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李健吾:这不过是春天2

2017-06-17 文学家

第二幕

时间:次日下午。

[还是那间客室。

[厅长镀来镀去,最后站住了,看着他的秘书。秘书坐在沙发上,一壁翻开手边的文件,一壁观望厅长的颜色。


[从客厅那面传来烦激的琴声。厅长过去放下帘子。琴声虽然微弱,依旧传过来。


厅长:你说还有三个人押在厅里。

王:是,三个人。已经有两个缴了一千块,打好铺保放出去。


厅长:这么办,几时缴足数目,几时取保出去。


王:是。不过里面有一个人怕是一点儿指望没有。他女人亲自央过一趟,说是一家子等他现挣现吃,就是折半,卖了家具,也凑不上来。


厅长:也好,你就叫他女人到厅上缴五百块钱。


王:是。

厅长:白振山没有送信来?

王:没有。

厅长:那姓冯的一定要逮住。方才总部打电话,还提起这人来。


王:我再瞩咐白振山一声。今早太太开了张支票,交我送上方小姐。


厅长:多少钱?

王:一千整。

厅长:(惊)一千整?我一月的薪俸也不过五百!(过去掀起帘子,向外呼喊)月华!停住!我问你句话,[琴声陡止。


王:(不自安)厅长,这……

厅长:你送去了没有?

王:(起立)我亲自送去的。

厅长:你前面去。没有看过的信我自己看。你记住告诉白振山的话。


王:是。

[他拣起看过的文件,走向客厅;他掀起帘子,正好夫人走进来。


王:太太。

厅长:彝丞,替我放下帘子。

王:是。[等她全然进来,他走出去。

夫人:叫我做什么?

厅长:(反而不知如何出口)你弹了好半天琴,不知道手指头儿累。


夫人:你说有句话问我。

厅长:你听错了。

夫人:没有别的话讲?[她步向客厅。


厅长:你去做什么?

夫人:接着弹我的琴。

厅长:回来,回来,我真地有话问你。

夫人:(回身)问吧,我听着。

厅长:这……这……我听说你早晨开了一千块钱的支票。


夫人:难道开错了数目?

厅长:不是,不是。

夫人:开少了数目?

厅长:更不是,更不是。你过来坐下,我们谈话。


夫人:谨进台命。(坐在沙发上)说!

厅长:你太——

夫人:太怎么?

厅长:太令人难堪。

夫人:噢!换个样儿好吧。(作态)厅长中不中意?


厅长:其实我一个字没有说,你又何必生气?

夫人:岂敢!我听大人吩咐。

厅长:说正经,你花钱我从没有问过。不过你也该有个节制,百儿八十,已经不可以,要是见天一千一千地送人,我们可送不起。你没有经过折磨,不晓得处世的艰难,这我不是不明白。


不过目前这时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变动,如今人心不古我们宁可负人,不要负己。能多存几个钱,多存几个钱。万一我下了台,没有官做,你也不愁吃用。


夫人:谢谢你这番指教。

厅长:现在告诉我,你送那一千块钱做什么用?

夫人:(站起来)你想知道吗?

厅长:你叫我评评看。

夫人:(倚住沙发扶手)好吧,我还忘记了告诉你,里面有五百是你捐给学校的。


厅长:我几时捐的,捐这么多?

夫人:另外五百是我捐的。

厅长:我捐了钱你还捐?这简直是捐阎王捐。我从没听说过。


夫人:现在让你听说听说。

厅长:这样下去,不上一个月,我会一贫加洗。

夫人:也不过是个返本还原,有什么希罕!你公家挤来十万,这儿还上个一千,就把你难受了个皱眉头,瞪眼睛,吹胡子,打心窝里疼起!


厅长:你一点不知道钱进来不容易。那怕是一文制钱,我也费了好大工夫弥补。一捐就是一千,别人还当我是财主。张扬出去,不等革命党打过来,这边军费先勒我个死。


夫人:我没有想到做阔老爷还有这多苦衷。

厅长:现在你也知道知道。

夫人:这样吧,回头姐姐来,我让她捐簿上一总改成四百。


厅长:太多,太多。

夫人:二百。

厅长:就算二百吧。

夫人:自然。

厅长:(拿起圆桌上的信件)我到里面看看这些东西。你那姓谭的亲戚,看谋个什么事相宜?


夫人:他向你说谋事来的?

厅长:我想起来问问。

夫人:不劳你操心的。你们这些大人老爷们,不敢见个半生不熟的面目,见了总以为是求事的。倒象离开你们,人人不用想活。


厅长:哪儿话!你把我形容的还象人!(走向小门,回身)你今天闲得很。


夫人:我忙了一早晨,看人解开园里的稻草又是洗,又是浇,弄了我一身土。


厅长:你的兴趣好了起来。

夫人:可不是,我也随着春天换季。

厅长:(搭汕)我到里头看看这些信去。[他由小门下。[不过无聊却没有跟出去。夫人伸了伸懒腰,一言不发,望着帘子。


[帘子动了。然后王彝丞掀起帘子,空着手,像个无事人,轻轻走进来。


夫人:(动也不动)厅长刚刚里头去。

王:(行近)不,不,我回来为的跟太大打听件事。


夫人:噢!你请坐。

王:不敢,不敢。

夫人:得了,坐下吧,沾了官字边儿的人老是这么不爽快。


王:是,是。(就坐)这是,今晚我想约几位朋友便饭,其中有谭先生,昨天才来的谭刚谭先生,算是接风,也算是洗尘,我要打听的就是谭先生的大号,怎么个称呼。


夫人:你预备下帖子?

王:这样恭敬些。

夫人:你还是问他自己好。

王:已经认识了,再问,未免不好意思。

夫人:做了两年秘书,你学了许多礼貌。勿怪厅长屡次向我夸你,说是年轻人里头,数你可靠,你能够在小事上用心,足见平日为人谨慎。


王:太太谬奖。

夫人:我一点儿没有过分,这只是就事说事。还过就事说事,我还有点儿建议。


王:(诫惶诫恐)是,是。

夫人:(继续)你巴结老爷,不要忘记巴结太太,说真个的,只要一件事做顺了太太的心,不出三天,你连升三级。可是老爷,只有办公时候才记着你。


王:(急)太太,太太。

夫人:你自己亲眼看见的,每天老爷接见的客人比我多,可是能够见到我的,先有官做。


王:是,是。

夫人:所以做官第一个秘诀,是讨上司太太欢喜。因为你人太老实,仅仅做过两年秘书,还缺点几经验,所以我特意一五一十告诉你。至于我那位亲戚的别号,叫做允平。[她站起来,不等分辩,由小门下。


[王出了一身冷汗,一副可怜相,结结巴巴想申辩一句,却又怕分外触恕,只好唯唯否否。看见她走,她想追上她,挽回他的摇摇欲圣的命运,然而他立不起来,仿佛一千斤担子的畏慑,羞愧,忿抑与一种渺小之感,压住他的两肩。等他恢复了常态,他才发现白振山早已站在他前面,于是慌忙欠起身来。


王:请坐,请坐,我没有听见你脚步响。

白:你怎么啦?气色难看的很。

王:(苦笑)没有什么,我想点儿私事,姓冯的有没有下落?


白:没有。

王:厅长叫我催你,说总部来了电话。

白:电话里没有提起赏额?

王:没有。

白:不瞒秘书。我派好弟兄们,上各学校侦察,不过能不能捕获姓冯的,全看赏额。


王:我不敢回厅长话,你这近乎要挟。

白:好在姓冯的没有下落,我们不妨先谈别的。我进来时候觉得有人刚从那边走出去。那是谁?不是厅长?


王:不是厅长。

白:准是厅长太太。

王:就算是吧。

白:啊!(低声)究竟怎么回事?我向来口紧,你何妨说说看。


王:说也没有什么。是我倒楣,碰上了她的脾气。我糊里糊涂受了她顿教训。


白:(有兴趣地)哼哼,她教训你。

王:早晌她开了张一千块钱的支票,交我送给她堂组。


白:一千块钱!你说的是方小姐?

王:正是那位小学校长。方才回公事,我信口讲结厅长知道。


白:噢噢,说,说。

王:厅长马上叫进太太来。我溜出屋子,放下公文,又回来听他们说什么。


白:还是你聪明。

王:那一千块钱是太太应下小学校募捐的数目,忘记了告诉厅长。


白:准我打句岔。都象太大那样慷慨,顺水推磨,没有一桩难事。可惜我是个密探,不是府里的人,要是我是你,宁可少伺候老爷,也要多服侍太太。


王:对!她就这么教训我的。

白:看!这还算她厚持你。

王:不过她另借了个题目。

白:自然!不是我说,你真有点儿老实。

王:不过,你知道,——啊?(如有所触),真怪!公文上上那姓冯的,是否叫做允平?


白:冯允平,一点不错。

王:这姓谭的,字儿也是允平。

白:他自己说的?

王:我预备晚晌给他接风,问太太来的。

白:可是他姓谭,又是太太的表亲。

王:(无话可说)哎,就是这个不对。[两个人聚而复散,—个立住发楞,一个徘徊思索。


白:谭先生在不在?

王:说是—早儿出门,到如今没有回来。

白:他来这儿做什么?

王:没有听人说起。他自己更少开口。这人不是有点儿俊瓜,就是有点儿装蒜,问一句,答一句,活似个应声虫,又象个拘谨的君子。


白:他是不是对你才这样?

王:你是什么意思?

白:这,这很简单。他有心顶你秘书的位子。

王:我怕的正是达个。十有九,他存了这心。即使他没有存了这心,看来也免不掉这一步。方才,太太那套话,说不定是讽我辞职。


白:(劝慰)我想不会。

王:你叫我怎么办?我好容易混到这般地步,混稳了这碗饭吃,要是丢了,别的不捏,戳那一家大小,老哥不知道,我另外还有个女人,另外还有份儿家。


从大学毕业,混到做个秘书,这中间我呕了多少心血!(不知如何方是)我看他就是姓冯的那革命党。他不会姓谭,他父亲在上海开工厂,为什么他反而打汉口来?你不许人家汉口有分厂?为什么他不在汉口,跑来抢我的位子?


白:我简直不明白你?

王:他在汉口还教书,不是革命党是什么?

白:他教书?

王:教书。

白:你说晚晌请客带上我,成不成?

王:好的。

白:(警告)有人来![他们转向客厅那面。[男仆打起帘子上来。他闪在一侧,让进冯允平。后者棒着一大把将放的桃花,潇洒而且轻松。


男仆:谭先生请坐。你用过午饭没有?

冯:用过了。太太呐?

男仆:在里头。我进去回一声。[男仆由小门下。

[冯趋向王、白;他们也笑脸相迎。

王:哪儿去了一趟,带回这么好看的桃花!

谭:从朋友园子掐来的。

白:真是到了春天,花可要开了,好些天没有上公园,哪天也得走走。谭先生这次来,去过公园没有?


冯:还是以先在这边去的。

白:谭先生爱花,公园里花才齐全,海棠,丁香,刺梅,另外一所玻璃房,一年四季有花看。哪天谭先生高兴,我陪着走走。


冯:一定请教。

王:今晚我想给谭先生洗洗尘,也算接风,不知潭先生肯不肯赏耳光?


冯:头回见面,的确不好意思奉扰。

白:“头回见面”,谭先生更“不好意思”推却。

冯:白先生可谓善于说辞。

王:谭先生慨然允谢,好的很。回头我再补份帖子来。可不!我太疏忽,还没有请教台甫是?


冯:单名儿刚。

王:表字是?

冯:年轻人,还没有字。

王:谭先生太客气。[他向白眉目示意。白回了他一眼,然而差不多同时,向冯微笑着。


冯:我想不到北方春天也会来的这样快。

白:这全是谭先生带来的。往年这时,记得还生着炉火。


王:可不是,天时也常常变动,一年换一个花样。


[男仆开开小门。

男仆:太太到。

白:对不住,我先走一步。你们坐坐。

王:不,不。我们一块儿走。

白:好好,谭先生请坐。

王:谭先生,晚晌再领教。

冯:不敢当。晚晌见。

[冯送他们到帘子前,经过一番客套之后,他收住步。


[夫人上来,依然活泼,依然轻盈,说是三十岁,冯怎么也不会相信。她的话差不多同她一时进了屋子。


夫人:你不回来用饭,也应该来个电话。(站住)喝!桃花!


[冯微笑着,迎上去,将花献在她的面前,她接过花来,放在领下。[男仆出客厅下。


冯:还没有开,在热屋里搁上两天,我怕全会开开。倒说,我一手接过众这可是送我的?


冯:我亲自从树上掐下来送你的。

夫人:我真得好好谢谢你。一小枝一小枝光是花,没有叶子,你说这不象冬天的梅花?自然,长在树上一蒲篮,另是一个花世界。可是,你爱看春天哪种筏儿呢?我自己,与其说欢喜桃花,不如说欢喜海棠花。


冯:它们不在一个时候开。

夫人:这正是大自然的美丽,美丽是从不同的变化得来的,好比——


冯:好比你一天换一身衣裳。

夫人:我在说大自然。真个的,有好些美丽东西的美丽,固然在它们的本身,却也在它们的安排。好比桃花现时受人欢迎,说不定正是冬天刚去的缘故。它来的正是时候,犹如——


冯:犹如我来。

夫人:啊![男仆捧茶上。(向男仆)茶放在圆桌儿上。[男仆放好茶杯。


夫人:这捧花儿交给我屋里赵妈。

[男仆接过花,由小门下。

夫人:来,坐下喝杯热茶。[两个人过来坐在沙发上。仿佛由于饮茶吧,反而缄默起来。


冯:(努力从过去打出自己)你说你欢喜海棠花,为什么?


夫人:因为它有一树的绿叶衬着。虽说开了一树花,一点儿不嫌单调。而且那一团一团的小花球,走近了看,个个精而神地站在枝儿上。你呢?


冯:我跟你一样。

夫人:我赞成一棵树先长叶子后开花。不等叶子长出来,就开花,花也未免冒失。


冯:这叫做情不自禁。

夫人:(转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一早出去,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冯:我拜访了几个老朋友。

夫人:他们留你吃的午饭?

冯:是的。

夫人:他们知道你掐花为的我?


冯:知道。

夫人:知道为我。

冯:知道为你。

夫人:(有趣起来)他们怎么会知道呢?是你讲的,是他们猜的?


冯:他们猜的。

夫人:你一定说在我这儿住来的。

冯:大约是吧。

夫人:听你口气,好象不是。难道里头有我认识的人?


冯:也许。

夫人:那一定是老朋友。说说,是谁?还是在先的朋友有趣,如今这些朋友一点儿意思也没有。


冯:管他谁呐,过去事,如今谁也不会认谁。

夫人:(受了伤)啊!你是说我!你是说我!你坐在我面前,这么冷,这么静,说出来的话,更加冷,更加静,象个小钉子,钉住我的手!钉住我的脚!


我想打你身上,打你衣服上,打你说话上,打你声音上,找回点儿你来——是的,找回你来!可是我白找!一点儿影子你也宝而贵地不给我!起先我说你没有变,你变了,变了个厉害!


冯:(起立)你忘记你的身份。

夫人:(冷笑)我早已讲在前头,我是演戏。

冯:(走动)你应该记住我的角色姓谭。

夫人:我就知道个冯允平!

冯:(趋前)低点儿声!

[就在夫人:一惊时际,男仆由小门上。

他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们一眼,打算溜出去。

夫人:(向男仆)交给赵妈了?

男仆:交给赵妈了,太太。

夫人:你打电话给东兴楼,叫晚晌留间屋子。


男仆:是。

冯:(向夫人)晚晌我有王秘书的约会。

夫人:(向男补)到前面看王先生在不在,在的话,就说我请。


男仆:是。[他由客厅下。

冯:你请他来有事?

夫人:我高兴。好比你无缘无故跑到北方,借口为了看我。


冯:你跟从前完全一样,一点儿没有改变。

(徘徊)你人不仅没有老,心还照样儿年轻。(看着她,话仿佛遏止不住,连殊似地滚了出来)我晓得你不会变到哪儿去,可是经过了这多年月,处在一个有钱有势的虚荣世界,我总觉得你应该有很大的变动,不是面貌,因为我想起来的你永远是那样少艾;


我是说精神那方面,例如性情,就象张白纸如今也该沾点儿黑星子。你自己明白,实际上跟从前的你一定有好些地方不一样。不过我看不出来,当着你面前,我只有零乱的感觉。你的存在折服了我一切。我不能够用脑子底坏处就在这上头。


夫人:(并不恼恕)不对,好处就在这上头。

冯:假如有个女孩子,和你小时完全类似的一个女孩子,从小娇生惯养,任性,好发小脾气,说话不能人,一时换一个主意,两只手又细又嫩又白,成天无事可做,看看电影,买几张心爱的明星像片,还有,在教会学校挂个名儿,念念英文,一礼拜去上三天两天。


于是,忽然之间,这一尘不染的女孩子换了个相反的环境,或者家适中落,或者嫁了个穷人,她按下头,辛苦了十年。那时我们再来看她,她变了,变成个平常妇道人,就是她自己,从来也没有工夫想到她变的这样厉害,而且这样俗,女孩子最害怕的个字眼儿。


夫人:所以我没有嫁给个穷人所以我还可以使个小性子。


[冯不言语,迟向后边。[秘书由客厅上。

王:(向夫人)是太太叫我——

夫人:对不起。下午几点钟有车上天津?

王:四点钟有一趟,还有——

夫人:好,就是四点。你给我上天津去一趟。


王:(出乎意外)今天?

夫人:今天。

王:(大为其难)不知去做什么?

夫人:你谓彭大夫来,说我这两天又闹胃病。


王:可否打个电话?或者——

夫人:(一字一字)我要你去。

王:是,是。不过,厅长那面……

夫人:罗嗦,难道我不该支使你!

王:是,是。不过,我约下谭先生——

夫人:(不耐烦)我知道。改天好啦。

王:好好,改日子也一样。

夫人:(看手表)差一刻四点,你马上就走。


王:是,我马上动身。

[他鞠躬,再鞠躬,然后满腔苦恼而下。

[冯重新走向前面。

夫人: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变了柠?

冯:我什么也没有觉得,你要逼我的话,我觉得这痛的另一面。你得的不是胃病,是精神病。


夫人:(哀求的口吻)哪儿去找对症的大夫呢?


冯:没有大夫能够治你的病。

夫人:你也不成?

冯:(思索,然后摇头)不成。

夫人:(跳起来)那你跑来做什么?做什么?跑来叫我失望?跑来叫我回昧我一生的错误!你从没有替我想想!可是你还要给我添点儿痛苦!你改了姓名,叫人家知道,说不出中间怎么荒唐,不敢拿真名实姓见人,老鼠一样胆子的人!


冯:(强她坐下)你戏演得太过火。

[夫人无可为力,而且这样一闹,倒好受些了,能够静静地抽噎起来。[冯也无可为力,然而沉住气,不做声,只是静静地站着。


[听见自己的哭声,夫人反而不哭了,揩了揩泪,静静看着自己对面的男子,她知道她示了弱。索性示到底。


夫人:也许我从前创错过了我的机会,这回我可不会一点儿力不用,看着放过去。你不能走,你得给我留下。你看见方才那姓王的,我叫厅长解顾他,派你来做秘书。对了,你做秘书!你老在我身边,由我差遣,由我使唤!答应我吧,打明天起你就是秘书!


冯:(微笑)象姓王的那样做秘书?

夫人:不,不,不全一样。(媚笑)你还兼我份儿差事。


冯:不要胡思乱想。人只有一回年轻,一时一个样子,说实话,我不能够停留。


夫人:不做秘书你也得停留。

冯:我跟你说过,我也许不辞而别。

夫人:试试看,从现在起,我不放你走。


冯:除非你派警察拘住我。

夫人:我一发狠,什么也做的出来。

冯:做了十年纸醉金迷的阔太太,还没有磨得完你那点儿energy,你算令人佩服。不过,谁知道,试试看。


[夫人气极了恨不得吃掉他。然而他那样子太不象被人吃的人,于是她反而微笑起来。[男仆由客厅上。


男仆:太太,东兴楼说,顶好晚点儿过去,早了腾不出屋子。


夫人:告诉八点半去。

男仆:是。

夫人:回来。王秘书动身没有?

男仆:就要走。

夫人:告诉他不用去,晚晌跟我们一块儿东兴楼吃饭。


男仆:是。[男仆由原路下。

夫人:(起立)现在,你应不应做秘书?

冯:(干脆)不。

夫人:(起立)至少你得住到夏天,然后我们一同上北戴河避暑,或者青岛,as you like it。就是我们两个人,也许我husband来住几天,不过也只是几天,他不能离开他的职务。这,至少,可以一夏天make me happy。


从现在起,我数着动身的日子。我的话没有说完,不许你开口。至于秘书,做不做随你。我不勉强你。而且,你明白,你爱做什么,做什么,我绝不过问。我给你自由。


冯:那么,我想亲亲你。

夫人:(不嫌唐突)我说过,我给你自由。不,停停,你还没有见过我们花园,我领你转转。


幕下


第三幕

时间:又次日下午。

[还是那间客室,因为时间改了上午,不免有些发黯,然而渐渐浅褪,直到最后,依旧亮了起来。秘书陪同密探,等侯厅长出来。


王:要是真的话,你敢动手逮他吗?

白:(迟疑)这得看势行事。现在我一点边的意思也没有。不过做主的不是我,我也不过受人差遣,我服谁都没有恩怨。


王:姓谭的是姓冯的,倒是小事。问题在牵着太太。


白:所以我来跟厅长讨个主意。

王:你应该先问清楚太太。

白:不,我先探探厅长口气。我向例主张,先办公事后讲交易。


王:厅长回头有饭局,自己做东,或许这时起了床。


白:等听差看了回来再说。(行近圆桌)这儿有两杯茶,还有点儿热,象谁刚来过。


王:是那位小学校长。

白:她一定是送信来的。也好,先让太太有个准备。对花钱不在乎的人们,总得给点儿时间划算。


王:姓谭的一早出了门。

白:正好,这出戏正要背着他唱。

[男仆由小门上。

男仆:厅长用过早点出来。

白:不要紧,我多等等。

男仆:太太跟姨小姐就从花园回来。

白:(会意)好好,我们前面等,厅长出来,烦你通知一声。(向王)我们前面坐。


[他们由客厅下。[男仆过去开开小门,侧身而立。[夫人和校长拉着手,说着话,缓步而上。[男仆由原路下。


校长:你不如再想想。是我引他来的,如今还是我引他去,犯不上死心眼儿留他。害你自己是真的。


夫人:他一早上你学校去的?

校长:没有,直到如今,我没有瞧见他。

夫人:我疑心是他叫你来的。

校长:不,我自己要来的。来,我们坐下细谈谈。[两个人坐在沙发上。


夫人:茶冷了,不要换杯热的?

校长:不,我不喝。你不用打断我的话头。

夫人:我听着,你说好了。

校长:你得放他走。你留他住了两天,没有看出他一点不是十年前的旧人?你该看出点儿来。他已经不是你爱的学生,那股热情也用到别的地方。你要看不出来,也该觉出来。你觉了出来,不过你口硬,不甘心承认没有勇气承认。


你那点傻劲儿,只是骗骗自己的遮眼罩子,其实黑还是黑,难受还是难受。放说你现在不感到一点点幻灭,幻灭的悲哀?你感到了的,不过你样子做的很快活,象是哄的住人,哄的住自己,其实你那两只水汪汪眼睛先是奸细。


我这么说,你—定不好过,可是戳穿了纸包儿,整个露出你那节儿不敢见人的心肠,也许就是好过。得了,听我话,放他走。


夫人:你那么相信我的势力?以为我真有本领永远留住他扣在自己身边?


校长:如今你也许没有那样魔力,不过你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夫人:你忘记了一桩事。从前我那么年轻,那么好看,他受不住我—句话的刺激,一言不发,就离开了我。现在我上了年纪嫁了个他看不上眼的男人,染了许多他看不上眼的习气,你真以为我能够留住他——一个源流了十年,见过千千万万女性的美男子?谢谢你,究竟是组姐,太看得起我。


校长:咱姐儿俩可都是女人,我要说你说的太厉害,你得记住这全是我自己的体验。方才你把自己说的那么难堪,看着我!那是良心话,还是说来好玩?我不信你出于本心。没有个女人甘心揭开自己的底细,要是揭开了,还是我那句话,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夫人:你以为我会杀人?

校长:不,你还没有那份儿胆子。

夫人:我会闹离婚?

校长:你?做了十年阔太太,回头闹离婚?活象鱼失了水,马上涸死。从前你嫌人家鼠现在你就不嫌了?进一步说,你以为人家受不住你讥讽,离开了你,在你满是好意。


一点都不是!你看自己看得太高,忘掉别人还有理想,他离开你,不是怕你挖苦,是怕你毁了他的理想。你从来没有接过他一封信,是不是?


夫人:差不多失掉嗓音)没有。

校长:(继续)我偶尔接到他一两封倍,这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有什么用呢?你过的很安适,他有他的事业。他起先看你看做仙人,等他知道你也不过是个平常女人,日子过得一点儿不带灵性,他绝不会再走进你的世界。


“好马不吃回头草”,血性人都是这样。你从来不替别人想;女孩子全吃了这亏。从前你以为他不配做你丈夫,如今你以为他可以当称情人了,是不是?


夫人:我没有叫他来,是他自己来的。

校长:人家由于友谊,难道你以为人家由于爱情?你受人奉承惯了,看不出入跟人还有区别。你要他跟你那群人一样,见天过来巴结太太!说穿了,那也不全为你。


夫人:我一点不要作践他。

校长:临了还不—样?过不了两个暑天,他也会叫你打在秘书群里头。来,叫我问你,能不能抛下眼前的荣华富贵跟他私奔?


夫人:你发了疯!

校长:哈!你不成,是不是?

夫人:当然不成。

校长:我想不到你回的这样斩钉截铁。好了,我也不用再问你,你自己明白。


夫人:不过你方才说的,我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校长:做出来满足你的私欲是不是?你把人全看做垫路的石子儿,叫你走个快,走个稳,早点儿叫你称心如意。


夫人:我不象你说的那么可怕。

校长:我不跟你拌嘴。

夫人:你领他来,你领他走,不成!我不是纸扎人儿,你领不了他走,我爱他,他也亲我来的。


校长:你是个顶倔强的小孩子,我不同你讲话。

夫人:你是个顶别扭的小学校长,我跟你没有话说。


校长:来来,别撅嘴。

夫人:你得帮我想个主意留他。

校长:他说他要走的?

夫人:他没有说,他叫我“试试看”。

校长:我简直不懂你们这些孩子话。

夫人:他说我留不住他,我说我留的住,他说“试试看”。


校长:我不管。

夫人:你得叫他答应我当秘书。

校长:你不成,我怎么能够?

夫人:他听你的话。

校长:可是你爱他,他也亲你来的。

夫人:(起立)你这叫吃飞醋!

校长:谢谢你,我再也不同你讲话。

夫人:你马上给我走!

校长:对不住,我等个人回来说句话。

夫人:不许你见他!

校长:他会见我的,你看!回过头![冯允平由客厅上。看见她们剑拔弩张的情势,他楞住了,站在屋心,不再前进。


冯:怎么了?

校长:(趋前)不怎么!她爱你![她冲出小门。[冯打算追她回来,迟疑了一下,立刻转回身来,过来坐在沙发上。


冯:你们吵嘴来的?

校长:没有什么要紧,你知道她的脾气。她一会儿就跟我好。


冯:我跑的很累。

校长:说是你一早出了门。我等了很久。

冯:等我?

校长:我来告你件怪事。昨天黄昏,有人到到学校探听你的消息。


冯:(凝神)什么人?

校长:起先门房上来回话,我只当做你的朋友。可是今早又有人来探听,而且据门房上人讲,校门左近总有人转来转去,象是守着什么人出入。


冯:噢?他怎么个问法?

校长:详细我不知道。不过就底下人讲,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了身蓝布褂子,样子怪象学生,一进门房就问:有没有位冯允平,冯先生。


冯:奇怪!怎么会问到你那儿去?

校长:怪的是第二早晨又有人来问。这回换了个五十多岁的人,也是一进来就问冯允乎冯先生。口气挺象个老朋友。门房回了句没有。于是他问有没有位姓谭的。


冯:朋友里没有人知道我姓谭,也没有五十岁的人。


校长:一定有人想知道你的行止。

冯:难说。[他站起来,在屋心徘徊。

校长:你新从南方来,说不定引起官方的注意?


冯:也许。

校长:这两天你出门,不觉得有人尾随?

[冯摇摇头。

校长:好些人糊里糊涂失了踪,你应该小点儿心。


冯:(站住)你没有告诉她——令妹?

校长:没有。[冯点点头。

校长:你还在这儿住下去?自然,住在厅长府上,又是太太表亲,再保险不过。


冯:我什么时候都可以离开这儿。

夫人:怕女主人不放你走。你看的出来,她很恋着你。


冯:不过我走了,会跟我没有来一样。

校长:是说你?是说她?

冯:都可以说,不过我的意思更指着她。

校长:你这回因她住了几天,应该有点儿满足,补起十年来的惦记。


[冯点点头。

校长:(起立)那么你走好了。

冯:论理我应该谢谢你。

校长:没有什么。我倒应该谢谢你,因为你,我学校多了一千块钱基金。(两人握手)你大概不会再到我那边去。


冯:大概不会。

[夫人重由小门上。她笑嘻嘻的,差不多另换了个人。


夫人:(向校长)姐姐,怎么!你要走吗?

校长:是的。这么快,你平了气?

夫人:根本我没有生气。

校长:(向冯)你亲眼看见她跑出去的。我倒不管她生不生气。不过她毁谤我的名誉,是要提出抗议的。


夫人:我留你用午饭,算和解了吧。

校长:我出来了一早晨,这时得回学校看看。改一回,你得恭恭敬敬写个帖子来,我再来领情吧。


夫人:真地,你不用定,回头厅长出门,家里只我一个人。


校长:(向外行)我给你荐举位陪客。

夫人:我要你陪。

校长:也要我亲你吗?[她笑着向客厅跑出去。


夫人:我不掰掉你的嘴![处追出去。

[冯站在那里,唇边挂着微笑,始终没有动,静听着遥遥传来的“再见!”、“再见!”仿佛醒了过来,他预备由小门下。


[男仆由小门上,闪在一旁,等侯厅长进来。厅长披着青斗篷,戴着绒帽,出门的样子,看见冯,他点点头。


厅长:(向冯)早最没有出去?

冯:刚回来。

厅长:噢!天气还好。(向男仆)请白先生这儿见。


男仆:是。

厅长:备汽车。

男仆:是。[男仆由客厅下。

厅长:你有事,请便。

冯:是。[冯由小门下。[厅长行近圆桌,坐在沙发上。[稍缓,白振山在帘边出现,看见厅长,远远鞠下躬去,然后趋向前面。


厅长:你坐下。

白:不敢。

厅长:坐下好说话。

白:是。

厅长:你快点儿说,我出去还有个应酬。

白:是。(坐在沙发侧缘上)这是关于逮那个姓冯的事。


厅长:我记得,我记得。他叫什么来的。

白:冯允平。

厅长:是的。你侦察的怎么样?有没有这人?


白:有这人。

厅长:好的很。逮住没有?

白:困难就在这上头。不敢欺瞄厅长,这得买通几个得力的眼线,因为,厅长明白,我们队里没有人认识这姓冯的。他藏在什么地方?


白:现在不敢说一定。有些嫌疑地方,已经派好了人看守。


厅长:那就好办。只要面生,形迹可疑,你就下手好了。


白:直到如今,还没有遇见这样人。他既然是南方派来秘密工作的重要人员,一定轻易不拿把柄给人。


厅长:照你说,这很难办。

白:厅长无妨先颁个赏额。

厅长:赏额?

白:(斗胆)是的。好些地方都得用钱。例如买通眼线,就要一笔开销。依职下看,厅长拨下一千就成。


厅长:胡说!一千块钱逮个革命党,还不定逮的住逮不住!


白:现在革命党看着不要紧,将来里应外合……


厅长:放屁!这也是你说的!

白:是,是,职下该死!不过,这是厅长的恩典,多少赏下点儿来,底下人好欢欢喜喜办事。


厅长:他们不关薪?

白:是,是。

厅长:你们这些办宫事的人见月领了薪俸不算,处处还要讲价钱。总部公事交我的时候,说好了多少来的?我这儿警饷没有着落,天天跟总部商量;你这儿贼没有逮住先叫上头开支票,有这样道理吗?


白:是,是。

厅长:你跟了我多少年,官场上这点儿事还不明白?


白:是,是。

[男仆由客厅上。

男仆:厅长,车备好了。

厅长:就走。

男仆:是。

[男仆于原路下。

厅长:(起立)叫你手下人多用点儿心。

白:(起立)是,大人。

厅长:(向外行)等人逮住以后,那时百儿八十,我再几总部请。


白:全仗大人体恤。

[厅长向外扬长而下。

[白深深一躬下去,已经没有厅长影子,他才站直,回过身,做鬼脸,吐舌头,仿佛恐惧过去了,起而代之的是轻蔑、戏弄、报复。见轻快的脚步声,他立即严肃起来,而且是要出去的样子。


[夫人由外上,一看屋内换了人,而且不是意中人,收住步,改了面容。


夫人:啊!白先生!

白:(奉承)是,太太。太太好!我这儿正有桩事跟太太报告。


夫人:怪了,你有事跟我讲!好,我们这边坐下谈。


白:是,太太。

[他等夫人坐好了,坐下。

夫人:什么事?

白:先请太大过目一样东西。(从友捞取出公函呈上)这儿是。太太请看。[夫人接过一看,很是惊恐,但是她不言语,极力表示若无其事的镇静。现在她明白冯允平了,仿佛她受了骗,心上是伤痕,这伤痕一直牵动她的尊严,所以她没有喊出口,反而哑着。


[白观察着她的表情。她也晓得他观察着她,她一抬头,他就移开视线。


夫人:是厅长交下来的?

白:厅长交下来的。

夫人:你探出什么消息没有?

白:这,刚有点儿眉目,禀过太大,我就布置。


夫人:你方才跟厅长谈的就是这个?

白:就是这个。不过,太太明白,上头向我要人,可是交的出交不出,又是底下人的事。


夫人:假定你交不出。

白:遵照太太的意思。

夫人:我没有意思。

白:是,是,假定我交不出。

夫人:那,你怎么样?

白:我回厅长句话,人已闻风远遁。

夫人:那么,厅长呢?

白:厅长回总部一封公文,说查得并无此人。

夫人:(差不多扔出手上那页公文)假定你交的出。


白:这,没有这个假定的道理。

夫人:为什么?

白:太太明白,上头没有赏额。

夫人:(微笑)厅长不给钱。

白:是的。

夫人:你意思是多少?

白:我跟厅长说了个—千的数目,他骂我胡说。


夫人:譬如有人送你一千,你放他走吗?

白:我放。

夫人:是你说的?

白:我用人格拒保。

夫人:(起立)等等,我上里面就回来。

白:是,太太。[他站起来,弯着腰,送她走出小门。然后他直起腰,转过身子,和水纹散开了一样,他的圆脸松适起来。


(自语)一千块钱!我一个人吞!啊,啊,留下你那“百儿八十”吧,我的厅长大人!逮住姓冯的,逮不住姓冯的,是革命党也罢,不是也罢,我全不放在心上。


就是烧了这座城,毁了你的贪赃前程,我的厅长大人,看着铜钱份上,我也管不了你那许多!对了,革命党,闹吧,把官儿都让女人做,我才开心!我们太大真有她的!爽快、麻利、精明、慷慨,又年轻漂亮,就是不结钱,人也情愿巴结。


[听见脚步声,他立即转过身,预备过去开门,但是夫人已经进来,他只好闪在后面,卑微地掬着腰,笑着验。


夫人:这是张五百块钱的支票。(将支票放在几上)还有五百,明早开给你。


白:是,谢谢太大。[他趋前取起支票

夫人:(鄙夷)不是假的。

白:(急忙收走)哪儿话!全凭太太栽培。

夫人:你们只认识现洋。

白:不,不;是,是。

夫人:明天见过厅长,你再见我。

白:是。我知道怎么交代。

夫人:好,明天见。

白:是。

夫人:对不起,过路烦请王先生进来。

白:是。我明天早晨来。[他向客厅下。[夫人望他走出去,然后回身扑在沙发上,呜咽起来。她需要哭,仿佛情感过分紧张,不得不发泄,又不能发泄,她不觉察有人由小门上来,站在她前面,静静地,同情地,看着她渐渐恢复原状。她发见冯允平,西为无法而又无从掩饰,索性不言语。


冯:我说过也许不辞而别,现在我一想,还是应该说声,谢谢女主人的思情。


夫人:(哑着嗓音)你坐下。

冯:我特来辞行。

夫人:知道了。我正准备你走。你坐下,听我给你安排。


[冯只得坐下。

[王秘书在帘边出现。

王:是太太叫我?

夫人:(打定精神)对不起,王先生。你还是给我天津去一趟,把彭大夫请来。


王:是。不过还得乘下午四点车。

夫人:不用,坐我的汽车去。

王:(踌躇)我还没有用午饭。

夫人:你路上用吧。

王:好好,一样的。

夫人:车备好了,请进来说一声。

王:是,是。[他由原路下。

夫人:要是你上天津的话,不妨坐我的汽车去,好在是个顺路捎带。我想你不会不上天津。从天津可以格船去上海,从上海可以换船到广东,是不是?


冯:(微笑)你安排的很好。(想吻她的手)你是人世顶高贵的女子。


夫人:(缩回手)少肉麻点儿!

冯:是我错。对于你,应该用静默感谢。

夫人:(讥诮)谢谢你的静默。可是,或许我没有理由向,不过话到了口头上,咽下去也没有用。现在,请问,你的事情全办妥了吗?


冯:全办妥了。

夫人:那么,请你原谅我的直率,你来真地是为我吗?


冯:不是。

夫人:连原因之一也不是了,是不是?(不等他开口)你欺骗我的热情,你欺骗你的老朋友,你欺骗我的一切,你欺骗我,你知道吗?


冯:不是欺骗,用不着欺骗。

夫人:那么,你这善于措辞的革命家,又是什么?


冯:是隐瞒,是一种事实上必需的顾虑。

夫人:顾虑我出卖你,卖给我那位厅长大人?

冯:不见得。因为,说实话,我没有向你解释的必要。

夫人:(大怒)利用我,是不是必要?闭住你的嘴,我不要听你的!我听够了,听够了你的甜言蜜语!我也看够了,看够了你无耻的行径!你把我当做个什么东西,我就这么不配做你的知已?


昨天你还亲我,对了!你还分的出心勾引我!你知道吗?昨晚我已经走到你门口又走回去,你知道吗?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看事看的那么高么贵,看爱看的那么卑贱,还不如朵野花,一脚踩在鞋底下!


那你为什么来见我,你这么看不起我?你这人面兽心!你就没有拿我当人看!不过,我也是人,我也做给你看,你这负心贼!我还盼你跟我在一起,在一起避暑,快快活活过上一夏天!


可是你打心里就没有我!好象只有你一个人配活着,此外都是多余!可是我还偏活了结你看!走,走你的!我不留你!


[冯默然起立,伸手告辞。

夫人:啊!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就坐下说句话,直到如今我还没有听见你开口!(强他就坐)我说的太过火,你不见怪我,是不是?(温柔地)你不知道我多么爱你。我性子一上来,就忘掉了分寸。我想爱人的人都是这样,你敢说不是?


冯:我伤了你的虚荣是真的。

夫人:不管它,你让我伤心是真的。说,让我听听你的声音,以后我们也许没有机会再碰见。要是你再到北边来,你还来看我,是不是?


冯:(握住她的手)我怕不能够。再来的时候,不象现在,我会搀在我那一大群伙伴里面,兴兴头头唱着歌,喊着口号换个样子。你想不到的热狂样子。


夫人:(苦笑)我明白,我明白。我不会等你等到那一天的。现在,我放走你,让你做成你的事业,总算赎了我的过失。你该原谅我了吧?


冯:原谅?

夫人:我从前不肯嫁你。

冯:用不着原谅。我早就觉得你我不会走在一起的。再说,从前的事我也没有工夫来想。


夫人:你为党一定忙的厉害。见天早晨你都在外面,做什么?我简直想不出,怎么个革命法。跟你那些朋友商量、联络、埋伏、破坏,对不对?你一定是个小头目,或者大头目。你知道吗?


你的秘密我全晓得呐。你奇怪,是不是?说来也可笑我花了很大价钱买来,有点不值,怕是。不管它,反正我花了一千块钱买来了点儿意外伤心——我是头号傻子,做的还都是头号傻事。


冯:有人想逮我,是不是?

夫人:我奇怪的是,人家怎么知道你。

冯:会不会把你也疑心到里头?

夫人:疑心我什么?

冯:你我的友谊。

夫人:我当疑心我是革命党呐。别的话,我们这样女人也不放在心上。你以为我做了厅长太大,就真地正正经经做起人来了吗?也许别的女人会这样我虽说棚涂也不会一点儿人的意味不留给自己。我老想法儿活着。犹如一盆花生在窖子里头,我能够怎么舒展,就尽量舒展。


冯:这未尝不是一种生存的道理。

夫人:你的话倒象回子事,口气怕没有那么恭敬。我再傻也听的出来。不过,你要我怎么样?别瞧我一摊死水,见了缝儿也是钻。这正是我那点儿小得意处。我不比你们男人,一赌气走遍天涯闹革仇闹的丢不开手,命也赔在里头。


夫人:你敢说,你闹革命不是赌气?

冯:一个督察厅厅长太太绝不懂什么是革命的。

夫人:至少她比一个革命家懂的爱情。


冯:我不知道。

夫人:(跳起来,惨笑)你不知道?我的允平,允平,你不知道?喝,喝,喝,他不知道,我的小革命家!(在他面前站直了)我不喜欢你这样寡言——寡味——连动作也寡的英的(看见他的脸抽搐)你身边没有带颗炸弹?或者手枪?


冯:做什么?

夫人:要是我,先炸掉一个警察厅厅长。

冯:(微笑)你以为他配吗?你太看高了你丈夫?

夫人:(思维)你的话也有道理。到了性命关头他头一个投降。


来,听我句话,要是我跟你走呢?

冯:你?

夫人:我。

冯:马上?

夫人:马上。

冯:我不信。

夫人:你跟姐姐一样,不信我会走。

冯:她对。

夫人:你好么看不起我?

冯:不,你看人生看得太儿戏。我们没法子在一起。不可能。


夫人:(呆了呆,强笑)然而你来看我。

冯:我来看我十年前爱过的女孩子——我理想里面的,梦想里面的——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女孩子。


夫人:死去了?

冯:要不也和死去差不了多少。一个人活着不只为了活着。国家风雨飘摇,自己却闪在一旁图他一个人安逸,不说没有良心,先没有人气。活着不难,难的是他得做出点儿什么,表示他在活着。


记住我这句话:人人有一个春天,可是人人留不住他的春天。现在我们分手了,永远分手了,等你有一天到了你的冬天,你就会想起我最后这两句闲话的。


夫人:你知道我现在想怎么你?我想一枪打死你(看见他不言语)不!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不是?我们这出戏没有唱,就收了场,不有点儿太快?心里有点儿遗憾,不觉得?拉拉手,你该走了!


[冯:起立,同她珍重道别。

[王:秘书在帘边出现,看见他们握手,还觉楞了楞,他咳嵌着。


[夫人转过身,看着他。

王:车备好了,我这就走。

夫人:好吧。谭先生要到天津去一趟,捎带着他,你也不寂寞。


王:(怀疑)谭先生跟我一块儿上天津?

夫人:他另外有事。

王:是,是。那么,马上就走?

冯:好,我们一同出去。(向夫人)再见!

夫人:(向冯)再见!(高音)再见!

[她向前送了两步,扶住茶几,便不动了,望着他的背影。


幕下

全剧完

1934年暮春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