就如蝼蚁出窝中。不觉的揭到第三层见肉之处,那金铃上纷纷垓垓的,也不胜其数。


假春娇道:“大王,拿铃子来,等我也与你捉捉虱子。”


那妖王一则羞,二则慌,却也不认得真假,将三个铃儿递与假春娇。假春娇接在手中,卖弄多时,见那妖王低着头抖这衣服,他即将金铃藏了,拔下一根毫毛,变作三个铃儿,一般无二,拿向灯前翻检;


却又把身子扭扭捏捏的,抖了一抖,将那虱子、臭虫、虼蚤,收了归在身上,把假金铃儿递与那怪。那怪接在手中,一发朦胧无措,那里认得什么真假,双手托着那铃儿,递与娘娘道:“今番你却收好了,却要仔细仔细,不要象前一番。”


那娘娘接过来,轻轻的揭开衣箱,把那假铃收了,用黄金锁锁了,却又与妖王叙饮了几杯酒,教侍婢:“净拂牙床,展开锦被,我与大王同寝。”


那妖王诺诺连声道:“没福,没福!不敢奉陪,我还带个宫女往西宫里睡去,娘娘请自安置。”


遂此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假春娇得了手,将他宝贝带在腰间,现了本象,把身子抖一抖,收去那个瞌睡虫儿,径往前走,只听得梆铃齐响,紧打三更。


好行者,捏着诀,念动真言,使个隐身法,直至门边。又见那门上拴锁甚密,却就取出金箍棒,望门一指,使出那解锁之法,那门就轻轻开了,急拽步出门站下,厉声高叫道:“赛太岁!还我金圣娘娘来!”


连叫两三遍,惊动大小群妖,急急看处,前门开了,即忙掌灯寻锁,把门儿依然锁上,着几个跑入里边去报道:“大王!有人在大门外呼唤大王尊号,要金圣娘娘哩!”


那里边侍婢即出宫门,悄悄的传言道:“莫吆喝,大王才睡着了。”


行者又在门前高叫,那小妖又不敢去惊动。如此者三四遍,俱不敢去通报。那大圣在外嚷嚷闹闹的,直弄到天晓,忍不住手轮着铁棒上前打门。慌得那大小群妖,顶门的顶门,报信的报信。


那妖王一觉方醒,只闻得乱撺撺的喧哗,起身穿了衣服,即出罗帐之外问道:“嚷什么?”


众侍婢才跪下道:“爷爷,不知是甚人在洞外叫骂了半夜,如今却又打门。”


妖王走出宫门,只见那几个传报的小妖,慌张张的磕头道:“外面有人叫骂,要金圣宫娘娘哩!若说半个不字,他就说出无数的歪话,甚不中听。见天晓大王不出,逼得打门也。”


那妖道:“且休开门,你去问他是那里来的,姓甚名谁,快来回报。”


小妖急出去,隔门问道:“打门的是谁?”

行者道:“我是朱紫国拜请来的外公,来取圣宫娘娘回国哩!”


那小妖听得,即以此言回报。那妖随往后宫,查问来历。原来那娘娘才起来,还未梳洗,早见侍婢来报:“爷爷来了。”


那娘娘急整衣,散挽黑云,出宫迎迓。才坐下,还未及问,又听得小妖来报:“那来的外公已将门打破矣。”


那妖笑道:“娘娘,你朝中有多少将帅?”

娘娘道:“在朝有四十八卫人马,良将千员,各边上元帅总兵,不计其数。”


妖王道:“可有个姓外的么?”

娘娘道:“我在宫,只知内里辅助君王,早晚教诲妃嫔,外事无边,我怎记得名姓!”


妖王道:“这来者称为外公,我想着百家姓上,更无个姓外的。娘娘赋性聪明,出身高贵,居皇宫之中,必多览书籍。记得那本书上有此姓也?”


娘娘道:“止千字文上有句外受傅训,想必就是此矣。”


妖王喜道:“定是,定是!”

即起身辞了娘娘,到剥皮亭上,结束整齐,点出妖兵,开了门,直至外面,手持一柄宣花钺斧,厉声高叫道:“那个是朱紫国来的外公?”


行者把金箍棒攥在右手,将左手指定道:“贤甥,叫我怎的?”


那妖王见了,心中大怒道:你这厮——相貌若猴子,嘴脸似猢狲。七分真是鬼,大胆敢欺人!


行者笑道:“你这个诳上欺君的泼怪,原来没眼!想我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九天神将见了我,无一个老字,不敢称呼,你叫我声外公,那里亏了你!”


妖王喝道:“快早说出姓甚名谁,有些什么武艺,敢到我这里猖獗!”


行者道:“你若不问姓名犹可,若要我说出姓名,只怕你立身无地!你上来,站稳着,听我道——


生身父母是天地,日月精华结圣胎。

仙石怀抱无岁数,灵根孕育甚奇哉。

当年产我三阳泰,今日归真万会谐。

曾聚众妖称帅首,能降众怪拜丹崖。

玉皇大帝传宣旨,太白金星捧诏来。


请我上天承职裔,官封弼马不开怀。

初心造反谋山洞,大胆兴兵闹御阶。

托塔天王并太子,交锋一阵尽猥衰。

金星复奏玄穹帝,再降招安敕旨来。

封做齐天真大圣,那时方称栋梁材。


又因搅乱蟠桃会,仗酒偷丹惹下灾。

太上老君亲奏驾,西池王母拜瑶台。

情知是我欺王法,即点天兵发火牌。

十万凶星并恶曜,干戈剑戟密排排。

天罗地网漫山布,齐举刀兵大会垓。


恶斗一场无胜败,观音推荐二郎来。

两家对敌分高下,他有梅山兄弟侪。

各逞英雄施变化,天门三圣拨云开。

老君丢了金钢套,众神擒我到金阶。

不须详允书供状,罪犯凌迟杀斩灾。


斧剁锤敲难损命,刀轮剑砍怎伤怀!

火烧雷打只如此,无计摧残长寿胎。

押赴太清兜率院,炉中煅炼尽安排。

日期满足才开鼎,我向当中跳出来。

手挺这条如意棒,翻身打上玉龙台。


各星各象皆潜躲,大闹天宫任我歪。

巡视灵官忙请佛,释伽与我逞英才。

手心之内翻筋斗,游遍周天去复来。

佛使先知赚哄法,被他压住在天崖。

到今五百余年矣,解脱微躯又弄乖。

特保唐僧西域去,悟空行者甚明白。

西方路上降妖怪,那个妖邪不惧哉!”

那妖王听他说出悟空行者,遂道:“你原来是大闹天宫的那厮,你既脱身保唐僧西去,你走你的路去便罢了。怎么罗织管事,替那朱紫国为奴,却到我这里寻死!”


行者喝道:“贼泼怪,说话无知!我受朱紫国拜请之礼,又蒙他称呼管待之恩,我老孙比那王位还高千倍,他敬之如父母,事之如神明,你怎么说出‘为奴’二字!我把你这诳上欺君之怪,不要走!吃外公一棒!”


那妖慌了手脚,即闪身躲过,使宣花斧劈面相迎。这一场好杀!你看——金箍如意棒,风刃宣花斧。一个咬牙发狠凶,一个切齿施威武。这个是齐天大圣降临凡,那个是作怪妖王来下土。


两个喷云爱雾照天宫,真是走石扬沙遮斗府。往往来来解数多,翻翻复复金光吐。齐将本事施,各把神通赌。这个要取娘娘转帝都,那个喜同皇后居山坞。这场都是没来由,舍死忘生因国主。


他两个战经五十回合,不分胜负。

那妖王见行者手段高强,料不能取胜,将斧架住他的铁棒道:“孙行者,你且住了。我今日还未早膳,待我进了膳,再来与你定雌雄。”


行者情知是要取铃铛,收了铁棒道:“好汉子不赶乏兔儿,你去你去!吃饱些,好来领死!”


那妖急转身闯入里边,对娘娘道:“快将宝贝拿来!”


娘娘道:“要宝贝何干?”

妖王道:“今早叫战者,乃是取经的和尚之徒,叫做孙悟空行者,假称外公。我与他战到此时,不分胜负。等我拿宝贝出去,放些烟火,烧这猴头。”


娘娘见说,心中怛突:欲不取出铃儿,恐他见疑;欲取出铃儿,又恐伤了孙行者性命。正自踌躇未定,那妖王又催逼道:“快拿出来!”


这娘娘无奈,只得将锁钥开了,把三个铃儿递与妖王。妖王拿了,就走出洞。娘娘坐在宫中,泪如雨下,思量行者不知可能逃得性命。两人却俱不知是假铃也。那妖出了门,就占起上风,叫道:“孙行者休走!看我摇摇铃儿!”


行者笑道:“你有铃,我就没铃?你会摇,我就不会摇?”


妖王道:“你有什么铃儿,拿出来我看。”

行者将铁棒捏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却去腰间解下三个真宝贝来,对妖王说:“这不是我的紫金铃儿?”


妖王见了,心惊道:“跷蹊,跷蹊!他的铃儿怎么与我的铃儿就一般无二!纵然是一个模子铸的,好道打磨不到,也有多个瘢儿,少个蒂儿,却怎么这等一毫不差?”


又问:“你那铃儿是那里来的?”

行者道:“贤甥,你那铃儿却是那里来的。”

妖王老实,便就说道:“我这铃儿是——

太清仙君道源深,八卦炉中久炼金。结就铃儿称至宝,老君留下到如今。”


行者笑道:“老孙的铃儿,也是那时来的。”

妖王道:“怎生出处?”

行者道:“我这铃儿是——

道祖烧丹兜率宫,金铃抟炼在炉中。二三如六循环宝,我的雌来你的雄。”


妖王道:“铃儿乃金丹之宝,又不是飞禽走兽,如何辨得雌雄?但只是摇出宝来,就是好的!”


行者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且让你先摇。”

那妖王真个将头一个铃儿幌了三幌,不见火出;第二个幌了三幌,不见烟出;第三个幌了三幌,也不见沙出。妖王慌了手脚道:“怪哉,怪哉!世情变了!这铃儿想是惧内,雄见了雌,所以不出来了。”


行者道:“贤甥,住了手,等我也摇摇你看。”

好猴子,一把攥了三个铃儿,一齐摇起。你看那红火、青烟、黄沙,一齐滚出,骨都都燎树烧山!大圣口里又念个咒语,望巽地上叫:“风来!”


真个是风催火势,火挟风威,红焰焰,黑沉沉,满天烟火,遍地黄沙!把那赛太岁唬得魄散魂飞,走头无路,在那火当中,怎逃性命!只闻得半空中厉声高叫:“孙悟空!我来了也!”


行者急回头上望,原来是观音菩萨,左手托着净瓶,右手拿着杨柳,洒下甘露救火哩,慌得行者把铃儿藏在腰间,即合掌倒身下拜。


那菩萨将柳枝连拂几点甘露,霎时间,烟火俱无,黄沙绝迹。行者叩头道:“不知大慈临凡,有失回避。敢问菩萨何往?”


菩萨道:“我特来收寻这个妖怪。”

行者道:“这怪是何来历,敢劳金身下降收之?”

菩萨道:“他是我跨的个金毛狲。因牧童盹睡,失于防守,这孽畜咬断铁索走来,却与朱紫国王消灾也。”


行者闻言急欠身道:“菩萨反说了,他在这里欺君骗后,败俗伤风,与那国王生灾,却说是消灾,何也?”


菩萨道:“你不知之,当时朱紫国先王在位之时,这个王还做东宫太子,未曾登基,他年幼间,极好射猎。


他率领人马,纵放鹰犬,正来到落凤坡前,有西方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所生二子,乃雌雄两个雀雏,停翅在山坡之下,被此王弓开处,射伤了雄孔雀,那雌孔雀也带箭归西。佛母忏悔以后,吩咐教他拆凤三年,身耽啾疾。


那时节,我跨着这犭孔,同听此言,不期这孽畜留心,故来骗了皇后,与王消灾。至今三年,冤愆满足,幸你来救治王患,我特来收妖邪也。”


行者道:“菩萨,虽是这般故事,奈何他玷污了皇后,败俗伤风,坏伦乱法,却是该他死罪。今蒙菩萨亲临,饶得他死罪,却饶不得他活罪。让我打他二十棒,与你带去罢。”


菩萨道:“悟空,你既知我临凡,就当看我分上,一发都饶了罢,也算你一番降妖之功。若是动了棍子,他也就是死了。”


行者不敢违言,只得拜道:“菩萨既收他回海,再不可令他私降人间,贻害不浅!”


那菩萨才喝了一声:“孽畜!还不还原,待何时也!”


只见那怪打个滚,现了原身,将毛衣抖抖,菩萨骑上。菩萨又望项下一看,不见那三个金铃。菩萨道:“悟空,还我铃来。”


行者道:“老孙不知。”

菩萨喝道:“你这贼猴!若不是你偷了这铃,莫说一个悟空,就是十个,也不敢近身!快拿出来!”


行者笑道:“实不曾见。”

菩萨道:“既不曾见,等我念念《紧箍儿咒》。”

那行者慌了,只教:“莫念,莫念!铃儿在这里哩!”


这正是:犼项金铃何人解?解铃人还问系铃人。菩萨将铃儿套在犼项下,飞身高坐。你看他四足莲花生焰焰,满身金缕迸森森,大慈悲回南海不题。


却说孙大圣整束了衣裙,轮铁棒打进獬豸洞去,把群妖众怪,尽情打死。剿除干净。直至宫中,请圣宫娘娘回国,那娘娘顶礼不尽。


行者将菩萨降妖并拆凤原由备说了一遍,寻些软草,扎了一条草龙,教:“娘娘跨上,合着眼莫怕,我带你回朝见主也。”


那娘娘谨遵吩咐,行者使起神通,只听得耳内风响。半个时辰,带进城,按落云头叫:“娘娘开眼。”


那皇后睁开眼看,认得是凤阁龙楼,心中欢喜,撇了草龙,与行者同登宝殿。那国王见了,急下龙床,就来扯娘娘玉手,欲诉离情,猛然跌倒在地,只叫:“手疼,手疼!”


八戒哈哈大笑道:“嘴脸!没福消受!一见面就蛰杀了也!”


行者道:“呆子,你敢扯他扯儿么?”

八戒道:“就扯他扯儿便怎的?”

行者道:“娘娘身上生了毒刺,手上有蜇阳之毒。自到麒麟山,与那赛太岁三年,那妖更不曾沾身,但沾身就害身疼,但沾手就害手疼。”


众官听说,道:“似此怎生奈何?”

此时外面众官忧疑,内里妃嫔悚惧,旁有玉圣、银圣二宫,将君王扶起。俱正在仓皇之际,忽听得那半空中,有人叫道:“大圣,我来也。”


行者抬头观看,只见那——

肃肃冲天鹤唳,飘飘径至朝前。缭绕祥光道道,氤氲瑞气翩翩。棕衣苫体放云烟,足踏芒鞋罕见。手执龙须蝇帚,丝绦腰下围缠。乾坤处处结人缘,大地逍遥游遍。此乃是大罗天上紫云仙,今日临凡解魇。


行者上前迎住道:“张紫阳何往?”

紫阳真人直至殿前,躬身施礼道:“大圣,小仙张伯端起手。”


行者答礼道:“你从何来?”

真人道:“小仙三年前曾赴佛会,因打这里经过,见朱紫国王有拆凤之忧,我恐那妖将皇后玷辱,有坏人伦,后日难与国王复合。


是我将一件旧棕衣变作一领新霞裳,光生五彩,进与妖王,教皇后穿了妆新。那皇后穿上身,即生一身毒刺,毒刺者,乃棕毛也。今知大圣成功,特来解魇。”


行者道:“既如此,累你远来,且快解脱。”

真人走向前,对娘娘用手一指,即脱下那件棕衣,那娘娘遍体如旧。真人将衣抖一抖,披在身上,对行者道:“大圣勿罪,小仙告辞。”


行者道:“且住,待君王谢谢。”

真人笑道:“不劳,不劳。”

遂长揖一声,腾空而去。

慌得那皇帝、皇后及大小众臣,一个个望空礼拜。拜毕,即命大开东阁,酬谢四僧。那君王领众跪拜,夫妻才得重谐。正当欢宴时,行者叫:“师父,拿那战书来。”


长老袖中取出递与行者,行者递与国王道:

“此书乃那怪差小校送来者。那小校已先被我打死,送来报功。后复至山中,变作小校,进洞回复,因得见娘娘,盗出金铃,几乎被他拿住;又变化,复偷出,与他对敌。幸遇观音菩萨将他收去,又与我说拆凤之故。”


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那举国君臣内外,无一人不感谢称赞。唐僧道:“一则是贤王之福,二来是小徒之功。今蒙盛宴,至矣,至矣!就此拜别,不要误贫僧向西去也。”


那国王恳留不得,遂换了关文,大排銮驾,请唐僧稳坐龙车,那君王妃后俱捧毂推轮,相送而别。正是:有缘洗尽忧疑病,绝念无思心自宁。毕竟这去后面再有什么吉凶之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盘丝洞七情迷本

濯垢泉八戒忘形

话表三藏别了朱紫国王,整顿鞍马西进。

行彀多少山原,历尽无穷水道,不觉的秋去冬残,又值春光明媚。师徒们正在路踏青玩景,忽见一座庵林,三藏滚鞍下马,站立大道之旁。行者问道:“师父,这条路平坦无邪,因何不走?”


八戒道:“师兄好不通情!师父在马上坐得困了,也让他下来关关风是。”


三藏道:“不是关风,我看那里是个人家,意欲自去化些斋吃。”


行者笑道:“你看师父说的是那里话。你要吃斋,我自去化,俗语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岂有为弟子者高坐,教师父去化斋之理?”


三藏道:“不是这等说。平日间一望无边无际,你们没远没近的去化斋,今日人家逼近,可以叫应,也让我去化一个来。”


八戒道:“师父没主张。常言道,三人出外,小的儿苦,你况是个父辈,我等俱是弟子。古书云:有事弟子服其劳,等我老猪去。”


三藏道:“徒弟啊,今日天气晴明,与那风雨之时不同。那时节,汝等必定远去,此个人家,等我去,有斋无斋,可以就回走路。”


沙僧在旁笑道:“师兄,不必多讲,师父的心性如此,不必违拗。若恼了他,就化将斋来,他也不吃。”


八戒依言,即取出钵盂,与他换了衣帽。

拽开步,直至那庄前观看,却也好座住场,但见——石桥高耸,古树森齐。石桥高耸,潺潺流水接长溪;古树森齐,聒聒幽禽鸣远岱。桥那边有数椽茅屋,清清雅雅若仙庵;又有那一座蓬窗,白白明明欺道院。


窗前忽见四佳人,都在那里刺凤描鸾做针线。

长老见那人家没个男儿,只有四个女子,不敢进去,将身立定,闪在乔林之下,只见那女子,一个个——


闺心坚似石,兰性喜如春。

娇脸红霞衬,朱唇绛脂匀。

蛾眉横月小,蝉鬓迭云新。

若到花间立,游蜂错认真。

少停有半个时辰,一发静悄悄,鸡犬无声。

自家思虑道:“我若没本事化顿斋饭,也惹那徒弟笑我,敢道为师的化不出斋来,为徒的怎能去拜佛。”


长老没计奈何,也带了几分不是,趋步上桥,又走了几步,只见那茅屋里面有一座木香亭子,亭子下又有三个女子在那里踢气球哩。你看那三个女子,比那四个又生得不同,但见那——


飘扬翠袖,摇拽缃裙。飘扬翠袖,低笼着玉笋纤纤;摇拽缃裙,半露出金莲窄窄。形容体势十分全,动静脚跟千样翙。拿头过论有高低,张泛送来真又楷。转身踢个出墙花,退步翻成大过海。


轻接一团泥,单枪急对拐。明珠上佛头,实捏来尖涘。窄砖偏会拿,卧鱼将脚扌歪。平腰折膝蹲,扭顶翘跟翙。扳凳能喧泛,披肩甚脱洒。绞裆任往来,锁项随摇摆。踢的是黄河水倒流,金鱼滩上买。


那个错认是头儿,这个转身就打拐。端然捧上臁,周正尖来扌卒。提跟惨草鞋,倒插回头采。退步泛肩妆,钩儿只一歹。版篓下来长,便把夺门揣。踢到美心时,佳人齐喝采。一个个汗流粉腻透罗裳,兴懒情疏方叫海。


言不尽,又有诗为证,诗曰:

蹴荬当场三月天,仙风吹下素婵娟。

汗沾粉面花含露,尘染蛾眉柳带烟。

翠袖低垂笼玉笋,缃裙斜拽露金莲。

几回踢罢娇无力,云鬓蓬松宝髻偏。

三藏看得时辰久了,只得走上桥头,应声高叫道:“女菩萨,贫僧这里随缘布施些儿斋吃。”


那些女子听见,一个个喜喜欢欢抛了针线,撇了气球,都笑笑吟吟的接出门来道:“长老,失迎了,今到荒庄,决不敢拦路斋僧,请里面坐。”


三藏闻言,心中暗道:“善哉,善哉!西方正是佛地!女流尚且注意斋僧,男子岂不虔心向佛?”


长老向前问讯了,相随众女入茅屋。

过木香亭看处,呀!原来那里边没甚房廊,只见那——峦头高耸,地脉遥长。峦头高耸接云烟,地脉遥长通海岳。门近石桥,九曲九湾流水顾;园栽桃李,千株千颗斗穠华。


藤薜挂悬三五树,芝兰香散万千花。远观洞府欺蓬岛,近睹山林压太华。正是妖仙寻隐处,更无邻舍独成家。有一女子上前,把石头门推开两扇,请唐僧里面坐。


那长老只得进去,忽抬头看时,铺设的都是石桌、石凳,冷气阴阴。长老心惊,暗自思忖道:“这去处少吉多凶,断然不善。”


众女子喜笑吟吟都道:“长老请坐。”

长老没奈何,只得坐了,少时间,打个冷禁。众女子问道:“长老是何宝山?化什么缘?还是修桥补路,建寺礼塔,还是造佛印经?请缘簿出来看看。”


长老道:“我不是化缘的和尚。”

女子道:“既不化缘,到此何干?”

长老道:“我是东土大唐差去西天大雷音求经者。适过宝方,腹间饥馁,特造檀府,募化一斋,贫僧就行也。”


众女子道:“好,好,好!常言道,远来的和尚好看经。妹妹们!不可怠慢,快办斋来。”


此时有三个女子陪着,言来语去,论说些因缘。那四个到厨中撩衣敛袖,炊火刷锅。你道他安排的是些什么东西?原来是人油炒炼,人肉煎熬,熬得黑糊充作面筋样子,剜的人脑煎作豆腐块片。


两盘儿捧到石桌上放下,对长老道:“请了,仓卒间,不曾备得好斋,且将就吃些充腹,后面还有添换来也。”


那长老闻了一闻,见那腥膻,不敢开口,欠身合掌道:“女菩萨,贫僧是胎里素。”


众女子笑道:“长老,此是素的。”

长老道:“阿弥陀佛!若象这等素的啊,我和尚吃了,莫想见得世尊,取得经卷。”


众女子道:“长老,你出家人,切莫拣人布施。”

长老道:“怎敢,怎敢!我和尚奉大唐旨意,一路西来,微生不损,见苦就救,遇谷粒手拈入口,逢丝缕联缀遮身,怎敢拣主布施!”


众女子笑道:“长老虽不拣人布施,却只有些上门怪人。莫嫌粗淡,吃些儿罢。”


长老道:“实是不敢吃,恐破了戒,望菩萨养生不若放生,放我和尚出去罢。”


那长老挣着要走,那女子拦住门,怎么肯放,俱道:“上门的买卖,倒不好做!放了屁儿,却使手掩,你往那里去?”


他一个个都会些武艺,手脚又活,把长老扯住,顺手牵羊,扑的掼倒在地。众人按住,将绳子捆了,悬梁高吊,这吊有个名色,叫做“仙人指路”。原来是一只手向前,牵丝吊起;一只手拦腰捆住,将绳吊起,两只脚向后一条绳吊起。


三条绳把长老吊在梁上,却是脊背朝上,肚皮朝下。那长老忍着疼,噙着泪,心中暗恨道:“我和尚这等命苦!只说是好人家化顿斋吃,岂知道落了火坑!徒弟啊!速来救我,还得见面,但迟两个时辰,我命休矣!”


那长老虽然苦恼,却还留心看着那些女子。

那些女子把他吊得停当,便去脱剥衣服。长老心惊,暗自忖道:“这一脱了衣服,是要打我的情了,或者夹生儿吃我的情也有哩。”


原来那女子们只解了上身罗衫,露出肚腹,各显神通:一个个腰眼中冒出丝绳,有鸭蛋粗细,骨都都的,迸玉飞银,时下把庄门瞒了不题。


却说那行者、八戒、沙僧,都在大道之旁。

他二人都放马看担,惟行者是个顽皮,他且跳树攀枝,摘叶寻果,忽回头,只见一片光亮,慌得跳下树来,吆喝道:“不好,不好!师父造化低了!”


行者用手指道:“你看那庄院如何?”

八戒沙僧共目视之,那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银又光似银。八戒道:“罢了,罢了!师父遇着妖精了!我们快去救他也!”


行者道:“贤弟莫嚷,你都不见怎的,等老孙去来。”


沙僧道:“哥哥仔细。”

行者道:“我自有处。”

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掣出金箍棒,拽开脚,两三步跑到前边,看见那丝绳缠了有千百层厚,穿穿道道,却似经纬之势,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软沾人。


行者更不知是什么东西,他即举棒道:“这一棒,莫说是几千层,就有几万层,也打断了!”


正欲打,又停住手道:“若是硬的便可打断,这个软的,只好打匾罢了。假如惊了他,缠住老孙,反为不美。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


你道他问谁?即捻一个诀,念一个咒,拘得个土地老儿在庙里似推磨的一般乱转。土地婆儿道:“老儿,你转怎的?好道是羊儿风发了!”


土地道:“你不知,你不知!有一个齐天大圣来了,我不曾接他,他那里拘我哩。”


婆儿道:“你去见他便了,却如何在这里打转?”

土地道:“若去见他,他那棍子好不重,他管你好歹就打哩!”


婆儿道:“他见你这等老了,那里就打你?”

土地道:“他一生好吃没钱酒,偏打老年人。”

两口儿讲一会,没奈何只得走出去,战兢兢的跪在路旁叫道:“大圣,当境土地叩头。”


行者道:“你且起来,不要假忙,我且不打你,寄下在那里。我问你,此间是甚地方?”


土地道:“大圣从那厢来?”

行者道:“我自东土往西来的。”

土地道:“大圣东来,可曾在那山岭上?”

行者道:“正在那山岭上,我们行李马匹还都歇在那岭上不是!”


土地道:“那岭叫做盘丝岭,岭下有洞叫做盘丝洞,洞里有七个妖精。”


行者道:“是男怪女怪?”

土地道:“是女怪。”

行者道:“他有多大神通?”

土地道:“小神力薄威短,不知他有多大手段,只知那正南上,离此有三里之遥,有一座濯垢泉,乃天生的热水,原是上方七仙姑的浴池。自妖精到此居住,占了他的濯垢泉,仙姑更不曾与他争竞,平白地就让与他了。我见天仙不惹妖魔怪,必定精灵有大能。”


行者道:“占了此泉何干?”

土地道:“这怪占了浴池,一日三遭,出来洗澡。如今巳时已过,午时将来哑。”


行者听言道:“土地,你且回去,等我自家拿他罢。”


那土地老儿磕了一个头,战兢兢的,回本庙去了。这大圣独显神通,摇身一变,变作个麻苍蝇儿,钉在路旁草梢上等待。


须臾间,只听得呼呼吸吸之声,犹如蚕食叶,却似海生潮。只好有半盏茶时,丝绳皆尽,依然现出庄村,还象当初模样。又听得呀的一声,柴扉响处,里边笑语喧哗,走出七个女子。


行者在暗中细看,见他一个个携手相搀,挨肩执袂,有说有笑的,走过桥来,果是标致。但见——比玉香尤胜,如花语更真。柳眉横远岫,檀口破樱唇。钗头翘翡翠,金莲闪绛裙。却似嫦娥临下界,仙子落凡尘。


行者笑道:“怪不得我师父要来化斋,原来是这一般好处。这七个美人儿,假若留住我师父,要吃也不彀一顿吃,要用也不彀两日用,要动手轮流一摆布就是死了。且等我去听他一听,看他怎的算计。”


好大圣,嘤的一声,飞在那前面走的女子云髻上钉住。才过桥来,后边的走向前来呼道:“姐姐,我们洗了澡,来蒸那胖和尚吃去。”


行者暗笑道:“这怪物好没算计!煮还省些柴,怎么转要蒸了吃!”


那些女子采花斗草向南来,不多时,到了浴池。

但见一座门墙,十分壮丽,遍地野花香艳艳,满旁兰蕙密森森。后面一个女子,走上前,唿哨的一声,把两扇门儿推开,那中间果有一塘热水。


这水——

自开辟以来,太阳星原贞有十,后被羿善开弓,射落九乌坠地,止存金乌一星,乃太阳之真火也。天地有九处汤泉,俱是众乌所化。那九阳泉,乃香冷泉、伴山泉、温泉、东合泉、潢山泉、孝安泉、广汾泉、汤泉,此泉乃濯垢泉。


有诗为证,诗曰:

一气无冬夏,三秋永注春。

炎波如鼎沸,热浪似汤新。

分溜滋禾稼,停流荡俗尘。


涓涓珠泪泛,滚滚玉团津。

润滑原非酿,清平还自温。

瑞祥本地秀,造化乃天真。

佳人洗处冰肌滑,涤荡尘烦玉体新。

那浴池约有五丈余阔,十丈多长,内有四尺深浅,但见水清彻底。底下水一似滚珠泛玉,骨都都冒将上来,四面有六七个孔窍通流。流去二三里之遥,淌到田里,还是温水。


池上又有三间亭子,亭子中近后壁放着一张八只脚的板凳。两山头放着两个描金彩漆的衣架。行者暗中喜嘤嘤的,一翅飞在那衣架头上钉住。那些女子见水又清又热,便要洗浴,即一齐脱了衣服,搭在衣架上。


一齐下去,被行者看见——

褪放纽扣儿,解开罗带结。

酥胸白似银,玉体浑如雪。

肘膊赛凝胭,香肩欺粉贴。


肚皮软又绵,脊背光还洁。

膝腕半围团,金莲三寸窄。

中间一段情,露出风流穴。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一个个跃浪翻波,负水顽耍。


行者道:“我若打他啊,只消把这棍子往池中一搅,就叫做滚汤泼老鼠,一窝儿都是死。可怜,可怜!打便打死他,只是低了老孙的名头。


常言道,男不与女斗,我这般一个汉子,打杀这几个丫头,着实不济。不要打他,只送他一个绝后计,教他动不得身,出不得水,多少是好。”


好大圣,捏着诀,念个咒,摇身一变,变作一个饿老鹰,但见:毛犹霜雪,眼若明星。妖狐见处魂皆丧,狡兔逢时胆尽惊。钢爪锋芒快,雄姿猛气横。会使老拳供口腹,不辞亲手逐飞腾。万里寒空随上下,穿云检物任他行。


呼的一翅,飞向前,轮开利爪,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尽情雕去,径转岭头,现出本相来见八戒、沙僧道:“你看。”


那呆子迎着对沙僧笑道:“师父原来是典当铺里拿了去的。”


沙僧道:“怎见得?”

八戒道:“你不见师兄把他些衣服都抢将来也?”


行者放下道:“此是妖精穿的衣服。”

八戒道:“怎么就有这许多?”

行者道:“七套。”

八戒道:“如何这般剥得容易,又剥得干净?”

行者道:“那曾用剥。原来此处唤做盘丝岭,那庄村唤做盘丝洞。洞中有七个女怪,把我师父拿住,吊在洞里,都向濯垢泉去洗浴。那泉却是天地产成的一塘子热水。他都算计着洗了澡要把师父蒸吃。


是我跟到那里,见他脱了衣服下水,我要打他,恐怕污了棍子,又怕低了名头,是以不曾动棍,只变做一个饿老鹰,雕了他的衣服。他都忍辱含羞,不敢出头,蹲在水中哩。我等快去解下师父走路罢。”


八戒笑道:“师兄,你凡干事,只要留根。既见妖精,如何不打杀他,却就去解师父!他如今纵然藏羞不出,到晚间必定出来。他家里还有旧衣服,穿上一套,来赶我们。纵然不赶,他久住在此,我们取了经,还从那条路回去。


常言道,宁少路边钱,莫少路边拳。

那时节,他拦住了吵闹,却不是个仇人也?”

行者道:“凭你如何主张?”

八戒道:“依我,先打杀了妖精,再去解放师父,此乃斩草除根之计。”


行者道:“我是不打他。你要打,你去打他。”

八戒抖擞精神,欢天喜地举着钉钯,拽开步,径直跑到那里。忽的推开门看时,只见那七个女子,蹲在水里,口中乱骂那鹰哩,道:“这个匾毛畜生!猫嚼头的亡人!把我们衣服都雕去了,教我们怎的动手!”


八戒忍不住笑道:“女菩萨,在这里洗澡哩,也携带我和尚洗洗何如?”


那怪见了作怒道:“你这和尚,十分无礼!我们是在家的女流,你是个出家的男子。古书云:七年男女不同席,你好和我们同塘洗澡?”


八戒道:“天气炎热,没奈何,将就容我洗洗儿罢。那里调什么书担儿,同席不同席!”


呆子不容说,丢了钉钯,脱了皂锦直裰,扑的跳下水来,那怪心中烦恼,一齐上前要打。不知八戒水势极熟,到水里摇身一变,变做一个鲇鱼精。那怪就都摸鱼,赶上拿他不住。


东边摸,忽的又渍了西去;西边摸,忽的又渍了东去;滑傣蜱的,只在那腿裆里乱钻。原来那水有搀胸之深,水上盘了一会,又盘在水底,都盘倒了,喘嘘嘘的,精神倦怠。


八戒却才跳将上来,现了本相,穿了直裰,执着钉钯喝道:“我是那个?你把我当鲇鱼精哩!”


那怪见了,心惊胆战对八戒道:“你先来是个和尚,到水里变作鲇鱼,及拿你不住,却又这般打扮,你端的是从何到此?是必留名。”


八戒道:“这伙泼怪当真的不认得我!我是东土大唐取经的唐长老之徒弟,乃天蓬元帅悟能八戒是也。你把我师父吊在洞里,算计要蒸他受用!我的师父又好蒸吃?快早伸过头来,各筑一钯,教你断根!”


那些妖闻此言,魂飞魄散,就在水中跪拜道:“望老爷方便方便!我等有眼无珠,误捉了你师父,虽然吊在那里,不曾敢加刑受苦。望慈悲饶了我的性命,情愿贴些盘费,送你师父往西天去也。”


八戒摇头道:“莫说这话!俗语说得好,曾着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是便筑一钯,各人走路!”


呆子一味粗夯,显手段,那有怜香惜玉之心,举着钯,不分好歹,赶上前乱筑。那怪慌了手脚,那里顾什么羞耻,只是性命要紧,随用手侮着羞处,跳出水来,都跑在亭子里站立,作出法来:


脐孔中骨都都冒出丝绳,瞒天搭了个大丝篷,把八戒罩在当中。那呆子忽抬头,不见天日,即抽身往外便走,那里举得脚步!


原来放了绊脚索,满地都是丝绳,动动脚,跌个禋踵:左边去,一个面磕地;右边去,一个倒栽葱;急转身,又跌了个嘴躭地;忙爬起,又跌了个竖蜻蜓。


也不知跌了多少跟头,把个呆子跌得身麻脚软,头晕眼花,爬也爬不动,只睡在地下呻吟。那怪物却将他困住,也不打他,也不伤他,一个个跳出门来,将丝篷遮住天光,各回本洞。


到了石桥上站下,念动真言,霎时间把丝篷收了,赤条条的,跑入洞里,侮着那话,从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过去。走入石房,取几件旧衣穿了,径至后门口立定叫:“孩儿们何在?”


原来那妖精一个有一个儿子,却不是他养的,都是他结拜的干儿子。有名唤做蜜、蚂、蠦、班、蜢、蜡、蜻。蜜是蜜蜂,蚂是蚂蜂,蠦是蠦蜂,班是班毛,蜢是牛蜢,蜡是抹蜡,蜻是蜻蜓。


原来那妖精幔天结网,掳住这七般虫蛭,却要吃他。古云禽有禽言,兽有兽语,当时这些虫哀告饶命,愿拜为母,遂此春采百花供怪物,夏寻诸卉孝妖精。忽闻一声呼唤,都到面前问:“母亲有何使令?”


众怪道:“儿啊,早间我们错惹了唐朝来的和尚,才然被他徒弟拦在池里,出了多少丑,几乎丧了性命!汝等努力,快出门前去退他一退。如得胜后,可到你舅舅家来会我。”


那些怪既得逃生,往他师兄处,孽嘴生灾不题。你看这些虫蛭,一个个摩拳擦掌,出来迎敌。


却说八戒跌得昏头昏脑,猛抬头见丝篷丝索俱无,他才一步一探爬将起来,忍着疼找回原路,见了行者,用手扯住道:“哥哥,我的头可肿、脸可青么?”


行者道:“你怎的来?”

八戒道:“我被那厮将丝绳罩住,放了绊脚索,不知跌了多少跟头,跌得我腰拖背折,寸步难移。却才丝篷索子俱空,方得了性命回来也。”


沙僧见了道:“罢了,罢了!你闯下祸来也!那怪一定往洞里去伤害师父、我等快去救他!”


行者闻言急拽步便走,八戒牵着马急急来到庄前,但见那石桥上有七个小妖儿挡住道:“慢来,慢来!吾等在此!”


行者看了道:“好笑!干净都是些小人儿!长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不满三尺;重的也只有八九斤,不满十斤。”


喝道:“你是谁?”

那怪道:“我乃七仙姑的儿子。你把我母亲欺辱了,还敢无知,打上我门!不要走!仔细!”


好怪物!一个个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乱打将来。八戒见了生嗔,本是跌恼了的性子,又见那伙虫蛭小巧,就发狠举钯来筑。


那些怪见呆子凶猛,一个个现了本象,飞将起去,叫声:“变!”须臾间,一个变十个,十个变百个,百个变千个,千个变万个,个个都变成无穷之数。只见——


满天飞抹蜡,遍地舞蜻蜓。

蜜蚂追头额,蠦蜂扎眼睛。

班毛前后咬,牛蜢上下叮。

扑面漫漫黑,阉阉神鬼惊。

八戒慌了道:“哥啊,只说经好取,西方路上,虫儿也欺负人哩!”


行者道:“兄弟,不要怕,快上前打!”

八戒道:“扑头扑脸,浑身上下,都叮有十数层厚,却怎么打?”


行者道:“没事,没事!我自有手段!”

沙僧道:“哥啊,有甚手段,快使出来罢!一会子光头上都叮肿了!”


好大圣,拔了一把毫毛,嚼得粉碎,喷将出去,即变做些黄、麻、戎、白、雕、鱼、鹞。八戒道:“师兄,又打什么市语,黄啊、麻啊哩?”


行者道:“你不知,黄是黄鹰,麻是麻鹰,戎是戎鹰,白是白鹰,雕是雕鹰,鱼是鱼鹰,鹞是鹞鹰。那妖精的儿子是七样虫,我的毫毛是七样鹰。”


鹰最能旺虫,一嘴一个,爪打翅敲。

须臾,打得罄尽,满空无迹,地积尺余。

三兄弟方才闯过桥去,径入洞里,只见老师父吊在那里哼哼的哭哩。八戒近前道:“师父,你是要来这里吊了耍子,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头哩!”


沙僧道:“且解下师父再说。”

行者即将绳索挑断放下唐僧,都问道:“妖精那里去了?”


唐僧道:“那七个怪都赤条条的往后边叫儿子去了。”


行者道:“兄弟们,跟我来寻去。”

三人各持兵器,往后园里寻处,不见踪迹。都到那桃李树上寻遍不见。八戒道:“去了,去了!”


沙僧道:“不必寻他,等我扶师父去也。”

弟兄们复来前面请唐僧上马道:“师父,下次化斋,还让我们去。”


唐僧道:“徒弟呵,以后就是饿死,也再不自专了。”


八戒道:“你们扶师父走着,等老猪一顿钯筑倒他这房子,教他来时没处安身。”


行者笑道:“筑还费力,不若寻些柴来,与他个断根罢。”


好呆子,寻了些朽松破竹,干柳枯藤,点上一把火,烘烘的都烧得干净。师徒却才放心前来。咦!毕竟这去,不知那怪的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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