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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尔维尔:白鲸2

2017-07-01 文学家

9.布道

梅普尔神甫站起来,用一种谦和的长者口气,不紧不慢地下着命令:“请右舷的靠向左舷,左舷的靠向右舷,大家各就其位!”


挪凳子的声音、鞋与地的磨擦声、衣服的窸窸窣窣声响过之后,又恢复了刚才的宁静,大家齐刷刷地望着高高在上的梅普尔神甫。略事歇息,他闭上了眼睛、抬起了头、跪下了身子,两手交叉在胸前,虔诚地做起了祷告。


祷告完毕,他开始庄严地朗诵圣诗,那音调稳重而飘逸,像一只在迷雾中航行的船上的钟声。在圣诗即将结束的时候,他的音调一下子变得激越昂扬起来:


巨鲸的恐怖,笼罩在我心中,

神秘的光泽普照万顷波涛,

我于其间升腾,又于其间坠落。


地狱之门洞开,那里面是痛苦的海!

何人能助我自拔,

不要让我陷入绝望的深渊?


在无望的绝望中,

当我信心丧失殆尽时,

我呼吁我主,他俯耳倾听之际,

巨鲸从我身旁掠过。


主啊,你骑着灿烂的海豚,

风驰电掣般地来救我;

你救世救难的面容,放射着光华与永恒。


我用我的歌来铭记,

那阴森的恐怖和得救的快乐;

荣耀归于上帝,感谢他的无所不能。

大家都随着他唱起了圣歌,歌声袅袅,淹没了暴风雨的咆哮。待大家平静下来以后,梅普尔神甫慢慢地翻动《圣经》,按住要讲的那一页,说:“亲爱的船友们,请听《约拿书》第一章最后一节:‘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


他的声音和缓稳重,不急不慢。

“船友们,这部分,共有四章——四支纱——是这本大缆索似的圣书中最小的一股。”


“约拿的心声是如此深沉!鱼腹中的祷告书又是那么高贵!”


“涛鸣浪涌,洪水盖顶而至,我们随船坠入了深渊,海草在我们周围舞动。”


“《约拿书》告诫我们,要吸取教训,我们这些犯了罪的人要吸取教训,我这个舷工也要吸取教训。”


“这里讲到了约拿的犯罪、他的没有良心、他的突然醒悟以及他的恐惧,突然而至的惩罚让他忏悔、让他祷告,他终获拯救,他因此而兴高采烈。”


“和我们所有的人犯的罪一样,这个亚米太的儿子也是因为任性、因为违反了上帝的旨意而犯了罪!”


“上帝的旨意我们不可怀疑,不要问那旨意的含义或意义,那是上帝让我们做的事,那是他的命令,不是他的劝说。”


“约拿认为那命令难以执行,其实,上帝给我们的命令都个是那么容易执行的。让我们遵从上帝而不惜违背自己吧,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对自己的违背,才让你有了执行上帝的旨意很困难的感觉啊!”


“约拿抗命不遵、逃避责任、藐视上帝,他以为人所造的船可以带他到没有上帝的地方,只有船长而没有上帝。”


“他东躲西藏,好不容易在码头上找到了一艘开往塔施的船。”


“船友们,这里我提请你们的注意了。塔施是现代的加得斯城——有学问的人都这么认为——那么,加得斯城在哪里呢?”


“加得斯在西班牙!那时候,大西洋几乎还是个无人所知的大海,约帕走水路抵达西班牙的加得斯,可以说走了两点之间最远的一条线!”


“约帕就是现在的杜发,在地中海的最东边,叙利亚境内,从那儿到塔施,或者说到加得斯,就要西行两千多英里,才能抵达直布罗陀海峡的外侧!”


“约拿想远走他乡,躲开他的上帝!”

“这个神色慌张的家伙,把帽子拉得低低的,在码头上贼眉鼠眼地游荡。他自知有罪,感到周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


“如果当时有警察的话,早就把他抓住了,等不到他踏上任何一艘船!因为他太可疑了,没有行李,没有送行者,一副左躲右闪的下作样儿!”


“最后,他找到了那艘就要装完货的去塔施的船,一上船,水手们就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紧紧地盯住了他!”


“约拿意识到了自已被人怀疑了,努力镇定地微笑了一下,装出些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可这些掩饰不住的骨子里的贼像,水手们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


“他一定是刚抢了一个寡妇!”

“‘他是个重婚者!’”

“‘他是个越了狱的奸夫!’”

“‘他是个刚刚杀了人的谋杀犯!’”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判断,每个判断对这个卑鄙的人来说都不过分。有个水手跑到码头上去看那个画影图形的通缉弑君者的告示去了,那上面的悬赏是五百金币。他看看告示,看看约拿;看看约拿,看看告示。


“水手们将约拿团团围住,等待着码头上的伙伴的判断。


“约拿彻底慌了手脚,手足无措地站在了那里,等待着水手的审判。直到那边打了个否定的手势,他才被允许走上船去。


“约拿狼狈地走下船舱,他要去见船长。”

“‘你是谁?’正在填写关单的船长很随便地问道。


“约拿却被这普通的问话吓破了胆,他几乎要撒腿逃跑了!最后,他终于鼓足了勇气,开口道:“‘船长,我只是想问一问,这船什么时候开?我,我想到塔施去!’”


“听到这样慌张的声音,船长猛地抬起了头:“‘潮水上来我就开船。’”


“‘再早一点不行吗?’”

“‘对任何一个正派的船客来说,那时候开船都是适宜的。’”


“约拿嗅出了船长的话外之音,他赶紧顺从地答道:“‘好,好,我就搭你的船了!船钱是多少?我马上付。’”


“船友们,我讲的这个细节是上了《圣经》的。《圣经》上说:‘他就给了船钱,上了船。’”


“船友们,约拿上的那条船的船长,警惕性是很高的,可是他利欲熏心,被几个钱遮住了眼睛!”


“船友们,能拿出钱来的罪犯不需要什么护照之类的东西就可以畅通无阻;相反,一个正直的人,只要他没钱,那也是寸步难行的啊!”


“船长看了看约拿的钱包,大概估计了他有多少钱,然后开了一个三倍于普通旅客的价钱,约拿马上就同意了!”


“船长明白,约拿是个逃亡者!”

“当约拿掏出钱来后,船长认真地检查了每一块金币,看一看是真是假。在确认都是真的以后,约拿便正式被承认为船上的旅客了。


“‘噢,先生,我很累了,我想睡觉,我的铺位在哪儿?’约拿急切地问。”


“‘看得出来。这边,这边就是你的房问。’”

“约拿三步两步奔进房间,反过身来就要锁门,可鼓捣了半天也没锁上。”


“船长听见他在门后面的动静,心里暗笑:‘牢房的门永远不会被允许从里面锁上的!’”


“约拿放弃了锁上门的想法,衣服也没脱便扑到了床上。”


“逐渐地,他感到气闷胸塞,喘不过气来。他发现顶棚低得几乎要碰到他的脑袋了,哪儿也没有窗户,实在透不过气来。”


“他有一种预感,大鲸鱼把他吞进肚子里以后,就是这种感觉!”


“昏暗的挂灯,在约拿的舱房的墙壁上摇来摇去。船上的货越装越多,船身向码头的倾斜越来越厉害了。”


“约拿躺在床上,不安地注意着船身的倾斜和挂灯的摇摆。他虽然上了船,可心绪无论如何也平稳不下来。”


“‘噢,我的天哪,我的良心也挂起来啦!摇过来又晃过来,恶心、要吐……’”


“约拿像一个刚刚狂欢了一个通宵的人一样,人躺在床上,脑子却还在旋转,像罗马竞技场中一条狂奔不已的公马,又像一个身处绝境祈求上帝祛病消灾的几近绝望之人……”


“他受伤了,伤口在良心上,血流不止,却又没有在这个地方止血的办法。痛苦的抽搐和强烈的麻痹感使他昏昏而睡。”


“潮水涌了上来,起锚解缆,船离开了那冷冷清清的码头,斜着身子,无声地驶进了大海。”


“这是有史以来记载的第一艘走私船!走私的东西就是约拿!”


“暴风雨突然来了!大海不愿运载这邪恶的货物,它用力抖着身子,要把约拿抖下去!”


“水手长命令所有的人都投入为船轻装的战斗之中,所有的瓶瓶罐罐、箱箱板板都在呼啸的风声和人们的叫喊声中被投入了大海。此时此刻,约拿还在他的恶梦中迈着蹒跚的脚步。


“‘嗨,你,怎么啦,快起来!’”

“慌张的船长奔进约拿的船舱,对依然沉睡的约拿狂呼乱喊。他刷地一下坐了起来,一时弄不清是梦是醒。他跌跌撞撞地爬上甲板,死命地抓住栏杆。


“狂怒的海水冲上甲板,从船头奔向船尾,一下子淹没了甲板上的一切,船还没沉,可人们感到好像已经被淹死了!”


“一丝月光,从险恶的天空中投下来,吓得约拿好像看见了末日的来临。”


“他不同异常的慌张绝望又引起了水手们的注意,无疑他是个亡命之徒!”


“他们抽签来决定这场天灾的祸首,真是天意,掷出来的签正是约拿!”


罪魁祸首原来就是他!真相大白以后,大家围住了约拿,纷纷质问:“‘你是谁?从哪里来?以何为业?国籍?民族?’”


“水手们的质问吓破了约拿的胆,他回答了他们提出来的所有问题,还回答了他们没有提的问题。”


“他的不打自招是上帝对他的惩罚!”

“‘我是希伯来人。我无比敬畏耶和华那创造天地万物的伟力!’”


“他的哭嚎引动了水手们的恻隐之心,他们甚至想不用把约拿抛入大海的方法惩罚他了,因为约拿已经主动请求这样了。”


“可是风暴更强烈了,船覆人亡的危险更近了。水手们向上帝做了祈祷,然后甚至有点不大情愿地把约拿抬了起来,抛进了大海。”


“效果十分明显,风停了,浪平了,一派平和的景象,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从来就是如此。”


“约拿被扔进海里,只是在水面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涡流,马上就踪迹皆无了。”


“水手们不知道,约拿已经掉进了一张大张的嘴里,那张嘴已经在那等了很久了!”


“那是一条巨鲸!巨鲸的牙齿像白色的栅栏,一下就把约拿关了进去。”


“约拿知道,这种十分可怕的惩罚是公正的。他没有痛哭流涕地直接向上帝祷告,他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了上帝。”


“船友们,这才是真心实意的忏悔,而不是急功近利地要求救命。你如果问约拿这样做上帝以为如何?那么只要看一看最后的结果就清楚了。”


“他不仅被从巨鲸的肚子里救了出来,还从海里被救了出来。我在这里讲约拿的故事,并不是让你们重蹈他犯罪的覆辙,而是要你们学他忏悔的榜样。”


“不能犯罪!犯了罪以后也必须像约拿那样忏悔!”


牧师在讲这些的时候,外面的凄风苦雨一直没有停歇。这为故事提供了一个良好的伴音效果。


他生动的叙述使人们感到自己时而慌张地在码头上徘徊、时而又在狂风巨浪中摇摆,他起伏的胸膛和挥动的手臂、上挑的眉梢和闪电般的目光,极大地震慑住了台下的听众。


牧师的话戛然而止,他闭目凝神,好像在和上帝交谈。他动了动,慢慢地睁开眼睛,翻动了一下《圣经》,低下头,谦和稳当地说:“船友们,上帝以一只手放在你们身上;可他放在我身上的却是两只手。我刚才讲的约拿的故事是对你们的训诫,也是对我自己双倍的训诫。”


“啊,如果我是你们听众之中的一员,而你们之一中的哪一位此刻正站在这高高的讲坛上宣传人生要义,那是多么愉快的事啊!”


“约拿是个涂了圣油的无知,受了主的委托,去给邪恶的尼尼微人传播真理。可是,他怕那些邪恶的人,想逃脱自己的责任,慌张地上了船,想去塔施!上帝让巨鲸在海里等着他,把他吞进了万丈深渊。


“就是在这样关键的时刻,约拿发自内心的忏悔,上帝还是听到了。上帝就向巨鲸下了命令,巨鲸一下子从阴冷的深海中冲了出来,奔向温暖的阳光,奔向充满生机的大地。”


“‘把约拿吐到陆地上。’”

“遍体鳞伤的约拿被扔到了陆地上,他两耳嗡嗡乱响,但心中已下定了执行上帝的命令的决心。”


“什么命令呢?那就是义无反顾地向一切人传播真理。”


“船友们,愿那个接受了逃避的教训的舵工受难!愿那个抵御不住诱惑而违反了圣命的人受难!愿那个只知讨好别人而不敢稍有得罪的人受难!愿那个把名声看得比德行还重的人受难!愿那个心叵测的救人者受难!”


他的头垂了下去,略事静默,又缓缓地抬起头来,眼中有一丝愉悦的光泽,突然,他高声叫道:“但是,船友们啊!在不幸的背后确实是有一种愉悦的。而且,那种愉悦无疑比不幸更强烈!”


“愿那些坚韧不拔的船长们愉悦——

发自内心的愉悦!愿那些自己的船已经开始沉没于这个阴险的世界,而自己还在努力用胳膊支撑一切的人愉悦!愿那位从参议员之类人的袍子里拉出了罪恶,并矢志不渝地要铲除罪恶的人愉悦!愿那个不知道有多少人间的律条,而只知道耶和华的人愉悦!”


“一个人在弥留之际,这样说:

‘我的父啊!我这就要死了。我首先认识的是你的威力,不论是下地狱还是上天堂,我都要死了。我竭力想属于你,努力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想属于这个世界、想属于我自己的想法。无论如何,我祝你永生,一个人想比他的上帝长命,那是不可思议的。’”


“这个人就该享有永恒的愉悦!愉悦永远属于他!”


他缓缓地挥动着手臂,不再说话了。

双手掩面,长跪不起。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无声地跪在那里。


10.心灵的蜜月

从教堂回到旅店,看见魁魁格正坐在屋子里。

他坐在炉火前,双脚搭在凳子上,两手捧着那个小偶像,用一把小刀轻轻地刮着偶像的鼻子,嘴里哼着他异教徒的歌。


见我进来,他立刻将偶像藏了起来。拿了一本厚厚的书,放在膝盖上,一页一页翻起来。每翻那么一会儿——我想大约是五十页——他就会停一停,打个唿哨,故作吃惊地叫那么一声,然后又去翻书页,数到五十就又会停下来。


他似乎不会数五十以上的数,五十这么大的数目已足以让他惊叹了。我颇感兴趣地注视着这个满脸伤疤的野人,没错,他的灵魂是质朴的。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刚毅、勇敢和挚诚。


他鲁直的外貌后面是一种无法抵御的高贵,这种高贵来自于他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力量,他从不阿谀别人,也不勒索别人。似乎是因为刚剃了头,他的额头显得更广阔明亮了,也更显出了一种勇往直前的冲劲儿。


不怕您见笑,我从魁魁格脸上看到了乔治•华盛顿的影子,他们的额头都有一个向后的坡角,他们的神气中有一种相似的高贵。魁魁格是一位野化了的华盛顿。


他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我,依然全神贯注地翻着书页。噢,想想昨夜的同榻而眠,想想今天早晨他亲昵地搭在我身上的胳膊,和现在这副冷淡的神情相比,真是有意思。


说来也怪,野人们静默的神情与苏格拉底的表情真有点相似呢!魁魁格似乎对与别人交往没有兴趣,他和别人尽量不打交道,实在不打不行了,也控制在极为有限的范围内。


这个远渡重洋地跑到这儿来的野人,独来独往而又恬然无争地生活在这群熙熙攘攘的捕鲸者之中,他的生活态度还真有点哲学味道呢,尽管他大概从来也没听说过哲学这个词儿。


其实,哲学这种东西从来就不是能拿来自我标榜的。我一听见某某人自称为哲学家时,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恶心感觉。


炉火悠然地烧着,窗外的暴风雨奏着单调而又十分有规律的声音,我们俩寂静地坐着,一种奇异的感觉融化了我的心。


狂乱的心绪和跃跃欲试的手脚突然都停止了颤抖,我被这个野人超度了。他不是文明人,也就没有文明人的狡诈和虚伪,他质朴无华的神色中有一种洞穿世事的光辉,不知不觉中我的心已被他征服了。


噢,我要和一个异教徒做朋友了!

我把凳子向他拉了拉,比划着和他套近乎。他开始依然不太理睬,我又讲了昨晚的事,他才问。


“今晚还同睡?”

“是的。”他笑了。

这样,我便凑了过去,和他一起翻动著书页。我努力跟他讲着这本书的内容、用途和意义,而且结合这里各种各样的事情进行解释。


他逐渐有了兴趣。

我向他要烟,他立刻递上了烟斗斧和烟袋。

我抽一口,他拿过去抽一口,烟斗就这样被不紧不慢地递来递去。这样,我们心中的所有芥蒂都烟消云散了,我们成了老朋友。他搂住我的腰,额头贴住我的额头,说我们成亲了,意思就是说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他随时可以为我而死。


这在文明社会中似乎完全是不可思议的,但对这个质朴的野人来说,却完全出之于内心中的自然。晚饭后,我们又亲密地谈了一阵子,便抽着烟一同走回了房问。


他把那个香料做的人头送给了我,又从烟袋里掏出了三十多个银币,把它们堆到桌子上,笨拙地分成了两堆儿,把其中一堆儿推给了我。我刚要推辞,他已经硬把银币塞进了我的口袋儿。


他掏出他的那个木偶,要做晚祷了。

看样子,他要我跟他一起做,我心里很是犹豫。我可是个最正经的基督徒啊,怎么能和一个野人去拜他的木偶呢?可是拜了又会怎么样呢?那位胸怀宽广、气量宏大的神会对这个丑陋的小木偶心生嫉妒吗?


以实玛利啊,你要想一想了!所谓崇拜就是执行上帝的旨意,上帝的旨意是什么?


“我役于人,人役于我!”

魁魁格是我的同胞兄弟了,让他役于我?也就是让他跟我一起去做那长老教派的崇拜仪式?似乎不大可能。那就只有我役于他了,就是和他一起去拜那个木偶了。可那样的话,我不就成了和魁魁格一样的木偶崇拜者了吗?


魁魁格已经挪开了壁炉上的隔火板,把木偶放正了位置。我点了点儿刨花,把硬面包烤了烤。我们一起把面包呈给它,磕了三个头,又吻了吻它的头,这才心静气和地宽衣上床。


我觉得朋友必须在床上才能说出推心置腹的心里话来,夫妻据说就是如此,听说还有些老夫老妻,就是在床上聊到天亮的。我跟魁魁格躺在床上,情投意合地聊着,开始了我们心灵的蜜月。


11.床上

我们就这么亲密无间地聊着,打上那么一小会儿瞌睡,就又聊上半天。魁魁格一会儿把他纹满了花纹儿的腿放到我的脚上,一会儿又缩了回去。后来越谈越来劲儿,睡意全无,天还不亮就想起床了。


不知不觉中,我们都坐了起来。以膝抵头,靠在床头,肩并肩地坐着。在这冰冷的环境中,这样传递着彼此的温暖,周身都十分舒畅。唉,那种炉火旺旺的房间里可没有这种享受,因为没有寒意也就没有了真正温暖的感觉。


坐了一会儿,我想我该睁开眼了。我一向有上了床以后就闭着眼睛的习惯,因为那样可以集中精力享受床的舒适。大概黑暗是我们人类的本质的存在方式吧,所以你不闭上眼睛便永远有一种虚假的感觉。


我对魁魁格点灯的建议表示认同,他大概又是想抽上几口烟了。昨天我对他在床上吸烟还厌恶得不行,今天一朝相爱,我那种似乎有点偏执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了。


我甚至感到,魁魁格坐在我身边抽烟,是让我感到无比幸福的事,因为这样屋子里就会洋溢浓郁的家庭气氛。和一个知心好友并肩而坐,同吸一袋烟、共盖一条毯,这实在太有趣了。


烟斗斧被我们传来递去,烟雾慢慢地笼住了我们的头顶。这缭绕的烟雾大约很引人想起往事,他讲起了他的家乡。我极有兴趣地听着。他注意到了这一点,讲得津津有味。


尽管他的语法混乱,用词不准,但我还是从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听出了他以前经过的事的轮廓。


12.魁魁格的故事

魁魁格的家乡在遥远的西南方的一个叫科科伏柯的岛子上。所有的地图上对这个岛屿都没有任何标示——真正的好地方是从来不上地图的!


很早很早以前,魁魁格身披草衫放牧山羊于故乡的林莽之中时,心中就有一个宏大的抱负:要走出去,见识见识捕鲸者是些什么样的人;还要到文明人的国度中看一看!


魁魁格的父亲是酋长,叔叔是祭司的头儿,而他的母亲则是英勇的战士的女儿,他的血管里流淌着部落之中最为高贵的血液。


一次,一艘从萨格港开来的船,停泊在他父亲统治下的一个港口。魁魁格很想乘上这条船去文明人的国家里去看一看,可是船上的水手名额已经满了,他那当国王的父亲也帮不了他的忙。


可已经下定了决心的魁魁格自有他的办法。

他划了一只独木舟,躲到一个一边是珊瑚礁一边是长着大片的红树林的海滩的海峡里,他知道,这是那条大船的必经之地。


等大船一来,他的独木舟便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船舷,后腿一用力,将独木舟蹬翻,直扑甲板,死死地抓住了锚钉。他心中已下了誓,除非他们把他砍碎扔回海里,否则绝不下船。


船长吓唬着他,把刀架在了他的胳膊上,可是魁魁格,这位王子,一点也不怕。船长被他的勇敢和对文明的向往感动了,答应了他留下来的请求,不过在船上他不再是王子,而成了一名捕鲸者。


就像俄国的皇帝彼得甘心情愿到外国的造船厂当工人一样,魁魁格对于让他当捕鲸者也毫无怨言。他希望能在其中学到一些新东西,将来带回他自己的国度中,能给同胞们一些启示,使他们过得更幸福。


然而,很快他就看出了这些人的卑劣,比他父亲统治下的异教徒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在萨格港和南塔开特,他见到了这些捕鲸者是怎样花掉自己的工资的。他对他们、对文明世界感到绝望了,还是做一辈子异教徒吧。


这样,他虽然还生活在文明人之中,穿他们的服装,结结巴巴地讲他们的话,但是他依旧崇拜他的小木偶,保持着他在岛上的生活习惯。在他的讲述中,我听出来他的父亲年事已高,很可能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我问他现在是否打算回去继承王位,他说不。

他说文明人已经深深地影响了他,使他不配再登上那相传已经三十代的纯洁的王位了!如果要回去,也是在以后。


我又问他,在以后什么情况下才回去,他说受了洗礼以后。眼下先四处转一转,再开阔开阔视野。他有谋生的手段了,他们把他培养成了一个标枪手,这枝有倒钩的武器不仅是他未来的王笏,而且也是如今的饭碗。


我问他眼下打算干点什么,他说出海、捕鲸。于是我便向他讲了我的经历和志向,并告诉他每一个真正的捕鲸者都应该去南塔开特!他马上就决定和我一起去那儿,同吃同住,同甘苦共患难!


这太让我高兴了,不仅因为我十分爱慕魁魁格的人格,还因为他是个出色的标枪手、有着丰富的经验的标枪手。这对我这个虽然十分熟悉商船却对捕鲸一窍不通的水手来说,太重要了。


魁魁格的烟斗熄灭了,他放下烟斗,拥抱了我一下,用额头贴住我的额头。然后,熄了灯,我们各自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13.救人

第二天,是星期一。

我把那个香料制的人头卖给了一个理发匠,就去找店老板结账,账是我们俩的,钱却是他一个人的。


店里的人们对我们俩之间突然产生的友谊似乎很感兴趣,特别是店老板彼德•科芬,他关于野人的谎话曾经把我吓了个半死,可如今我和野人成了好朋友。我借了一辆独轮车,把我们的行李装了上去,直奔停泊在港口的邮船“摩斯号”。


一路上有很多人注视着我们。

他们看的并非魁魁格,因为街头巷尾像他这样的人并不鲜见,他们感到奇怪的是我跟这样一个人的良好的关系。对他们我们一点也不理会,轮流推着小车往前走,魁魁格偶尔停一停,整理一下标枪钩上的皮鞘。


我问他是不是捕鲸船上都不备标枪而要标枪手自带。他说他的标枪质地上乘、饱经战阵,捅到过数不清的大鲸鱼的心脏,就像一个农民喜欢自己的镰刀一样,他无比热爱自己的标枪。


独轮车由我手里转到他手里时,魁魁格给我讲了一个关于他第一次见到独轮车的故事。在萨格港,船主借给他一辆独轮车,让他装行李。


此前,对于独轮车,他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但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是个生手,他就把行李结结实实地捆在小车上,然后运足力气一下子就把小车扛到了肩上,大步流星地走上了码头。


“啊,魁魁格,你就这么走到的客店?”

我几乎笑出声来。他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的是他们那个岛上的事。岛上的人,在结婚时,要把从嫩椰子里挤出来的椰汁,滴到一个大葫芦里,然后把这个大葫芦放在桌子上最显眼的位置上。


一次,一条大船靠了岸。一位绅士派头的船长被邀请参加魁魁格妹妹的婚礼,他的妹妹当时刚满十周岁。船长被请到了上席,面前正摆着那只大葫芦,两旁分别坐着魁魁格的父亲和叔叔。


做过饭前祷告——岛上的人做饭前祷告不像我们俯对杯盘,而是仰起脸来,但做祷告则有共同点——祭司长便宣布婚筵开始了。按照这个岛国的习俗,祭司长要把他的神圣的手指往那还未向客人敬酒的喜酒壶里浸一浸。


船长注意到了他的举止,心想自己是一船之长,而且坐在祭司长的上首,是不是应该如法炮制呢?他毫不犹豫地在那个葫芦里洗了洗手!


“怎么样,他就是这么干的。”

魁魁格笑着对我说。买了船票,把行李安置好以后,我们正式上了那艘开往南塔开特的纵帆船。


“摩斯号”扬帆启航,顺着阿库希奈河缓缓而下。新贝德福的街市在晴朗而寒冷的阳光下泛着一层硬硬的冷色。岸上的木桶堆积如山,而制造木桶的叮当铿锵之声还不绝于耳。


有远航归来的,有起锚待发的,结束便是新的开始,捕鲸如此,人生亦如此啊!船驶上了大海,风也大了起来,浪花在船头船尾翻卷,顷刻间就又恢复了它们原来的平静。


噢,我太爱这广阔的大海了!

我痛恨陆地上那些印满了奴隶的脚印和骡马的铁蹄的大道,我痛恨那些据道为障收取通行税的人,我爱大海,大海上没有路,又到处都是路,而且永远不会有任何路的痕迹。


魁魁格似乎也陶醉于这涛飞浪卷的壮丽景象,他嘴巴微张、鼻孔张大,一脸的兴奋之色。


“摩斯号”进入深海,巨浪排挞而来,船头一起一伏,像个叩头的奴隶。帆绳绷得紧紧的,桅杆随船摇晃着,一派壮观的航行景象。可船上其他的旅客却把我们俩当成了稀罕的景致,在他们看来,一个白人和一个野人如此亲密简直不能容忍。


魁魁格一回头,正碰上一个在他身后扮鬼脸儿的毛头小伙子。魁魁格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一下抓起了那小伙子,顺手抛向空中,让他在空中翻着跟斗时再拍击一掌,那家伙踉跄着落在了地上。


魁魁格转过身来,点起烟斗斧,给我递过来。

“船长,船长,船长,他……他……他,他是魔鬼!”


那小伙子嚎叫着奔向船长。

船长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冲着魁魁格吼道:“嘿,你,你想干什么?你那样干会弄死他的!懂吗?”


“他在讲什么?”

魁魁格不紧不慢地回过头来问我。

“他说,你是不是要把那个小伙子弄死?”

我一边说,一边指了指那个哆哆嗦嗦的小伙子。


“什么?弄死?不,不,不,他,太小了,小小的鱼!魁魁格不杀小鱼,魁魁格杀的是大鲸鱼!”魁魁格蔑视地说。


“好了,你这个野东西!再捣乱我就弄死你,小心点!”


船长的话还没说完,海上便吹来一阵狂风,主帆离了杠,帆杠飞快地左转几圈、右转几圈。那个毛头小伙子一下子被扫到了海里!


大家慌做一团,有的往舱里奔,有的伸手想抓住帆杠却又怕那东西力量太大把自己也带到海里。帆杠飞转着,以一股不可阻挡的疯狂劲儿横扫着一切,就像一条被激怒的巨鲸的下颚。


人们围着它,束手无策。

魁魁格灵巧地匍匐到帆杠的下面,一伸手拽过一条绳子来,把一头系在舷墙上,另一头挽了个扣,在帆杠又一次扫过他的头顶时,他迅速将绳子扣抛出去,不偏不斜正好套住了帆杠!


一看套住了帆杠,魁魁格手里便用上了劲儿,帆杠乖乖地停住了。大家悬着的心一下放了下来,一拥而上,收拾起残局来。魁魁格从帆杠下面坐起来,甩掉了上衣,走到船的一侧,一个漂亮的弧线形的人水动作,跳入了大海。


波涛之中,他的头顶时隐时现,显然他在找那个落水的小伙子。三四分钟以后,他还是一无所获。猛的一下,魁魁格又冒出了水面,换了口气,瞅准方向,又扎了下去。


几分钟以后,他又冒出来了。一只手划着水,一只手拽着那一动不动的小伙子。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两个人拉上了船。人们称赞魁魁格的英雄行为,船长还向他道了歉,那小伙子也慢慢地缓过气来。


魁魁格没有理会人们的赞誉,他用了些淡水洗净身子,穿上衣服,靠舷墙坐了下来,点上他的烟斗斧,散淡地看着周围的人们。


他的目光是柔和的,似乎在说:

“这没什么,我们野人就应该这么帮助你们文明人!谁让咱们生活在一个世界上呢。”


14.南塔开特

一路无话,我们安抵南塔开特。

你可以找一张地图,在上面找一找,看看南塔开特在哪儿。是的,它远离大陆,只是大海中的一个小山丘,一片沙滩而已。


有人开玩笑说,南塔开特人要想种点杂草也得种在沙滩上,因为这里寸草不生;还有人说他们从加拿大运来了野草;为了堵住一个漏油的桶,必须远涉重洋才能买回那堵洞用的木塞;


这儿的人都在门前种上几棵蘑菇,为的是夏天乘凉;还说这里有一叶草即可称绿洲,三叶草就可以叫草原了;说这里人家的椅子上、桌子上经常可以看到粘上去的小贝壳,就像海边的乌龟身上粘着的贝壳似的。


所有这些不无善意的调侃,都是在极言南塔开特的弹丸之大和寸草不生。最早定居于这块不毛之地的是红种人,关于此,还有一段传说呢。说是很早很早以前,在新英格兰的海岸上,一只鹰突然冲了下来,叼走了一个印第安婴儿。


婴儿的父母悲痛欲绝地看着老鹰叼着孩子消失在大海上,他们毫不犹豫地划起独木舟追了上去。经过千难万险,他们追到了这个岛上。在岛上他们发现了那个婴儿的一小堆儿白骨!


此后,这一对印第安人夫妇就居住在了这个小岛上,他们永远也不离开自己那化成白骨的孩子了。


他们就是南塔开特人的祖先。

祖先有着这样的经历,后代出海打鱼以海为生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们先是在海滩上捕蟹捉蛤,在浅水区拉网捕鱼,然后划上小艇到深海区作业,后来造了大船,开始了大洋上的巡弋。


他们一年四季漂泊在海上,同那些洪荒时代遗留下来的巨大水兽做着不屈不挠的斗争。


他们世代征战,大西洋、太平洋和印度洋到处都成了他们征服水下巨兽的战场。噢,随便你美国把墨西哥画入德克萨斯州、把古巴送给加拿大、把印度吞入英国吧,在这个星球上,有三分之二是南塔开特人的。


广阔的海洋都属于南塔开特人!

别国的水手只不过拥有海上通行权;商船是桥梁的延伸;兵舰是浮动的炮台;甚至海盗也只是劫掠海面上的船只,绝无本事攻占海底世界。


只有南塔开特人是住在海上,海洋是他们的农场,他们反复耕作与收获,他们以海为家,他们的生活与事业都在海里。


他们常年栖息于海上,对陆地感到十分陌生,偶尔登上大陆,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夕阳西下的时候,他们就要远离大陆,他们要躺到大海的怀抱里,让海象群和鲸群从身下掠过才睡得香甜安稳。


15.鳘鱼与蛤蜊

暮色之中,“摩斯号”靠了岸。

先找地方住下吧。鲸鱼客店的老板科芬给我们介绍了他表弟荷西亚•胡赛开的客店,说他的客店在南塔开特属第一流,而且他的客店特别以杂烩做得好而闻名遐迩!


他表弟的客店叫炼锅客店。

然而,看来这家一流的客店并不在繁华之地,左拐右拐,这儿问那儿问,我们俩曲曲折折地走了很久,才来到这看样子不会再错了的地方。


一座陈年旧宅门前,竖着一杆桅杆,横木上一边一个木锅,悬挂在空中。这与绞刑架倒是别无二致了。噢,我在那边住鲸鱼客店,碰见一个叫棺材的老板;我在这儿住炼锅客店,又碰到了绞刑架!这可不是什么吉兆。


直到我眼前出现了一个穿黄袍子的女人,我才从这阵心虚之中缓过神儿来。这个一脸雀斑的女人所以吸引了我,是因为她正破口大骂,骂一个穿紫衣服的男人。


“滚,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门檐上一盏昏暗的小灯,像一只受了伤的眼睛,瞪着这快嘴快舌的女人。说完刚才这句话,她的咒骂似乎告了一个段落。


“走吧,魁魁格,这肯定是胡赛太太。”

我赶紧抓这个空儿说。我的猜测完全正确,这一位正是在胡赛先生不在家期间全权处理客店事务的胡赛太太。


她听说我们要住店,就暂时停止了叫骂,把我们领进了一个小房间,让我们坐在一张杯盘狼藉的桌子边儿。然后猛地扭回头来,问:“鳘鱼还是蛤蜊?”


“什么,太太?”

“鳘还是蛤蜊?”

“蛤蜊?那种又冷又粘的东西可以当晚饭吃吗?鳘鱼是什么样的?”


胡赛太太似乎并没太在意我说什么,她恍惚听见我先说了个“蛤蜊”,便向里屋大喊了一声:“两个人一只蛤蜊。”


看样子她很急,她急着去骂那个穿紫衣服的男人,所以这么喊了一声以后人就不见了。


“噢,魁魁格,一只蛤蜊,够吃吗?”

我的疑虑很快就被厨房里飘过来的浓郁的香气打消了。等那热腾腾的“杂烩蛤蜊”端上来时,我们俩心中的愉快是无以言表的。


这是用那种比榛子人不了多少的蛤蜊做出来的东西,掺着些碎面包和细细的咸肉条儿,又放了够量的牛油、胡椒和盐!面对如此美妙的食物,我们俩一句话也顾不上说,三下五除二就一扫而光了。


我们身子向椅背上一靠,显然意犹未尽。我学着刚才胡赛太太的口气,向后面喊了一声:“鳘鱼!”


一会儿,鳘鱼就端上来了。

这鳘鱼杂烩的味道与蛤蜊杂烩略有区别,不过,人们一吃起来就忍不住狼吞虎咽是它们的共同特点。


我用勺子在碗里舀了舀,对我的伙计说:

“哈,魁魁格,你看,有一条活鳝鱼!你的标枪呢?”


我们俩都笑了。

炼锅客店可以说到处都充满了鱼的味道。

厨房的锅里永远在煮着鱼杂烩,早中晚一天三顿,顿顿杂烩,吃得人担心身上会戳出鱼骨头来。客店里到处都是蛤蜊壳,胡赛太太的项链是用鳘鱼脊骨做成的,胡赛先生的账本也是用上好的鳘鱼皮制成的,就连牛奶里也有股鱼味儿!


这就有点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直到早晨散步时我看见奶牛在吃鱼骨头时,心中才豁然。那奶牛不仅在吃鱼骨头,四个脚上还套着四个鳘鱼头,像拖鞋似的。晚饭后胡赛太太给了我们一盏灯,指点了去客房的路。我们刚要走,胡赛太太一伸手,拦住了魁魁格。


“不能带标枪!”

“为什么?每个真正的捕鲸者都是和标枪共枕同眠的!”


我辩解着。

“这很危险!自从那位可怜的小伙子斯替格死在客房里以后,我就不准客人带标枪进房了。”


“他的标枪插入了后腰!”

“唉,他出海四年半,只带回三桶鱼杂碎来。”

“好了,魁魁格先生,放心交给我吧,明天一早我就给你。”


“对了,明天早晨吃什么,鳘鱼还是蛤蜊?”

“都要!再加两条熏青鱼,换换味儿。”我说。


16.“裴廓德号”

在床上,我们开始商量具体的出海计划。

让我吃惊的是,魁魁格已经有了些不可更改的“主意”。这主意来自于他身上的那个小木偶,它叫“约约”。约约告诉他,我们俩不能一起到码头上去找捕鲸船,这个任务应由我以实玛利一个人去完成,它约的暗中相助云云。


它还暗示,已经在岸边为我们选好了船,就是那艘我最终一定会挑定的船;而且,我会抛开魁魁格,一个人先去上船做水手!


魁魁格非常相信他身上的这个木偶,凡事都要向它请示,它的任何一点表示,魁魁格都会像听到圣旨一样去执行,尽管有时候它也许是出之于善良的本心恰恰弄出些相悖的事来。


今天这事我就有些看法,魁魁格有经验,应该让他去挑一艘船;可魁魁格一意孤行,雷打不动地让我去。没有办法,第二天,留下魁魁格和他的约约在屋里鼓捣些什么仪式,我一个人去了码头。


随便问了问,得知近期内启航、航程三年的船有三条:“魔闸号”、“美味号”、“裴廓德号”。


“魔闸”不知典从何出,“裴廓德”却略知一二,这是马萨诸塞州的一个印第安人部落,一个已被斩尽杀绝的种族的名称。


我在三条船上转了转,最后决定上“裴廓德号”。船有多种,你也许见过那些横帆船、舢版、帆桨两用船……可我相信,像“裴廓德号”这样的老船,你肯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是一条闯荡过世界各个大洋大海的老船,日久天长的风吹日晒、雨打浪激使它浑身的颜色墨一般黑,就像那些在埃及和西伯利亚身经百战的法国兵。


斑驳的船头,仿佛有一副很威风的大胡子,而那来自日本海岸的桅杆——因为原来的桅杆就是在日本海岸被暴风雨摧折的——高大挺直,似乎再不会被摧折了。


船的甲板有的地方已经断裂了,又小心地用木板钉在了一起,好像有千万人践踏而形成的凹痕则是无法修补的。船长法勒,原来在船上当大副,后来去另一条船上当了船长,如今还是“裴廓德号”的大股东。


法勒当大副时,在船体的装饰上是下了一番大功夫的,又是嵌又是镶,把整个船体弄得像一位脖子上套着沉重的象牙的埃塞俄比亚皇帝似的。


这条船的装饰物都是几十年以来它的战利品,就像吃人部落的战士,用他杀死的敌人的骨头做饰物。船的舷墙像大鲸鱼的下颚,而舷墙上用来拴绳子的木桩确确实实就是抹香鲸的牙齿,船上的滑轮是海里的象牙制成的,舵柄则是巨鲸的下颌骨雕镂成的。


“裴廓德号”是一条高贵的船,也是一条忧郁的船,世间万物,凡高贵者似乎都有些忧郁的品质。我站在它的甲板上,想找个当头的,好自荐。可不但没见着当头的,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主桅后面一顶临时帐篷引起了我的注意,它呈圆锥形,是用一只露脊鲸的头部的几大片骨头搭成的。


把鲸鱼那些宽大的骨板插在甲板上,围成一个圆,用绳子相连,系紧,在顶部形成一个尖儿。向朝头的这一面开了一个三角形的入口,坐在里面,可以看到大船行驶的方向。


这帐篷似乎是船靠岸以后才搭的。里面坐着个人,似乎是个头目。他像一般的水手一样,皮肤呈棕黄色,穿一件蓝色的舵工衣,眼睛两侧的鱼尾纹又细又密,看出来是长期海上瞭望的结果。此时正是中午,他正坐在一把橡木椅子上小憩。


“您是不是船长?”我问。

“是的话,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想当水手。”

“你?不是南塔开特人吧?在救生艇上逃过生吗?”


“没有,先生。”

“嗯,对捕鲸业是不是一无所知啊?”

“是的,先生。不过,我很快就能学会!我在商船上干过,我……”


“商船?别跟我提什么狗屁商船!你还以为干过商船是一种荣誉吗?再说商船我就劈开你的腿!”


他又说:“好啦,我问你,你现在为什么要上捕鲸船?很值得怀疑啊!你是不是当过海盗、抢劫过你的船长、谋杀过船上的大副?”


我竭力否认着他半认真半玩笑的话。

我听出来了,这个南塔开特人有一脑子岛民的狭隘观念,他对外地人有一种深深的偏见。


“你现在为什么要来捕鲸?弄清了这一点我才能雇你!”


“这个,先生,我只是想见见世面、开开眼界,想弄清楚捕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噢,想知道捕鲸是怎么回事儿!那么,你见过亚哈船长吗?”


“谁?亚哈船长?”

“对,这条船的船长。”

“嗨,我还以为你就是船长呢!”

“噢,现在跟你说话的是法勒船长,我跟比勒达船长都是这船的股东,负责船上设备和人手的配备。”


“你刚才说你想见识一下捕鲸,那你必须去见一见亚哈船长,一条腿的亚哈船长。”


“什么?鲸鱼吃了他的另一条腿?”

“是的,抹香鲸把他的一条腿吃了!”

他的声音中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悲凉,我几乎受了感动。我定了定神,又说:“不错,从这事儿可以推断出些东西来,但是,没有亲睹终归还是将信将疑啊!”


“小伙子,你尽管还嫩,但毕竟没冒充内行。你说你出过海……”


“先生,我出过四趟海了……”

“住嘴,别提你那让人讨厌的商船,我可不爱听!你还想干这可能丢了腿丢了命的捕鲸吗?”


“想,先生。”

“好。你有胆量用一杆标枪向鲸鱼的喉咙刺下去,然后穷追不舍地追杀它直到刺死它吗?回答我,快!”


“有,先生。如果必须如此,我肯定会这么干。我的意思是,这种情况不会出现。”


“好啊,看样子你不仅是想见识见识还要亲自参与参与捕鲸,是吧?没错,你是这么说的。那好,请你向前走,在船头那儿站一会儿,然后回来告诉我,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听到这儿,有点糊涂了,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想让我按他的命令去办?看到他脸上的怒容,我不再犹豫,转身向船头走去。船泊在一片浪涛之中,有规律地摇晃着,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海洋,辽阔而单调,神秘而恐怖。


“说吧,看见什么?”

我刚回过身来,他便这样问我。

“大海,辽阔的大海,仅此而已。似乎要起大风了。”


“好了,你现在关于那种见见世面的想法还依旧吗?你刚才看见的不是一种世面吗?”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了。

但是我内心中去捕鲸、去随着“裴廓德号”一起去捕鲸的观念依然十分坚定。法勒船长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点了点头。


“那好吧,跟我来签约。”

我跟着他离开甲板,走下了船舱。这时候,我看见了船尾的横木上坐着一个人,他就是比勒达。


他挺直身子坐在横木上,不歪不斜,大概是怕压着了他的衣角;他身边放着一顶帽子,两腿直挺挺地交叠着,淡棕色的上衣,扣子一直系到下巴底下,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他在看一本厚重的大书。


比勒达船长,这位与法勒船长一样是本船的大股东的人,确实有一种非凡的气质。使人一见之下,便会留下永不磨灭的印象。


“裴廓德号”的大股东是他们两位船长,其余的股份属于港口里一大群人,有领退休金的老人,有孤儿寡妇,还有些受保护、被照顾的未成年人。


这些人的股份,形象地说可能只是一根船骨、一英尺船板、甚至是一两枚船钉。南塔开特人手里的钱都投到了船上,就像别的地方的人把钱投入股票交易中一样。


比勒达和法勒以及岛上的大多数居民一样,也是个桂克教民。即使在今天,你如果有机会到岛上转一转,也还可以看到许多岛民身上的桂克特征,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特征有所减弱罢了。


这些桂克中,残忍的捕鲸者、报复心极重的水手、好斗的不法之徒层出不穷。岛上的人们还有个习惯,那就是用《圣经》中的人物为自己起名字。


他们的称呼中,有“你”与“您”的区别,显得有礼有节;然而他们的血液之中却始终流淌着冒险的成分,勇猛与大无畏的精神使他们可以成为斯堪的那维亚的海中之霸,也可以成为颇有诗人气质的罗马教徒。


南塔开特人这种不乏浪漫色彩的勇猛性格蕴育出了像比勒达船长这种静如处女、动若脱兔的人物,他身上有与大自然相谐的宁和与恬美,也有自然斗士的桀骜不驯。他是悲剧中的伟人,支配别人成了他人格的一种病态表现。


啊,年轻人,你们可要牢记啊,人类的伟大是常与人类的病态相伴相生的,你们可要警惕!比勒达船长与法勒船长一样,是个退了休的捕鲸者;与法勒船长不一样的是,他有处变不惊、遇事不乱的品格。


他在南塔开特受过最严格的桂克教派的训练,他在大洋大海中进行过无数次航行,他到过合恩角,见过一丝不挂的土著们田园味儿十足的劳作。他反对人类自身的互相残杀,却可以穿上紧身衣,挥舞标枪,让大鲸鱼流出一大桶一大桶的血来。


在垂暮之年回首往事,不知道他是如何将自己的言行在内心中统一起来的。也许,他早就看清楚了,一个人的信仰是一回事儿,而面对现实世界生活下去的方式方法又是另一回事儿!


噢,从一个短衣襟小打扮的见习水手,到穿上敞怀坎肩儿的标枪手,然后是大副、船长、股东,比勒达在如今这年届六旬的时候终于可以脱离开一切实际的操作,而静等分红了。


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比勒达船长还有个不太好听的外号:守财奴。据说当年他在船上时,对水手们十分刻薄,以至于船靠岸以后,水手们都是被直接抬往医院,因为他们都已被折磨得虚弱到了极点。


据说,在他当大副时,只要他那淡褐色的眼睛朝你一瞪,你就会立刻抓起一把锤子或是一根穿索针,赶紧忙起来。比勒达是一种严格的功利主义的化身。


他的相貌似乎也体现了这一点:身材瘦长,没有一块多余的肉,也没有一根多余的胡子——他下巴上只有一根胡子。


“嗨,比勒达,又念上啦!研究你的圣书都三十年了,如今研究到什么地方啦?”


比勒达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老朋友的调侃,他只是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法勒船长,然后又带着一丝疑问看了看我。


“啊,他想上咱们的船,让咱们雇他。”

“你要他雇你?”比勒达毫无生气地问了一声。


“是的。”

“比勒达,你觉得他怎么样?”

“行。”他应了一声,又低头念他的书去了。这个古怪的老桂克!我什么也没说,注意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法勒从一个箱子里拿出船上用的契约来,又找出墨水和笔,都摆在了一张小桌上。


我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这契约的条款问题,当然关键是我有多少“拆账”。所谓“拆账”,就是红利。因为浦鲸船上是不发工资的,报酬是捕鲸回来以后的利润,这利润是按百分比分到每个人身上的。


就我本身而言,是捕鲸业的新手,“拆账”不会多;但我又有多次航海经验,我会掌舵、会搓绳子、适应航行生活,我的“拆账”不能太低,应在二百七十五分之一左右。尽管这显然是无所谓的“大拆账”,但对我来说已经可以接受了。


这里需要解释的一点是,捕鲸业中的“拆账”的大小是以分母来论的,越大,到手的钱就越少。二百七十五分之一无疑是“大拆账”,但我还可以在船上白吃白住三年呢!


可能你会说,这么挣钱也太可怜了!

确实如此。我也从来没有想发什么大财,在这个世界上,有我的立锥之地便已足矣。所以,我自认为二百七十五分之一就算公平了,当然,如果再小一些,到二百分之一,那最理想!


“裴廓德号”的这两位大股东,法勒和比勒达掌握着船上大到雇用什么样的水手,小到该不该为船上采购一根绳子的所有权利。这时候,法勒船长找出一枝铅笔吃力地削着,而比勒达依然悠哉悠哉地读他的《圣经》。


“我说比勒达船长,给这小伙子多少拆账?”法勒船长这样问。


“这你比我在行,我想七百七十七分之一就差不多了吧……”


七百七十七分之一,好大的“拆账”!诸位陆地上的朋友也许觉得七百七十七不小吧,可这是把它放在分母的位置上啊!


“不不不,比勒达,你对这小伙子有点不太公平了!”法勒船长说。


“七百七十七分之一!”

“不,三百分之一!我写上了,三百分之一,听见了没有,比勒达?”


比勒达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圣经》,抬起头来说:“法勒船长,你确实很慷慨,可你有没有想到这船的其他股东呢?他们可大都是些孤儿寡母啊!你把钱给了他,就等于从那些孤儿寡母嘴里抢了面包啊!七百七十七分之一,法勒船长!”


“该死的比勒达!我不能按你说的办,否则我的良心就会沉重得足以让船在风平浪静中彻底沉没!”法勒来回奔走着、叫喊着。


“噢,法勒船长,你的良心也许能让船多吃上几英寸的水,这和我们关系不大,可你不要还没把大家沉到水里就先沉到了火坑里!”


“火坑,火坑!你敢这样侮辱我!该死的比勒达,你敢随随便便地侮辱人,你如果再说一遍,我就绝对不客气了!”


“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强盗的子孙,滚出去!滚!”他破口大骂,怒不可遏地冲向比勒达。


比勒达一闪身,躲开了他。

船上的两个大股东的这种开仗的阵势把我吓坏了,我心里在盘算,还上不上这条船,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把门打开,因为比勒达正如丧家之犬般地躲避着愤怒的法勒船长。


门一开,比勒达就跑了出去,可并没有跑远,又坐到他刚才坐的船尾的横木上了,悠然地斜睨着这边。显然,他对法勒这副怒不可遏的样子已经很熟悉了。法勒发过脾气,疲惫地坐在那儿,像一只无奈的绵羊。


“呸!算了,风暴消失!我说比勒达,你这个磨鱼枪的家伙,给我修修这枝笔吧!好啊,谢谢,比勒达!”


“小伙子,你刚说叫你以实玛利是吧?我看就给你三百分之一的拆账吧!”


“法勒船长,我还有个朋友,他也想当水手,明天让他跟我一块儿来吧?”


“可以,让他来,我看看。”

“他要多少拆账?”又埋下头来看书的比勒达警觉地抬起头来问。


“比勒达,这就不用你管了。我问你,以实玛利,他捕过鲸吗?”


“噢,法勒船长,我已经记不清他到底杀死过多少鲸了!”


“那好吧,让他来吧!”

签了合同,我就离开了“裴廓德号”。

我完成了一件大事,按约约的命令找到了要带我和魁魁格去合恩角的船。可我突然又停住了脚步:这两位船长都只是船主啊,真正指挥这条船的亚哈船长我还没见到呢!


一般说来,捕鲸船泊在港口的日子都很短,而出海作业的日子又很长,所以船一靠岸,船长就会抓紧时间回家或者上岸办些事。至于船上的事,他可以完全撒手,任船主们去处理。


不过,到了船上你可就要完全听他的了,所以现在还是见一见他。所以我又返身上船,找到法勒船长,问他亚哈船长在哪儿。


“你找他干吗?我们不是谈好了吗?”

“是的,我们谈好了。可我还是想见见他。”

法勒说:“见见他,说起来容易,可要见到他太难了。船一靠岸,他就回了家,足不出户,我也见不着他了。也许他病了吧,也许没有,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身体不太好。”


“有人说他是个怪人,也许吧,可他还是个好人!你不用怕,你一定会喜欢上他的。他是个伟大的人;他不敬神却像一尊神;他轻易不开口,可一开口就够你受的。你要完全服从于他!”


“亚哈绝不是凡夫俗子,他上过大学,也到过吃人生番聚居的蛮荒之地,他在海上战斗,用鱼枪对付过比大鲸鱼更可怕的家伙!”


“说到他的鱼枪,那可是他的骄傲!他有百发百中的神功!”


“他不是比勒达,他也不是法勒,他是亚哈,古代的以色列王亚哈,居高临下的君王!”


“他还是十恶不赦的人,他被杀以后,狗都去舔他的血了!”我顺嘴说了这么一句。


法勒又说:“噢,小伙子,来来来,我告诉你,在‘裴廓德号’上你千万别这么说!亚哈这个名字可不是船长自己取的,这是他那痴呆的寡母给他起的名字!”


“他母亲在他一岁时就死了,可她临死时讲过,她为儿子取的这个外号将来会应验的!”


“所以我现在郑重地警告你,说话要小心。我跟他出过海,我给他当大副。他是个好人,是个爱骂人的好人,而不是比勒达那种虔诚的好人!”


“这一点,他与我颇为相似,当然他比我还要好。”


“自从上次被鲸鱼咬掉了一条腿以后;他情绪就一直不太好,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小伙子,跟一个嘻皮笑脸的坏船长出海,还是跟一个郁郁寡欢的好船长出海?我相信,你会有明智的选择的。”


“你不能误解这位只是有一个邪恶的名字的好船长。他还有一位好妻子呢,结婚还不到三个航程呢!那可是个好姑娘,还给他生了孩子呢!”


“怎么样,对于亚哈船长你有所了解了吧?”

我默默地走了。这个缺了一条腿的船长,让我心中有了几分怜悯之情,不过很快怜悯就被敬畏赶走了,这种敬畏我无法准确地描绘,但可以肯定的是它不是真正的敬畏。


这种并非真正的敬畏并没有引起我心中的厌恶感,而只是增加了神秘感。好在很快我的思绪就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神秘的亚哈就暂时从我脑子里消失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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