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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泊桑:两个朋友

2017-06-26 文学家

巴黎被包围了,挨饿了,并且已经在苟延残喘了。各处的屋顶上看不见什么鸟雀,水沟里的老鼠也稀少了。


无论什么大家都肯吃。

莫利梭先生,是一个素以修理钟表为业的人,但因为时局关系才闲在家里,在一月里的某个晴朗的清早,他空着肚子,双手插在自己军服的裤子口袋里,满面哀愁地沿着环城大街闲逛,无意中走到一个被他认做朋友的同志跟前,他立刻就停住了脚步。


索瓦日先生,莫利梭会经常在河边碰到他。

在打仗以前,每逢星期日的黎明,莫利梭就一大早离开家了,手拿着钓鱼竿,背着一只白铁盒子。他会从阿让德衣镇乘火车,在哥隆白村下车,然后再步行到马郎德洲。


这样便到达了那个永远能让他魂牵梦绕的地方,接着他便按捺不住,开始动手钓鱼,直至深夜。每逢星期日,他总在这个地方遇见一个胖胖的快活的矮子,他是索瓦日先生,罗累圣母堂街的针线杂货店老板,也是一个醉心钓鱼的人。


他们时常并肩坐着消磨上半天的工夫,手握着钓竿,双脚悬在水面上;静静地享受着这难得的友谊。


有时候他们静默无语,有时候他们又海阔天空;不过既然有相同的嗜好和相同的兴趣,即使一句话不谈,也是能够感受彼此的默契的。


阳春三月,早上十点钟光景,在恢复了青春热力的阳光下,河面上浮动着一层转瞬而逝的薄雾,两个钓鱼迷的背上也感到暖洋洋的。这时候,莫利梭偶尔也对他身边的那个人说:“嘿!多么暖和!”


索瓦日先生回答:“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但这种对话足够让他们互相了解和互相尊重了。

黄金秋日,傍晚时分,那被落日染得血红的天空,向水里洒下了绯霞的倒影,染红了河身,地平线像是着了火,两个朋友的脸也红得像火一样,那些在寒风里微动的树叶像是镀了金,于是索瓦日先生望着莫利梭微笑地说道:“多美的景致啊!”


那位惊异不止的莫利梭两眼盯着浮子回答道:“这比在环城马路上好多了,嗯?”


这一天,他们彼此认出之后,就使劲地互相握了手,在这种异样的环境里相逢,大家都总是颇有感慨的。索瓦日先生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时事变迁,世态人情啊!”


莫利梭异常抑郁,哼了一声说:“天气倒挺好!今儿是今年第一个好天气!”


今天果然是万里无云的好天气!

他们开始肩头靠着肩头漫步走开,大家都在各想心头事,双眉紧锁,愁眉苦脸。莫利梭接着说:“钓鱼的事呢?嗯!每每想来总是颇为得意啊!”


索瓦日先生不禁问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再到那儿去呢?”


他们进了一家小咖啡馆一块儿喝了一杯苦艾酒;然后,他们又在人行道上漫步了。莫利梭忽然停住了脚步:“再来一杯吧,嗯?”


索瓦日先生立即双手赞同:“遵命。”

他们又钻到另一家小酒店去了。出来的时候,他们都醉意正浓,头重脚轻,如同饥饿的人装了满肚子酒一样。


天气温和。阵阵和风拂得他们脸有点儿痒。

那位被暖风陶醉了的索瓦日先生停住脚步了:“朋友,我们到哪儿去?”


“到哪儿?”

“钓鱼去啊,自然。”

“不过现在我们到什么地方去钓?”

“到我们那个沙洲上去。法国兵的前哨在哥隆白村附近。我认识杜木兰团长,他一定会不费事地让我们过去的。”


莫利梭高兴得不知所措:“此话当真?算我一个。”

于是他们各奔东西,分别回家去取他们的渔具。一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在城外的大路上肩头靠着肩头走了。然后,他们到了那位团长办公的别墅里。他微笑了,因为他们的要求,并且同意他们这偷来的浮生半日闲。


他们带着一张通行证幸福地上路了。

不久,他们穿过了前哨,穿过了那个荒芜了的哥隆白村,时候大约是十一点钟的时候,他们到了好些向着塞纳河往下延展的葡萄园的边上了。对面死亡的气息弥漫着阿让德衣镇。


麦芽山和沙诺山的高峰俯临四周的一切。

直达南兑尔县的平原是空旷的,全然空旷的,有的只是那些没有叶子的樱桃树和灰色的毫无声息的荒田。索瓦日先生指着那些山顶压低声音说:“普鲁士人就在那上面!”


阵阵顾虑锁住了这两位朋友的脚步,让他们止步不前了。普鲁士人!他们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不过数月以来,他们觉得普鲁士人困住巴黎,蹂躏了法国,抢劫杀戮,所到之处,尸横遍野。


所以,他们对于这个素不相识但现在却是胜利的民族本来非常憎恨,现在又加上一种带迷信意味的恐怖了。莫利梭被吓得结巴了,说:“说呀!倘若我们撞见了他们怎么办?”


索瓦日先生带着巴黎人贯有的嘲谑态度回答道:“我们总能送一份炸鱼给他们吧。”


视野所及之处都是死一般的寂静,胆怯,恐惧让他们不敢在田地里乱撞了。最后,索瓦日先生下定决心:“快点赶路!不过格外当心。”


于是他们就取道山间小径,小心翼翼地来到了葡萄园。腰弯着,眼睛张着,耳朵侧着,在地上爬着走,让那些矮树掩护了自己。现在,要走到河岸,只剩下穿过那段没有遮掩的地带就行了。


他们开始狂奔起来;一到岸边,他们就躲到了那些干枯了的芦苇里。莫利梭把脸紧贴在地面上,仔细聆听附近是否有人行走。


静寂!除了静寂还是静寂,显然这片空间里只有他们,只有他们。他们开始放心了,后来就放开胆子动手钓鱼。他们对面是荒凉的马郎德洲,在另一边河岸上遮住了他们。


从前在洲上开饭馆的那所小的房子现在依然挺立在那里,但现在却关闭了,像是已经多年无人问津了。


没多久索瓦日先生钓到第一条鲈鱼,莫利梭钓着了第二条,而后他们时不时地举起钓竿,就在钓丝的头子上带出一条闪光发亮,奔腾跳跃的小生灵:是的,冥冥之中,有天中神灵在保佑他们。


他们郑重地把这些胜利品放在一个浸在他们脚底下水里的密密缝制的网袋里了。甜美、幸福,不断涌上心头,世上人每逢找到了一件久已被人剥夺的嗜好,这种快乐就抓住了他们。


蓝天,朗日,在他们的背上洒下了它的暖意。

他们不再息心地听什么了,不再有所顾虑了。任凭世间斗转星移,他们的心思完全投在钓鱼上面。但是突然间,一阵轰隆巨响把大地震得发颤。


炮声又开始像远处打雷似地响起来了。

莫利梭不得不回转身来,左边远远的地方,瓦雷良山的侧影正披着一簇白的鸟羽样的东西,那是刚刚从炮口喷出来的硝烟。立刻那炮台又喷出第二道硝烟;倾刻间,又有一道新的爆炸声怒斥天宇。


接下来便是此起彼伏,那种死亡气息不断地从那山头涌出。那山吐出它那些乳白色的蒸气——这些蒸气袅袅升起,渐入云霄,在山顶之上渐渐堆积成了一层浓雾。索瓦日先生无奈地耸了耸双肩说:“唉!他们现在又开始行动了。”


莫利梭静静地看着他钓丝上的浮子不住地往下沉,忽然他开始不顾礼节地咒骂起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疯子了,这与他平日温文尔雅的性格大相径庭,他极为愤慨地说:“自相残杀,真是太蠢了,天理难容啊!。”


索瓦日先生应声道:“畜牲不如。”

一条鲤鱼正巧咬住了莫利梭的钩,他朗声说:“凡是政府当道,天下就是如此啊,年年争战,不知何时是了。”


索瓦日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若是共和国在就不会宣战了……”


莫利梭愤愤地说:“有帝王,向国外打仗;有共和国,向国内打仗。”


后来他们开始缓缓地海阔天空起来,针砭时弊,娓娓道来,阐明政治上的大问题,最终双方达成共识:人是永远不会自由的。


然而瓦雷良山的炮声却没有停息,无情的炮火摧毁了多少房屋,摧毁了多少美满的生活,践踏了多少生灵;


又了结了几多梦想,多少在期待中的快乐,多少在希望中的幸福,飞向天际,浪迹他乡,慈母苦心,爱妻暖意,儿女天伦都因这场战争变得残缺与痛楚。


“这,是人生又是生活!”

索瓦日先生高声喊着。

“您不如说这就是死亡吧。”

莫利梭面带笑容回答。突然他们惶恐起来,因为他们明显地觉得他们后面有人在走动;转过身来一望,就看见贴着他们的肩站着四个人,四个扛着枪的,留着胡子,穿着贵族长襟军服,那几个傻乎乎的大个子,用枪口瞄着他们的脸。


两根钓竿从他们手里滑下来,落到河里去了。

转瞬之间,他们都成了阶下囚,被捆绑结实,抬走了,一并扔到一只小船里了,渡到了对面那个沙洲上。那所当初被他们当做无人理会的房子后院,驻着二十来个德国兵。


两上朋友倒吸一口冷气。

一个浑身长毛的类人猿似的人坐在一把椅子上面,吸着一枝长而大的瓷烟斗,用地道的法国话问他们:“您好,先生们,真难得,你们好好钓了一回鱼吧?”


于是一个小兵把那只由他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的满是鲜鱼的网袋轻轻地放在军官的跟前。那个普鲁士人微笑地说:“哈!哈!成绩颇丰吗?你们听着,我要和你们商量件事,不要紧张啊!”


“据我看来你们两个人都是被人派来侦探我们的奸细。现在你们在我的手掌心,我们会枪毙你们的。你们假装钓鱼,为的是可以好好地掩护你们的计划。你们在劫难逃啊,谁让你们时运不济;现在是战时呀。”


“不过你们既然从前哨走得出来,自然知道回去的口令,把那口令告诉我吧,我赦免你们。”


两个面无人色的朋友紧紧地依偎在一起,一阵阵轻微的神经抽筋使他们的双手在那里抖个不停,他们吓得一声不吭。


那军官接着说:“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你们大可平平安安地走回去。这桩秘密也就是你们知,我知,天知地知!倘若你们不答应,那就非死不可,并且立刻就死。是留是去,你们自己决断吧。”


他们依旧木然,闭口无言,面无表情。

那个普鲁士人始终是镇静的,伸手指向河里继续说道:“你们可要想好,五分钟之后你们就要葬身水下了。五分钟之后!你们应当都有父母妻小吧!”


瓦雷良山的炮声始终没有停止。

两个钓鱼的人依然站着没有说话。那个德国人用他的本国语言下达了命令。而后他挪了挪自己的椅子,免得和这两个俘虏过于接近;然后来了十二个兵士,立在相距二十来步远近的地方,他们的枪都是靠腿立着的。


军官接着说:“我限你们一分钟,再多一秒钟都不行。”


猛然间,那军官站起来,走到那两个法国人身边,伸出了胳膊挽着莫利梭,把他引到了远一点的地方,故作亲近地低声向他说:“那个口令呢?朋友,你快说吧!你那个伙伴什么也不会知道的,我可以装做不忍心的样子。”


莫利梭只字不答。

那个普鲁士人然后又将索瓦日先生引到一边,并且对他提出了同样的问题。索瓦日先生同样没有应答。他们又彼此紧贴着站在一处了。


军官发了命令。兵士们都举起了他们手中的枪。

这时候,莫利梭的眼光偶然落在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上面,网袋依然放在野草里,离他不过几步之遥。一束阳光使得那一堆还能够跳动的鱼反射出光亮。


于是莫利梭的心头,涌起阵阵想法,尽管他极力镇定自己,但眼眶里却已满是泪水。他结结巴巴地说:“永别了——索——瓦日——先生。”


索瓦日先生回答道:“永别了,莫利梭先生。”

他们互相用力地握过了手,两人浑身不由自主地发抖。


军官喊道:“放!”十二枝枪合做一声响了。

索瓦日先生一下就向前倾倒,蜷作一堆。

莫利梭个子高些,摇摆了一两下,才侧着倒在他伙伴身上,脸朝着天。一股股殷红的鲜血,从他那件打穿了胸部的短襟军服里猛地向外迸射出来。


德国军官又发出许多新命令。

那些德国士兵都散开了,随后又带了些绳子和石头过来,把石头系在这两个死人的脚上;接着,士兵把尸体抬到了河边。瓦雷良山的炮声并没有停息,眼下,已成了一座“烟山”,“烟雾缭绕”。


两个士兵分别抬着莫利梭的头和脚;另外两个,用同样的法子抬着索瓦日先生。这两具尸体来回摇摆了几下,就被远远地抛了出去,先在空中画出一条弧线,然后他们直立着猛地往水里沉,他们的脚被石头拖着先落进了水里。


河里的水溅起,翻腾,落下,波平了,随后,一切归于宁静,无数细碎的涟漪悠悠地荡漾到了岸边。血浮上来了,一点,一点……始终神色泰然的军官低声说:“现在轮到鱼了。”


他重新向着房子那边走去。

忽然他望见了野草里躺着的那只盛满了鲈鱼的网袋,于是拾起它,仔细看了一会。他微笑着,高声喊道:“威廉,快!”


一个系着白布围腰的士兵跑了过来。

这个普鲁士人把枪毙了的刚才两个人钓来的东西扔给他,叮嘱说道:“趁这些鱼还活着,赶快给我炸一炸,味道一定很鲜。”


说完,他将那烟斗放入嘴中,悠然地吸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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