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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楼拜:包法利夫人11

2017-06-23 文学家

莱昂到底发誓不再见艾玛了。

他说得到,却做不到,一想起这个女人可能给他带来的麻烦,惹起的口舌,还不算他的伙伴早上在炉畔的闲言碎语、打趣开心,他又不得不责备自己了。再说,他快要提升为第一帮办:是应该认真的时候。


因此,他放弃了音乐,放弃了狂热的感情,放弃了幻想——因为每一个有钱的年轻人在大脑发热的时期,没有一天,没有一刻不认为自己是情深似海,将来会功高如山的。


最平庸无能的浪荡子弟做梦也会想到娶一个苏丹的王妃;每个公证人心里都有诗人遗留下来的绕梁余音。


莱昂现在感到厌烦的是艾玛忽然一下靠紧他的胸脯,呜咽起来;他的心好像只听得入某种音乐的人一样,不能忍受爱情的噪音,体会不出细腻的感情,一听到就满不在乎地昏昏入睡了。


他们对彼此的肉体都了如指掌,占有对方本来会使欢乐增加百倍,现在却毫无新奇之感,她觉得他乏味,正如他对她感到厌倦一样。


艾玛又发现幽会也和结婚一样平淡无味了。

不过,怎么才能摆脱他呢?她虽然觉得这种幸福微不足道,见不得人,但是腐化堕落已成习惯,要丢也丢不开;她反倒越陷越深,幻想得到更多的幸福,却把所遗无几的幸福吸吮得一干二净了。


她一失望,就怪莱昂,仿佛是他欺骗了她;她甚至希望祸从天降、把他们两个人拆开,因为她狠不下心来和他决裂。


她还照旧给他写情书,根深蒂固地认为给情人写信永远是女人的本份。但是在写信的时候,她看到的并不是莱昂,而是另外一个男人,一个由她最亲热的回忆、最美丽的读物、最强烈的欲望交织而成的幻像;


这个幻像最后变成了一个真人,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男子,她一见他就会心扑扑跳,惊喜万分,但却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因为他像一个天神,尊称的法号太多,有如缭绕的云雾,使他显得迷离恍惚了。


他住在蔚蓝的天国,要爬上丝织的悬梯,在花香中,在月光下,才能摇摇晃晃地爬上他的阳台。她感到他近在身旁,只要用一个吻就可以把她带到九霄云外。


但紧接着她又从天上摔了下来,香消魂断,因为这种朦朦胧胧的爱情冲动使她精疲力竭,比起肉体的荒淫无度来,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现在感到没完没了,无所不在的劳累。

艾玛甚至时常得到传讯,还有贴印花的公文,她连看也不看。她恨不得死了倒好,或者一觉睡得永远不醒。


四旬斋狂欢节,她没有回荣镇;晚上她去参加化妆舞会。她穿了一条丝绒长裤和一双红袜子,头发用缎带扎在颈后,歪戴着一顶三角帽。


她在狂欢的长号声中,跳了一个通宵;大家围着她跳;第二天清晨,她发现自己在剧院的柱廊下,同五六个化妆成装卸女工和水手的人待在一起,他们是莱昂的伙伴,正说要去吃夜宵。


附近的咖啡馆都客满了。

他们在码头上发现一家最蹩脚的小馆子.老板给他们在四层楼上打开了一个小房间。男人在角落里低声商量——当然是谈开销的事,他们中有一个帮办。两个医生的助手,一个小伙计,这就是她的舞伴!


至于女人,艾玛一听她们的声音语调,马上看出她们几乎都是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于是她害怕了,把椅子往后拉,眼睛不敢抬起。别人开始吃起来了。她什么也不吃,她的额头发烧,眼皮仿佛感到针扎,皮肤是冰凉的。


她觉得她的头似乎成了舞厅的地板,千百只脚打着疯狂的拍子,还在上面蹦跳。酒味和烟气熏得她头昏。她晕了过去,大家把她抬到窗前。


天开始亮了,圣•卡特琳教堂那边苍茫的天空,有一个大红点变得越来越大,浑浊的河水给风吹起了涟漪,桥上还没有行人,路灯熄灭了。那时她醒了过来,忽然想起贝尔特还在楼下女佣人房里睡觉呢。


但是一辆装长铁条的大车走过,铁条颠簸的响声把房屋的墙脚都震动了,震得耳朵要聋。她赶快溜走,脱掉了舞会上穿的服装,告诉莱昂她要回去,总算一个人回到了布洛涅旅馆。


一切都叫她无法忍受,连她自己在内。

她恨不能长上两只翅膀,飞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那里纯洁无瑕的空气能够使她永远青春焕发。


她走出去,穿过林阴大道、科镇广场和郊区,一直走到一条开阔的、两边都是花园的大路。她走得快,新鲜空气使她安静下来,于是渐渐人群的脸孔,化装的假面,四对舞,悬挂式分枝烛架,夜宵,还有那些女人,全都云消雾散了。


然后,她回到红十字旅馆,走上二楼有“纳尔塔”壁画的小房间,倒在床上。一直睡到下午四点钟,伊韦尔来喊醒她。她一回家,费莉西就从座钟后取出一张灰色的纸条,上面写着:“根据判决书的抄本,决定执行……”


什么判决书?昨天的确送来了一纸公文,她没有看清楚,因此,她一见这几个字,就吓呆了:“国王的圣旨,法院的命令,着包法利夫人……”


于是她跳过了几行,再看:

“限二十四小时之内,不得延误。”

——什么意思?

“付清欠款八千法郎。”,下面还有

“到期不付,当即按照法律程序,扣押房产家具。”


怎么办呢?……

只有二十四小时了,就是明天!

她心里想,这当然又是勒合在恐吓她了,因为她自以为一下就看透了他耍的把戏,猜到了他通融迁就的目的,使她放心的是:欠帐哪有这么多呢?


这不是过分夸大吗!她不知道,她老是买东西不付钱,借了钱不还帐,签了期票又延期,这样利上滚利,结果给勒合先生送上门来的买卖使他捞到了一大笔本钱,他正迫不及待地等着,要用到他的投机生意上去呢。


她满不在乎地去找他。

“你知道我出了什么事?这个玩笑也开得太大了吧!”


“这不是开玩笑。”

“那是怎么搞的?”

他慢慢转过身去,两臂交叉,对她说道:

“我的少奶奶,你以为我这一辈子给你送货上门、送钱到家,都是不要报酬的么?现在,我放出去的债也该讨回来了,这难道不公平吗!”


她高声大叫:哪里欠了这么多债。

“啊!你不认帐!但是法院承认!有判决书!通知也送给你了!再说,并不是我要这样做,是万萨尔!”


“难道你不能疏通疏通……?”

“咳!一点办法也没有。”

“不过……能不能……讲点理由。”

于是她东拉西扯,她事先一点也不知道……这太出乎她意料之外了……


“那能怪谁呢?”勒合挖苦地向她行了一个礼,说道。“我在这里累得像个黑奴一样,你不是在那里过好日子吗?”


“啊!不要讲大道理!”

“讲讲也没有坏处呀,”他反驳道。

她软下来了,苦苦哀求他;她甚至把漂亮的、又白又长的手放在商人的膝盖上。


“不要给我来这一套!人家会说你要勾引我呢!”

“你这个该死的坏蛋!”她叫了起来。

“哈哈!你怎么这样说话!”他笑着接下去说。

“我要揭穿你的老底。我要告诉我的丈夫……”

“那好。我也正要告诉你的丈夫!”

于是勒合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张一千八百法郎的收据来,那是贴现给万萨尔的时候,她写下的借条。


“你以为这个可怜的好人,”他又加上一句,“一点也不知道你的盗窃行为吗?”


她浑身无力,比当头挨了一棒还更厉害。他却在窗子和桌子之间走来走去,翻来覆去地说:“啊!我要给他看的……我要给他看的……”


然后他又走到她身边,用和气的声音说:

“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我知道;不过,这也不会逼死人的,但这是要你还债的唯一的办法了……”


“叫我到哪里去搞钱呢?”

艾玛扭着自己的胳膊说。

“着什么急!你不有的是朋友吗?”

于是他瞪着眼睛看她,可怕的眼光似乎穿透了她的心肝五脏,吓得她浑身上下发抖。


“我答应你,”她说,“我签字……”

“你签的字,我有的是!”

“我再卖东西……”

“算了吧!”他耸耸肩膀说,“你没有东西可卖了。”


于是他对着墙上开的洞口喊铺子里的人:“安纳蒂!不要忘记了十四号的三块零头布,”


女佣人来了。艾玛明白是撵她走,就问:“要多少钱才能不吃官司?”


“太晚了!”

“要是我给你带几千法郎,四分之一,三分之一,几乎全都带来怎样?”


“哎呀!不行,没有用了!”

他把她轻轻地推到楼梯口。

“我求求你,勒合先生,再宽限几天吧!”


她啜泣了。

“得了!眼泪有什么用!”

“你这是要我的命!”

“这我就不管着了!”他关门的时候说。


第七节

第二天,执达员哈郎先生带了两个见证人到她家来,她无可奈何,只好若无其事地让他们登记要扣押的物品。


他们从包法利的诊室开始,却没有登记骨相学的头颅,把那当做职业上需要的仪器;他们清点了厨房里的盘子、锅子、椅子、烛台,卧室里架子上的各种摆设。


他们查看她的袍子、内衣、梳洗室;她的生活,甚至最见不得人的角落,也像一具尸体一样,陈列在众目睽睽之下,让这三个人随随意检查。


哈朗先生穿一件紧身的黑上衣,纽扣全部扣上,系了一条白领带,脚上的鞋套也扎得很紧,他翻来覆去地问:“可以看看吗,太太?可以看看吗?”


他时常看得叫起来:“真漂亮!……非常美!”

然后他把笔在左手拿着角质墨水瓶里沾沾墨水,继续登记。等到他们查完了房间,又上顶楼去。楼上有一张小书桌,里面锁着罗多夫的来信去。他们一定要她开锁。


“啊!来往信件!”哈朗先生很知趣地微笑着说。

“对不起,可以查查吗?因为我要看看信件有没有别的东西。”


于是他斜拿着信纸,轻轻抖动,仿佛会抖出金币来似的。这可使她恼火了,她嫌这只粗手,这鼻涕虫一般又软又红的手指头,居然敢捏住这些曾使她心醉神迷的信纸。


他们总算走了!费莉西又进门来。

她本来奉命在外面等候,要把包法利支使开。现在,她们赶快把扣押房产的留守人藏在阁楼里,他答应不出来。


夏尔整个晚上显得心事重重。

艾玛用焦急的眼光看着他,以为他脸的皱纹也是对她的控诉,然后,她的目光落到中国屏风遮住的壁炉上,大窗帘上,扶手椅上,总之,这些减轻过她生活痛苦的东西上。


她心里感到有些内疚,或者不如说,感到悔恨交加,但是这种悔恨不但没有使她的热情冷下去,反而使它更旺盛了。夏尔却在心平气和地拨火,两只脚搁在壁炉的铁架子上。有时留守的人在阁楼里躲得不耐烦了,不免发出一点声响。


“楼上有人走动?”夏尔问道。

“没有!”她答道,“大约是一扇天窗没有关,风一吹就响。”


第二天是星期日,她到卢昂去找那些她久闻大名的银行家。他们不是下乡度假,就是出门了。她不怕碰钉子;碰到一个就向人家借钱,说她要钱有急用,担保一定归还。有的人当面笑她,没有人答应借钱。


两点钟,她跑到莱昂住的地方,敲他的门。

没人来开。最后,他出来了。

“谁叫你来的?”

“打搅你了吗?”

“没有……不过……”

他承认房东不喜欢“女人”上门。

“我有话对你说,”她回答道。

于是他要拿出钥匙来。她拦住他。

“啊!用不着,到我们那里去。”

他们去了布洛涅旅馆,进了他们的房间。她一进来就喝了一大杯水,脸色惨白。她对他说:“莱昂,你得帮我一个忙。”


她紧紧捏住他的手,上下摇动。

加了一句:“听我说,我需要一千法郎!”

“难道你疯了!”

“还没有!”她立刻告诉他扣押的事,她实在没有办法了。因为夏尔完全蒙在鼓里,她的婆婆恨死了她,卢奥老爹帮不了忙。她只好来求他,莱昂,为她奔走奔走,去搞到这笔决不可少的钱……


“你怎么能……”

“你多差劲!”

“你说得太过份了吧。也许有个千把金币,你的债主就不会逼你了。”


那她更有理由要他想方设法了;难道他三千法朗还搞不到。再说,莱昂还可以替她担保呢。


“去吧!试试看!没有钱不行!快跑!……唉,试试看!试试看!我多么爱你呵!”


他出去了,一个小时后才回来,并且拉长了脸说:“我去了三家……都没有用。”


后来,他们两个面面相觑地坐在壁炉的两个角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艾玛耸耸肩膀,顿顿脚,他听到她低声说:“假如我是你,我一定有办法弄到钱!”


“到哪里去弄?”

“到你的事务所去!”

于是她瞧着他。她的眼睛冒出火光,流露出不怕下地狱的神色,上下眼皮越靠越近,又是勾引,又是挑动——年轻人感到这个女人虽不明目张胆说出她的用心,却在暗示要他犯罪,他怕自己招架不住。


于是,为了免得她把话挑明,他就拍拍额头,大声说道:“奥雷尔今天夜晚回来(他是个富商的儿子,又是他的好朋友)!我想,他不会不借钱给我的。我明天给你送钱来,”他又加了一句。


艾玛并不像他想的那样,一点也没有流露喜出望外的神情。难道她猜到了他在扯谎?他脸红了,接着又说:“不过,要是我三点钟还回不来,你就不必等我,亲爱的。现在我得走了,对不起。再见!”


他握握她的手,感到它已经麻木。

艾玛实在精疲力竭,连感觉都失去了。

四点钟一响,她就站起来,要回荣镇去,像个木头人一样,只是听从习惯支配。天气很好;这是三月份一个晴朗而寒冷的日子,太阳发出的白光,把天空都照白了。


卢昂人穿了节日的服装,心满意足地在街上散步。她走到圣母院前的广场上。晚祷刚刚做完,人流从三座拱门下涌了出来,就像河水流过三个桥洞一样,门卫站在拱门当中,动也不动,胜过急流中的砥柱。


于是她想起了那难忘的一天:

她非常着急,但又充满了希望,走进了这个教堂的甬道。甬道虽然很长,但还有个尽头,而她那时的爱情却显得无穷无尽。现在她继续往前走,眼泪直往下流,滴在她面纱上;她头昏眼花.摇摇晃晃,几乎支持不住了。


“当心!”有人从开着的马车门里喊着。

她赶快站住,让一匹黑马踢蹬而过。黑马拉着一辆双轮轻便马车,车上坐着一个穿貂皮大衣的绅士。这个人是谁?她似曾相识……但马车奔驰过去了。


哦!这个人是子爵!

她转过身子去看,街上已经没有了人。她伤心透顶,几乎要垮了,赶快靠住一堵墙,以免倒在地上。过后一想,她恐怕看错了人。至少,她并没有把握,里里外外,她都不再是当年的人了。她感到丧魂失魄似的,搞得不好就要滚进无以名之的深渊。


来到红十字旅馆,一眼看见了好心的奥默先生,她觉得说不出的高兴,奥默看着一大箱药品装上燕子号班车,手里拿一块绸巾,里面包着六个铁路工人爱吃的小面包,那是给他太太买的。


奥默太太非常爱吃这种又粗又短的、头颅形状的小面包,总是在四旬斋期间涂上加盐的黄油吃。这是哥特人食物的样品,也许在十字军时代就吃上了。


那些身强力壮的罗曼人,在火炬的黄色光焰下,在餐桌上的大酒大肉之间,看见了这种头状的面包,仿佛看到了萨拉逊人的头颅,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药剂师的太太虽然牙齿不好,却和古代的英雄好汉一样爱大吃大嚼,因此,奥默先生每次进城,总要到屠宰场的大面包房买上一些,带回家去。


“很高兴碰到你!”

他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搀艾玛上燕子号班车。然后他把面包挂在网架的皮条上,不戴帽子,两臂交叉地坐下,摆出一副沉思默想、不可一世的姿态。但等到瞎子像平时一样出现在山坡脚下的时候,他就叫了起来:


“我真不懂,当局怎么还能容忍干这种犯罪的行业!应当把这些该死的东西关起来,强迫他们劳动才对!说老实话,我们进步的太慢了,简直是像乌龟爬行!我们还生活在野蛮时代呢!”


瞎子伸出他的帽字,在马车门前摇晃,乞求施舍,看起来好像门帘上脱了钉子的口袋。


“看,”药剂师说,“淋巴腺结核!”

虽然他早见过这个穷鬼,却装做头一次见到的样子,口中念念,有词,说什么“角膜”,“不透明角膜”,“巩膜”,“面型”,然后用大发慈悲的口气问他:“朋友,你得了这种可怕的病,时间不短了吧?最好不要上小酒馆,要注意饮食。”


他劝瞎子要吃好酒好肉。

瞎子还是唱他的歌,他显得几乎是个傻子,最后,奥默先生打开了钱包。


“给你,这是一个苏,找我两个铜板。不要忘记我的话,你的病会好的。”


伊韦尔居然敢怀疑他的话。

于是药剂师保证能治好结核病,只要瞎子用他亲自配制的消炎膏,他并且留下了自己的住址。“我是奥默先生,住在菜场旁边,一问便知。”


“得了,不必白费劲了。”

伊韦尔说,“难道你也要演戏?”

瞎子往下一蹲,头往后一仰,两只暗绿色的眼睛一转,舌头一伸,双手摸摸肚子,嘴里发出饿狗般暗哑的号叫。艾玛见了恶心。转过身去,把一个五法郎的钱币扔给他,这是她的全部财产,她觉得这样扔了也好。


车又走了,忽然,奥默先生把头伸出窗外,对瞎子喊道:“不要吃淀粉,也不要喝乳!贴身要穿羊毛衫,要烧得刺柏的浆果出烟,熏你的结核!”


艾玛看着熟悉的景色在她眼前倒退,渐渐忘了目前的痛苦。但她累得支持不住,回到家里只是发呆,垂头丧气,几乎要睡着了。


“管它呢!”她心里想。

谁知道怎样?为什么不发生意外的事说不定勒合会死呵!早上九点钟,她给广场上嘈杂的声音吵醒了,一大堆人围着菜场看柱子上贴的大布告,她看见朱斯坦爬上一块界石,把布告撕下来。


这时,一个乡村警察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奥默先生从药房里走了出来,勒方苏瓦大娘正在人群当中夸夸其谈。“太太!太太!”费莉两叫着跑了进来。“真是可恶!”


可怜的女佣人心情激动,把她刚从门上撕下来的黄纸布告递给她的女主人,艾玛一眼就看见了:她的全部动产都要拍卖。于是她们面面相觑,静悄悄地对看了一会儿。她们主仆之间并没有不可告诉对方的秘密。


最后,费莉西叹了一口气:

“假如我是你,太太,我就去找吉约曼先生。”


“你看行吗?”这句问话的意思是:“你和他家佣人要好,摸得清他家的底,是不是他主人有时候也谈起过我来?”


“行,去吧,去了就好。”

她换了衣服,穿上黑袍子,戴了一顶有黑色圆点的帽子;她怕人看见(广场上总是人多),就走河边的小路,从村外绕过去。


她走到公证人的铁栅门前,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天是阴沉沉的,在下小雪。

一听见门铃响,特奥多就穿着红背心,来到台阶上,他几乎是亲切地把门打开,就像是接待一个常客一样,把她带进了餐厅。


一个瓷器的大火炉在噼啪响,上面的壁龛里放了一盆仙人掌,栎木的墙纸上挂了几个黑色木框,里面是德国画家的《吉普赛女郎》和法国画家的《埃及妇人》。


早餐准备好了,桌上有两个银火锅,门上的扶手是个水晶球,地板和家具都闪闪发亮,小心在意地擦得干干净净,像英国人家一样清洁;玻璃窗在四角装上了彩画玻璃。


“这才是个餐厅,”艾玛心里想,“这才是我需要的餐厅。”


公证人进来了,左胳膊使带棕叶图案的晨衣紧紧贴在身上,右手脱下栗色丝绒高帽又赶快戴好,装模作样地故意戴得向右倾斜,露三绺金黄的头发,再从后脑向前盘,在秃顶的脑壳上绕了一匝。


他请她坐下后,自己也坐下来吃早餐,一面说对不起,请恕他失礼了。


“先生,”她说,“我来求你……”

“夫人有什么事?请不必客气。”

她开始对他讲她的情况。其实她不必讲,吉约曼先生也知道,因为他和布匹商人暗中勾结,只要有人用东西押款,要他公证,总是由布店出资金。因此,这些借据悠久的历史,他比她了解得还更清楚。


开始数目很小。货款人的姓名也不相同,还款的期限拖得很长,到期不还又不断续订新的借据,拖到最后关头,商人把拒讨证书一起交给他的朋友万萨尔,要他出面追索欠款,免得当地人骂他人面兽心。


她一面讲,一面骂勒合,公证人听了,只作不痛不痒的回答。


他照吃他的猪排,喝他的茶,下巴碰到了天蓝色的领带,领带上别了两个钻石别针,挂着一根金链子,他笑得很怪,又温柔又暖昧,一看她的脚步湿了,就说:“靠近火炉一点……脚抬高点……就踩磁器上吧。”


她怕把瓷器踩脏了,公证人就用献殷勤的口气说:“美人的鞋子是不会把东西踩脏的。”


于是她试着打动他,却自己先动了感情。

她诉说家庭的经济拮据,入不敷出。生活贫困。他全明白:一个这样漂亮的女人!但他并没有中断吃早餐,只是身体完全转到她这边来了,结果膝盖碰到了她的湿靴,曲线很美的靴底还在炉上冒汽呢。


但是,当她开口要借一千金币的时候,他就咬紧了嘴唇,然后非常惋惜地说:她从前为什么不委托他代管财产呢?就是一个女流之辈,也有许多方便之门,可以利用金钱来发财呵!


比如说,格鲁默尼泥炭矿或者哈弗尔的地皮,都是万无一失的投资好机会,他让她想到本来肯定可以大发其财,来吊她的胃口,使她悔恨莫及。


“你为什么,”他接着说,“不早点来找我呢?”

“我不太懂。”她说。

“怎么?嗯……难道你怕我吗?你看,我多苦呵!我们几乎还算不上相识呢!其实,我对你是一片好心,你现在不再怀疑了吧?但愿如此!”


他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拼命地吻,然后把它放在他膝盖上,温存体贴地抚摸她的手指,一面向她倾吐甜言蜜语。


他的声音枯燥无味,好像单调的小溪流水;他的眼珠冒出火花,连闪烁反光的镜片也遮不住,他把手伸进了艾玛的衣袖,抚摸她的胳膊。她脸上感到了他急促的呼吸。这个人真讨厌透了。


她一下就跳了起来,对他说道:

“先生,我等回答!”

“回答什么?”公证人说,忽然一下,他的脸色变得刷白。


“借钱的事。”

“这个……”强烈情欲到底占了上风:

“钱嘛。有的!……”他跪着爬了过来,也不怕弄脏了他的晨衣。


“求求你,不要走!我爱你呀!”

他搂住她的腰。包法利夫人脸上涨潮似的起了一层红晕。她气得往后退,一面喊道:“你真不要脸,先生!欺侮一个不幸的女人。我来求情,并不是来卖身!”


于是她就走了。

公证人目瞪口呆地盯着自己一双漂亮的绣花拖鞋。这是情妇送他的礼物。一见拖鞋就减轻了他的痛苦。再说,他也想到,这种风流事做过了头,也会把他拖得下不了台的。


“多卑鄙!多无耻!……多下流!”

她心里想,拔腿跑到路边的山杨树下。钱没借到反受气,失望使她更加愤怒。在她看来。老天似乎有意和她过不去,她倒不但不肯低头,反而要争口气;她从来没有这样看得起自己,也从来没有这样看不起别人。


争强好胜使她忘乎所以。

她恨不得要打男人一顿,朝他们脸上吐唾沫,把他们统统压垮;她赶快继续往前走,脸色惨白,全身发抖,怒气冲冲,眼睛含泪,探索着一望无际的天边。恨得喘不过气来,却又似乎为了憎恨而感到自负。


她一眼看到了自己的房屋,忽然觉得全身麻木。她再也走不动了,但又不得不往前走。再说,还有哪里可以去呢?费莉西在门口等她。


“怎么样?”

“没借到!”艾玛说,她们两个商量了刻把钟,看看荣镇还有没有什么人可以救她,但只要费莉西提到一个名字,艾玛就反驳说:“有可能吗?他们不会借的!”


“但是先生要回来了!”

“我知道……你走吧。”

一切都试过了。现在,没有什么办法,只好等夏尔一回来,就对他照实说:

“走开。不要踩这块地毯,它不是我们的了。房子里的家具,一针一线,一草一木,都不再是你的,都是我害得你破产的,可怜的人!”


接着,他会大哭一场,大流眼泪,然后,惊魂一定,他又会原谅的。


“是的,”她咬紧牙关低声说,“他会原谅我的,可是即使他有一百万法郎给我,我也不会原谅他怎么认识了我的……不行!不行!”


一想到包法利比她强,她的气就更大了。

其实,她说出来也好,不说出来也好,他早晚是要知道这场大祸的。那么,她一定要看到她怕看的情景了,一定要给他的宽宏大量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她还想到去找勒合:哪有什么用呢?


想到给她父亲写信: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想到刚才为什么不顺从公证人呢?那时,她听见小路上的马蹄声。是他回来了,在开栅栏门,脸色比新粉刷的墙还更苍白。


她一步跳下了楼梯,赶快往广场跑;镇长夫人正在教堂前面同斯蒂杜瓦谈天,看见她走进了税务员的门。镇长夫人跑去告诉卡龙太太。两个女人爬上顶楼,躲在竹竿上晾的衣服后面,正好看得见比内房里。


他一个人在屋顶下的小房间里,正用大头仿制一个象牙连环套,用些新月形或满月形的圆环,一个套着一个,整个坚起来好像一块方尖碑。这种工艺美术品没有什么实用价值,但他已经动手做最后一个圆环,眼看就要马到成功了!


在这半明半暗的车间里,金黄色的木屑在车床上飞舞,有如快马飞奔时,马蹄铁打出的冠状火星网。


车床上两个齿轮在旋转,发出了轰隆轰隆的声音;比内满脸堆笑,下巴低着,鼻孔张开,似乎到底沉醉在完美无缺的幸福中,这种幸福当然只有平凡的劳动才能得到,表面上困难、实际上容易干的活儿能使人心旷神怡,一旦大功告成,人就心满意足,不再浮想联翻了。


“啊!她在这里!”杜瓦施太太说。

但是车床转得太响,不太可能听清楚她在讲些什么。一个女人到底以为听到了“法郎”两个字,杜瓦施太太就低声说:“她在请求允许她延期交付税款。”


“看起来好像是!”另一位太太说。

她看见她走来走去,看看靠墙挂的餐巾环,摆在蜡烛台栏杆柱子上的圆球,而比内却摸摸,自得其乐。


“她是不是来订货的?”杜瓦施太太说。

“他并不卖货呀!”她旁边的人反驳说。

税务员睁大眼晴,好像在听,但是似乎没有听懂。她还在继续讲,样子哀婉动人。她走到比内身边,胸脯扑扑地跳,他们不说话了。


“难道她要勾引他?”杜瓦施夫人说。

比内连耳根都红了。她拉住他的手。

“啊!太过份了!”她当然是在提出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因为税务员——他是一条好汉,在普鲁士为法兰西打过仗,还被提名申请十字奖章呢——忽然好像看见一条毒蛇一样,拼命往后退,口里喊道:“夫人!你想到哪里去了?”


“这种女人真该挨顿鞭子!”杜瓦施夫人说。

“她到哪里去了?”卡龙太太问道。

因为在她们说话时,她已经走了;接着,她们见她穿过大街,往右一转,仿佛是要到墓地去。她们就只好胡乱猜测了。


“罗勒嫂子,”她一到奶妈家,开口就说,“我闷死了!……帮我解开带子。”


她一下倒在床上,啜泣起来。

罗勒嫂子拿条围裙盖在她身上,站在她身边,她好好久没有说话,老实的乡下女人就走开了坐到纺车前又纺起麻线来。


“啊!停下来吧!”

她以为还是比内的车床在响,就埋怨说。

“怎么碍她的事了?”奶妈心里寻思。“她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跑到这里来,仿佛家里有个凶神恶煞,追得她走投无路一般。她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发呆,虽然她要聚精会神,但是眼前的东西看起来总是模模糊糊的。


她瞧着墙上剥脱的碎片,两块还没有烧尽的木柴,一头接着一头,正在冒烟,一只长蜘蛛在她头上的屋梁缝隙里爬着。她到底理清了思路。


她记起了……有一天,同莱昂……啊!那是多久以前……太阳照在河上,铁线莲散发出香气……于是,回忆像一条奔腾的激流,很快就把她带到了昨天。


“几点钟了?”她问道。

罗勒嫂子走了出去,用右手的指头对着最明亮的天空,看了一看,慢慢地回来说:“快三点了。”


“啊!多谢!多谢!”因为莱昂要来了。

这是一定的!他可能会搞到钱。不过他恐怕会去那边,他怎么想得到她在这里呢,于是她要奶奶赶快跑到家里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赶快去吧!”

“嗯,好太太,我去!我去!”

她现在觉得奇怪,怎么一开头没有想到他;咋天他答应了,不会不算数的;于是她己经看见自己到了勒会家里,把三张支票往桌上一摆。但还得找个借口对付包法利。捏造什么理由呢?


奶奶去了好久没有回来。

不过,茅屋里没有钟,艾玛想:怕是自己心急,时间就显得长了。于是她在园子里兜圈子,走一步,算一步;她顺着篱笆走,又急忙走回来,怕奶妈走另外的小路先到。


最后,她等累了,起了疑心,又怕自己疑心生暗鬼,就这样不知道待了多久,坐在一个角落里,闭住眼睛,塞住耳朵。忽然间栅栏门嘎吱一响,她跳了起来,但不等她开口,罗勒嫂子就说:“你家里没有人来!”


“怎么?”

“啊!没有人来!先生在哭。他在喊你。大家都在找你。”


艾玛没有搭腔。她的呼吸急促,眼珠东转西溜,四处张望。乡下女人见她这副模样,以为她要疯了,本能地吓得缩起来。


突然一下,她拍拍额头,喊了一声,因为她想起了罗多夫,这就好比划破漫漫长夜的一道电光,照亮了她的灵魂。他是多么好呵!多么温存体贴,多么慷慨大方!


再说,即使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帮她这个忙,难道她不会用勾魂摄魄的眼色,使他重新眷恋已经熄灭的旧情?


于是她赶快到于谢堡去,一点也没想到:她这也是送上门去,卖身投靠,而同样的勾当,刚刚在公证人家里,却气得她浑身哆嗦呢!


第八节

她一边走,一边寻思:“我怎么说呢,从哪里开始?”


她往前走,认出了小树丛,白杨树,同坡上的黄刺条,还有远处的庄园,她发现自己恢复了初恋的心情,受到压制的心也如花怒放了。暖风吹拂着她的脸孔;正在融化的雪点点滴滴从新芽上落到草上来。


她像从前一样,从牧牛场的小栅栏门走了进去,走到两边有两排椴树的正院。椴树摇晃着长长的枝桠,发出了悉卒的响声。狗窝里的狗一起嗥叫,叫得上下翻腾,但却没有人出来。


她走上正面的、有木栏杆的宽楼梯,来到铺了石板、灰尘满地的过道。那里并排开了好几个房门,就像修道院或者旅馆—样。


他的卧室是走到前头左边的那一间。

当她的手指要转动门锁的时候,忽然感到没有力气。她怕他不在里面。几乎希望他不在,然而这是她唯一的希望,最后的机会了。她站了一分钟,定了定神,刻不容缓的感党逼得她硬着头皮进去了。


他坐在壁炉前,两只脚放在炉架上,正在叼着烟斗吸烟。


“啊!是你!”他马上跳起来说。

“对,是我!……我要,罗多夫,请你帮我想个办法。”


不管她怎样竭尽全力,话到口边总是说不出来。


“你没有变,总是这样可爱!”

“唉!”她痛苦地答道,“又可爱又可悲,我的朋友,因为你对我已经不屑一顾了。”


于是他就开始解释,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因为他临时捏造不出什么借口来。她一听见他的话,甚至一听到他的声音,一看见他本人,就不能够摆脱;于是假装相信,说不定还是真相信:他们破裂的原因是一个秘密,关系到第三者的名誉、甚至生命。


“没有关系!”她伤心地瞧着他说,“但我吃了多少苦呵!”


他用哲学家的口气答道:“人生就是这样!”

“至少,”艾玛接着说,“自从我们分手之后,你生活得还好吧?”


“啊!不好……也不坏。”

“假如我们没有分手,也许好些。”

“是的……也许!”

“你真相信?”她挨到他身边说。

她叹了一口气。

“啊,罗多夫!你不知道……我过去多爱你!”

那时,她握住他的手,他们两人手指交叉,待了一会——就像头一次在农业展览会上一样!但他做了一个自尊的姿态,免得自己心软。


而她却倒到他的怀里,说道:

“那时没有你,你叫我怎么活!过惯了幸福的生活,怎能失掉幸福!我真伤心诱顶!那时我以为要死了!下一次再谈吧。可是你……你却躲着我!……”


三年来,由于强者天性中的弱点,他总是小心在意地躲开她。现在,艾玛的头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千娇百媚,胜过一只动情的母猫。


“你在爱别的女人吧,说老实话!

啊!我懂得女人,得了!我原谅她们,谁经得住你的勾引呢?我不就上过钩吗!你是一个男子汉,你!你有一切讨好女人的条件。不过,让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们会相爱吗?你看,我笑了,我开心了!……你怎么不说呀!”


她的模样令人后了心醉,眼睛里含着哆嗦的泪珠,好像蓝色的花萼里蕴藏着暴风雨遗留下来的水珠。他把她抱到膝盖上,用手背抚摸她光洁的鬓发,在昏黄的暮色中,最后一线夕阳的斜辉像一支金箭在她的头发闪烁。


她低下了额头,他忍不住蜻蜓点水似地轻轻吻了她的眼皮。


“你哭过了!”他说。“为什么呀?”

她忽然啜泣起来。罗多夫以为这是她爱得憋不住了;但她又不作声,他以为这是她羞得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就高声说:“啊!原谅我!其实我只爱你一个。我真是又傻又坏!我爱你,我永远爱你!……你怎么了?告诉我吧!”


他跪下了。

“哎!……我破产了,罗多夫!你借我三千法郎吧!”


“这个……这个……”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站了起来,但他脸上的表情显得严重了。


“你知道,”她赶快接着说,

“我丈夫把财产都委托一个公证人代管;但他跑了。我们借了钱,病人又不付诊费。再说,清算还没结束,我们会有钱的。不过,今天,缺了三千法郎,人家就要扣押财产了;就是现在,就在眼前,我想找你帮忙,所以来了。”


“啊!”罗多夫心里想,脸色一下变得惨白,“她是为钱来的!”


于是他平静地说:“我没有钱,亲爱的夫人。”

他并不是说谎。要是他有钱的话,他当然会借的,虽然一般说来,借钱的人都不大方;摧毁爱情的狂风暴雨,其中最冷酷无情,最能连根摧垮的,莫过于借钱了。


她先是瞧着他,瞧了几分钟。

“你没有钱!”她重复了好几次。

“你没有钱!早知如此,我何必来丢这最后一次脸!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也并不比别的男人好!”


她吐露了真心话,她不知如何是好。

罗多夫打断了她的话头,说他自己也“手头拮据”。“啊!我可怜你!”艾玛说,“的确,我非常可怜你!……”


于是她的眼光落在一支镶嵌着银丝图案的马枪上,马枪在陈列武器的盾形板上闪闪发光。“要是你真没有钱,你的枪托上就不会镶嵌银丝!你也不会买珍珠贝壳装饰的座钟!”


她指着布尔的座钟继续说,

“更不会给马鞭接上镀金的银哨子——(她动手摸摸银哨)——当然不会在金表上挂些琳琅满目的小玩意了!唉!你什么也不缺!甚至卧房里还在一个放酒瓶、酒杯的拒子;


因为你不肯亏待自己,你要生活得舒服。你有房子,田产,树林;你去围场打猎,去巴黎旅行……咳!哪怕就是这小玩艺儿,”


她拿起壁炉上的衬衫纽扣来,高声说,

“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也值好多钱呵!……啊!我并不要你的,你自己留着吧!”


她把两个纽扣扔得很远,小金链子在墙上碰断了。


“可是我呢,为了得到你一个微笑,为了你看我一眼,为了听到你说一声‘谢谢’,我可以把一切献给你,把一切都卖掉,我可以干粗活,可以沿街乞讨。而你现在却没事人似地坐在安乐椅里,仿佛你并没有使我吃过苦,受过罪!


你晓得吗,没有你,我本来可以过得快活的!谁要你来找我?难道是打赌吗?你说你爱过我,……刚才还这样说……


啊!你还不如把我赶走呢!刚才你吻过我的手,手现在还是暖和的,就在这个地方,就在这地毯上,你跪在我面前发誓,说是永远爱我。你使我相信了:整整两年,你使我沉醉在最香甜的美梦中!……


唉!我们的旅行计划,你记得吧?唉,你那封信,你那封信!把我的心都撕碎了!……现在我来找他,找他。


他又有钱,又快活,自由自在!我来求他帮忙,谁也不会拒绝的,我来恳求他,没有带来丝毫怨恨,他却拒绝了我,因为我要花他三千法郎!”


“我没有钱!”罗多夫不动声色地答道,控制住了的愤怒反而显得平静,这种平静又像盾牌一样掩护了愤怒。


她出来了。

墙在发抖,天花板要压垮她;她又走上了长长的小路,枯叶给风吹散,又聚成一堆,几乎把她绊倒,她总算走到了铁门前的界沟;她这样急着要开门,结果指甲都给锁碰坏了。


然后再走了一百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直要跌倒了,她才站住。于是她转过身来,又一次看了一眼不动声色的于谢堡,还有牧牛场,花园,三个院落和房屋正面高低上下的窗子。


她怅然若失地站着,不再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只听到脉搏的跳动。仿佛震耳欲聋的音乐弥漫在田野间。她脚下的泥土比水波还更柔软,犁沟在她后来似乎成了汹涌澎湃的褐色大浪。


她头脑中的回忆、想法,也都一下跳了出来,就像烟火散发的万朵金花。她看到了她的父亲,勒合的小房间,她幽会的秘室,还有其他景色。


她的神经错乱,害怕起来,好不容易才恢复平静,当然还是模模糊糊的,因为她居然忘记了使她落到这个地步的原因是金钱问题。她只感到爱情的痛苦,一回忆起来,就丧魂失魄,好像伤兵在临死前看到生命从流血的伤口一滴流掉一样。


天黑下来了,乌鸦在乱飞。

忽然之间,她仿佛看到火球像汽泡一样在空中爆炸,像压扁了的圆球一样振荡发光,然后转呀,转呀,转到树枝中间,融化在雪里了。在每一个炎球当中,她都家灯火,远远在雾中闪烁。


于是她的处境才像无底的深渊,出现在她眼前。她喘不过气来,胸脯喘得都要裂开了。她一激动,英雄气概也油然而生,这使她几乎感到快乐,就跪下山坡,穿过牛走的木板桥,走上小街小巷,走过菜场,来到药房门前。


药房里没有人。

她正要进去;但门铃一响,会惊动大家的;于是她溜进栅栏门,连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摸着墙,一直走到厨房门口,看见炉台上点着一支蜡烛。朱斯坦穿着一件衬衫,端着一盘菜走了。


“啊!他们在吃晚餐。等一等吧。”

他回来了。她敲敲窗玻璃。他走了出来。


“钥匙!上头那一把,放……”

“怎么?”他瞧着她,奇怪她的脸色怎么这样惨白,在黑夜的衬托下,更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他看来,她简直美得出奇,像幽灵一样高不可攀。他不了解她的意图,但却有不祥的预感。


她赶快接着说,声音很低,很甜,令人心醉。

“我要钥匙!你给我吧。”

板壁很薄,听得见餐厅里叉子碰盘子的响声。

她借口说老鼠吵得她睡不着,她要毒死老鼠。


“那我得告诉老板。”

“不要!等一等!”

然后,她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气说:“哎!用不着你去,我马上就告诉他。来,你给我照亮!”


她走上通到实验室的过道。

墙上有一把钥匙,贴了“储蓄室”的标签。

“朱斯坦!”药剂师等上菜等得不耐烦了,喊道。


“上楼!”他跟着她。

钥匙在锁孔里一转,她就一直走到第三个药架前,凭了她的记忆,拿起了一个蓝色的短颈大口瓶,拔掉塞子,伸进乎去,抓了一把白粉出来,马上往嘴里塞。


“使不得!”他扑上过去喊道。

“别嚷!人家一来……”

这真要了他的命,他要叫人。

“什么也不说,免得连累你的老板!”

于是她赶快转身就走,痛苦也减轻了,几乎和大功告成后一样平静。


夏尔知道了扣押的消息,心乱如麻,赶回家来,艾玛却刚出去。他喊呀,哭呀,晕了过去,但她还没回来。她可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他打发费莉西去奥默家,杜瓦施先生家,勒合店里,金狮旅店,哪里也行不到;他一阵阵地心急如焚,看到自己名誉扫地,财产丧失,贝尔特的前途无望!为了什么缘故?……


怎么一句话也没有!他一直等到晚上六点钟。最后,他等不下去了,以为她去了卢昂,就到大路上去接她,但走了半古里也没有碰到人,还等了一会几才回家。


她却先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什么缘故?……你讲讲好吗?……”


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写信。慢慢封上、盖印,再写日期。钟点。然后郑重其事地说:“你明天再看信。从现在起,我请求你,不要再问我一句话:……一句也不要!”


“不过……”

“唉!不要打扰我!”

说完,她就伸直身子躺在床上。她觉得嘴里有一股呛人的味道,使她醒了过来。她隐约看见夏尔,就又闭上眼睛。


她留心看自己有没有难受。现在还没有。

她听见座钟的滴答声,火柴的噼啪声,夏尔站在她床边的呼吸声。


“啊!死也不算什么!”她心里想。

“我一睡着,就全完了!”

她喝了一口水,翻身朝墙躺着。

那股呛人的墨水味还在嘴里。

“我渴!……唉!我渴得厉害!”她唉声叹气地说。


“你怎么啦?”夏尔端了一杯水给她,问道。

“没什么!……打开窗子……我闷死了!”

她突然觉得恶心,刚把枕头下面的的帕打开,就吐出来了。


“拿开!”她赶快说;“扔掉!”

他问她,她不答。她一动不动,唯恐稍微动一下就会呕吐。同时,她觉得两脚冰凉,寒冷从脚上升到了心窝。


“啊!瞧!现在开始了!”她低声说。

“你说什么?”她痛苦得慢慢把头转来转去,不断地张开上下颚,仿佛舌头上压了什么东西似的。到了八点钟,又呕吐起来了。夏尔注意到脸盆底上有一种白色的砂粒,粘在瓷器上。


“这可怪了!这可少见!”他重复说。

但她硬说:“不对,你看错了!”

于是,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抚摸似地把手放在她肚子上。她尖声叫起来。他吓得连忙往后退。


接着,她就开始呻吟,起初声音微弱。

后来肩膀发抖,脸比床单还白,蜷缩的手指紧抠住被子。她的脉搏不匀,现在几乎感觉不到了。


大滴汗珠从她脸上渗透出来,脸孔发青,好像金属蒸发成了汽体,又再凝成固体一样。她的牙齿上下颤抖,眼睛大而无神,四处张望,不管问她什么,她都不回答,只是摇头,甚至还微笑了两三回。


渐渐地,她呻吟得更厉害了。

她不由自主地发出喑哑的叫声,口里却说自己好多了,马上就可以起床。但她又浑身抽搐,大声喊道:“啊!这太狠了,我的上帝!”


他跪在床前。

“你吃了什么啦?说呀!看在老天面上,回答我吧!”


他用温情脉脉的眼光瞧着她,她好像从来没见过他过这样温存体贴。


“那好,那封……那封!……”

她有气无力地说。他跳到书桌前,拆开盖了印的信封,高声念道:“不要怪任何人……”


他停住了,用手擦擦眼睛,再念下去。

“怎么……救人呀!快来呀!”

他重来复去,只是说两个字:“服毒!服毒!”费莉西跑去奥默家,奥默在广场上大声喧嚷:勒方苏瓦大娘在金狮旅店都听见了,有几个人马上去告诉邻居,一夜之间,全村都知道了。


夏尔丧魂失魄,话也说不清楚,几乎站不住了,只在房里转来转去。他撞在家具上,扯自已的头发,药剂师从来没有想到他会做出这样吓人的事来!


他坐下来给尼韦先生和拉里维耶博士写信。他糊糊涂涂,起草了十五回。伊波利特送信到薪堡去,朱斯坦拼命踢包法利的马,马累得精疲力竭,跑不动了,只好丢在吉约姆树林坡子下。


夏尔要查医学词典,但他看不清楚,每行字都有跳舞。


“镇静一点,”药剂师说。

“只要吃下烈性的解毒药就行。服的是什么毒?”

夏尔给他看信。她吃的是砒霜。

“那么,”奥默接着说,“应该化验一下。”

因为他知道,不管中什么毒,都要先化验。夏尔没有懂,只跟着说:“啊!好的!好的!救救她吧……”


然后,他回到她床边,支持不住了,倒了下来。坐在地毯上,头靠着床沿,只是泣不成声。


“不要哭!”她对他说。

“不消多久,我就不会再折磨你了!”

“为什么要这样?有谁强迫你?”

她回答道:“我不得不这样,我的朋友。”

“难道你过得不快活?是不是我的错?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不做的!”


“不错……你说得对……你是个好人,你!”

她把手放在他头发上,慢悦地抚模。这种温柔的感觉更加重了他的痛苦。当她显得比过去更爱他的时候,他却反而非失掉她不可,一想到这点,他就感到灰心绝望,仿佛整个生命在悄悄地流走。


他毫无办法,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也不敢动手,现在迫切需要他立刻作出决定,他反倒心乱如麻了。


她心里万念皆空,不再在乎人世的欺诈,卑鄙的行径,折磨她的无数贪欲。现在,她也不恨任何人了;


苍茫的暮色笼罩着她的思想,人间的闲言碎语,她能听到的只是这颗痛苦的心发出的悲叹哀鸣,断断续续、温温顺顺、朦朦胧胧,好像交响乐逐渐消逝的回声。


“我要看看孩子,”她支起胳膊肘说。

“你看了不会更难过吗?”夏尔问道。

“不会!不会!”孩子由女佣人抱来了,还穿着长睡衣,露出了两只光脚丫,脸上没有笑容,仿佛做梦还没有醒。她莫名其妙地看着乱七八糟的房间,眨眨眼睛,桌子上点着的几根蜡烛使她眼花镣乱。


不消说,烛光使她想起了过年过节的清晨,她总是这样一早就给烛光照醒,被抱到母亲的床上,来接受节上的礼物,因为她发问了:“东西在哪里,妈妈?”


大家都没有答腔。

“我的小鞋子呢?”

费莉西把她抱到床头,她却总是瞧着壁炉旁边。


“是不是奶妈拿走了?”她问道。

一听见“奶妈”两个字,包法利夫人就想起了她和奸夫的幽会,当前的灾难,她立刻转过头去,仿佛嘴里尝到一种恶心的味道,比毒药还更厉害。那时,贝尔特被放在床上。


“啊!你的眼睛好大,妈妈,脸好白,汗好多呵!……”


她母亲瞧着她。

“我怕!”孩子边说边往后缩。

艾玛拉住她的小手,要亲亲她,她却挣开了。

“行了!把她抱走吧!”夏尔在床后啜泣,大声喊道。


然后,病人的症状有一阵子不那么明显;她似乎不那么激动不安了;于是,她每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胸口比较平静地吐出一口气,他都觉得回生有望。


等他到底看见卡尼韦进来,就扑到他怀里,哭着说:“啊!你来了!谢天谢地!你真好!现在,她好点了。你来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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