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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平凡的世界Ⅰ10

2017-06-23 文学家

第三十三章

周文龙带着几个扛枪的民兵,高度紧张地在羊湾村和贾家沟跑了一天,还没把两个逃跑的“阶级敌人”捉住。白天捉不住人,他估计这两个“逃犯”大概藏在周围的山里了,就决定晚上“守株待兔”。


他当即把几个民兵留在羊湾村,让他们中的一个人照看住这家人,以防跑出去通风报信;另外留下的人就埋伏在这家人的院墙外面,等人一回来就马上捆住拉到工地上去。他命令这几个民兵说:“捉住后捆紧些!”


然后他自己带着其它几个民兵在贾家沟用同样的方式等待另一个“敌人”自投罗网。但他们辛苦地熬了一夜,还是没有把人捉住。


第二天早上,眼里充满红丝的周文龙把这两个大队的负责人叫来,限他们在三天之内一定要把这两个“敌人”扭送到公社来。


这两个队的负责人申辩说:“谁知道这些人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怎么能在三天内把人找见呢?”


周文龙气愤地说:“要是三天内找不回来,那你们两个就自动来‘劳教队’顶他们!”


他于是就丧气地带着民兵小分队返回到公社里。

他一回到公社,副主任刘志祥就把县上两位领导来柳岔的前前后后都向他汇报了。


周文龙听后就象头上被人打了一棒,坐在椅子里楞住了。刘志祥补充说:“田主任走时吩咐我,叫你把捉回来的那两个人也放了。说他和张主任过一两天还要到柳岔公社来。”


“人没捉回来,还放什么哩?让那两个坏蛋逃之夭夭不就行了?”周文龙气愤地把脸往旁边一扭。


过了一会,他扭过脸又问:“劳教队一个不剩都放了?”


刘志祥说:“都放了。不过,县上领导也没说这些人没问题,叫咱们在政治夜校批判一下……”


“资本主义倾向用嘴巴就能消灭了?”

“这又不是我的意见!这是县上领导的决定!你不同意,你找他们谈去!”


刘志祥作为副手,平时不愿意和这位“暴君”顶嘴,但这件事他腰杆子挺硬,因此也敢把脸很难看地给“一把手”拉下来。他说完后,索性叼着个旱烟锅一拧身走了。


周文龙一个人坐在椅子里,两只眼睛长时间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都能听得见自己鬓角血管愤怒的哏哏声。


他确定无疑地认为:

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在原西县的严重反映!

田福军一贯搞右倾机会主义,和张有智一唱一和,与坚决执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冯主任对抗。他在上大学之前就知道县上两条路线斗争的严重性。现在看来这斗争更加尖锐了!


周文龙明显地感到,自从邓小平在中央恢复工作以来,许多文化革命中被批斗过的“走资派”欢欣鼓舞,大搞右倾翻案活动。尤其是他们县的田福军,到处散布奇谈怪论,打击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同志。


而对一些思想右倾的人,他又好得象伙穿一条裤子!比如他的同班同学白明川,从文化革命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个“保皇派”,田福军却象宝贝一样器重他……


周文龙脑子里乱哄哄地思考着,鼻子嘴里喷着热气。由于气愤,他把自己的指关节捏得咯巴巴价响。他想,他应该马上给冯主任报告田福军和张有智在柳岔的所作所为!这是明目张胆地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


他想写一封信给冯世宽,但又感到信太慢了。干脆!直接给冯主任挂电话!他旋即出了自己的窑洞,来到隔壁电话室。他让女话务员接通冯主任后,就让她离开话务室——说这个电话话务员不能听。


他在电话上向冯主任详细汇报了田、张二人在柳岔公社的活动……冯世宽在电话上听了周文龙的汇报,心中顿时象塞了一把火!他没想到,田福军和张有智两个人处心积虑和他作对。


不!这不仅是对他冯世宽个人,而是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进攻!


本来,世宽的情绪眼下正在高涨之时——他的工作成绩已引起地区和省上领导的重视,马上就要在原西县召开现场会了。他希望这个现场会开得轰轰烈烈,让地区和省上的领导亲眼看看他冯世宽的能力和水平。


因此,他对现场会的两个主要参观点非常重视,才把田福军和张有智派下去检查督促工作——没想到他们下去却拆他的台!


说心里话,文龙是冯世宽最看重的公社书记。

小伙子路线觉悟高,敢于抓阶级斗争;而且革命干劲又大,上任不久,就把柳岔公社搞成了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公社。田福军他们打击周文龙,就等于打击他冯世宽!


决不能容忍这种行为!他应该马上采取措施。

否则,这个举足轻重的现场会很可能让田福军和张有智弄塌火。他现在很后悔没坚持让李登云同志去柳岔和石圪节——登云说他牙疼,要在县医院让老中医顾先生扎针,只好把他留在了城关社……


冯世宽在盛怒之下,决定立即把刚打发出去的县常委们再调回来,开个紧急常委会,解决县领导班子的路线问题和“软、懒、散”问题。


但他又冷静了一下,考虑到现场会的筹备工作还没做完,他要集中时间和政工组一起修改典型材料,只好推后几天再说。不过他想,一定要尽快解决这问题!必须赶在地区现场会召开之前把县革委会一班人的思想统一起来。


冯世宽给县革委会办事组指示,让外出的常委们元月七日必须赶回来,八号要开紧急常委会……田福军和张有智离开柳岔公社后,当天晚上就赶到了石圪节。


因为柳岔的刘志祥已给石圪节挂了电话,白明川下午就从牛家沟的公社会战工地上赶回来,等待县上的两位领导。今年农田基建规模大,明川亲自去会战工地领导。他回公社机关的时候,委托徐治功全面负责工地上的事。


田福军和张有智听了白明川的汇报后,对这里的工作比较满意。柳岔公社所有过火的做法,今年石圪节公社都没有。


福军和有智都比较喜欢白明川。

这小伙子虽然年轻,但很有头脑。他到县上来开会,常能提出一些很不一般的见解,而且也敢当面对冯世宽和县上的一些政策提不同意见,常常充当各公社主任的“代言人”。


晚上,因为公社也没什么人,白明川就叫灶房里简单炒了几个菜,拿出自己的一瓶“西风”酒,三个人就在明川的办公窑里,一边慢慢抿酒,一边随便拉起了话。


喝了几杯酒以后,白明川并没有兴奋起来,反而忧心忡忡地对两位县上的领导说:“你们虽然是我的上级,但我了解你们,你们也了解我。再说,酒场上的话,柴草不挂……”


“你们公社有啥问题哩?你说!我们能解决的,尽量解决!”脸已经有点发红的张有智对白明川说。


白明川把筷子放到桌上,说:

“我不是说我们公社。我是说咱们国家……国家再这样下去,可就不得了!本来,邓副主席恢复工作以来,采取了很多得人心的措施。可你们也能感觉来,最近有些人已对他的做法开始旁敲侧击地发起了进攻……”


“周文龙就已经散布说邓副主席还搞修正主义那一套!”张有智也把筷子搁在了桌子上。


白明川笑了笑:“我那同学他是个小人物,光他这种人物济不上事!”


他收敛了笑容,“那些大人物才可怕呢!我指的是中央的一些人,他们都在毛主席身边……”


田福军两条胳膊搁在桌子上,专心地听明川说话。他喜欢地看着这个黑胡麻楂的青年人,说:


“明川,你能考虑这么重大的问题,很不简单。好!尽管我们都是些普通人,无法改变我们国家的局面,但我们应该有一双分辩黑白的眼睛,有一颗能严肃思考我们国家命运的头脑……


你感觉到的问题,任何一个有头脑,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会感觉到的。这不是我们几个人的忧虑,而是全中国人民的忧虑……”


张有智在田福军说话的时候,连喝了几大杯酒,已经有点醉了,趴在桌子上,眼里竟然噙满泪水,说:


“我晚上常和老婆说这些事,两个人有时候一晚上都合不住眼……唉,按说咱现在有职有位,有吃有喝,可是国家搞成这个样子,个人满嘴沙糖嚼起来都是苦的!


建国二十五年了,群众还吃不饱饭!我看见工地上穿得烂囊囊的农民,心里就感到难受和羞愧!可周文龙这种缺肝少肺的小子,还用法西斯手段对待他们……”


这三个人一直拉到深夜,把一瓶“西凤”酒喝得一滴不剩,才都很气闷地睡了觉。经历过那些年月的正直的人们谁没有过这样的夜晚和这样的谈话?这些压抑而忧心的岁月啊……


第二天,当白明川带着田福军和张有智到牛家沟看完工地又返回到公社时,话务员拿来一份电话记录,告诉田主任和张主任,说县革委会办事组电话通知,让他们两个最迟赶七号返回县城,参加紧急会议。


田福军和张有智都猜不来会议内容——按说,应该同时简单地告诉他们开什么会。他们本来还准备再返到柳岔公社,和周文龙好好谈谈,但这样一来时间显然不够了,因为他们还要到其它几个公社看看。


田福军原来还想回双水村一趟,现在看来也不行了。他两个于是很快从石圪节动身,赶着跑完了其余几个公社,七号下午就准时返回了县城。


田福军回到家的当天晚上,爱云就告诉他,县常委的紧急会议是要收拾他和张有智哩!据说柳岔公社主任在电话上把他们的行为反映了,冯主任非常恼火。


爱云说这是李登云的老婆告诉她的——

冯世宽告诉了李登云,李登云告诉了老婆刘志英,刘志英又告诉了她……田福军这才明白冯世宽为什么这样匆忙地把所有的常委召回县城。


爱云在被窝里说:“你可当心些。”

田福军“啪”地拉灭电灯,说:“我不怕!”

本来第二天要开会,但省上组织部门来位领导,指名要一把手冯世宽汇报工作。常委们以为会议移到了下一天。可当天吃完晚饭后,大家却被通知到县革委会会议室开会。


因为太突然,有几位常委急忙找不见,几乎到了十点左右,人才全部到齐。正如料到的那样,冯世宽一开始就指责田福军和张有智,在柳岔打击周文龙同志的革命积极性。


他说这是路线问题,方向问题,县常委会首先要批判这种右倾思想和“软、懒、散”作风,否则,原西县怎么可能保持农业学大寨先进县的称号?田福军平静地说:“世宽,我们不能用棍棒和枪杆子来维持先进呀!”


冯世宽把送到唇边的茶杯又放在桌子上,说:“农业学大寨运动是一场革命。革命就不是请客吃饭!”


另一位副主任马国雄立刻附和说:“文龙同志的动机完全是为了革命嘛!”


“革命就是把老百姓往死打吗?”

张有智讥讽地对马国雄说。

马国雄反唇相讥:“打死几个人了?”

胳膊腿打坏就够呛了!还真的要往死打吗?原西县没资格定人死罪!”张有智说。


其它常委们也开始参与争论了,会议室顿时乱哄哄吵成了一片,气氛相当紧张。做记录的秘书没法记录,干脆变成了服务员,跑出跑进为辩论的常委们添茶倒水。


在大家激烈争吵的时候,另一位副主任李登云同志正用手掌捂着自己的腮帮子,一言不发。要是往常,登云虽然言辞不过分激烈,但总要转着弯来表示他对冯主任的支持。


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对这场争论采取了中立的态度。尽管冯世宽一再用眼睛示意他表态,但登云却装得好象没看见或者不明白冯世宽的眼色。


冯主任不知情,登云现在有了难处——他儿子正没命地追求田福军的侄女,现在他不好再和田福军伤和气了!


冯世宽显然对李登云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

从常委会发言的情况看来,他现在并不占上风,因此他很需要李登云同志站出来支持他。冯世宽甚至忍不住开口对角落里的李登云说:“登云,你的看法呢?”


李登云赶忙把另一只手也捂在腮帮子上,还是不说话,只是吱吱唔唔地对冯世宽表示,他今晚牙疼得连一句话也说不成……这次常委会开创了本县会议史上最不寻常的记录:这一些情绪激动的人,竟然从天黑一直吵到天明!


尽管他们熬了一个通夜辩论原西县的“两条路线斗争”,而且争吵的双方几乎谁也没有说服谁,但他们仍然没有睡意,继续在辩论。现在,雄辩的马国雄正在进行他的不知第几轮发言,长篇宏论地指责田福军这几年所犯的“路线错误”。


为了有说服力,国雄还在提兜里掏出一摞“学习材料”放在面前,不时地旁证博引。坐在他对面的张有智却用一两句尖刻的反驳话乘机插进他的发言中,逗引得马国雄反而更加说个没完……


正在这时,出去提开水的秘书脸色苍白地走进会议室,对诸位领导说:“快听广播!周总理逝世了!”


会议室猛地鸦雀无声。

所有的人都惊得象木雕一般呆在了自己的座位上。不知谁先哭出了声。紧接着,会议室响起了一片抽泣和呜咽之声……外面的高音喇叭上,中央台的播音员正用哽咽的声音播送着讣告——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宣告: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央委员会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主席周恩来同志,因患癌症,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九时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八岁……


会议室的人都先后涌出了房子,来到院子的砖墙边上,静静地听着播音员播送讣告。阴沉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间飘降起雪花。风雪中,县城的大街小巷站满了悲痛的人群。


田福军和冯世宽无意间站在一起,他们似乎忘记了一整夜的唇枪舌战,两个人此刻都泪流满面。


周恩来,人民的总理,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儿子,他的伟大正在于他始终代表了中国普通人民的意志与愿望。这是一个不能用言辞说尽的光辉的名字。可是现在,这颗伟大的心脏猝然间停止了跳动……


一九七六年元月八日,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为沉痛的日子。


人民悼念这位伟大领袖的逝世,同时对中国的前途更加忧虑起来。这双重的压力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在那些日子里,尽管有许多可耻的规定不许人民举行悼念活动,但周总理的葬礼也许是世界上最隆重的葬礼。


锁链可以锁住门窗,锁住手脚,但人心是锁不住的——周恩来活在人们心中!


第三十四章

临近春节的前十几天,孙玉厚一家人就开始为少安的婚事忙碌起来了。本来说好,少安这几天就要去山西接秀莲来。但前天突然接到秀莲的一封信,让少安不要接她来了。


她说少安忙,来回路上要耽搁不少时间;她自己准备和父亲一块相跟着在年前赶到双水村……


真是个懂事娃娃!孙玉厚为这个还没过门的儿媳妇这么体贴他儿子,心里大受感动。他于是马上和老婆商量,得赶快准备过事情!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少安和秀莲结婚以后,住在什么地方呢?


他家里只有一孔窑洞,挤着一家三辈人。

至于少安现在住的那个小土窑,根本不能算个窑,只能算个放柴草的地方。怎么能让一对新人住在这样一个小土洞里呢?


那就只能又向别人借窑洞住了。

这就是说,他,孙玉厚,又要象十五年前玉亭结婚时一样,得要去寄人篱下了。


唉,那时难是难,但他比现在年轻气盛,也不在乎这种穷折腾。可现在他老俩口先不说,少安他奶半瘫在炕上,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住在人家门上,肮肮脏脏的,怎么能行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是他乐意再搬迁一次,可谁家又有闲窑让他们去住呢!他们早年间住过俊海家的窑洞,可现在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大了,儿女各住一孔窑洞,另一孔闲窑又堆满了东西。


再说,他的少平和兰香已经一年四季基本就住在人家家里——孩子大了再不能和父母亲同炕,自家人没地方,只好挤在人家那里。


村里大部分人家,没有几户住宿宽裕的。

有个把人家倒有闲窑,可他们和这些人家交情不深,没办法开口。就是人家勉强让你住下,也别扭啊!


当然,闲在最多的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几家。但他弟玉亭文革开始那年,带着贫下中农造反队在人家家里刨元宝和“变天帐”,把弟兄几家的院子挖了个稀巴烂,现在有什么脸再开口问人家借窑洞住呢?


孙玉厚一下子又陷入到无限的苦恼之中。

他先前只忙着借钱借粮,没把这件最大的事当一回事!现在眼看婚期已到,这可怎么办呢?唉,对于农村穷家薄业的人来说,要娶一个儿媳妇,真不容易啊!幸亏秀莲还不要财礼钱,否则,这笔帐债他孙玉厚临死前都不一定能还完!


正在孙玉厚愁得束手无策的时候,少安已经把这问题解决了。少安先是给副队长田福高诉说了他的难处。他本没指望福高能解决这困难。不料福高却让他别发愁,说这事有他哩!


田福高当下把一队的一些主要劳力找来,和他们商量说,队长结婚没地方住,能不能把一队饲养室边那孔放籽种的窑洞,借给他住一两年?福高说籽种先可以倒腾到饲养员田万江住的窑洞。


大家一听是这事,都说:这有个啥哩!就让少安住去吧,三年五年都可以!


饲养员田万江老汉还开玩笑说:

“这下我也有个伴了。要不一个人住下,狼吃了都没人晓得!”


田福高咧开大嘴对这个远门老哥说:“狼来了先吃牲灵呀,你那把干骨头,狼都怕把牙扳坏哩!”


满窑的人都被逗得大笑了……

会后,田福高马上就把大家的意见告诉了少安。当少安把借下窑洞的事告诉父亲时,孙玉厚眉头子中间那颗疙瘩一下子展开了。


他马上对儿子说:“是这的话,秀莲也快来了,赶快得把这窑洞泥刷一下;再买些麻纸糊一下窗子。另外,你也把头发剃一下……”


几天以后,孙玉厚家的硷畔上,就传来了刺耳的猪叫声。村里的生猪把式金俊文把袖子挽起,牙咬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正准备为孙玉厚过喜事而宰他家的那口肥猪。玉厚和少平一人捉着两条猪腿,把猪压在硷畔的石床上。


兰香端着个脸盆,准备接猪血。

此刻,少安他姐兰花正忙着在院子里滚碾做油糕的软糜子。她为了大弟的婚事,已经提前回到娘家门上,帮助母亲准备待客的吃食。


猫蛋和狗蛋吊着鼻涕在院子里疯跑,也没人顾上照料——他们的外婆现在在金波家,和秀她妈一块为新人裁缝衣服,做被褥。


按说,嫡亲孙玉亭俩口子应该来帮忙,但妇女主任贺凤英到大寨参观去了,孙玉亭既要忙革命,还要忙家务,三个孩子大哭小叫,乱得他抽不出身来。再说,他来除过吃饭抽烟,也帮不上什么忙。


在一队饲养室那里,田福高前两天就叫了几个人,和少安一起把那个原来放籽种的窑洞,重新泥了一遍。因为这窑多年不住人,有些潮湿,少安就拿过来一捆干柴,白天晚上烧个不停。


现在,少安正趴在窗户上裱糊窗子,金波站在炕上给他递浆糊和麻纸。金波的妹妹金秀,已经用家里拿来的报纸,沿炕周围贴了一圈。这兄妹俩还把父亲从黄原带回来的一本《人民画报》拿来,把墙上贴得花花绿绿。


对于他们来说,少安哥也是他们的哥;他们一家人象自己家里办喜事一样,都忙着搀和到这里面来了。快到中午时分,少安就把窗户裱糊完毕。金秀也把窑洞的两面土墙打扮得满壁生辉。一切都看起来象个新房了。


少安拉金波兄妹俩到他家去吃饭——因为今天杀猪,按规矩要招待杀猪匠一顿,全家今天中午吃猪下水小米干饭。但两个懂事娃娃死活不去,硬从少安手里挣脱开来,跑回自己家里了。


孙少安只好把灶里的火加旺,然后锁住门回家去吃饭。吃完午饭后,他随即带了几十块钱,就又起身去石圪节街上买些待客的烟酒。事真多!


他背着个钱褡裢,也没借别人的自行车,一个人一边抽着旱烟卷,一边不慌不忙在公路上步行往石圪节走。这季节,寒冬的山野显得荒凉而又寂寞。山上的沟道,赤裸裸地再也没什么遮掩。


黄土地冻得象石板一样坚硬。

远处的山坡上,偶尔有一拢高粱杆,被风吹得零零乱乱铺在地上——这大概是那些没有劳力的干部家属的。山野和河边上的树木全部掉光了叶子,在寒风中孤零零地站立着。植物的种子深埋在土地下,做着悠长的冬日的梦。


地面上,一群群乌鸦飞来飞去,寻觅遗漏的颗粒,“呱呱”的叫声充满了凄凉……东拉河已经被坚冰封盖得严严实实,冰面蒙了一层灰漠漠的尘土。


河两岸的草坡上,到处都留下顽皮孩子们烧荒的痕迹——一片斑黄,一片枯黑。天气虽然晴晴朗朗,但并不暖和。太阳似乎离地球越来越远,再也不能给人间一丝的温暖了。


孙少安背着钱褡裢,筒着双手,在公路上慢慢走着。为了躲避迎面吹来的寒风,他尽量低倾着头,使得高大的身躯罗得象一张弓。


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后沟道里跑出来,不时把路面的尘土扬到他身上和脸上;路边排水沟里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子,随风朝米家镇方向潮涌而去……


孙少安到了罐子村的一座小石桥上时,突然看见,他姐夫王满银正跹蹴在路边一个土圪崂里打瞌睡。满银筒着双手,缩着脖子,戴着那顶肮脏的破黑呢子帽,蹲在那里连眼皮都不往开睁。


少安走到他跟前,说:“姐夫,你跹蹴在这儿干啥哩?”


王满银听见少安的声音,慌忙一闪身站起来。他把破呢子帽檐往头顶上扶了扶,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小舅子说:“……你姐走后,家里就没柴烧了。我两天没放火,窑里冷得不行,就到这地方来晒一晒太阳……”


少安气得顿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王满银倒来了神,说:“哈呀,我猜出来了!你大概到石圪节置办结婚的东西去呀?听说你媳妇是山西柳林的?那地方我去过!好地方!那年武斗正乱的时候,我到柳林还买过一箱‘红金’烟呢!返回到无定河的时候,哈呀,又碰上……”


“没柴烧你不能上山砍一把吗?”少安打断他的话说。


满银吱唔着说:“旱了一年,山上没长起来柴草……”


“那你连饭也不做吗?”

“没做……你姐走时留下几个干粮,我就到邻家锅里热一下……”


啊呀,天下哪里还有这样的庄稼人!少安真想破口臭骂一通这个二流子,但歪好还算自己的姐夫,只好忍住一肚子火气,说:“是这个样子的话,那你到我们家里去嘛!”


王满银倒象个人似的说:“你们这两天忙乱,我去给你们帮不上手。再说,你姐和两个娃娃都去了,我去连个住处也没有。等你办事那天我再去,过完事当天就返回来了……”


少安只好离开他姐夫这个天然“取暖”地方,自个儿又向石圪节走去——让那个二流子自作自受去吧!孙少安来到石圪节供销社,买了十来瓶廉价的瓶装酒和五条纸烟,又买了一些做肉的大茴和花椒。


置办完这些东西以后,他想到应该去一趟公社,给他的同学刘根民打个招呼,让他到时去参加他的婚礼。根民和他、润叶,都是一块在石圪节上高小的,后来根民又到县城上完中学,被录用成了国家干部,一直在石圪节公社当文书。


他俩在学校时关系比较密切,这几年虽然根民成了干部,但对他也不摆架子,两个人还象学校时那样要好。可少安又想:他和秀莲还要来公社领结婚证,根民是文书,登记结婚还要经他手,到时候再邀请也不迟。


于是他就打消了去公社的念头,扛着那个沉甸甸的褡裢,准备回家了。当他从石圪节清冷的土街上走过来,到了街上的理发店门前时,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心想:我要不要进去理个发呢?


他在这理发店门前犹豫了半天。

他从来也没花钱理过发。平时头发长了,总是让大队会计田海民理一下。海民自己有一套理发家具,一般不给别人理。但只要他开口,海民都从不拒绝,有时还主动招呼给他理呢;只是海民技术不行,常把一颗头弄得沟沟渠渠的。


现在他要当新女婿,应该把头发理体面一些。可是一估算,理个发还得花二毛五分钱!他犹豫了一会,决定破费进一次理发店,开一回洋荤!


这个理发店,实际上只有胡得禄一个人;只不过小房子里有一把转椅,墙上挂一面很大的旧镜子。理发家具也都象原西城里的理发馆一样。胡得禄比他哥瘦一些,但恐怕除过他哥,石圪节街上再没有人比他胖了。


物以殊为贵,人也以殊为贵。

因为石圪节全公社就这么一个专业理发师,因此他和他哥一样,也是全公社人人皆知的人物。孙少安花了二毛五分钱,让胖理发师胡得禄给他理了发。


理毕后,他在墙上那面破旧的大镜子前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容颜,觉得胡师的手艺就是比田海民高,一下子把他打扮得俊旦旦的——这二毛五分钱没白花!


孙少安扛起褡裢,赶忙起身回家。

刚理完发,走到外面头皮都冷得有点发麻。不过,他心里热腾腾的。是呀,他马上就要当新女婿了!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高兴事啊……


孙少安走过石圪节的小桥时,一颗热腾腾的心突然冰凉了下来。触景生情,他立刻又记起春天,在这小桥上面的公路上,他手里捏着润叶给他的“恋爱信”,两眼泪蒙蒙地站在那里的情景。


此刻,润叶那含着羞涩的、红扑扑的笑脸又浮现在他面前,耳边似乎又传来她那熟悉的、令人温暖的笑声和说话声……


噢,这一切将永远地过去了!

他将马上要和秀莲在一块过日子,组建起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来。少安垂着头离开这小桥,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家里走去。


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自己眼窝里热辣辣的。他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因为命运就该如此。但他此刻仍然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


孙少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

他背着那个褡裢推开家门,惊讶地看见;他的秀莲已经坐在他家的炕边上了!秀莲见他回来,马上红着脸笑吟吟地从炕边上溜下来,走到他面前,大方地帮助他把褡裢从肩胛上卸下来。


他丈人贺耀宗和他父亲,正亲热地挤在下炕根一块抽旱烟。后锅台上,母亲、姐姐和妹妹正笼罩在一片蒸气中,忙着给客人做饭。一股热流刹那间涌上了少安的胸腔。他激动地问秀莲和老丈人:“你们刚到?路上顺利不顺利?”


贺耀宗说:“顺利着哩!我和秀莲在柳林打问了一辆去黄原的顺车,一直就开到你们家的坡底下!”


秀莲不时用眼睛瞄一下他刚理过的头发,满含着羞涩和喜爱。因为两家的老人都在,她不好表示她的感情,但不时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对他表示:我多么想你啊!同时还用这双眼睛询问他:你想我了吗?


是的,亲爱的人。

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开始在一块生活罗。

但愿你能永远象现在一样,爱我,全心帮助我,和我共同撑扶这个穷家薄业吧……在快要临近春节的一天,孙少安和贺秀莲就在自己家里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婚礼。


婚礼尽管简朴,但也少不了应有的纷乱。

亲戚们在前一天下午就先后都来赶事情了。少安的几个姨姨、姨夫、舅舅、妗子,再加上各自带的娃娃,都涌在他家的一孔土窑洞里,脚地上挤得都不能通行了。


王满银原来准备在举行婚礼这一天再来,但也在前一天的晚饭前赶到了——因为按老乡俗这晚上有一顿荞面合烙。他啃了几天干粮,实在撑架不住饥饿,因此赶来吃上一顿,晚上再返回罐子村睡觉。


当然,第二天他一早就又跑来了,生怕误了坐席。这天午饭前,少平已经挨门逐户把村里的队干部以及和他们相好人家的主事人都请来了。窑里太挤,这些本村的客人,就都在少安家的院子里一堆一伙拉闲话,等待坐席。


少平和金波每人手里拿一盒纸烟,满院子转着给众人散。院子里撑一辆新自行车——这是公社文书刘根民的。他刚从石圪节赶来,也是这个婚礼上唯一的国家干部。


第一轮坐席的是少安的娘舅亲和村里的队干部。炕上同时开两桌。后炕头是亲戚,前炕头是社队干部。少安他奶被少平临时背到邻居家,否则他老人家的一堆烂被褥要占很大一个炕面。


在前炕头的干部席上,正中坐着田福堂,他两边坐着公社文书刘根民和队里的副书记金俊山;接下来金俊武、田海民、田福高等人依次围成一圈。


孙玉亭虽说也应该坐在这一席上,但他是自家人,这时候得充当“工作人员”,他也做不了什么,就帮兰香在灶火圪崂里烧火。贺凤英参观大寨前几天也回来了,现在正和她嫂子、金波他妈、兰花一起在锅灶上忙着。


在后炕头亲戚的这一桌上,还坐着一位诸位已熟悉的人物田二。在这样的场所,总是少不了他的。


村里不论谁家的红、白喜事,田二都不请自到。在这种时候,别说田二是本村人讨吃上门,就是来个外地的叫化子,事主家除不讨厌,反而乐意接待。结婚是个喜事,还盼来个叫化子哩!


按乡俗论,有叫化子参加红白喜事,是吉利的征兆——此奥妙说法有何根据?恐怕已无从查考。王满银还没等坐席,就已经自己招呼着自己把肚子撑圆了。现在他正忙着往炕上端盘子。


他吃高兴了,象耍杂耍似的用五个手指头顶着一大红油漆盘子炒菜,唱歌一般吆喝着在人群中穿行。做席面菜的是金俊文——他不光杀猪是一把好手,做席面“碗子”在村里也是第一流的。


金俊文把八碗主要以肥肉为主的菜放在红油漆盘里,王满银就吼叫着端起来往炕桌上送去。少安妈和金波妈在锅上把油糕和白面馍,分别拾到几个盘子里,兰花和贺凤英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席面上送。


炕上的两桌人,吃着,说着,笑着,一个个脸上都汗津津的。少安在干部席上劝酒;而他的秀莲因为这里没地方,此刻正由金秀陪着坐在金家湾那面——等这面坐完席后,她再回来……


这顿饭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

当少安和秀莲终于回到一队饲养院的新房后,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又混闹了半晚上,这个婚礼才算全部结束了……


第二天临近中午,少安和秀莲正准备回家吃饭,书记田福堂突然来到饲养院他们的新房。他拿来两块杭州出的锦花缎被面,说是润叶今天上午捎回来的,让他把这礼物转送给新婚的少安夫妇。


田福堂把润叶的礼物放下,就告辞走了。

秀莲马上奇怪地问丈夫:“润叶是个什么人,怎给咱送这么重的礼物?”


少安尽量轻淡地说:“她是刚来的田大叔的女儿,她和我小时候同过学……”


“肯定和你相好过!要不送这么贵的东西?”秀莲敏感地追问。


少安承认说:“是相好过……”

秀莲突然不言语了,背过身把头低下抠起了手指头。少安一看她这样,就很快转到她面前,开玩笑说:“你们山西人真爱吃醋!”


秀莲反而冲动地扑在他怀里,哭了,说:“你再不能和她相好了!”


少安手在她头上拍了拍,说:“人家是个干部,在县城工作着哩!”


秀莲一听送被面的润叶是个干部,马上揩去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她就放心了——一个女干部怎么可能爱她的农民丈夫呢!


第三十五章

大自然不管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总是按它自己的规律循序渐进地变换着一年四季。一九七六年的春天随着惊蛰第一声响雷,就如期地来到了黄土高原。


清明节的前一天,气候骤然间转暖,阳光和煦地照耀着解冻不久的大地。原西河对岸的山湾里,桃花又一次红艳艳地盛开了。河两岸的缓坡上,刚出地皮的青草芽子和枯草夹杂在一起,黄黄绿绿,显出了一派盎然的生机。


柳丝如同少女的秀发,在春风中摇曳。

燕子还不见踪影,它们此时大概还在北返的路上,过一两天就能飞回来。原西河早已解除了坚冰的禁锢,欢腾地唱着歌流向远方……可是,田润叶坐在原西河边的草坡上,心里依然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和去年这个时候相比,她瘦得都变了模样。

尽管还是原来的衣服,现在却显得异常地宽大起来;原来鹅蛋形的脸庞凹陷下去,脸蛋上那两片可爱的绯红颜色也褪了。眼睛失去往日的光彩,象暗淡下去的火焰。蓬松的剪发头又梳成了两条小辫,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头。


现在,她手里捏着一朵刚搞下的马兰花,眼睛失神地望着哗哗东流的原西河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位失落江山的废君所写下的这不朽的词句,正能形容田润叶此刻的心情。


完了!她和自己心爱的人一块生活的梦想彻底破灭了。他已经结婚,和一位山西姑娘一块过光景了。


人生中还有什么打击能比得上年轻时候的失恋对人的打击呢?那时候,人常常感到整个世界都一片昏暗。尤其象田润叶这样的人,她尽管在县城参加了工作,但本质上也可以说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


一旦当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热烈的爱情,就会深陷进去而不能自拔。可一旦这热烈的向往落空,又很难从因此而造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除过日常的生活和工作,又没有远大的事业上的追求来弥补感情上的损失……


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说她就是一个饱食终日的庸人。不,我们的润叶对自己本职的工作始终尽职尽责,甚至充满了激情。她热爱孩子和教师职业,为了给学生们教好书,备课常常废寝忘食,有时直至夜半更深。


至于工作中的一切规定、要求和任务,她更是模范地执行,兢兢业业地完成……勿容置疑,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的思想、气质、感情,优点和缺点,都是属于普通人的。


但普通人和出类拔萃的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欢乐和痛苦,只不过不为大多数人了解罢了。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鸡毛蒜皮,而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


此刻,田润叶的内心正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翻腾着。少安的突然结婚,向前对她的没命追求,她二妈徐爱云和向前妈刘志英的轮番围困,现在又加了一个老将徐国强出马……


如果少安没有结婚,不论有多少人进攻,她感情的阵地仍然会固若金汤。想不到,她在前方的战壕里拼命抵挡。但她为之而战的后方却自己烧成了一片火海……


田润叶坐在这河岸上,望着春日里东去的流水,忍不住又勾起往日的情思来。她想起去年的现在,是她和少安两个人坐在这地方。她当时心儿是怎样嘣嘣地欢跳啊!


可是一年以后的今天,她一个人坐在这里,胸膛里象装着一块冻冰。抬头望,桃花依然红,柳丝照旧绿;低头看,青草又发芽,水流还向东。可是,景似去年景,心如冰火再不同!


她耳边依稀又听见了那缠绵的信天游从远山飘来——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飘,水呀上飘来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


两行泪水再一次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了。

此时没有人唱这歌,但是她听见了。哥哥,亲爱的少安哥!你为什么不等一等我……


她最后一次和少安分手后,尽管少安在她的追求面前畏怯地向后退缩,但她自己并没有死心。她理解少安的难处。尽管她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总还在县城呆了几年,相对而言,她并不认为爱情就要门当户对。


门当户对不如两个人有情有意。

可少安哥和她不一样,他一直在农村,家里光景也不好,因此看来没勇气答应和她一块生活。她想,也许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想通的。


她知道他心里也是爱她的。

再说两个人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坚信他最终一定会响应她爱情的呼唤的。因此在村里的偷水事件发生后,她借回去看望生病的父亲,想再和少安哥好好拉谈一次——上次本来是个好机会,但让她父亲无端端冲散了!


当她又一次兴致勃勃地回到村里后,才知道少安哥出了远门,到出西给他们队换小麦良种去了。她不知少安哥什么时间才能回来,没时间等他,于是就又失望地返回县城。她想,以后机会有的是,等少安哥从山西回来再说!


回到县城不久后,她弟润生从家里回来对她说,少安竟然把一个山西姑娘带到了双水村,并说他和这姑娘春节就要结婚呀!当头一棒,顿时打得田润叶头晕目眩,天旋地转。


天啊!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少安到山西不是换良种,而是看媳妇去了!在一刹那间,她真想抛开一切,奋不顾身地返回双水村,去找少安,让他把那姑娘打发走!哪怕寻死上吊闹腾一番也要让少安和她结婚!


但她毕竟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

她很快知道不能这样,不能!就是一个字也不识的农村妇女,也不会这样做,更何况她还是个教师!她一下子绝望了,甚至想找几包老鼠药一口吞下去,了却此生。


但这也不能!她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她还有许许多多的亲人。她活着,自己一个人痛苦;她要是死了,会给众多的亲人都带来痛苦……从那天以后,她就睡不着觉,也吃不下去饭,就象一个得了绝症的病人。


十几天以后,她都不敢对着镜子看自己了。

而在医院工作的二妈和向前妈,一股劲催她到医院检查看得了什么病。她的病是心病,原西县医院检查不出来!


眼看要到古历八月十五了。

往年,她都象村里其它在门外的人一样,必定在古历十三日前回到双水村,以便参加十四日那个传统的“打枣节”。可是,今年不能回去了。那可爱的村庄,那红火的“打枣节”,现在对她来说,再不能引起一丝热望了。


就是梦中出现的这一切,也蒙上了一层灰土。

再说,听说那个山西姑娘仍然还呆在少安家里。啊啊!狠心的少安!幸运的山西姑娘!你们现在一定情意绵绵,要去参加热闹的“打枣节”去了。山西姑娘!你将在全村人面前露脸,让大家看你,羡慕你!你一定会幸福得两眼闪闪发光,脸象早霞一般闪耀着光彩……


润叶想着这一切,泪如泉涌。

她最近以来,已很少再回二妈家,通常都一个人呆在学校她自己的宿舍里。除过上课和非参加不行的集体活动,其余时间她一概闭门不出,关在这个小房子里,一个人流泪、叹息、自言自语——有些话对少安说,有些话对那个山西姑娘说,有些话是对她自己说的。


她的精神已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就这样一天天从秋天熬到冬天,又从冬天熬到春天……


马上就是清明节了,外面的世界已经到了阳光灿烂,桃红柳绿的好时光。她在自己阴暗的房子里,突然记起了去年这个时候,她和少安一同在原西河畔的情景。她于是忍不住想再到那个地方走一走。


这是一次怀旧而伤感的出游,也是对那已被埋葬的爱情梦想的祭奠。于是,她就一个人悄然地离开学校,来到了这个地方……


现在,她手里拿着那朵鲜艳的马兰花,已经在这里坐好长时间了。手里这朵花正是从去年那丛马兰草中摘下来的。那时候,她手里也拿着这样一朵花,正害羞地望着坐在旁边抽烟的少安哥。


她现在忍不住又扭过脸,看了一眼去年少安坐过的地方——那里现在只有空荡荡一片枯草!润叶在原西河畔一直坐了一上午,腿都有点发麻了,才站起来慢慢往回走。


走了一段路以后,她又回过头来,怀着无限的感情,向河岸上的那个草坡投去最后的一瞥。别了,我的青草坡,我的马兰花,我洒过欢乐和伤心泪水的地方。


我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切!

即是有一天我要远走它乡,但愿我还能在梦中再回到这里来……


第三十六章

田润叶从原西河畔回到学校以后,很快又进了自己的宿舍——她的“牢房”。她感到胸口象压了一扇石磨似的沉重。


她躺在宿舍的床铺上,很快想到,明天就是清明节,殷勤的向前一家人,又会来缠磨她,让她去他们家吃饭。


少安没结婚之前,尽管她反感这种邀请,但也抱着“吃顿饭又能怎么样”的态度,勉强去了——这主要是为了她二妈一家人的脸面。可是现在,她绝对再不能去向前家吃饭了!


但要是这家人死缠硬磨,她二妈又从旁劝说,她到时又可能没勇气和这一群县上的头面人物破开脸皮,让他们当场下不了台。


怎么办?

她从床铺上爬起来,一个人靠在炕拦石上,牙咬着嘴唇,烦乱地抠着手指头。


她突然想起她在黄原地区文化馆工作的同学杜莉莉。莉莉和她从初中到高中一直都是同班同学,两个人好得象亲姐妹一样。莉莉她爸原来是原西县文化馆长——去年晓霞和少平去黄原讲故事就是他带着的。


杜叔叔去年秋后调到地区文化局,当了副局长,莉莉也从县文化馆调到地区文化馆了。听说她现在编《黄原文艺》小报。


莉莉爱好点文学,但也和她一样,不会写什么;听说主要是搞寄发和校对。润叶还听人说,莉莉已经有了男朋友,在地区团委当干部。


润叶想,这几天她也没课,干脆请几天假,到黄原莉莉那里去散一散心,同时,她也很想把她的不幸告诉这位好朋友,这样她心里也许会好受一些。这不幸只能给莉莉叙说,因为她了解她,也能理解她的痛苦。


她这样想的时候,就已经决定明天一大早就起身。这样清明节她就不必呆在县城,成为向前和二妈两家人缠磨的对象。这个脱身计不错!好,明天一早就起身去黄原!


本来,她应该事先给莉莉写封信,告诉她要来,但现在来不及了。她于是就草草率率收拾起一个出门的提包,准备第二天动身。


当天在学校吃完晚饭后,她回到二妈家,告诉二妈说,她在黄原的同学杜莉莉生病住院,写信让她一定赶清明节来一趟,因此她明天要去黄原。润叶撒完这个谎后,她二妈遗撼地说:“你刘阿姨昨天就给我安顿,让你明天一定到她家里去吃饭!”


“以后再吃吧!你知道我和莉莉的关系,现在她得病住了院,我不去看一下,就太不近人情!”


她二妈无话可说,只好同意了。

第二天一打早,田润叶就提了一个小提包,买了一张去黄原的长途汽车票,动身到她的同学杜莉莉那里去了。


当汽车一从公路上奔驰起来,车窗外辽阔的山野,山野里火红的桃花和雪白的杏花从眼前扑过时,润叶顿时觉得呼吸舒畅了一些。


她想:唉,要是我此去再不回原西来,那该多好啊!原来她一直深深依恋故土,从来也没想过在外地呆个三年五载的。但现在她很愿意离开故乡,离开原西县城,到外地去不再回来!


汽车下午两点才到黄原城。

她二爸当年在黄原工作的时候,她曾到这城市来过几次。她自己工作以后,也来这里为学校办过几回公务,因此对这城市并不陌生。不过,地区文化馆她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自莉莉调到黄原后,她还没来过呢!


她出了汽车站,提着那个小提包,一路打问着,终于来到了二道街上的地区文化馆。杜莉莉正准备到男朋友家去过节,但一看老朋友来了,高兴地喊叫说:“你怎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了?怎?给学校办事?”


润叶对她说:“我没什么公事。我想你了,就来看看你。”


莉莉说:“我也想你想得要命!我还梦见过你几次呢!而且在梦中,还不光是咱们两个人!”


“还有谁呢?”润叶问她的女朋友。

“还有你的男朋友和我的男朋友!不过,你的男朋友可不是那个李向前!怎么样?没答应那个开车的吧?”


润叶苦笑着摇摇头。

她本来此刻就想顺情一头扑在莉莉的怀里,向好朋友哭叙一番自己的不幸遭遇,但想她刚到,应该忍耐一下。她只是勉强装出笑脸,开玩笑问莉莉:“你的男朋友怎么样?敢不敢让姐看一下?”


莉莉调皮地扬了一下头,说:“他晚上准保来!你尽管看!也帮助我审查一下!”


润叶说:“我相信你的眼光……”

莉莉不到朋友家吃饭去了,开始忙着自己动手做饭。润叶也想上手,但被莉莉拒挡了,说:“现在你成了客人,不象咱们在原西县了!”


在原西的时候,她两个经常一块做着吃饭,有时在小学她的宿舍,有时在县文化馆莉莉的宿舍。两个好朋友吃完饭,一直到九点钟的时候,莉莉的男朋友武惠良才来了。


莉莉赶忙介绍润叶和她的惠良认识。

润叶一搭眼就知道,莉莉挑了个称心女婿。惠良人模样英俊不说,一副诚实相,看来是个很可靠的人。


“你怎才来?”莉莉问她的男朋友。

“我一直在家等你呢!”惠良说。

莉莉笑了,说:“润叶来了,我就没去你那里……”


惠良马上对润叶说:“莉莉常说起你。虽然没见过面,我已经很熟悉你了。不知道你来,否则咱们一块去我家吃饭……”


“莉莉也在信上常说你的情况。”润叶对惠良说。

他们正随便说话,武惠良却突然变了脸色,说:“你们知道不?今天天安门出事了!我刚听完联播节目,说天安门成千上万的人借悼念总理,进行‘反革命活动’,说公安局都出动了,看样子抓了许多人……


其实,这再明白不过了!

我刚还和几个同学议论,

“这是一场正义的群众运动被残酷地镇压了!我们的国家现在正如国歌里唱的,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人民都成了反革命,而真正的反革命都戴着马克思主义的面具,在人民头上舞棍弄棒……”武惠良激动地说着,手在空中挥着,和刚才沉稳的模样判若两人。


这惊心动魄的消息,使润叶和杜莉莉都感到无比震惊。听着武惠良激动地议论,润叶早已把自己的不幸搁在了一边。是啊,只要是一个有良知的公民,当国家出现不幸的时候,个人的不幸马上就会自己退到次要的位置。


他们三个立刻开始议论起眼前国家的不幸状况来。他们正当年轻之时,一个个热血沸腾;甚至指名道姓骂起了江青!


正在他们愤怒地议论的时候,门里突然进来一个戴黑边眼镜的人。这人三十多岁,脸色黝黑,穿一身邋遢的衣服,头发零乱地飘散在额头。他进门以后,先打量了一眼润叶。


莉莉和惠良马上招呼来人坐在椅子上。莉莉对润叶介绍说:“这就是我们馆的贾老师!”


“贾冰。”戴黑边眼镜的人向润叶点点头,自我介绍说。


尽管润叶马上知道这就是常在报纸上发表作品的那个诗人,但莉莉当她不知道,又立即给她补充说:“贾老师是大诗人!我们《黄原文艺》的主编。他常在报纸上发表诗歌哩!你记得不?咱们以前还在原西朗颂过他的诗哩!”润叶拘谨地说:“我看过贾老师写的诗……”


“听你口音也象是原西人?”这位诗人问她。

“我是石圪节公社的。”润叶告诉贾老师。

“噢,那咱们是老乡!我是柳岔公社贾家沟的……对了,去年莉莉他爸带咱们县两个讲故事娃娃,他们说也是石圪节的。其中那个女娃娃是咱们县田主任的娃娃……”


莉莉马上指着来说:“这就是她姐!”

“那是我二爸家的娃娃,叫田晓霞。”润叶说。

“噢,是这样!你二爸我认识!福军是个好同志!有头脑!有胆识!你们是?”


贾冰指着润叶问莉莉。

莉莉立刻说:“我和润叶是老同学,最要好的朋友!”


“噢,那我就不怕了!”

诗人说着立刻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两页纸,说:“我刚写了一首诗!惠良,莉莉,还有这位老乡,你们听一听!你大概也听广播了,它妈的,把人肺都气炸了!我亲爱的祖国!千千万万的英雄儿女,又一次把鲜血洒在了光荣的天安门前……”


诗人在未朗颂他的作品之前,就已经激动起来了。贾冰展开稿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准备朗颂。润叶、莉莉、惠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等待他开口。


一刹那间,诗人眼睛里骤然燃烧起了一团火焰,右手在空中扬起来,大声朗颂道——


今儿个,清明节刚刚过罢,我,怀念

天安门广场上,那一朵朵

浸透了血泪的白花。

残雪,哪能锁住明媚的春光?

乌云,岂能遮定阴谋的狡诈!

我们的民族,是滔滔的黄河,历尽磨难,

奔涌在英雄的华夏……镇压,怕什么?!


死,又怕什么?!

阳坡上有草要返青,背洼洼有村要开花!


野火烧不尽,冰雪压不垮,

革命人,一代接一代,

头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诗人越朗颂越激动,到结束时,双拳挥舞,泪流满面,声震屋瓦!莉莉一边抹眼泪,一边轻声插嘴说:“贾老师,声音小一点,小心外面有人……”


贾冰象是回答莉莉,但实际上仍然在大声朗颂自己最后的诗句——让他们来吧,我不怕!我们不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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