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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洛丽塔8

2017-06-29 文学家

第16节

我记得还是孩子时在欧洲,曾贪婪地望着北美洲的地图,“阿巴拉契亚山脉”从亚拉巴马直到新不伦瑞克连绵横亘,它跨越的整个地区——


田纳西、弗吉尼亚各州、宾夕法尼亚、纽约、佛蒙特、新汉普郡和缅因,在我的想象中就仿佛一个巨大的瑞士甚或西藏,青峰玉叠卢巨松浩瀚,外来移居到此的山民,穿着光灿灿的熊皮,以及隐藏在乔木下的红番。


现在看,那一切均已蒸发成很小的一片市郊草地和一座巨烟袅袅的垃圾焚化炉,甚是骇人。再见了,阿巴拉契亚!离开那儿,我们穿过了俄亥俄州,三个以字母“I”开头的州以及内布拉斯加——啊,西部的第一阵空气!


我们的旅程很松闲,一个多星期才到达大陆分水岭瓦斯,她强烈要求一睹标志“魔洞”四季开放的礼舞;然后至少花了三个星期才到达埃尔苏期通,西部某州的一颗宝石,她又急切盼望爬那里的红礁。


最近有一位红透了的电影名星酒醉和她男伴吵翻以后,就从那儿跳了下去。我们又受到谨慎的汽车旅店凭一行题字的欢迎,诸如:


“我们希望你们有宾至如归之感。为你的到来,所有设施皆已仔细检查过。执照号码已经登记在案。请节约使用热水。


我们有权不作通知便逐出任何霸王客人。不要往马桶里投扔任何废物。谢谢。请多关照。经理再启:我们奉来此店的客人为世上最优秀之人。”


住这些可怕的地方,双人房间我们要付十元,成群的苍蝇排列在没有纱帘的门外,然后争先恐后胜利地蜂涌进来。


我们前任的烟灰仍苟留在烟灰缸里,枕头上有一根妇人的头发,还能听见隔壁人往壁橱里挂衣服的声响,那挂钩机巧地用一圈线钉在横木上以防偷窃,另外,最大的侮辱是,双人床上方的画也象挛生的一对。


我还注意到昔日的商业时尚也有所改变。

木星趋向合并,逐渐形成了大旅社,(她并不感兴趣,但读者也许会吧)还增加了第二层楼,阔出了一间休息厅,小汽车全都挪进了一家公共修车厂,汽车旅店恢复成完美的旧式旅店。


我现在提醒读者不要嘲笑我和我的神思恍惚。

对于他和我,现在都容易理释过去的命运;但相信我,那正在酝酿中的命运却并非那种你只需紧盯线索的离奇神密的故事。


我年轻时曾读过一本法国的探案故事,故事的线索实际都是用斜体字写的;但那不是麦克费特的方式——即使一个人确已学会发现晦涩暗示的本事。


比如:我不会起誓说在我们中西部旅途之前或开始时,她没有一次企图从一个或几个陌生人那儿得到些情报,或和他们进行什么联系。


我们停在一家加油站,就在“珀伽索斯”的标志牌底下,她从座位上溜走,逃至车尾,我正弯身在翘起的引擎盖下面看着机械师的操作,有一阵,前盖挡住了她。


我想以慈悲为怀,便只和蔼地摇摇头,尽管嘴上严厉她说这种种均是禁地,因为我明显感到那些厕所——还有电话——都有高深莫测的缘故的,都是我的命运有责任捕捉的关键点。


我们都有这种命定的目标——

对于这件事可能是一片再现的风景,对另一件事可能是一个数字——是经上帝精心挑选以期引起我们对某些具有特殊重要意义的事件的注意:比如约翰总是结结巴巴;琼的心总象要碎了。


好啦——我的小汽车已经弄妥,我已经将它移出气泵,让位给一辆起吊卡车充气——这时她越来越多的失踪开始在灰朦朦的风中压迫我,使我心情沉重。


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神情烦燥不适,紧盯着加油站的细小琐事,这似乎让人吃惊,就象盯着乡下人,却发现自己处于无依无靠的旅行者的视线之内:


那只绿色垃圾桶,那些非常黑、非常白等待出售的轮胎,那些漂亮的汽油箱,那只装有各色饮料的水盒,四、五、七个扔在象是未完成的字谜框的木制密室里的瓶子,还有那只小虫耐心地在办公室窗户的内壁上走着。


收音机音乐从敞开的门里传出来,由于其节奏与风吹动蔬菜的起伏、摇摆以及其它举动并不同步,让人觉得这是一部老风光片中的景物在各行其事,而钢琴或小提琴完全依照乐谱,置颤动的鲜花、摇摆的树枝于不顾。


正当洛丽塔的裙子也逆着节奏飘曳,她从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转了出来时,夏洛特最后一次抽泣声不协调地震颤在我的全身。


她见这儿的厕所被人占了,便过了一条街到“海神”标牌那边去。他们说他们为自己干净如家的厕所颇感骄傲。他们还说,这些先付的明信片是为给你们批评准备的。


没有肥皂。什么都没有。没有批评。

那天或许是第二天,我们穿过一片庄稼地,旅程长得令人心烦,后来到了一个友爱的小城镇,就留宿在“栗树园”里——舒适的木屋,湿施德的绿地,苹果树、一架老式秋千——还有一片广阔的夕阳,但那疲惫不堪的孩子根本顾不上了。


她要求经过卡斯比姆,因为那儿离她家乡只三十英里;以后的几个早晨,我发现她无精打采,再也不愿去看看约五年前她曾玩过跳房子的人行道。


我非常害怕那条侧路,原因很明显;虽说我们已达成协议不以任何方式使自己太招人眼目——只呆在汽车里,不去拜访老朋友。


她放弃此计划给我的宽慰又被一个念头破坏了:倘若她已觉出我是完全抵制对皮斯基的怀乡症,就象我去年那样,她就不会如此轻易地放弃了。我呼口气,挑明了这一点,她也叹口气,抱怨说不舒服。


她想呆在床上,至少呆到下中吃茶点的时候,周围还有一大堆杂志。过后她感觉好点儿,就建议我仍继续西行。我应该说她很温和,又娇弱无力,极想吃些新鲜水果,我就决定去卡期比姆给她买一盒可口美味的野餐午饭。


我们的小屋座落在林木茂密的一座小山上,从窗户可以看见乡路绵延直下,穿过整齐的栗树,延伸到美丽的城镇时又岔开象分叉的发丝。在纯净的清晨,那城镇看上去是那般清晰如同小玩具一样。


还能看清一个象像侏儒一样的女孩儿骑在一辆甲虫一样的自行车上,一条狗,以比例而言略显过大;同样清楚的是那些朝山进香客和骡子,蜡白的道路和蓝色的山、红色的小人。


我有种欧洲人的嗜好,能不用车时就愿意安步当车,因此我轻闲地走下来,结果就碰上了那位骑车姑娘——一个平谈丰满的女孩,梳着辫子,身后跟着一条圣伯纳德大狗,它的眼眶象三色紫罗兰。


在卡斯皮姆,一位上了年纪的理发师给我理了个马虎的头:他唠唠叨叨地说起他玩棒球的儿子,每遇一个爆发音,唾沫就喷在我的脖子上,隔一会就用我的大围巾擦擦他的眼镜,或停下他颤颤巍巍的剪刀,去剪什么褪了色的报纸,于是我无法专心了。


忽又发现他正指着书架上一堆陈年老酒中的一张照片,这让我大吃一惊,那位健壮的年轻捧球手已经死了三十年。


我喝了一杯无味的咖啡,经我的猴子买了一捆香蕉,又花了大约十分钟逛了熟菜店。至少过去了一个半小时,这个决意归家的清教徒又出现在通向“栗树城堡”的弯路上。


我在进城的路上看见的女孩现在背着亚麻布正在帮助一位畸形人,他硕大的头和粗短的身体使我想起了意大利低级喜剧中的“贝托尔多”。他们正打扫着小屋,小屋有大约十二座“栗树冠”,怡人地分隔在葱绿密树中。


正是午时,大多数小屋伴随着纱门的最后一声呼响,全都摆脱了它们的占居者。一对非常老,几乎象木乃伊一样的老夫妻,穿一身款式非常新颖的衣服,正在从邻近的一间汽车篷里往外爬:


而另一间有一片红色的汽车盖象一块鳕鱼凸了出来;离我们小屋更近的地方,一位健壮的黑发、蓝眼美男子正往旅行车上装一台袖珍冰箱。我经过时,他象绵羊一样意味深长地朝我咧嘴笑笑。


在对面那片开阔草地上,在枝叶茂密的浓郁树荫中,那条老相识圣伯纳德狗正守护着女主人的自行车,近旁一位年轻的妇人,母性融融的神态,把一个心荡神驰的婴儿放在一架秋千上,轻轻地摇着。


一个两三岁面露嫉妒的男孩正枉自无聊地把秋千的横木推来推去;最后他终于成功地撞倒了自己,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大叫大闹,但他的妈妈却继续温和地笑着,对在场的哪个孩子都看也不看。


我之所以能非常清楚地想起了这些细节,可能因为仅在几分钟以后,我就又审视了这些印象;除此之外,我的内心自从比尔兹利那可怕的夜晚以后就时时戒备森严。


散步时酝酿起的良好感觉,我不愿它转变——却还是被初夏缠绕我裸露的脖颈的微风转变了;被潮湿的碎石传出的嘎扎扎响声、我从假牙里曝出来的一小块多汁食物、甚至我买的食物舒适的份量(我心脏的一般能力是不允许我提这么重的)转变。


不过即使我悲哀的心仿佛在甜美地跳动着,引用老龙萨的话说,当我到达我留下我的多洛雷斯的小屋时,我还是感觉到了爱情的忧郁。


让我大吃一掠的是,她已起来了,穿着宽松裤和T恤衫坐在床边,望着我,好象无法安置我。她的小乳房坦率、柔软的形状在她薄而软的衬衣下突现出来而不再模溯,这种直露激怒了我。


她还没梳洗;但她的嘴尽管涂得脏乎乎,还是清爽得很;她的两排牙齿象酒浸过的象牙或一片粉色的水晶闪着熠熠的光。她坐在那儿,两只手合放在膝上,象做梦一样满面洋溢着残酷的红晕,那无论如何和我是没关系的。


我扑通一声丢下手中沉重的纸口袋,呆呆地站住,盯着她穿着凉鞋赤裸的脚腕,然后望望她惊呆了的险,然后又望着她罪孽的脚。“你出去了,”我说(凉鞋上满是沙子)。


“我刚起来,”她回答,截住我下垂的眼神,补充道:“出去了一秒钟。想看看你回来了没有。”


她注意到了香蕉,就朝桌子方向扭去,以解脱自己。我能有什么特别的怀疑呢?确实一丝没有——但这些泥巴,她恍惚的眼神,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温馨呢!


我什么也没说。我朝公路望去,公路那么清晰地在窗框里蜿蜒而行……任何想背叛我的信任的人都会发现那是个绝妙的远景。洛胃口大开,专心致力于她的水果。


突然间我想起了邻屋那家伙讨好的嘻笑。

我飞速冲出去。所有的小汽车都消失了,除了他的旅行车;他怀孕的妻子正抱着婴儿和另一个本不太想要的孩子上车呢。


“怎么啦,你到哪儿去?”洛在走廓上喊着。

我什么也没说。我将她柔软的后背推进屋内。

我剥下她的衬衣,将其余的衣服统统脱光,我拽掉她的凉鞋。我疯狂地搜寻她不贞的影子;但我探询到的气味却是那么纤弱,实际上很难同一个疯子的幻想加以分辨。


第17节

大傻瓜加斯东喜欢以他拘谨的方式送礼物——礼物就是额外的一点小意思,或被他拘谨地如此认为的东西。


一天晚上他发现我的棋盒碎了,第二天早晨就和他的一个小伙子给我送来一个钢盒;盖上是非常精制的东方图案,可以上锁,万无一失。


只一瞥便足以让我相信,那是某种廉价的钱盒,是在阿尔及尔或别的地方买的,买后便用途不明了。要装我笨头笨脑的棋子,它好象太大了,但我保留了它——为了完全不同的目的用了它。


我隐约感到自己正陷落在某种命数之网中,为了打破它,我决定——尽管洛面呈温色——在“栗树园”再过一夜;


第二天早晨四点强行起来,我探明洛仍然在酩酊大睡(张着嘴,对我们仓促为她安排的这种奇异又不正常的生活表示烦燥的惊愕),同时我查看了“钱盒”中装的宝贝仍然安然无恙,颇觉满意。


那里面盛着一只袖珍自动手枪,用一条白色羊毛围巾舒舒服服地包着:口径零点三二,弹夹能容八发子弹,长度短于洛丽塔身高的九分之一,核桃木枪托,最外边涂一层蓝漆。


这是我从已故的哈罗德•黑兹那儿继承来的,还附带一份一九三八年的说明书,其中一段这么说:“特别适于家月,车用,及个人使用。”


它就放在那儿,随时准备为一人或几人效劳,苛枪实弹,扳机正扣到保险位置,以免走火。我们必须记住,手枪不是弗洛伊德学说里原始父性前肢的象征。


我很高兴我拥有它——更高兴两年前就在我和夏洛特共游的镜湖周围那片松林里学会了使用它。


我常与法洛在人迹罕至的林中漫游,他是个非凡的射手,用的就是他那支0.38射中了一只啾啾鸣唱的鸟,尽管我必须说,对此没有找回足够的证据——只有—点点虹色的羽毛。


一位名叫克雷斯托夫斯基的退职警察,二十几岁曾开枪打死过两名逃犯,他也加入了我们行列,猎到了一只小啄木鸟——完全不是有这种鸟的季节,真是偶然。


在这两位行家之间,我当然是个生手,老是什么都瞄不准,除了后来有一次我自己出来曾打伤过一只松鼠。“你就躺在这儿吧,”我小声对我轻盈灵巧的小密友说,而后为它干了一杯杜松子酒。


第18节

读者现在应该忘掉“栗树”和“柯尔特左轮手枪”,继续伴我们西行。以后的几天一直是暴雨滂沱——


或许,仅有一次横穿全国的暴雨是我们无法摆脱掉的,就象我们无法摆脱侦探特拉普:因为正是在这阵日子里,“阿兹特克红色敞篷车”的问题向我暴露了,较之洛的情人事件更为重要。


奇怪!我会对路上碰到的每个男性都嫉妒——

奇怪!我是怎样误解了恶运的意义啊,或许我是被洛在冬天时谦逊的行为弄得完全平静了下来,但无论如何,即使是一个大傻瓜,要假设另外一个亨伯特正带着木星的烟火贪婪地追踪着亨伯特和亨伯特的性感少女,跟着他们穿过辽阔又贫瘠的平原,也是愚蠢之至。


我因而猜度到,一程又一程小心跟在我们后面,保持一定距离的那辆红亚克是由一名侦探操纵,此人是为某个好管闲事者所雇以监视亨伯特•亨伯特对他的小继女的所做所为。由于这是发生在雷鸣电闪之际,我出现了幻觉。


甚或比幻觉更严重。

我不知道她或他,或二人往我的酒里放了些什么,有天夜里,我确信有人敲我们的房门,便葛地拉开门,看见了两个东西——


一个是我,赤身裸体,另一个是在雨丝绵绵的暗夜中白光照出的一个男子,戴一副额骨突出的鬼脸面具,象是笑话里的一名丑怪侦探。他爆发一声低沉的怪笑,然后疾步窜掉了。


我摇摇晃晃回到屋里,重又睡着,即使到今天我仍不能确定,这次拜访是否是药物激起的梦:我仔细研究过特拉普的幽默形式,这可能是较为可信的一个例证。噢,残酷又无情!


我想象到,有些人正是靠制做这整流行的鬼怪和痴傻儿面具赚钱的。难道次日清晨我没看见两个在车厂厕所里乱翻乱搜的男孩儿就戴了一副“鄂骨突出”的面具吗?我怀疑。或许这一切都只是巧合——由于大气情况而产生的,我想。


作为一个感觉敏锐、但无完整、系统记忆的杀人犯,女士们先生们不能告诉你们,究竟是哪一天我第一次确定那辆红色敞篷车正在尾随我们。但我确实记得,我第一次一清二楚看见车子驾驶人的那一天。


有天下午我正在倾盆大雨中缓缓前进,不住盯着我照后镜中那个摇来躲去的红色幽灵,后来大雨减弱,淅淅沥沥,再后来便风停雨歇了。瑟瑟声中,太阳也挤出云隙,洒向高速公路。


我需要一副新太阳镜,就停在一家供应站。

那时发生的事是疾病,是癌症,叫人无能为力,因此我只能略去这一事实:即我们不声不响的追随者,也改变了主意,停在我们后边不远的一家咖啡店或酒馆边,那儿有这么个蠢招牌,巴期特尔:骗人的地方。


注意到满足了我汽车的需求,我又走进屋买了太阳镜,付了汽油费。正在我签一张旅客支票,并疑惑自己究竟身在何处,我偶然从侧窗往外瞥了一眼,便看见了一幕可怕的景象。


洛从车里探出身正急火火地对一个阔背、秃顶,穿一件灰黄色上衣和深褐色长裤的男士说着什么,还伸出一只手上上下下一通比划,只有她讲到严肃处想强调什么的时候,才这样举止。


几欲将我击昏的是——我该怎么讲呢?——

是她口若悬河的熟识样,好象他们早就彼此相知——唉,总有很多星期、很多星期了。我看见他挠脸,点点头,而后掉转身,又回到他的敞篷车上。


这男人的肩阔胸厚,年龄与我相仿,酷象我父亲在瑞士的一位表亲古斯塔夫•特拉普——同样光滑,日光浴过的脸,比我的丰满,一小撇黑色八字胡,一张小口如衰败了的樱桃。等我回到车上,洛丽塔已在看一张公路地图。


“那男的问你什么,洛?”

“男的?噢,那个。噢,是的。噢,我不知道。他问我是否有地图。迷路了,我猜。”


我们继续赶路,我说:

“听着,洛。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疯了,我这会儿也不在乎了;但那个人一整天都跟在我们后头,他的车昨天也停在了汽车旅店,我想他必是警察。


你非常明白如果警察发现了这一切,我们的下场是什么。现在我要知道他究竟问你些什么,你又告诉了他什么。”


她笑起来。

“如果他真是警察,”她尖声地说,但并不合逻辑,“我们做的最糟的事莫过于告诉他我们害怕。别理他,爸。”


“他问你我们去哪儿了吗?”

“噢,他知道。”(嘲弄我)。

“无论如何,”我说,投了降,“我已看见了他的脸。他不漂亮,他长得非常象我的一个亲戚,叫特拉普。”


“没准他就是特拉普。如果我是你——噢,看那,几个九一下子变成一千了。我小的时候,”她出人意料继续道:“我总想只要母亲同意把车倒开,它们就会停下来,再变回几个九字。”


我想,这还是她第一次自然谈起她在姓亨伯特之前的童年;或许,是演戏教会了她这套把戏;我们又静悄悄继续赶路,不再受人追踪。


但第二天,就象一场要命的疾病在药力和希望消磨掉以后,疼痛重又袭来,我们后边,那个光亮亮的红色畜生再次露面。


那天高速公路上交通松闲;没人超车;也没人试图挤进我们谦恭的蓝汽车和它傲慢的红影子——两辆车之间的空隙象是受了符咒的定戒,那是充满恶意欢笑和魔法的地域,其象暗雨表一样的精确性和稳定性几乎是很有美感的。


我后边的司机有副宽厚的肩膀,特拉普式的八字胡,看上去象是作陈列样品的人像模型,他的敞篷车移动着好象全靠一根无形的银丝绳连在我们的老破车上。


我们的机器常常不如他那漆得辉煌的机械强壮,因此,我也根本不想在速度上取胜。


夜间的马儿啊,你慢慢地跑,噢,轻轻地跑吧,恶梦!我们爬上长长的坡,又朝坡下滚去,留心路边的时速限,让过慢悠悠的孩子,又象扫荡一般在黄色公路上重划一条黑线。


不管我们怎样开或朝哪儿开,那段着了魔的空隙都丝毫未见改变,几何学中的一条边线,那片如菌绿草的相傍路线。一路上我对我右边隐秘的光焰明燎非常:她快乐的双眸,她火烧火燎的脸颊。


一位交通警身陷交叉路口的一团恶梦中——四点半时在一座工厂城——正可以凭机会的手解除那符咒。他招手向我示意,而后用同样的手势剪断了我的影子。


二十部汽车插进我们中间,我加大油门,敏捷地转向一条狭窄的小径。一只麻雀带着一大块面包片飞落下来,不料又被另一只捉住,还叼走了它的面包。


又经历几次可怕的阻塞和几条舒缓婉蜒的小路,我才终于返回高速公路,那时我们的影子消失了。洛对对此嗤之以鼻,她说:“如果他就是你想的那种人,给他溜了多愚蠢。”


“我现在另有打算,”我说。

“你应该——啊——制止它们——啊——和那人保持联系,亲爱的父亲,”洛说,讽语连珠。


“噫,你真是卑鄙,”她用原来的嗓音加上一句。我们在臭气熏天的栈房里度过了可怕的一夜,上方狂雨大作,近有一种史前的雷鸣震响在我们的头顶,不绝于耳。


“我不是个太太,也不喜欢打雷,”洛说,她对雷暴的畏惧给了我一些同情的安慰。


我们在1001公共食堂吃了早饭。

“从尽那头那个身影判断,”我说,“胖脸已经到了此地。


“亲爱的父亲,”洛说,“你的幽默真让人捧腹大笑。”


说这话时,我们已行驶在山艾树农区,有一两天很是悠闲美妙(我真是发傻,一切都很好,那种不舒服不过是一阵风很快就飘散了),此时,丘陵地已渐变成真正的高山,我们按时赶到了瓦斯。


噢,灾难!混乱发生了,她误读了旅游书上的一个日期,魔洞的仪式已经结束!她对此倒非常勇敢,我应该承认——幸好我们在奇异的瓦斯发现了一家夏季剧院正十分活跃,便很自然就于这六月中旬一个美好的夜晚朝它驶了过去。


我真无法告诉各位我们观赏的那出戏的情节。

很平常,毫无疑问,灯光效果很刺激,领衔女士貌不惊人。唯一使我高兴的一个细节是七个虽然略显呆板但装束漂亮、四肢裸露约小女神——


七位罩在彩色薄纱中木木呆呆的青春少女,都是从本地招募来的(根据观众中此起彼伏的一阵阵亢奋声可以作此判断),意在象征一道生命的彩虹,在最后一幕里,那彩虹一直荡来荡来,又似困恼地消失在多重帏幕后边。


我记得我曾想过,这种将儿童着色的想法是作者克莱尔•奎尔蒂和维维安,达克布鲁姆抄自詹姆斯•乔伊斯某小说的某一章节,其中有两种颜色相当可爱,又令人恼火——


橙色那个自始至终都在搞小动作,而翠绿色那个,她的眼睛刚刚适应剧场后部的漆黑,就立刻朝她母亲或她的保护人微笑,而我们就沉重地坐在剧场中间。


全剧刚一结束,掌声——

那种响声我们的神经真承受不了——

就从我的四周爆晌,我开始连拉带推领着洛往出口去,在一种自然又多情的冲动下,急于领她回到昏沉沉、繁星之夜中我们那间蓝色霓红灯的小屋:我总说,自然被她目睹的景致破坏了。


然而,多丽一洛却落在后面,处于玫瑰色的晕眩状态,她愉悦的眼睛眯起来,她的注意力淹没了她其它的感觉,那么深切,她纤细的手在仍然持续的机械鼓掌动作中根本无法合拢。


以前我也曾在小孩身上见过这种情形,但是,上帝,这是个特殊的孩子,她的眼睛象近视一般望着渐远的舞台熠熠闪光;我瞥见台上联合作者的一些情况——一个男子的晚礼服,一个老鹰脸、黑头发、魁伟高大女子的赤裸双肩。


“你这禽兽,你又伤了我的手腕。”

洛丽塔钻进汽车时,小声说道。

“我真该死,对不起,我亲爱的,我的紫外线亲爱的,我说,没能抓住她的臂肘,我又加了一句,要改变话题——改变命运的方向,噢上帝,噢上帝:“维维安真是个女性。我肯定昨天我们在那家公共食堂里见过她。”


“有时候,”洛说,“你真是笨得让人吃惊。首先,维维安是男作者,女的是克莱尔;其次,她已经四十了,已婚,有黑人血统。”


“我想,”我逗她说,“在甜美的老拉姆斯代尔你爱我的日子里,奎尔蒂是你古老的情焰。”


“什么?”洛反抗道,身子动了动。

“那个胖牙医?你一定把我和哪个忠贞的小人儿弄混了吧。”


我于是暗自思忖,那些忠实的小人儿如何能忘掉一切,一切,当我们这些老情人对她们的每一寸美好都仍那般珍爱的时候。


第19节

洛知晓并赞成作为投递地址托付给比尔兹利邮政局长的两家邮局是:瓦斯邮局和埃尔芬斯通邮局。第二天早晨,我们去了前一家,追不得已排在一条又短又慢的队伍里等候取信。


平静的洛仔细观看着陈列的罪犯照片。

英俊的布赖恩,布赖恩斯基,以及安东尼。布赖恩,还有生一双淡褐色眼睛、皮肤白皙的托尼.布朗,正等着被绑走。一位目光忧戚约老人的罪过是邮件行骗,仿佛这还不够,还有人斥责他畸形驼背。


阴郁的沙利文的照片下附有一条警告:若被确认带枪,实为危险。如果你想把我的书改编成电影,就让这里边的一副面孔轻轻化入我的面孔。


另外,还有一个失踪女孩一张模模糊期的快照,年龄十四,失踪时穿一双褐色鞋,压韵的诗。


请通知谢里夫.布勒。

我忘了我的信的内容;至于多丽的,是她的成绩报告和—只样子奇特的信封。我审慎地打开后者,想深知里边的内容。我断定我这样先睹为快,她好象并不在意,只朝出口附近的报摊那儿跑去。


“多丽——洛:是的,演出成功了。

三条猎犬全都安静地躺下了,我想是卡特勒稍稍用了点迷魂药,林达知道你的所有台词。她很好,她很灵活,又能控制,但缺少某种敏感的灵性那种放松的活力,我的——还有作者的魔力——


黛安娜的魅力,但象上次一样,没有作者来为我们鼓掌喝采,而外边恐怖的闪电暴雨又干扰了舞台上纤弱的雷鸣。噢亲爱的,生活确实随风飘去了。


一切都结束了,学校,演剧,罗伊乱七八糟的事,母亲的分娩(我们的婴儿,啊,没有活下来!),这一切仿佛都是那么早以前的事了,尽管实际上,我的脸上仍留着油彩。


“后天,我们就要去纽约了,我想我没办法不陪他们去欧洲。我还有更坏的消息告你。多丽一洛!


如果,而且当你回到比尔兹利的时候,我可能还回不来,父亲让我和一个人还有另一个人,一个人你知道是谁,另一个不是你以为你知道的那个,到巴黎上一年学,他和富尔布赖特就在附近看着我们。


不出所料,可怜的诗人在第三幕里碰到一点点法国人的胡说八道就结巴起来。还记得吗?施曼娜,别忘了告诉你的情人,湖是多么美丽,因为,你必须让他带你去。幸运的美人!让他带你去——多棒的绕口令!好吧,珍重,洛利金斯。


你的诗人向你致以衷心的爱,向你的保护人致以衷心的问候。你的莫娜。另:因为某种缘故,我的信件被严厉控制了。因此最好等我从欧洲写信给你。”


(就我所知,她再也没写过。这封信带有一种神秘的危险口吻,但今天我太累,不能分析了。后来我发现它保存在一本旅行书里,在此列出权作参考。我读过两遍。)


我从信上抬起头,正要——

洛没有了,看不见她了。正当我全神员注于莫娜的玄虚时,洛耸了耸看就消失了。


“你看见——”我问一位正在进口附近扫地的驼背人。他见了,老色鬼。他想她是见了位朋友,就疾步跑了出去。我也疾步跑了出去。我停下了——她没有。我继续跑,又停下。终于发生了。她永远出走了。


后来的几年里,我常常想为什么那天她没有永远走掉。是因为她锁在我车里那些新夏装吗?是总计划中的某处还不成熟吗?


通盘想想,是不是就因为,无论如何或许还用得着我把她送往埃尔芬斯通——那秘密终点?我只知道那时我非常确信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我。


那朦朦胧胧环绕了半个瓦斯城的淡紫色山峦,在我看来,象是挤满了喘息、攀缘着、笑着、又喘息直至消融在云海中的洛丽塔们。在一条十字街远景处陡峭的斜坡上,有一个用白石头堆成的巨大的“W”,看上去象“悲哀”的第一个字母。


我此时刚刚从那家又新又美丽的邮局出来,它位于一家休眠状态中的电影院和一排不屈不挠的杨树之间。山地时间早晨九点。


眼前的街就是“主街”。我走过它绿荫幽幽的一侧,凝望对面:给一切赋予美丽的是柔弱而年轻的夏季清晨,是四周闪烁的玻璃,是酷热难当的正午时那种胆怯甚至昏昏然的气氛。


我穿过马路,沿着一条长街不住张望:

药店、地产、时装、汽车零件、咖啡座、体育用品、地产、家俱电器、联合销售部、吸尘器、杂货店。长官,长官,我的女儿跑了。


和一位侦探共谋的;爱上了一名诈骗犯。

利用了我尽心尽力的帮助。我细细察看了所有的商店。我在心中想了又想是否应向稀稀拉拉的每位步行旅客打听听。我没有。我在停下的车里坐了一会儿。我搜寻了东边的那座公园。


我走向时装店和汽车零件店。我突然强烈地想嘲笑自己,对自己说——一阵冷笑——我这样猜疑她真是疯了,她一分钟内就会出现。


果然。

我掉转头,拂开了她放在我农袖上的手,她面带怯懦、愚蠢的微笑。


“上车去,”我说。

她服从了,我继续踯躅于街头,思想里进行着无名的斗争,盘算着对付她口是心非的办法。


此刻,她离开了汽车,又来到我的身边。我的听力渐渐适应了洛电台的音调,我明白她是告诉我她刚才碰到了从前的一位女友。


“是吗?谁?”

“一个比尔兹利女孩儿。”

“好吧。我知道你那组的每个名字。艾丽斯.亚当斯?”


“这女孩不是我那组的。”

“好。我这儿有一张所有学生的名单。告诉我她的名字。”


“她不是我们学校的。她是比尔兹利城里的女孩儿。”


“好。我也有比尔兹利的人名住址簿。我们从叫布朗的查起。”


“我只知道她的名。”

“玛丽还是简?”

“不是——多丽,跟我一样。”

“这样就是个死结了,”(海底捞月)。“好吧。我们从另一角度入手。你失踪了二十八分钟。两个多丽干了些什么?”


“我们去了家药店。”

“你们在那儿吃——”

“噢,只喝了两杯可乐。”

“小心,多丽。我们可以查对的,你知道”。


“至少,她喝了。我喝了杯水。”

“很好。是那儿吗?”

“当然。”

“好,来吧,我们去拷问拷问那个笨蛋冷饮店。”


“等等。我想起来了,可能比这儿远些——在拐角附近。”


“这没关系,来吧。请进。好啊,我们看看。”(打开了一本带链扣的电话簿。)


“尊贵的殡仪服务。不,还没到。在这儿,药商一零售。山药店。拉金的药房。还有两个。这好象就是瓦斯所有的冷饮源地了——至少就商业区而言。好吧,我们把它们通通查一遍。”


“见鬼,”她说。

“洛,粗野对你也无济于事。

“好吧,”她说,“只是你不能陷害我。好吧,我们没喝汽水。我们只说了说话,看了看橱窗里的衣服。”


“哪个?比如说是那边那个吗?”

“是的,就是那边的那个,比如说。”

“噢洛!我们离近点儿看看。”

看到的确实漂亮。一个很帅的小伙子正用吸尘器打扫一张地毯,两个木头模特站在上边,看上去好象刚刚挨过一场狂风的破坏。其中,一个全身裸着,没戴假发,没有胳傅。


它相对较小的身材和媚笑的神态说明,过去它穿着服装时一定象(倘若再穿上服装,还会象)洛丽塔那般大小的女孩儿。


但现在这样都是性别不明。紧挨着它站着一个较高的戴面纱新娘,除了缺只胳膊,倒还相当完好。


地上,在两位女子脚下,就在那伙计握着吸尘器费劲地爬来爬去的地方,堆放着三只纤细的胳膊,和一付金发假头套。其中有两只胳膊恰好缠扭在一起,那姿式象是表示因恐怖和祈祷而两手紧握。


“看,洛,”我悄悄地说。

“好好看看。这难道不是某件事的绝好象征吗?不过——”我们往回走时,我继续道——“我预先有一定防备。这儿(谨慎地打开汽车仪器板上的杂物槽),在这个纸板上,我已记下了我们男朋友的车牌号。”


其实我愚蠢得象头驴,根本没能记住它。记下的只是开头和最末一个字母,六个号码象个圆形剧场凹退到一面有色玻璃后面,那玻璃太深暗了,遮掩了中间的一系列,不过其透明度尚足以映出两头的符号来——大写的“P”和一个“6”。


我必须讲到这些细节(细节本身只令职业心理学家感兴趣),要不然,读者(啊,即使当他一口吞下我的草稿时,我能看出他是生着金色胡须、玫瑰色嘴唇,靠着他拐杖上的圆饰物的学者)


或好也不能理解我发现“P”已得到了“B”的裙撑,而“6”已被彻底销毁时,我所体验的打击是什么性质。其它遭涂抹的地方显出铅笔橡皮头匆匆忙忙的往返痕迹,几个数字被一只孩子的手擦挥又重新写过,结果是一团糟毫无逻辑可言。


我知道的一切就是那个州名——和比尔兹利斯在州毗邻的那个。我什么也没说。把纸板放回去,关上杂物槽,驶出了瓦斯。


洛从后座上翻出几本笑话书,而后,穿着白色的活动衬衣,一只褐色的手臂伸出窗外,沉浸在某个中的之箭或乡下小丑的冒险中。


在瓦期以外二或四英里处,我转而进入一块野餐地的浓荫里,清晨的阳光已把光斑倾在一张空桌上;洛抬头望望,半是微笑地吃了一谅;我一言不发,用手背猛劈一掌,这一掌噼啪一声打在她热辣辣坚硬的小颊骨上。


而后是懊悔,是哭着赎罪时刺心的温存,是卑躬屈膝的爱,是感情修好的绝望。在天鹅绒般约天幕里,在米拉娜汽车旅店(米拉娜!)我吻了她长趾头双脚的黄色脚掌,我牺牲了我自己……


但这一切全是枉然。

我们两个人命运都已注定。我立刻开始了一轮新的迫害。在瓦斯郊外的一条街上……噢,我肯定它不是一场幻觉。


在瓦期的一条街上,我一眼瞥见那辆阿兹特克红色敞篷车,要不然就是它的孪生。它载的不是特拉普,而是四五个性别不同、吵吵嚷嚷的年轻人——怪我什么也没说,瓦斯过后,形势全新。


有一两天,我肆意自信我们不再也未曾被人跟踪;此后却忽又变得病态地敏感,认为特拉普已经改变战术,他是驾了一辆出租车,仍紧咬我们不放。


高速公路上一位变化多端的普洛透斯,以迷惑人的从容从一辆车转移到另一辆上。这个技法倒暗示出修车厂的存在是专为“舞台轿车”服务,只是我永远不能发现他使用的到底是什么汽车。


最初,他好象专挑雪弗兰一类,开始时是一辆“校园乳酪”敞篷车,而后又上了“蓝色地平线”,其后便消失在“灰浪”和“灰浮木”里。


不久他又转到另一种牌子的车里,穿过了一片凄凉、幽昧、如画彩虹般的荫影,有一天,我发观自己正试图分辨出我们那辆“蓝梦梅尔莫斯”和他租用的“蓝冠老车”之间隐约的差异;


然而,那两辆灰色车一直是他最钟爱的,而我陷于可怕的恶梦中徒然想准确辨清这些幽灵,诸如克里斯勒的“灰海贝”,雪弗兰的“灰莉”,道奇的“法国灰……”


我必须一刻不放过他的小胡子和他敞开的衬衣——或他的秃头和宽肩膀——这使我对路上所有的车都开始深入研究——前边的,后边的,侧面的,过来的,过去的,跳跃的阳光下每一辆小汽车:


度假人安静的车子,后窗里有一箱“轻柔抚摸”型手纸;飞驰莽撞的旧汽车满载着面色苍白的孩子和一条探头探脑的长毛狗,一块压弯了的挡泥板;一位年轻武士的一辆都铎王朝时代的轿车里挂满了西装;


宽硕的家用拖车在前边迂回前行,惹得后边印第安人的队伍沸沸扬扬地愤怒;载着年轻女客的汽车,那女客客客气气地坐在前排座位的中间,为的是靠年轻的男司机更近;一辆汽车车顶带着一条翻个儿的船……


一辆灰色轿车赶上了我们。

我们驶入山区,在“白雪”和“香槟”之间,驶在一条几乎感觉不出的坡路上,就在这里,我再一次清晰地看见了侦探帕拉莫尔•特拉普。尾随我们的灰雾浓重了,聚集到一辆“主蓝”轿车的小面积里。


突然间,仿佛是我驾驶的车附和着我心脏的呼跳,我们开始左右摇动,还有什么东西在我们的座下发出无望的啪啦——啪啦——啪啦声。


“你的轮胎放炮了,先生,”快乐的洛说。

我急停下车——正在一块悬崖边缘。她抱着胳膊,脚踏在仪表板上。我下车查看了右后轮。轮胎的底部已软绵绵的很难看。特拉普距我们约五十码也停下来。


他远处的脸象一个欢乐的油点。

这是我的机会。我迈步朝他走去——有个聪明的想法,找他要个千斤顶,尽管我备有一个。他朝后退了退。我的脚趾戳在一块石头上——一种感觉象是许多人在笑。


而后一辆巨大的卡车凑巧从特拉普后边阴森森地出现,擦我身边呼啸而过——就在这时,我听见它发出痉挛的喇叭尖叫。我本能地朝后望去——看见我自己的汽车正悄悄移动。


我能总辨出洛把着舵的滑稽相,汽车确实在走动——尽管我记得我已经熄了火,只是没有扳下车闸;我飞步跑至那架哭丧的机器,它终于停了下来。


这千钧一发的一刹那我也终于恍然大悟,在过去的两年里,小小洛难道没有充足的时间学习初级驾驶。当我拽开车门,我他妈更加相信,她起动汽车是要阻止我朝特拉普奔去。


不过她的把戏没有用上,因为就在我追她的时候,他已经掉了头溜之大吉。我歇息片刻。


洛问我是否应该谢谢她——

汽车是自己开始移动的并且,—没有得到我的反应,她又埋头钻研地图。我再次下车,开始了“眼球的神裁判法”,夏洛特常常这么说。


或许,我已经发狂了。

我们继续我们古怪的旅行。过了一片孤零零的不毛凹地之后,我们就一直不停地往上开到了一面斜坡上我发现我们跟上了那辆超赶过我们的大卡车。现在它正哼哼唧唧要上一条拱坡,却过不去。


有一小片光滑的长方形银色纸——是口香糖里层包装纸——从前边飞出来,飞进了我们的挡风板。我想到假使我真地发了狂,就可以会以杀人而告终。


实际上——傲慢冷酷的亨伯特对神经错乱的亨伯特说——做些准备可能是聪明的——以便当疯狂的符咒真正降下时,随时利用它。


第20节

答应洛丽塔去学习表演,我,痴情的傻瓜,就是容许她培养她的欺骗术。现在看来。


她学习的可不仅仅是对诸如此类问题的答复:《赫达.加布勒》一剧的基本冲突是什么,或《菩提树下的爱》一剧哪部分是高潮,或分析《樱桃园》一剧的主要情绪是什么;


真正学习的是如何背叛我;

现在,我真是深悔当初常亲眼目睹她在比尔兹利我们的客厅里进行那些感觉表演的练习。


那时我总是选好最佳战略角度观赏她,她就象个被施以催眠的物体或神秘仪式上的巫术师,做出种种假装的复杂表情,模拟在黑暗中听到一声呻吟;


或与新来的年轻继母初次见面,品尝什么她所憎恶的东西如脱脂乳酪,或闻着一片青葱的果园里的伏草,或用她光滑、纤细、女孩子的小手抚摸幻想的实体。在我的这堆供词中,还有一张油印纸条,写着:


“触觉技巧。设想你捡起并拿住:一个乒乓球,一只苹果,一颗粘枣,一个法兰绒毛绒绒的新网球,一个热土豆,一块方冰,一只小猫,一只小狗、一块马蹄铁,一支羽毛,一把火炬。


用你的手指捏捏以下假想的东西:一块面包、弹性橡皮、朋友疼痛的太阳穴,一块天鹅绒样品、一片玫瑰花瓣。


假设你是个盲眼女孩。用手摸摸以下人的脸:一位希腊青年、西拉诺•圣克劳斯、一个婴儿、一位笑着的农牧神、一位睡着的陌生人、你父亲。”


在编织这些精妙的魔法时,在她心醉神迷并且义不容辞的梦幻般的表演中,她是那么聪颖!


在比尔兹利一些危险的夜晚,我也让她为我跳舞,条件是保证给她款待或礼物;尽管她这些习惯性的大跨跳比起一名巴黎歌剧院舞蹈班年轻学生倦怠又愚笨的动作更象一位足球啦啦队长的跳跃,但她尚未及笄的四肢还是给了我愉悦。


所有这一切都不算什么,比起她的网球在我心头惹起的根本无法描述的销魂摄魄的渴望,这一切根本不算什么一一那是一种在恍如隔世的秩序和光芒边缘蹒跚而行的昏昏然感觉。


尽管她年龄又长了,她杏黄色的四肢,穿着十三岁女童的网球服,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象性感少女!高尚的先生们!


如果来世不能制造她如在白雪和埃尔芬斯通之间的科罗拉多避暑盛地时那样,一切都恰到好处,来世也不会合心合意:


肥大的男孩式白色短裤、纤细的腰肢、杏黄色的小腹、白色的胸衣一一它的带子从她的脖子上绕过去,在身后打成一个悬摆的结,裸露出她一喘一喘年轻的、迷人的杏黄色肩胛骨、裸露出她处于青春发育期的那些美丽娇嫩的玉骨;


裸露出她线条流畅、越来越细的后背。她的帽子有个白顶。她的球拍可小小地花了我一笔钱。白痴,三倍的白痴!我可以将她拍摄下来!此刻我就可以让她在我痛苦和绝望的放映室里出现在我的眼前!


她在发球之前,总要先放松一会儿,并且常常将球拍一两次,或在地上跺跺脚,神态自如,又从不计较得分,总是那么快活,在家里的黑暗生活中她很少如此。


她的网球是我想象中一个年轻的造物将装假的艺术引至的最高点,尽管我敢说,对于她,网球就是基础现实的几何学。她一举一动的优美与她的击球时清脆的响声融为一体。


那球一进入她的控制范围,不知怎么就白了许多,弹性也更大,而她击球的准确,仿佛是将球吸在了球拍上,又那么从容不迫。她的姿态确实是绝对一流的一一不带任何功利的目的。


有一次我坐在晃悠悠的硬板凳上看多洛雷斯•黑兹和林达.霍尔打着玩(并被打败了)时,埃杜萨的姐姐,伊莱克特拉.戈尔德,一位出色的年轻教练这么对我说:“多丽的球拍肠线中间象有块磁铁,不过真见鬼,她干嘛那么客气?”


啊,伊莱克特拉,有此美德,又有何妨!

我记得我看第一场比赛时,浑身浸透了一种几乎痛苦的被美同化的骚动。我的洛丽塔在发球开始,总是先抬高她弯曲的左膝——


而后背衬阳光,让两脚之间,腋窝之间,光滑的手臂和朝后旋开的球拍之间,保持一秒钟充满生命力的蹼平衡姿态,她银牙闪亮,对着抛掷到威严而壮丽的高高苍穹中的小球莞尔一笑,那苍穹是她一手创造,就为的是让她的金鞭在落到球上时发出的那声利索的“叭叭”回响不绝。


她的发球,美,快,充满青春朝气,那条弧形典雅而标致,尽管球疾速如飞,返弹却还容易,在长而优美的飞行途中,没有扭向,也无跌落。


我本可以将她所有的姿态,所有的魅力永存于电影胶片上,这遗憾在今天令我灰心失意地呻吟。那是比我烧毁的快照要重要得多!


她的凌空截击和她的发球密切相关,就象一首诗的尾节之于三节压韵诗;因为她,我的宝贝,她敏捷、灵动、穿着白鞋的双脚受过训练真是移动如箭,出神入化。


在她正手击和反手击之间无可选择优劣,彼此不相上下——我的腰此刻仍隐隐地在为当时击球的清脆回音和伊莱克特拉的尖叫而激动不已。多丽打球很棒的一手是快速拦戴、是在加利福尼亚由内德•利塔姆教授的。


表演和游泳相比,她喜欢表演,游泳和网球比,她喜欢游泳;只是我坚持认为如果不是我毁坏了她体内的某个东西——确实不是,我那时已发现!——她就会在鼎盛时期立志获胜,就会成为真正的女子冠军。


多洛雷斯,臂下夹着两只球拍,在温伯顿。

多洛雷斯在“单峰驼”背面签字。多洛雷斯变成职业球手。多洛雷斯在一部电影里演一位女子冠军。多洛雷斯和她阴郁、谦卑、安静的丈夫——教练,老亨伯特。


她打球的精神没有谬误,没有欺骗——

除了有个人认为她对球赛结果抱有那种诚意的冷漠,不过是性感少女的伪装。她,在日常生活中是那么残酷,那么狡猾,却对名次表现出天真无邪、坦诚真率及和善融融,这决定此技术二流却意志坚定的球手,不论多么蠢笨、能力多么差,也总能凭捷径冲向胜利。


尽管她身材娇小,可一旦睬上往来击球的节奏,并且只要她能导演那个节奏,她就能从容不迫占据着1053平方英尺的半个场地;不过任何突然的进攻,任何来自她对手的战术突变,都能使她束手无策。


在决雌雄的关头,她二次发球,那球——通常——甚至比她的第一次还要力猛还要娴熟漂亮(因为她没有谨小慎微的赢家所有的禁忌),她还会震震有声地朝球网绷绳猛抽——球倏然飞出场地。


她精心磨练的一手扣杀结果被一位仿佛是有四条腿,挥舞的是弯勾桨的对手震服。她戏剧性的抽球以及优美的低弧球竟直直地落在他的脚下。


她一次次往网里送软球——

愉快的装假也露出慌恐,象是演芭蕾,前额的头发高束起来。她的美德和杀力全都枯竭,她甚至不能战胜气喘嘘嘘的我和我的老派高挑球。


我认为我尤其易为运动的魔力动心,和加斯东下棋时,我看那棋盘就象一池清水,奇罕的贝壳和诡计显露在平滑的方格底部;不过这些对于我迷糊的对手来说只是沼泽和乌贼。


同样,我最初给予洛丽塔的网球辅导——

在她经过加利福尼亚大训练而卓有成效之前——留在我的心里象抑郁悲苦的记忆——不仅仅因为她对我的每一种建议都表示出那般绝决和恼恨的怨怒一一


还因为球场宝贵的对称并未带给她内心的谐调,反而被我误教的这个气哼哼的孩子的笨拙和懒散弄得杂乱无章。


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就在那一天,在科罗拉多州斗士城纯净的空气里,在通往斗士饭店陡峭的石梯脚下那片极好的场地(那夜我们就宿在饭店),我觉得我应该从隐匿在她天真无邪的外表、她的灵魂、她的美德下的背叛恶梦中解脱出来了。


她抽球很猛,很平,用她平常总是不费力气的一掠,就送我许多低球——节奏谐调而清楚,几乎将我的脚步动作简化成一个转圈不必左右奔跑——打得好的人能懂我的意思。


我的大力发球是家父所授,他还是向他的老朋友,大冠军德卡格或博尔曼学的;如果我真想找她的麻烦,这发球就一定能够她一呛。


可是我为什么要气坏这么个清澄的宝贝呢?

我说过她裸露的手臂上有八颗种痘的疤痕吗?说过我爱她无可救药吗?说过她只有十四岁吗?


一只好奇的蝴蝶飞过来,降落到我们中间。

两个穿网球短裤的人,一个红头发的小伙子大概比我小八岁,小腿被太阳晒得粉亮粉亮,另一个怠倦的黑女子,忧郁的嘴角,坚涩的眼睛,比洛约大两岁,不知是从哪儿钻了出来。


象一般虔诚的新手一样,他们的球拍包着套,装在木夹里,他们那样子仿佛拿着的不是特别膂力自然又舒展的外延,而是铁锤或大口径散弹短枪或铁钻,或象我自身累累罪孽。


他们非常不恭敬地坐在球场边我放衣服的一条长凳上,继而开始自由地发表着他们的赞赏,赞赏洛天真地帮我坚持下来的大约五十个来回——


直到出现了一次中断,她气喘不止,正击的一球跑出了场外,于是,她渐渐化入迷人的欢笑,我金色的宝贝。


那时我觉得口渴,就朝饮水处走去。

一辆“红头发”跑过来,一副谦恭样,请我们打混和双打。


“我是比尔•米德,”他说。

“这是费伊•佩奇,女演员。《马菲在说》——”他加了一句(用他可笑的连套带夹的球拍指着已经和洛丽塔攀谈起来的费伊)。


我正要回答说“抱歉,但——”

(因为我讨厌让我的小母驹卷入与生手的较量)

忽然一声特别悦耳的喊叫转移了我的注意力:一位侍者跑下饭店的台阶朝球场而来,一边还对我做着手势。对不起,我有个紧急长途——实际上太急了,电话线正等着我。


当然,我穿上衣服(内兜里是沉沉的手枪),告诉洛一会儿我就回来。她捡起一个球——以那种欧洲大陆脚式拍球戏的方法,那是我教她的拿手好戏之一——笑了笑——她对我笑了笑!


跟着那男孩走上饭店,一种可怕的平静使我的心飘忽不定了。用句美国话说,报应、病苦、死亡、永恒都是以一种令人厌恶的无意义形式出现,此时便正是如此。


我把她交给了生手,不过现在已很无所谓。

当然,我要斗争。噢,我要斗争。最好毁灭一切,不再向她投降。是的,真是个上升。


到了柜台边,一位严肃正经、长着罗马鼻的男士递给我一张纸条。我暗想,他的过去可能是隐晦的,专事奖励调查研究的。


电话还是接断了。字条上写着:

“亨伯特先生。博尔兹利(原文如此!)学校校长打来电话。夏季别墅——博尔兹利2—8282。请马上回电。万分重要。”


我走进电话亭,吃了几片药,和大气中的幽灵差不多斗争了二十分钟之后,解决问题的四重唱渐渐清晰可闻了:女高音,比尔兹利没有这么个号码;女低音,普拉特小姐正在去英格兰的路上;


男高音,比尔兹利学校没打过电话来;男低音,他们不可能这么做,因为谁也不知道我那天恰在科罗拉多州斗士城。经我的追逼,那罗马鼻子只得去查寻是否有长途电话。根本没有。


只能是从本城某个自动号码盘打来的,伪称长途电话。我谢过他。他说:好说。我拜访了麦莱酒男士的居室,又到酒吧喝了杯浓酒,就走上回去的路。


刚刚下了第一层楼梯,我便看见,远远的底下的网球场看上去就象块小学生乱涂过的石板,镀着金辉的洛丽塔正在那儿打双打。她就象美妙的天使穿梭在三个可怕的笨蛋中间。


其中有一人,是她的搭档,换位时,开玩笑似地用球拍朝她的后边拍了一下。他的圆脑袋很突出,穿着与上衣极不相称的褐色裤。突然一瞬间的骚乱——他看见我,扔掉球拍——


我的!——快步上了山坡。

他摇着手腕和胳膊肘,滑稽地学着早期的飞机模样,弯着腿朝公路上爬去,他的灰色轿车正在那里恭候。一转眼他及他的灰色就无影无踪了。我下来时,剩下的三个人正在收拾,挑捡着球。


“米德先生,那人是谁?”

比尔和费伊,两人看样子都很茫然,播了摇头。那冒失的入侵者闯进来打双打了,是不是,多丽?


多丽。我球拍的把儿还是温热的,令人恶心。

回饭店之前,我领她进到一条小路,小路被芳香的灌木覆盖着,鲜花象烟雾一样,我刚要发泄一场酝酿成熟的大哭,并以最卑屈的态度祈求她澄清一切缠绕我身边的尴尬事;


这时我突然发现我们就在米德二人身后——匹配的人,你知道,在旧式喜剧里总在很抒情的情致中相会。比尔和费伊都笑得有气无力——我们终于成了他们的秘密笑柄。不过确实无关紧要!


说来好象真地无关紧要,显然,假定生活就是以它惯例快乐自动旋转着,洛丽塔说,她想换上一套泳衣,下午余下的时间都要泡在游泳池里。


多么灿烂的日子。洛丽塔!(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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