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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犁:铁木前传1

2017-06-20 文学家

在人们的童年里,什么事物,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如果是在农村里长大的,那时候,农村里的物质生活是穷苦的,文化生活是贫乏的,几年的时间,才能看到一次大戏,一年中间,也许听不到一次到村里来卖艺的锣鼓声音。


于是,除去村外的田野、坟堆、破窑和柳杆子地,孩子们就没有多少可以留恋的地方了。在谁家院里,叮叮当当的斧凿声音,吸引了他们。


他们成群结队跑了进去,那一家正在请一位木匠打造新车,或是安装门户,在院子里放着一条长长的板凳,板凳的一头,突出一截木楔;


木匠把要刨平的木材,放在上面,然后弯着腰,那像绸条一样的木花,就在他那不断推进的刨子上面飞卷出来,落到板凳下面。


孩子们跑了过去,刚捡到手,就被监工的主人吆喝跑了:“小孩子们,滚出去玩。”


然而那咝咝的声音,那么引诱人!

木匠的手艺,多么可爱啊!还有升在墙角的那一堆木柴火,是用来熬鳔胶和烤直木材的,那噼剥噼剥的声音,也实在使人难以割舍。而木匠的工作又多是在冬天开始,这堆好火,就更可爱了。


在这个场合里,是终于不得不难过地走开的。

让那可爱的斧凿声音,响到墙外来吧;让那熊熊的火光,永远在眼前闪烁吧。


在童年的时候,常常就有这样一个可笑的想法:我们家什么时候也能叫一个木匠来做活呢?


当孩子们回到家里,在吃晚饭的时候,把这个愿望向父亲提出来,父亲生气了:“你们家叫木匠?咱家几辈子叫不起木匠,假如你这小子有福分,就从你这儿开办吧。要不,我把你送到黎老东那里学徒,你就可以整天和斧子凿子打交道了。”


黎老东是这个村庄里的惟一的木匠,他高个子,黄胡须,脸上有些麻子。看来,很少有给黎老东当徒弟的可能。因为孩子们知道,黎老东并不招收徒弟。他自己就有六个儿子,六个儿子都不是木匠。


他们和别的孩子一样,也是整天背着柴筐下地捡豆楂。但是,希望是永远存在的,欢乐的机会,也总是很多的。如果是在春末和夏初的日子,村里的街上,就又会有叮叮当当的声音,和一炉熊熊的火了。


这叮叮当当的声音,听来更是雄壮,那一炉火看来更是旺盛,真是多远也听得见,多远也看得见啊!这是傅老刚的铁匠炉,又来到村里了。他们每年总是要来一次的。像在屋梁上结窠的燕子一样,他们总是在一定的时间来。


麦收和秋忙就要开始了,镰刀和锄头要加钢,小镐也要加钢,他们还要给农民们打造一些其它的日用家具。他们一来,人们就把那些要修理的东西和自备的破铁碎钢拿来了。傅老刚被人们叫做“掌作的”,他有五十岁年纪了。


他的瘦干的脸就像他那左手握着的火钳,右手抡着的铁锤,还有那安放在大木墩子上的铁砧的颜色一样。他那短短的连鬓的胡须,就像是铁锈。


他上身不穿衣服,腰下系一条油布围裙,这围裙,长年被火星冲击,上面的大大小小的漏洞,就像蜂窠。在他那脚面上,绑着两张破袜片,也是为了防御那在锤打热铁的时候迸射出来的火花。


傅老刚是有徒弟的。

他有两个徒弟,大徒弟抡大锤,沾水磨刃,小徒弟拉大风箱和做饭。小徒弟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都是污黑的汗水,然而他高仰着头,一只脚稳重地向前伸站,一下一下地拉送那忽忽响动的大风箱。


孩子们围在旁边,对他这种傲岸的劳动的姿态,由衷地表示了深深地仰慕之情。


“喂!”当师父从炉灶里撤出烧炼得通红的铁器,他就轻轻地关照孩子们。孩子们一哄就散开了,随着叮当的锤打声,那四溅的铁花,在他们的身后飞舞着。


如果不是父亲母亲来叫,孩子们是会一直在这里观赏的,他们也不知道,到底要看出些什么道理来。


是看到把一只门吊儿打好吗?是看到把一个套环儿接上吗?童年啊!在默默的注视里,你们想念的,究竟是一种什么境界?


铁匠们每年要在这个村庄里工作一个多月。

他们是早起晚睡的,早晨,人们还躺在被窠里的时候,就听到街上的大小铁锤的声音了;天黑很久,他们炉灶里的火还在燃烧着。夜晚,他们睡在炉灶的边旁,没有席棚,也没有帐幕。


只有连绵阴雨的天气,他们才收拾起小车炉灶,到一个人家去。他们经常的下处,是木匠黎老东家。黎老东家里很穷,老婆死了,留下六个孩子。


前些年,他曾经下个狠心,把大孩子送到天津去学生意,把其余的几个,分别托靠给亲朋,自己背上手艺箱子,下了关东。在那遥远的异乡,他只是开了开眼界,受了很多苦楚,结果还是空着手儿回来了。


回来以后,他拉扯着几个孩子住在人家的一个闲院里,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了。黎老东是好交朋友的,又出过外,知道出门的难处。


他和傅老刚的交情是深厚的,他不称呼傅老刚“掌作的”,也不像一些老年人直接叫他“老刚”,他总称呼“亲家”。下雨天,铁匠炉就搬到他的院里来。铁匠们在一大间破碾棚里工作着。


为了答谢“亲家”的好意,傅老刚每年总是抽时间给黎老东打整打整他那木作工具。该加钢的加钢,该磨刃的磨刃。这种帮助也是有酬答的,黎老东闲暇的日子,也就无代价地替铁匠们换换锤把,修修风箱。


“亲家”是叫得很熟了,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亲家”的准确的含义。究竟是黎老东的哪一个儿子认傅老刚为干爹了呢,还是两个人定成了儿女亲家?


“亲家,亲家,你们到底是干亲家,还是湿亲家?”人们有时候这样探问着。


“干的吧?”黎老东是个好说好笑的人,“我有六个儿子,亲家,你要哪一个叫你干爹都行。”


“湿的也行哩!”轻易不说笑的傅老刚也笑起来,“我家里是有个妞儿的。”但是,每当他说到妞儿的时候,他那脸色就像刚刚烧红的铁,在冷水桶里猛丁一沾,立刻就变得阴沉了。


他的老婆死了,留下年幼的女儿一人在家。

“明年把孩子带来吧。”晚上,黎老东和傅老刚在碾棚里对坐着抽烟,傅老刚一直不说话,黎老东找了这样一个话题。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只有这样一把钥匙,才能捅开老朋友的紧紧封闭着的嘴,使他那深藏在内心的痛苦流泄出来。


“那就又多一个人吃饭,”傅老刚低着头说,“女孩子家,又累手累脚。”


“你看我。”黎老东忍住眼里的泪说,“六个。”

这种谈话很是知心,可是很难继续。

因为,虽然谁都有为朋友解决困难的热心,但是谁也知道,实际上真是无能为力。就连互相安慰,都也感到是徒然的了。这时候,黎老东最小的儿子,名字叫六儿的,来叫父亲睡觉。


傅老刚抬起头来,望着他说:“我看,你这几个孩子,就算六儿长得最精神,心眼儿也最灵。“


“我希望你将来收他做个徒弟哩。”黎老东把六儿拉到怀里说,“我那小侄女儿,也有他这么大?”


“六儿今年几岁了?”傅老刚问。

“九岁。”六儿自己回答。

“我那女儿也是九岁。”傅老刚说,“她比你要矮一头哩,她要向你叫哥哥哩。”


第二年头麦熟,傅老刚真的从老家把女儿带来了。他在小车的一边,给女儿安置了一个座位。这坐位当然很小,小孩子用右手紧把住小车的上装,把脚盘起来,侧着身子坐在垫好的一小块破褥上。


他们在路上走了五六天,住了几次小店,吃了很多尘土。然而女孩子是很高兴的,她可以跟父亲,这惟一的亲人,长住在一起,对她说来是最幸福的了。到了村里,先投奔了黎老东家。


黎老东很是高兴,招呼左邻右舍的女孩子们来和小客人玩。“你叫什么名儿呀?”那些女孩子们问她。


“我叫九儿。”小客人回答。

“你姐妹九个?”女孩子们问。

“就我一个哩。”小客人说。

“那你为什么叫九儿?”

女孩子们奇怪了,“在我们这里,谁是老几就叫几儿,比如六儿,他就是老六。”


“这是我娘活着的时候,给我起的名儿。”小客人难过地说,“我是九月初九的生日哩。”


“啊。”女孩子们明白了,“那么,你们那里还兴留小辫儿吗?”


“唔。”小客人有些害羞了,缠在她那独根大辫上的绳儿,红得多么耀眼呀!和女孩子们玩了几天,和六儿也就熟了。九儿看出,六儿和她很亲近,就像两个人的父亲在一起时表现得那样。


傅老刚活儿忙,女孩子跟在身边不方便,他打夜作,给六儿和九儿每人打了一把拾柴的小镐儿,黎老东给他们拾掇上镐柄,白天就打发他们到野外去。


六儿背着红荆条大筐,提着小镐儿,扬长走在前头,九儿背一个较小的筐子,紧跟在后面,走到很远很远的野地里去。六儿不喜欢在村边村沿拾柴,他总是愿意到人们不常到、好像是他一个人发现的新地方去。


可是,走出这样远,他并不好好的工作,他总是把时间浪费在路上。他忽然轰起一个窠卵儿鸟,那种鸟儿贴着地皮飞,飞不远又落下,好像引逗人似的,六儿赶了一程又一程。


有时候,他又追赶一只半大不小的野兔儿,他总以为这是可以追上的,结果每次都失败了。


“我们赶紧拾柴吧。”九儿劝告地说。

“忙什么?”六儿说,“天黑拾满一筐回去就行。”

“我们不许一人拾两筐吗?”九儿说。“就是一天拾三筐,也过不成财主!”


六儿严肃地驳斥着。他慢慢地走在草地里,注视着脚下。在一处做个记号,又察看着。后来,他把柴筐扔在一旁,招呼着九儿:“你守住这个洞口,不要叫它从这里跑了。”


他回到做记号的那里,弯下腰,用小镐儿飞快地掘起来。这天,他们高兴地捉住了一只短尾巴的小田鼠,晚上带回家里来,装在一只小木匣里。木匠家总是有好多木匣子的。


第二天,风很大。他两个没有到地里去,在六儿家里玩。父亲出去做活了,六儿拿出小田鼠来,对九儿说:“它在匣里住了一夜,一定很闷,我们叫它在地下跑跑吧。”


“捉不住了,怎么办?”九儿说。

“不要紧,你把水道守住就行了。”

六儿把小田鼠放在地下。起初小田鼠伏在他的脚下,一动也不动。六儿“嘘”它,跺脚轰它,它跑开了,绕着房根儿转,突然钻进了一个洞。六儿发急了,他命令九儿:“你看瓮里有水没有?”


瓮里干着。六儿抓起瓢来,跑到咸菜缸那里,掏来一瓢盐水,灌进了鼠洞。看看不顶事,又要去掏。


“大叔回来要骂了,”九儿说,“盐是很贵的。”

六儿用力把瓢扔在地下,瓢摔裂了。这一回,两个人玩得很不好。六儿失去了小田鼠,心里很难过。九儿心痛那一瓢盐水,她也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她在家里,是一针、一线也不敢糟蹋的。


风越刮越大,他俩躲到破碾棚里去。

那座不常有人使用的大石碾,停在中间。碾台上蒙着一层尘土,九儿坐在上面。六儿爬到那架大空扇车里面,卷起身子像只虾米一样,仰天睡下了。他招呼九儿:“你也进来吧,盛得下。”


“我不进去。”九儿说。

她在思想,面对着现实。外面的风,刮得天黑地暗,屋顶上的蜘蛛网抖动着,一只庞大的蜘蛛,被风吹得掉下来,又急遽地团回去了。她没有母亲,她的父亲,现时在外面的大风里工作着。她新结交的小伙伴,躺在扇车里睡着了。


童年的种种回忆,将长久占据人们的心,就当你一旦居住在摩天大楼里,在这低矮的碾房里的一个下午的景象,还是会时常涌现在你沉思的眼前吧?


就在这一年,开始了抗日战争。

这是在平原上急骤兴起的,动摇旧的生活基础的第一次大风暴。从这一年起,人们在战争的考验里,接受了阶级斗争的新道理,广大的劳苦半生的人们,包括他们那从前以为累赘、无法养教的儿女们,开始打破有形无形、传统久远的束缚和枷锁。


黎老东在家的两个较大的儿子,都参军去了。在兵荒马乱里,傅老刚没有能够按时回到老家去,好在女儿也在身边,他不想去冒那长远路途上的危险了。在这些年月里,木匠、铁匠除去为农业生产服务,还都要为战争服务。


傅老刚的两个徒弟,不久也参加了八路军附设的兵工厂。在这一年冬天,傅老刚和女儿,给来往不断和越聚越多的骑兵打钉马掌。


九儿兴奋地工作着,有一次她只顾观望那过往的部队,被一匹性劣的马踢了一脚,从此在额角上留下一块小小的伤痕。当时,部队上的卫生员替她包扎好,她连一声也没哭。


以后,大家公认,这块小伤痕,不但没有损害九儿的颜面,反而给她增加了几分美丽。孩子们在风雨里,炮火里,饥饿和寒冷的煎熬里,战斗和胜利的兴奋里,完成了他们的童年,可珍贵的童年的历程。


傅老刚在村里人缘很好,附近村庄的人们也都认识他。在逃难的时候,那些妇女们看到九儿,都自动地愿意带着她,跑到哪个村庄,人们一听说是铁匠的女孩子,也愿意收留吃饭和安排住宿。


在战争的最后二年,因为年岁大些了,游击经验也丰富些了,九儿总是好和六儿一同走。六儿胆子很大,很机警,照顾九儿也很周到。当他们在一块儿的时候,在九儿那刚刚懂事的心里,除去有人做伴仗胆,感到幸福,还产生了一种相依相靠的感情。


当她和六儿在一块的时候,也真的没有遇到什么大的危险。因此,她有时也真地相信六儿自我吹嘘的话了。六儿常常对她说:“你谁也不要跟着,就跟着我吧,日本鬼子不敢着我的边。”


“你净瞎说。”九儿跟在他身后边说。

“你跟着我,饥不着也渴不着,”六儿自信地说,“我会像一只大老家(雀)给你打食儿吃。”


在九儿的眼里,六儿的办法就是多一些。

下雨的时候,他总是能很好地把九儿安置起来,就是在野地里,也淋不湿。在九儿觉饿的时候,他能跑出多远,找些吃的东西回来。那时候,在野外躲藏的人很多,人们是愿意帮助孩子们的。


而更重要的是,九儿从心里发生的那一种感激和喜欢的心情,也确实能战胜一时的饥饿和寒冷。日本投降以后,因为多年不回老家,老铁匠急于要带女儿回去看望一下。临走的那天晚上,黎老东打了一壶酒,给傅老刚送行。


平日,傅老刚即使在喝酒的时候,话也是很少的;黎老东酒一沾唇,那话就像黄河开了口子一样,滔滔不绝。可是今天晚上,两个老朋友中间放上一盏菜油灯,一把酒壶,在快要分别的时候,黎老东只是勉强地说了几句普通话。


以后,就也把头低下来,一直沉默着。

这是很稀奇的现象。傅老刚问:“亲家,你心里有什么事?”


“有点事儿。”黎老东突然兴奋起来,他是单等着老朋友这句问话的。“亲家,我想向你请求一件事。你看,我有六个儿子,穷得这样,我这一辈子也不打算什么了。不过六儿这孩子,我看还许有些出息。”


“亲家,”傅老刚插断他的话,“你就是娇惯了他一些。孩子们是要管得严紧些的。”


“是这样。”黎老东急于要把话说完,“咱也别绕圈子,据我冷眼观看,九儿和六儿,两个人的感情还合得来。按说,像我这个穷光蛋,还想支使儿媳妇?不过,咳!”


他一口把壶里的酒喝干了,就又低下头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傅老刚说,“你穷,我就富吗?”


“不过,不过,养女儿总是要攀个高枝儿的。”黎老东低着头说。


“孩子们年纪还小。等我们从老家回来再定规,你说好不好?”傅老刚这样冷漠地结束了这场本来应该激动人心的交谈,使得老朋友的心冷了半截。


这一晚上,九儿在附近的婶子大娘家里辞行。

姐妹们留恋她,在这家停一会儿,又一群一伙地到另一家去。六儿也一直跟在后面,就有姐妹们说他:“你老是跟着干什么?一个小子家。这又不是打游击的时候了。”


“人家也是来送九儿哩。”有的姑娘说。

“快家去睡觉吧,六儿。”有的大娘斥责他。

“我就是跟着!”六儿有些气愤地在心里说,“我就是不去睡觉!你们管得着吗?”


九儿一直和别人说笑着。

第二天,打早起,六儿跟着父亲,帮九儿家收拾小车。在黑影儿里,九儿小声对他说:“我们还要回来的呀。”


傅老刚和九儿走了以后,就一直没有音讯。

听说在他们家乡那一带,是蒋匪军盘踞着。这二年,平原上进行着解放战争,人们又经历了许多重大的事件。土地改革以后,黎老东因为是贫农,又是军属,分得了较多较好的地。


后来,二儿子在解放战争里牺牲了,领到一笔抚恤粮。天津解放了,在那里做生意的大儿子又捎来一些现款,家里的生活,突然提高了很多。黎老东听到二儿子牺牲的消息以后,悲痛了一个时期。


他想起这个老二从小没有得过一点儿好,母亲死了以后,还曾带着四兄弟讨要过一个时期的饭。现在,黎老东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身边只有四儿和六儿。但是,不知道为了什么,黎老东不大喜爱四儿,只喜爱六儿。


老人的心里想:

自己受了一辈子苦,没有过出头之日,几个大孩子,小的时候也没有赶上好年月,现在既然生活好了,应该叫六儿多享些福。


这样,六儿就越发娇惯起来了。

他已经长大成人,他不愿意像四哥一样到地里去做活,起猪圈送粪这些事,他连边也不愿沾。可是,也不好净闲着,他就学做些小买卖。秋后,搓大花生仁儿,炒了到街上卖;冬天煮老豆腐,晚上在大街十字路口敲着梆子。


卖不完的,就自己吃。

每天夜里,父亲已经钻被窝了,他盛上一大碗老豆腐,多加蒜、姜,送到老人脑袋头起说:“爹,吃了吧,热的。”


老人爬起来,喝完老豆腐,心里想,这孩子多懂事儿,多孝顺呀!有时,六儿也盛上一碗送给在夜里喂着牲口的四哥,老四是从小知道省细的,总是不愿意吃。


他对六儿说:“多卖一碗,就多赚一碗,我这就要睡觉了,喝一碗这个有什么用?”


这使得六儿有时想:这个人真不知好歹哩。

但是,不管卖花生仁儿,还是卖老豆腐,六儿总是赚不下钱。在街面上,他的朋友多,这个抓一把,那个喝一碗,就是记上账,六儿也拉不下脸皮儿去要,到年底,还是得老四去讨账。


特别是那些姑娘们,看见六儿提着花生仁儿来了,就说:“你这花生仁儿脆不脆?香不香?”


“你们尝尝呀!”六儿赶忙张开布袋口儿笑着说。

“尝”是不要钱的,可是姑娘们很多,又都下得手,一个人一大把不算,六儿还自己抓着送到她们手里,替她们装进那口儿虽小底儿却深的衣裳口袋里去。


六儿长得个儿适中,脸皮儿很白,脾气儿又好,他在街上成了姑娘们十分喜欢的对象。六儿已经能够自觉到这一点,他就更加注意去巩固和扩大这个良好的影响。


战争结束以后,在这个村里,他第一个留起大分头,还不叫担挑的剃头匠理发,总是在集日跑到县城南关的理发店去。夜晚,村里只有他有一筒手电,在街上一晃一晃的,姑娘们嬉笑着围着他:“看你,六儿,照坏了我的眼!”


“来,六儿,给我拿拿!”

在雨天,他有一双双钱牌胶鞋,故意穿上去串门儿,谁家的姑娘好看,谁家庭院里积的雨水深,他就特别到谁家去。那家的姑娘在窗户眼儿里看见他进来,就赶紧爬下炕来说:“六儿,你来得正好,来脱下给我穿穿,我正要到茅房里去!”


“你穿着正合适。”六儿说,一边脱下胶鞋来递给她,“你也该买一双。”


“我哪里有这些钱呀?”姑娘笑着说,“六儿,你什么时候再进城,给我捎一双袜子来吧?”


“什么色儿的?”六儿问。

“你看着吧,你常买东西,又懂眼。”

姑娘信任地说,在腰里掏摸着,“你带着钱吧!”

“不用。”六儿说,“买回来,再说吧。”

等到买回来,姑娘们只称赞他买得货色好,尺寸合适,就再也不提钱的事了。


黎老东目前也顾不上管教他,老人正在为新兴的家业操心。新近他把那匹老灰驴换成了一匹红马。这匹马虽然口齿老一些,但蹄腿毛色都很好,架上那辆分来的破车,实在显得不调和。


老人四处去观看,买回几棵榆树槐树,想自己打一辆大车。黎老东打的大车是远近知名的,一辈子给人家打了无数的车,现在年老了,也给孩子们打一辆吧,他的心情是十分愉快的。


在转游着买树的时候,他还得到一棵小檀木树的秧子,做木匠的最喜爱这种树,他把它栽到自己的窗台下,小心养护着,作为自己新的生活开始的标志。院里养了一群鸡,猪圈里新买来两个猪崽儿。


他叫老四和他解树,在院子里,被解的树木斜竖起来,像一架高射炮。老人登在上面,俯身向下,老四坐在地下,仰身向上,按着墨线拉那大锯,一推一送。老人总是埋怨老四笨,不是说他走了线,就是说他不会送锯。


老四建议叫六儿来拉锯,老人又不肯。老四说他有偏心,父子两个争吵起来,老人甚至举起锛斧,绕院子追赶。老四最不喜欢人家说他笨。


他从抗日战争以来,学习很努力,每天看书看报上夜校,积极参加村里的青年工作,他觉得在家庭里,他比父亲和六儿都进步得多,懂事得多。


吵过架,老人又不甘寂寞,说:

“我像你这个年纪,早就出师了。我的手艺,不用说在这一县,就是在关外,在哈尔滨,那里有日本木匠,也有俄国木匠,我也没叫人比下去过。阿拉索,有钱的苏联人总是这样对我说。”


“那时他们不是苏联人,那时他们是白俄。”老四说。


“县城南关福聚东银号的大客厅的隔扇,是我做的。那些年,每逢十月庙会,远从云南广西来的大药商,也特别称赞那花儿刻得好。”老人越说越高兴,“这字号是卜家的买卖,老东家和我很合适。”


“卜家不是叫贫农团斗倒了吗?”老四说,“你这话只能在家里说,在外边说,人家会说你和地主有拉拢。”


“南关西后街崔家的轿车,也是我打的。”老人说,“那车只有老太太出门才肯用。”


“那也是大地主。”老四说,“那辆车早分给贫农,装大粪用了。”


老人把锯用力往下一送,差一点没把老四顶个后仰。大车的木工程序越是接近完成的时候,黎老东越是怀念他那老朋友傅老刚,因为还要有段铁工程序,大车才能制造成功。


附近当然也有其他的铁匠,但是这些人的手艺,都不中黎老东的意。过去,他是常常和傅老刚合打一辆大车的。而他们合打的大车,据说一上道,格登格登一响,人们离很远,就能判断出这是黎老东砍的轴、挑的键,傅老刚挂的车瓦。


他很希望老朋友能来帮他把这一辆车成全好,成为他们多年合作中的代表作品,象征他们终身不变的深厚友谊。现在家里又有吃有喝,他想给傅老刚捎上个信儿,叫他带女儿来。


孩子们的年岁也到了,凭眼下这日子光景,再求婚也就理直气壮了。可是,听说那边还在打仗,信儿也不好捎。


想起儿女的婚姻,黎老东就想起住宅的问题,现在住的这个破院,虽说村里已经固定给他,要是儿子们结婚,还是很不够住的。当父亲的赶上这个年月,还不能替孩子们安排下几间住处,也感觉于心有愧似的。


今年一个麦季,一个秋季,收成都很好。

他想把粮食合起来,换处宅院。原先,他是想多买几亩田地的,听人说,这年头田地总不牢靠,宅院到什么社会,终归是自己的,他就下了决心买宅子。


关于买宅子,老四提议要和军队上的哥哥商量一下,黎老东说:“不用。他是革命干部,不同意我们置家业过活。”


他托了村里的说合人,替他物色宅院。

很快,说合人就来告诉他,后街二寡妇那宅子要卖。这所宅子包括三间土甓抹灰北房,木架门窗都还很坚固,院子很大,以后可以盖三合房,现在就有一个大梢门甬儿。价格不贵,十石麦子。


另外,这所宅院距离黎老东现在住的地方很近,以后来往也方便。黎老东想了想,很中意这宅子,就要下定钱。但是老寡妇有一个附带条件,要卖“养老腾宅”,就是说要等她死了,新主人才能搬进来。


对于这一点,黎老东有些犹豫,谁知道老寡妇哪年死哩,看来她还很健康。不久,说合人又来说,老寡妇有个侄儿要争这宅院,出十二石麦。


黎老东一听着了急,下了定钱,还和老寡妇那个侄儿闹了一场纠纷,经过村里调解,黎老东是军烈属,才得买到了手。买了宅子,黎老东操心的事情可就多了。


他隔几天就要到那宅子里转转,看见院子里跑着一群别人家的鸡,他就轰出去;看见墙头又叫孩子们蹬倒了,他就垒起来;看见房墙上的泥皮掉了,就和泥抹上。


他关心宅院的每一个细小部分,而老寡妇好像什么也不管,在东间屋里炕上喘嗽着。冬天,黎老东想叫老四到这北屋西间来住,捎带喂牲口,马槽就安在外间。他和老寡妇商量,老寡妇不同意,说马会把粪拉到她做饭的锅里。


因为这个争吵起来,老寡妇一生气,收拾东西,到女儿家住去了,声言是黎老东把她逼走,在村里影响很不好。在军队里的儿子,不知怎么也知道了,来信批评了父亲。黎老东为这件事也懊悔了好几天,觉得是找了麻烦。


但是既然买了,就搬来住吧,选择了一个日子,他和六儿、四儿搬进了这一所新居。人们还要他请酒,他也只好应酬了一下。夜里,六儿很晚才回来,黎老东一直没睡着,在等着他。


“我为什么买这个冤孽?”黎老东说,“不就是为了你?”


“嗯。”六儿把头蒙在被窠里,“新房子怎么这样冷呀?”


“你要学点好。”黎老东又规诫着,“不要整天瞎跑。”而六儿已经呼呼入睡了,鼾声是那样匀称和舒心,老人是喜爱听这种声音的,年老的人,身边有个小儿子甜蜜地睡着,是会感到幸福的。


这一年冬天,六儿和村里的一家懒人,合伙卖牛肉包子。每天晚上,他背着一个小木柜子,在大街上来回游逛。


“牛肉包儿呀!好热的牛肉包儿呀!”

一直到深夜。包子房设在村西头黎大傻家。黎大傻的老婆,原是县城东关一户包娼窝赌不务正业的人家的长女。这女人长得既丑且怪,右脚往里勾着,黑麻脸,左眼从小瞎了,有一大块萝卜花向外冒突着。


她的性情很是刁泼。

在新社会里,也长期改造不好,又非常好吃,为了满足她那馋嘴,她会想出一些奇奇怪怪别人绝想不到的办法。黎大傻行什么事,也是要看着女人的眼色,听着女人的鼻息的。


抗日战争以后,经过几次社会运动,他们每次都把分得的一些东西泼撒了。过程是:把分得的土地和一些粗粮变卖了,换回麦子卖面条儿,结果,一家人把本儿利儿全吃进肚里去。


今年和六儿卖包子,就是和面擀皮儿这些极为轻微的工作,黎大傻的老婆也是不愿意担负的。她不久就从娘家接了一个妹妹来,名义上是帮忙做活,她的实际目的在哪里,谁也猜得着。


这位妹妹,外表和姐姐长得非常不同,人们传说,这孩子原是那些年,从别人家领来的,和她的姐姐,并非一母所生。她今年十九岁了,小名叫满儿。已经结了婚,丈夫长年在外面。


小满儿一年比一年出脱得好看,走动起来,真像招展的花枝,满城关没有一个人不认识她,大家公认她是这一带地方的人尖儿。刚到姐姐家,小满儿表现得很安静。


她不常出门儿,每天,姐姐出去串门儿,她就盘腿卧脚地坐在炕上剁馅儿,包包子,连头也不轻易抬起。黎大傻在地下来往,装着笼屉,兼在灶上烧火。六儿没事做,放一条板凳在炕沿儿下面,呆呆地望着她抽香烟。


等到天黑,姐姐回来,小满儿问做什么吃,姐姐照例是说得很干脆的:“还做什么吃?熬点米汤儿,就包子吃!”


“六儿不用回家,就在一块儿吃吧?”小满儿问。

“那还用你说吗?”姐姐笑着,“人家是咱们的大东家哩,要好好照应!”


现在,六儿就黑夜白日地在这一家鬼混。

渐渐,小满儿就不能安静地坐在炕上了。她每天要抽空儿到门口儿站一站。自从她搬到姐姐家,不知道是谁传播的消息,那些卖烟脂粉儿香胰子的小贩,也都跟踪到这村里来了。


他们像上市一样,常常把三副几副的担子放在她姐姐家的门口,如果小满儿还没有出来,他们就用力摇动那小货郎鼓儿,用繁乱的、挑逗的节奏把她招引出来。以后,小满儿又借口占碾子借磨,到大街上去。


每逢小满儿到街上来推碾,就会在这小小的村庄里引起一场动乱。当她还没有得到推碾的机会,只是放下一把笤帚在碾子旁边占着,自己一径回家去了,就有一些青年人赶到碾子附近来了。


青年人越聚越多,常常使得那正在推碾的人家,感到非常的奇怪。后来,碾子空下了,就有青年自动去给她报信。过了一会儿,小满儿从她姐姐家的胡同里转出来,青年们的眼睛就一齐转向她那里。


青年们的眼神是多种多样的,有的勇敢些,有的怯弱些,然而都被内心的热情和狂想激动着,就像无数的接连爆发的一片火焰。小满儿头上顶着一大大笸箩,一只手伸上去扶住边缘,旁若无人地向这里走来。


她的新做的时兴的花袄,被风吹折起前襟,露出鲜红的里儿;她的肥大的像两口大钟似的棉裤角,有节奏地相互磨擦着。她的绣花鞋,平整地在地下迈动,像留不下脚印似的那样轻松。


她那空着的一只手,扮演舞蹈似的前后摆动着,柔嫩得像粉面儿捏成。她的脸微微红涨,为了不显出气喘,她把两片红润的嘴唇紧闭着,把脖子里的纽扣儿也预先解开了。


她通过这条长长的大街,就像一位凯旋的将军,正在通过需要他检阅的部队。青年们,有的后退了几步,有的上到墙根高坡上,去瞻仰她的丰姿。小满儿来到石碾旁边,一转身,把大笸箩放在了地下。


然后,她掠了掠齐肩的油黑的头发,向青年们扫射了一眼。她是来碾米。她把谷子铺在碾盘上,等候着她的姐姐。她姐姐叫什么事耽搁住了,一直没有来,她就一个人推动了石碾。


她心里明白,不会没有人来帮她的忙。

但是今天,青年们都在观望着,做着各种丑态,甚至互相推挤,却谁也没有勇气上前。每当小满儿推着碾子转到街道旁边,她就转身向村西头望望,看看六儿来了没有。


她很希望六儿在这个时候来,他比这些孱头们懂事,会跑着过来帮她的忙。可是,六儿也好像忘记了和她约好的这回事儿似的,一直没影儿。她实在推不动了,又不愿意在这些青年人面前示弱,她装作碾得了头合,突地停下来往回折扫着,转身抓起了簸箕。


“怕还不行吧!”这时站在最前边的一个青年叫大壮的,开了口。


这个名叫大壮而实际上非常胆小的青年,是耐不住这种沉寂的场面,又实在心痛对方,才鼓足勇气去抓起了那根闲着的推碾棍。他这种异乎寻常的举动,使得全体青年吃了一惊,连平日向他开玩笑的习惯都忘记了。


但是,忽然从街东头传来一声喊叫,这一声喊叫,就像在冬天的夜晚,有黄鼬来拉鸡,孤处的女主人从梦中惊醒,喊叫出来的那种声音一样凌厉吓人。这是大壮的媳妇。


大壮早婚,她比丈夫足足大八岁。

她熬过很长的一段岁月,自从大壮渐渐懂得事理,她就越发爱他,并且越发管教得严格了。大壮平日很怕她,他怕她就像怕自己的姐姐,甚至像怕自己的母亲一样。


因为,在多年的印象里,她不只照顾了他的饮食起居,而且也教导着他的言语行动。但是大壮从来也没想到,在他偶尔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会引起自己的女人这样大的愤怒。


他扶着碾棍,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女人。

“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大壮的女人急急走过来说,“快做晚饭了,你不去担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唔?”在众人面前,在女人的盛怒之下,大壮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


“你是哑巴,是聋子?”大壮女人的声音更严厉了,“我问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你年下就十八岁了,不学正经!”


“他还小哩,原谅他这一次吧!”

青年们在一边打哈哈。

“他还小?”大壮的女人最不喜欢别人说她的丈夫年纪小,“什么才叫大人?你们小吗?吃屎的孩子,也干不出这样没出息的事儿来!你们是一群狗,有一只小母狗儿,在街上夹着尾巴一溜达,就把你们都引出来了!


就把你们的脖子勾引得硬了,就把你们的眼睛勾引得直了!我在那边瞧了老半天,看看你们那下流样子!你们自己不觉?快到井台上,弄点儿水来照照吧!”


她这种不分敌友,一律混杂的教训,引起了青年们的极度不满,但是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和她冲突。他们用眼睛、用咳嗽鼓励大壮,很希望大壮就手抽出那根大推碾棍来。


但是大壮连丝毫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他甚至移动脚步,要想回家去了。青年们注视着小满儿,小满儿簸着米糠,脸涨的像块红布。


这女孩子,过去在多少男人面前,也是号称难惹的,但是今天遇到这样的场面,她低着头,连一句话也没讲。斗争总是要展开的,她的姐姐已经在西街口那里出现。她之奔赴这里来,就像抢救水火一样迫切。


因为肥胖,因为她的一只脚有点毛病,特别因为她的视力不能集中,她那奔跑的姿式,就像足球场上,带着球奋勇突击的前锋一样:一时佝偻着上身,一时弯架着胳膊,一时左右脚交攀着,一时在地下滚动着。


“你说谁是小母狗?”她离大壮的女人还有十码远,就发出了战斗的檄文。


“谁自认,我就说的是谁!”大壮的女人挺着身子说。


“我的妹妹是黄花少女!”黎大傻的女人说,“她的屁股也比你的脸干净!你管教你的小女婿行,欺侮我的亲戚就办不到!”


她跑到石碾那里抽出一根棍,但是叫小满儿给拦住了。


“你怎么变得这样老好子?”她吆喝着妹妹,“叫你把我的人都丢净了!”


她举着大棍,奔向大壮媳妇,大壮媳妇以逸待劳,接住棍头,往怀里一带,黎大傻的老婆就来了个嘴啃地。


就在这个时候,久别的傅老刚父女,回到了这个村庄。傅老刚还是推着他那铁匠炉,前面拉车的,是九儿。傅老刚越显得年老和削瘦,小车已经破烂不堪,吱礣的声音,也没有了当年的气派。


九儿长高了,但穿的衣服也很破旧。

她的脸蛋儿很是干瘦,头发上挂满尘土,鞋面儿已经飞裂,只有那一对大眼睛里射出的纯洁亲热的光芒,使人看出她对于回到这里来,是感到多么迫切和愉快。把小车推到十字街口,傅老刚放下襻带,和人们问好。


九儿拉下脖里围着的旧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我们又回来了,”傅老刚说,“可是,你们为什么吵架呀!”


“不为什么,”青年们说,“两位女同志,吃饱了没事儿,在这里练把式。”


“不要这样。”傅老刚郑重地说,

“你们一直生活在咱们的根据地,真是生活在天堂里了。你们看我们那里,在国民党占据着的时候,人们的生活困难到了什么地步!我同九儿回去,正好陷在网儿里。还好,总算是逃了个活命儿出来。”


“你们那里生产怎么样?”青年们问。

“正在恢复,今年又遇到荒年。”傅老刚说,“你们有好日子,不好生过,就对不起共产党和毛主席。这些年,我一直想念你们,我想这里是老解放区,工作一定进步得多。六儿哩,怎么不见六儿?”


傅老刚在人群里巡视着,转身望了望他的女儿。女儿好像已经寻觅过了,她现在只是站在那里,注视着正在推碾的那个长得极端俊俏,眉眼十分飞动的女孩子,她不认识这个女的,以为是谁家新娶的小媳妇。


“刚才,我看见六儿在村北边赶鸽子,这会儿,也许回家去了。”一个青年说,“你也该去看望看望你的老亲家了,黎老东这二年的生活,可提高大发了!”


傅老刚和人们告别,架起小车。

九儿拉着牵绳,还不断地回头看小满儿。见到老朋友,黎老东高兴极了。他带着亲家到他那新宅子里去看他打制的大车。



“亲家你看,就等你来了。”黎老东兴奋地说,“明天,咱们就在这院里支起炉灶来。你看,这院子多么豁亮,做起活儿来多醒脾?”


“真是好哩。”傅老刚说,“就是在这里开个木货厂,也满宽绰呢。”


“打上这辆车,我也就该休息了。”

黎老东十分得意地说,“你知道,现在运销很赚钱,车轱辘儿一动,就是大把的票子。天津解放了,老大挣钱也多了,你看,刚一进冬天,就给我买来了这个。可是穿上这个,我还能做活吗?”


傅老刚打量着亲家高高翻起的新黑细布面的大毛羔皮袍,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寒冷似的。黎老东还没有让远来的客人进屋休息的意思,他详细地说明了建设这所宅院的计划,又带着亲家去看猪圈。


最后,推开北房门,叫亲家看马,这才顺便把客人让到里间坐下来。当两个老人进了屋,九儿刚要跟进去的时候,她抬头看看,六儿站在房顶上向她招手儿,并且指给她上房的梯子所在。


九儿轻轻上到房上,看见六儿躲在一排干树枝后面,引逗着一群鸽子玩儿。鸽子看到生人上来,都拍翅飞向天空,现在太阳西沉,西天的红霞映照在白灰抹平的房顶上。红色的白色的鸽子在他们头顶上奋飞着,追逐着,翻腾着。


“我早就看见你来了。”六儿说,“有我父亲,我不敢大声叫你。”


“你喂这些鸽子干什么?”九儿问。

“好玩呗。”六儿说,“新近,杨卯儿从北京弄来一对纯白的外国种,实在好,我还想买来哩,人家就是贵贱不卖。”


“青年团不批评你吗?”九儿问。

“我不是青年团员。”六儿扬手引逗着天空的鸽子,使它们飞下来又飞上去,“你加入了吗?”


“我也是刚加入。”九儿说着沉默了。

“这东西玩熟了,最有意思。”六儿说着站立起来,向天空呼叫着,“鸽儿,鸽儿。”


鸽子们先后驯顺地落在房檐儿上。

“六儿,那个姑娘是谁?”九儿忽然看见,在西边隔几户人家的一间房上,站着刚才推碾的那个姑娘。那姑娘直直地望着这里,脸上带着那么一种逼人而又难以理解的笑容。


“那是黎大傻的小姨子小满儿。”六儿说,“包子蒸熟了,我该去装柜子了,我们下去吧。”


吃晚饭的时候,六儿也没有回家来,当四儿知道九儿也是个青年团员的时候,非常高兴地说:“你的关系带来了吗?今天晚上,你先参加我们的学习会吧。”


“我一路上,把关系转了来。”

九儿笑着说,“我很愿意参加你们的学习会,四哥在团支部负责吗?”


“我是宣传委员。”四儿说,

“咱这一带地方风沙大,每年春天缺雨,上级号召人们打井栽树,变旱田为水田,这是好事儿。可是村里还有很多人认识不清楚。”


“就是他妈的你认识清楚,”黎老东说,“你少在外头给我挣骂吧。”


“六儿为什么不参加青年团?”九儿问。

“谁知道他为什么?”四儿说,“他说脑筋不好,一开会就头痛。你看他像脑筋不好的人吗?”


“你要帮助他。”九儿说,“我看他把心都用到旁处去了。”


“你劝劝他也许好些。”四儿叹气说,“他一点儿也瞧不起我。我在我们家里,威信太低。”


“胡说八道。”黎老东又斥责他,“你在外边威信高,高了什么来?”


“年轻人进步是好事。”傅老刚劝说着,

“亲家,要不是这个世道,你的生活能过得这样好吗?”


“你说得这话对。”黎老东说,“时代是不断前进的,可是,我们过日子,还得按照老理儿才行。”


由于九儿表示十分关怀,四儿提议一同找六儿谈一谈。四儿把牲口喂上,叫两个老人在家看门,装好学习文件,又带上一个小油灯,同九儿出来。


“你带个油灯干什么?”九儿问。

“这是我们团里的学习灯。不敢放在讲堂上,怕浪费油。”


黎老东在屋里听到“油”字,就冲着窗台喊:“四儿!你又添上了咱家的油?你们青年团真成了穷人团,哪里有赔着灯油做工作的?他妈的,你的威信高,还不是高在这点灯油上!”


四儿没答言,领着九儿出来,他在街上停了停,说:“六儿晚上卖包子,不知道出来没有。”


今天晚上,六儿没有出来做买卖,代替他那清脆的声音,是黎大傻那大劈拉嗓子:“牛肉包子咧!好热的牛肉包子咧!”


四儿问他六儿到哪里去了,他有些不屑于答理地说:“谁知道。我又不是他的掌柜的。”当四儿和九儿转到西街口上,在村边一处大场院里,传来六儿说话的声音。


场院的门虚掩着,隐约地看出:院里栽着很多树木,堆着几个柴垛,靠墙边,有一棵大杨树高高矗立着。在杨树下面,六儿和一个女人贴身站立着。九儿在门口站住了。四儿性急,一推门进去,并且大声喊叫了一声:“六儿!”


那女的好像从什么东西上撞了回来一样,很快地往旁边一闪。


“你喊叫什么!”

六儿压低声音,愤怒地说。

“怎么啦?”四儿并没有调整自己的嗓门儿,“有什么秘密?”


“不许你嚷!”六儿更发急了。

四儿停止了说话。但是,忽然嚓的一声,他划着了一根火柴,把手里的小油灯点了起来,高高举起,向四下里照耀。


“天爷!”六儿跑上去,一口把他的油灯吹灭,说,“到处点你这穷灯干什么!”


“真的有什么见不得光明的勾当,在这里进行着吗?”四儿一边说着,一边大步地绕着杨树行进,冷不防撞在躲在杨树后面的小满儿的身上,两个人吵了起来。


“完了!”六儿一跺脚,大杨树上扑棱棱一响,“鸽子跑了!”


“只是跑了一只。”小满儿停止吵闹,往上观看着,“谁也别说话了!”


飞起的那只鸽子,不知是属于什么性别,它是留恋眷属的,在黑暗的天空里绕了一遭,又落到了杨树上。这时六儿才低声告诉他的四哥,杨卯儿那外国种鸽子跑出来了,我正想法上去抓住它。


在黑夜里看来。

这杨树一直高到抚摩着群星,而它那树皮,又像女人的肌肤一样光滑。六儿已经脱下鞋袜,在手里唾着口沫,要攀登上去了。


“这样黑天,你要玩命?”四儿说,“我回家叫父亲去!”


“少在这里拿大哥架子吧!”小满儿说,“抓住一只三十万,抓住两只,你学习好,给算算是多少钱?”


“六儿,”九儿忍不住,说,“你不要冒这样的危险吧!”


“好。”小满儿啧着嘴儿说,“心痛你的人儿发言了。”


“你是什么人,”九儿说,“我们从来又不认识,和我犯嘴?”


“我是什么人?”小满儿冷笑着说,“我是和你一模一样的那种人。”


“别吵了。”六儿哀告着,“别再吓跑了我的鸽子,鸽儿,鸽儿。”


他很快地就上到了树的老杈那里。

“我们走吧!”四儿对九儿说,“没有办法,摔死了,怨他命里活该。”


九儿的心里非常气愤和极度不安,但她还是同四儿走出来了。


“也好像是一对儿哩!”小满儿放长声音说。

“你说什么?”六儿在树上问。

“我说的是鸽子啊!它们在靠南边的那一枝儿上。”

他们听见小满儿站在树下,不停地说着话,并指引着六儿的冒险行动。


在土地改革时没收的一家地主的宅子里,九儿和这村的青年团员们会面了。很多人原先是认识的,他们热情地问候九儿。


四儿点着油灯,把人们招呼进西屋里,西屋原是三间,现在已经打通,青年团和本村的剧团都利用这个地方进行活动。屋子里十分寒冷,窗子都破碎了,顶棚上的花纸一块块带着灰尘蛛网垂下来,门子也缺了一扇。


北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黑板前面放着一张破旧油垢的六人桌,地下用土甓和泥,垒成一堵堵的矮墙,也不知道是要人当做桌案还是当做座位。


坐在上面,感到十分冰冷,那些女孩子们,穿的衣服很单薄,但是,她们还是安详地坐在上面了。四儿和一个叫锅灶的青年是教员,他们守着油灯,给团员们讲解怎样向广大农民进行打井造林的宣传,讲完了一节就进行讨论。


夜深了,这屋子里实在比屋子外面还要冷一些。他们还是认真地讨论着。


“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把我们的村庄,建设成一个富裕繁荣的村庄。”四儿说,“到那个时候,我们青年团就不会再在这样冷的屋子里开会,我们要盖起一座很好的礼堂来。”


“离题太远了。”锅灶警告他说,“目前是研究怎样克服宣传上遇到的阻碍。”


“依我看,在我们村里,横在我们前进道路上的,有两大障碍。”四儿转回来说,“一是黎七儿的胶皮大车,运输很发财,助长着人们只看眼前,只顾个人的资本主义思想;


一是黎大傻家的包子房,男女混杂,减低着人们的生产热情。如果要想宣传得好,就得限制黎七儿出车和取消黎大傻的包子买卖。不然,我们只是空口宣传,他们那里却有实际利益,我们是白费劲儿。”


“我同意你的看法。”锅灶说,

“可是,第一,六儿是你兄弟,你应该首先叫他脱离那个坏环境。第二,你家大伯正在打大车,也想要走个人发财的路。这两大障碍,不在别处,就在你们家里,你把克服它们的办法说一说吧。”


“困难就在这里。”四儿真诚地说,

“我的父亲根本不听我的话。我问他:你反对党的号召吗?他说:我完全拥护。我说:我们今年冬天打一眼井吧。他说:现在还不忙。这就是我遇到的困难。但是,我绝不在困难面前低头。”


“我可以帮助你。”九儿说,“我的看法和你们不大一样,老人也是可以说服的。在老家,我的父亲就很喜欢我把新道理讲给他听。至于六儿,我们也应该帮助他进步。”


“是啊!”坐在她后面的那些姑娘们,半天没人言语,现在像有人指挥着的合唱队一样,一齐喊叫出来。


“帮助六儿进步,这又是一个难题。”

锅灶笑着说,“那个叫小满儿的,对他的吸引力,要比团强烈得多。”


姑娘们反对他这种看法。

“不信,你们就去试试,看能不能把六儿从她那边拉过来。”


锅灶无可奈何地从台上走下来说。

散会以后,他们歌唱着各自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九儿被姐妹们拉去一块儿睡觉。锅灶家里人口多,房屋少,每年冬天是和四儿做伴的,这样便于共同学习和互相辩论。


他们一同回来,四儿喂好牲口,在灶台上捡了几块早饭剩下的凉山芋,和锅灶分吃了,两个人就去钻被窠。


“被窠好凉啊!”锅灶笑着说,“既没有柴烧炕,又没有小媳妇给暖暖,我们太困难了!”


“战胜它吧!”四儿一边吸着冷气,一边说,“要想打光棍儿,就得有这样一种克服困难的精神!”


“你以为我们一定打光棍儿吗?”锅灶说,

“据我看,那可不能过早地下结论哩!”

红马在外间屋里吃草,它虽然口齿老了,但那嚼草的声音,还像斩钉截铁一样铿锵。两个青年很快就睡着了,月亮把清水一样的光亮,洒到他们的窗子上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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