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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尔维尔:白鲸11

2017-07-10 文学家

91.智取龙涎香

时间在航行之中不知不觉地过去。

从我们上一次遇见鲸群,也就是马六甲海峡大战,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星期了。这两三个星期里,我们除了把上次捕来的那条鲸收拾了之外,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做。也没有再遇到别的鲸群。


大家都觉着心里空空荡荡的,焦虑地想着:那白鲸莫比•迪克,我们此行的冤家,不知道究竟躲在什么地方。现在,“裴廓德号”正缓慢地行驶在西太平洋的洋面上。海面上雾气蒙蒙,太阳正在头顶上,船上所有的人都昏昏欲睡。


渐渐地,一股奇异的味道从海面袭上船来。

这味道很不好闻,让人恶心,但又很特殊,说不清究竟是一种什么味道。斯塔布首先打破了寂静。“我敢说,肯定有鲸死在这附近了,而且正在发臭,这味道就是从它那儿来的。”


“说不定就是我们上次弄伤的那些鲸呢。”

有人附和道,因为他们上次确实用一种叫“得拉格”的工具扣住不少鲸。凡是被扣住的鲸都是活不太长的。“裴廓德号”又往前驶了一段。这时,雾气渐渐地散了,他们发现前面不远的地方停着一艘捕鲸船。


这艘捕鲸船挂的是法国国旗,现在正拖着一条鲸,因为它的船帆都已经卷起来了。还离着一段距离的时候,斯塔布就断定:他们拖的是条瘟鲸。因为数不清的几鹰正围着他们的船打转,扑向他们拖着的鲸。


只有瘟鲸才会引起鹰们这么大的兴趣。

在捕鲸者的眼里,瘟鲸和死鲸是不同的,瘟鲸是没有经过任何伤害而自己死在海里的,大部分是病死的,有经验的捕鲸人从它漂在海上的样子就能看得出来。按说,瘟鲸是很让人忌讳的。可不知这条法国船为什么要拖着它。


瘟鲸散发出的气味简直是难闻极了,几乎是所有的捕鲸船都会避着它。因为除了晦气之外,这东西几乎没有任何价值,虽然从它的身上也能得到鲸油,但这鲸油既无香气,又无营养,油质还非常差。


一听到“瘟鲸”,所有的人都会退避三舍,只有山穷水尽的捕鲸人才会取它的油。在这些废物的意识里,他们无奈地觉着:差总比没有要好吧。于是,我们对这条法国船开始不以为然起来。


可驶近一看,让我们惊奇的是:

在那艘法国船的船舷的另一侧,竟还拖着另一条鲸,而这一条鲸的味道,竟比上一条更难闻。


“这本是我们惟恐避之不及的东西,怎么他们都当做宝贝了。”斯塔布开始嘲笑起来。


可更值得嘲笑的东西还在后面。

就在“裴廓德号”和法国船靠拢的一刹那,斯塔布认出来:其中一条鲸的尾巴上还插着自己的鲸铲,而且,鲸铲上还绕着绳子。


“这些可怜的法国佬。”斯塔布接着嘲笑他们。

“他们往往很有自知之明呢,早在出海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自己什么也捕不到,所以他们带了足够的牛油蜡烛,这一点倒比那条向我们讨油的德国船强多了呢!”


“可从这两条干巴巴的瘟鲸身上又能榨出多少油来呢?我敢说,还不够他们船长点灯用的呢!就是把咱们的桅杆劈开榨了,也会比这两条瘟鲸的油多呀!”


“哪一位做做好事儿,给他们点儿油吧,别让他们对着这两条干巴家伙费劲了。再说,就是把油榨出来又有什么用,只配给死囚照亮儿用,正经人谁会用。”


斯塔布起劲儿地挖苦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嘿,我倒是忘了,这瘟鲸里面还真有一种好东西呢!比油可值钱多了,不如去找他们试试看,也许那帮傻瓜根本就不懂呢!”说完,斯塔布就出了船长室。


他叫了他的水手,下到了小艇上,向法国船划去。小船划到了法国船的下面。斯塔布望着船头,看见上面飘着一大根像枯树干一样的东西,被漆成绿色,周围是一些麦穗一样的花,被漆成铜色,树干的底部是一个球根,被漆成红色。


“这就是法国人的艺术?”斯塔布自言自语。

再看它的船舷,上面写着船的名字:Bouton-de-Rose.斯塔布不懂法语,但看明白了Rose这个词,他打趣儿道:“玫瑰号,这船的名字是玫瑰号,我现在闻见的就是玫瑰的香味儿吗?天啊!我被香得都快晕过去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使劲地捂着鼻子,极力装做要晕过去的样子。斯塔布他们绕过船头,划到右舷去,以便和“玫瑰号”上的人进行联系。斯塔布在右舷的下面,一边用手捂着鼻子,一边向上面大声地叫着。


“Bouton-de-Rose。”斯塔布拼着船头上的字:“你们有没有可以讲英语的人哪,啊?”


“什么事?”船头闪出一个人来,“我是这船的大副。”


“太好了,那么,请问一下,你们见到过白鲸吗?”


“什么白鲸?”大副显然没有听说过。

“哦,是白鲸莫比•迪克,人人都知道它。”

“我就没有听说过,更没有见过。”

“那好吧,我过一会儿再来。”斯塔布划回到“裴廓德号”的下面。他禀告等在船头的亚哈船长,从“玫瑰号”上没有得到莫比•迪克的消息。禀告完了之后,他就又划回到“玫瑰号”旁边去。


“玫瑰号”的大副鼻子上套着一只袋子,正在用一只鲸铲收拾发臭的大鲸。“嗨,伙计,你的鼻子怎么了,撞坏了吗?”斯塔布明知故问。


“坏了倒好了。”大副没好气地回答,一边瞧见斯塔布也捂着鼻子,就问:“你的鼻子也出问题了吗?”


“这是只蜡鼻子,我怕它化掉。”斯塔布一边开着玩笑,一边又说:“今天天气好极了,我都闻见你们的玫瑰花的香味儿了,扔下一把儿来怎么样?”


“你到底有事没有?”大副被斯塔布的嘲笑弄火了。

“哈哈,你不要急吗,伙计,恕我直言,我看你还是不要再在这两条鲸的身上瞎忙活了,你看呐,这干巴巴的怎么会有油呢?”斯塔布劝着大副。


“谁说不是。”大副的火儿下去了一点儿。

“可船长不信呀!”

“怎么会呢,谁都明白这是徒劳的。”

“这是我们船长第一次出海干这事,他以前是做香水儿出身的。”


“嗨,难怪你们的船起了这么个名字。”

“怎么样,伙计,上船来劝劝我们的船长,让他别瞎耽搁工夫了,也许他会听你的。”玫瑰号的大副请求道。


“好说,没问题。”斯塔布一边愉快地答应着,一边攀着上了“玫瑰号”的甲板。玫瑰号的甲板上有很多水手,正准备吊那两只瘟鲸。水手们都扬着头,他们的鼻子都向上翘着,一副滑稽的样子。


不时有人丢下手里的活儿,跑到桅顶去,猛烈地呼吸一通儿。更有的人怕被瘟鲸传上瘟疫,把棉絮弄得满是煤味儿,凑在鼻孔下闻个不停。还有人则靠不断地抽烟来抵抗臭气。斯塔布正觉着好笑,只听见船长室里传来争吵。


原来,船上的医生在和船长就能否宰杀瘟鲸的问题进行交涉。无效之后,医生自己也钻进了密不透风的船长室里。


“我讨厌那家伙。”大副说,很明显,他指的是他们的船长。


“那家伙连起码的捕鲸常识都没有,要不是他的蛮横,大伙也不会这么腻歪。”大副接着指责他们的船长。


从大副的口气里,斯塔布听出来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瘟鲸里还可能有好东西。


“何不将计就计,让他们把瘟鲸放掉,这样省了自己再费口舌说服他们把瘟鲸让给自己了。”斯塔布绞着脑汁。


“那我说,你们为什么不想个办法,让那家伙把这瘟鲸扔了?”斯塔布诱导着大副。


“对呀。”大副好像刚刚才想到这一点。

“可是……”他现出一副畏难的样子。“怎么办才行呢?”


“让我来帮你吧,也许我的话更管用些。”

斯塔布凑在大副耳边咕哝了几句。大副不禁有些喜笑颜开了。就在斯塔布和大副走向船长室的时候,他们的船长从船长室里钻了出来。


这船长除了胡子之外,没有多少让人觉得像个船长的地方,那细小的身材配上黝黑发亮的皮肤,从哪儿看都不是那么讨人喜欢。大副向自己的船长介绍了斯塔布之后,就担当起两个人的翻译来了。


“他怎么像是个娃娃?”

斯塔布看着他的红背心和吊在腰间的表坠儿。这位先生特地来提醒我们:“有一艘捕鲸船,由于拖了一条瘟鲸,船长、大副和六个水手都得热病死了。”大副说给他的船长。


船长被大副翻译过去的话吓了一跳,赶忙问为什么拖这种鲸会有这么大危险。


“看这个猴样儿,你怎么配当船长呢?”斯塔布面对着那船长,戏弄地说。


“他说那条干一些的鲸危 30 42224 30 12895 0 0 7292 0 0:00:05 0:00:01 0:00:04 7289更大,他劝我们还是早点儿扔了吧,免得给自己惹麻烦,他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好心地来告诉我们的。”大副翻译着。


大副翻译过去的话把船长给吓坏了,他奔到前边,大声地命令水手:“快砍断绑着鲸的绳子,扔掉那该死的东西!”


伙计们这下的动作快多了。

“万分感激您的忠告,我想请您去我的船长室,我们来喝一杯。”船长热情地对斯塔布说。


“我表示感谢,但我实在不愿意骗了您再会喝您的酒,那可不是我干的事。”斯塔布实实在在地对船长说。


“斯塔布先生说,感谢您的好意,可遗憾的是,他一向是不喝酒的。”大副翻译道。


斯塔布翻过船舷,进了自己的小艇。

他看见船长和大副还在向他热情地挥手致意。

“这些蠢东西!”斯塔布开心地骂着。

法国捕鲸船甩掉两条瘟鲸以后,一溜烟地跑了。斯塔布看着法国人的捕鲸船驶去了,心中一阵窃喜。斯塔布一边招呼自己的大船,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亚哈船长,一边指挥自己的小艇靠近那瘟鲸。


现在斯塔布开始挥动鲸铲找他的宝贝了。

我们一直在说斯塔布绞尽脑汁想得到这瘟鲸身上可能有的宝物,但一直也没有告诉大家是什么。现在法国人的船开远了,我可以大声地告诉你了,是龙涎香。这是一种只有在瘟鲸身上才能找到的价值连城的香料和药材。


斯塔布面对着大鲸的尸首,用鲸铲在鲸鳍稍后一点儿的地方铲着。看他那样子,就像是在认真地挖着地窖一样,干得热火朝天的。过了一会儿,挖到鲸的肋骨了,斯塔布开始小心翼翼起来。


他就像是考古的人在挖着古罗马的墓葬一样地小心。他的伙计们紧盯着他,在不断地为他打气。无数刚才在法国人的船边就围着死鲸的兀鹰现在又围过来,在斯塔布的身边盘绕着。臭味越来越重,熏得斯塔布直皱眉头。


斯塔布开始有些感到失望。

因为如果有龙涎香的话,该发出淡淡的香味了。就在斯塔布要住手的时候,一股在他的意识中出现已久的香气轻盈地钻进了他的鼻孔。斯塔布精神一振,手下顿时快了起来。


“有了!”斯塔布大叫一声,因为他的铲子已经铲到了一样东西,一样他盼望着的东西。斯塔布兴奋地丢掉铲子,把双手插进了恶臭的鲸肉之中。等他的手再拉出来的时候,已经抓满了龙涎香。


92.出淤泥而不染

斯塔布兴奋极了。

他一把又一把地抓着,每一把都满是喜悦。香气已经弥漫了整个的小艇。只一小会儿,斯塔布就抓出来了六大把,这还不算掉到海里去的。本来,斯塔布还可以搞得更多些。只是,亚哈船长在大船上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大声吆喝着要开船,说他们再不上来就把他们丢在这儿,这样,斯塔布才意犹未尽地住了手。斯塔布高高兴兴地上了大船。他手里捧着龙涏香不住地笑。


要知道,只要把它带回去,随便往哪个药房的柜台上一放,药房老板都会笑眯眯地过来。每两要值一个几尼呢。说了半天,也许你还不知道龙涎香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龙涎香是鲸鱼在患消化不良症时分泌出来的一种东西,也就是说是它的痛苦的产物。许多动物在它们痛苦的时候都能给人造出宝贝来,比如说珍珠,就是蚌在极为痛苦的时候制作出来的。


龙涎香的颜色一般说来是蜡黄的,有时发点儿灰,有时发点儿红。龙涎香没有固定的形状,因为它不是固体。它是像乳酪一样的东西,只要用手一捏就能把它捏得变形。


龙涎香是一种十分珍贵的商品,用途十分广泛,可以做香料,做名贵的蜡烛,做发粉,做香油。土耳其人用它做调味品煮东西,有的酿酒坊则用它来提高酒的香度。


最初,人们根本不知道龙涎香是怎么产生的,什么是它的真正来源,过了很长时间,才解开这个谜。原来高雅时髦的先生太太小姐们籍以散发香气的东西,竟是来自于瘟鲸的肮脏不堪且臭气熏天的肚子里,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啊。


这样的例子其实是很多的,就拿著名的科隆香水来说,在它的制作过程中,最初的味道也是无法忍受的,可做成以后则闻名于世界。


于是,我萌生了这样一个问题:

既然这些让上层社会如此厚爱的东西,龙涎香也好,科隆香水也好,最初来自于肮脏的不堪入目不堪入鼻的地方,那么上层社会的贵人们为什么一边对这些东西爱不释手,一边又对捕鲸人大肆进行攻击呢?


问题的根本,并不是说既然捕鲸人能为社会发现和贡献龙涎香,那么社会为什么不能接受他们的形象?问题的根本在于:捕鲸人是不是果真像有些人说得那样,肮脏、邋遢、满是来自于鲸身上的臭味、简直叫人接近不得呢?


应该说,在最初,捕鲸业的名声确实不是太好,这并不是因为捕鲸者打的鲸的肉不好吃,油不好用,而是由于捕鲸者对环境的影响。在那时,捕鲸船不是在船上炼油,而是把鲸脂割好之后带回岸上,在岸上炼油。


这样一来,捕鲸船带回的鲸脂往往不是新鲜的,而是像刨出的腐尸一样,其味道就可想而知了。那时,格陵兰的斯麦楞堡就是这样一个著名的专门炼油的地方。


那时所有的荷兰捕鲸船都把这儿作为一个中转站,在这里炼油,然后把炼好的油带回去。这个地方有成套的炼油设施,当它们进行工作时,就可以想像这个地方的空气是什么味道了。


但我要指出的是,从二百年前开始的这种做法现在早被废止了。现在,所有的捕鲸船都是现捕现炼,从不拖延。


由于技术的发展,炼油已变得非常容易,比如一艘捕鲸船在海上航行四年,其炼油的时间充其量不过五十天,速度非常快。当捕鲸船凯旋回港时,除了满舱清香的鲸油之外,没有一块散发着腐臭气的鲸肉。


在此我还想指出一点,那就是:鲸绝不是一种浑身散发着臭气的动物,它健壮发达,整天在不停地运动着,而且是在清澈的海里,有什么理由说一只健康的鲸身上有异味儿呢?


我甚至觉着,鲸的身上充满首芬芳的香气,当它摇动着它的尾巴时,就像是一个擦了香水的太太,在暖洋洋的客厅里抖动着她的华丽的衣裙。


93.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自从“裴廓德号”出发到现在,除了偶尔的时候之外,全船一直笼罩在高高兴兴的气氛之中。即使是在追捕鲸时有过短暂的紧张,但转眼就被征服大鲸的喜悦所替代了。


然而就在我们遇到法国的“玫瑰号”之后不久,终于有可悲的事情发生了。虽然这事发生在整个“裴廓德号”上最不起眼最微不足道的人身上,但对“裴廓德号”来讲,无疑也是一件很让人不痛快的事情。


因为这就是它的悲剧命运交响曲的最初的音符,虽然他们一直是神采飞扬,根本没有预料到自己的结局究竟会是什么样子。这倒霉的事情是这样的:在一只捕鲸船上,分工是很严密的,谁下小艇,谁看船,相互之间是不能逾越的。


以前我们讲了很多下到小艇里去追捕大鲸的水手的事,其实,留在大船上的人的作用也是很重要的。因为在别的船员去追捕大鲸时,他们要驾驶大船,要保证大船的安全,要听从船长的命令,跟随或等待小艇,有时还要助阵。


一般来讲,无论是下到小艇上去的水手,还是留在大船上的水手,都应该是一样的强壮、勇敢和能干,原因很简单,哪一环都不能出问题。但这次,“裴廓德号”上偏有一个和上述所有的品质都格格不入的小家伙。


之所以叫他小家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年纪小,还因为他的个子小。他的名字记不清了,反正我们都叫他比普。你一定还记得我们以前曾说过的那个欢乐的午夜吧,那时候就有比普,当时他敲着他的小手鼓,小手鼓里流露出他的忧郁。


也许,在那时候他就对自己的悲惨结局有所预料了吧。比普是个黑人,身体弱,手脚笨,胆子还小,叫人既看不起又有些可怜。然而他的内心是很温厚的,也并不愚呆,正像是他的民族的特性一样,快活和开朗,叫人看了有一种亲切感。


在没有被人引诱上“裴廓德号”之前,比普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己的家乡——康涅狄格州的托兰郡。他无忧无虑,精神焕发,他热爱自己的生活,虽然贫苦,但平静安宁。


比普的小鼓是他的寄托,也是他心情的表述,他用自己的小鼓加入了故乡欢乐的人群,并已乐在其中,尽情表达着自己的欢快。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比普竟登上了和自己的心境截然不同的“裴廓德号”,并充当了它的水手。


于是,他的悲剧开始了,他开始了同以前截然不一样的战战兢兢的生活。现在我想,可怜的比普多半儿是被他的伙伴儿骗上“裴廓德号”的。就在斯塔布智取龙涎香的时候,他的一个后桨手把自己的手给扭了,一时不能动弹。


于是,比普被叫了去暂时替那个后桨手。

比普第一次跟斯塔布下艇去追捕大鲸的时候,显得坐立不安,紧张极了。这一点斯塔布看到了,他鼓励比普不要害怕,要勇敢些,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一个好水手。


那一次他们没有和大鲸较上劲,因而对比普来说,也得以逃脱了一次危险。而对于现在已经做了水手的比普来说,危险终究是躲不过的。比普第二次下海的时候,他和大鲸遭遇了。


当时,大鲸让塔斯蒂哥扎上了第一枪,急得直跳,正跳在了比普的旁边。于是,还没有绷紧的捕鲸索就兜住了比普的胸口,把比普给缠住了。比普吓得无法控制自己,从小艇里跳了下去,“扑通”一声掉到了海里。


当大鲸开始奔逃的时候,一下子就把捕鲸索给扯直了。这样一来,比普就被捕鲸索牢牢地缠在了海里,而且从胸口到脖子一直缠了好几圈儿。比普被勒得满脸青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瞪着眼看斯塔布。


塔斯蒂哥气坏了,但又不能不救比普,他拔出短刀来,把刀锋放在捕鲸索上,回头看着斯塔布:“割吗?”


“割吧!他妈的!这该死的比普!”

斯塔布大声地骂着。紧绷的绳子割断了。可怜又可恨的比普得救了。已经受了伤的大鲸跑了。当比普好不容易才恢复了正常的神志的时候,所有的水手都向他进行了无比恶毒的咒骂。


斯塔布等到大家都骂完和发泄完了之后,才开始正式地教训起比普来。斯塔布先是半含挖苦地骂了比普一通儿,泄了自己的气,之后便认真地教起比普如何避免危险来。斯塔布说了很多,但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千万别离开小艇!


“只要不离开小艇,你就没事儿!”

斯塔布强调着结束了自己的训话。“不过,你要是再跳出去的话,我可就不管你了,我不能总是为了救你而让大鲸跑掉。”


“你知道一条大鲸能卖多少钱吗?告诉你,比你的身价高出三十倍呢!”斯塔布临了对比普敲着警钟。


也许是比普命中注定的,当第二次扎中大鲸的时候,比普又从小艇里跳出去了。其实这一次远没有像上一次那样危险,绳了根本没有缠绕比普。


这样一来,比普虽免去了被捕鲸索勒死的危险,但由于小艇被大鲸拽着飞驰而去,所以,比普被小艇给远远地丢在了后面。这次没有人再可怜他了,因为斯塔布有言在先,比普不可能再败坏大家的好机会了。


这天的天气真是好极了,天蓝蓝的瑰丽无比,海面平平的像铺着一层缎子。可对比普来说,这一切都令他恐惧。他在海面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漂着,只有头露在外面,像是一簇丁香树的树冠。


仅仅是一会儿,斯塔布他们就已经离得很远了,比普只依稀看得见他强健的背影。在比普被抛弃的整个过程中,斯塔布始终没回过一下他的头。现在,大海上只有比普一个人了,他拼命地挣扎着,急得像一只就要被宰割的鸡。


说实在的话,斯塔布并没有那么狠心,非要扔掉比普,来实现他说的话。他一面气恼,一面想着:“后面还有两只小艇,让他们把那废物捞起来就算了。”


然而巧了,后面的两条小艇都没有看见比普,而都在专心致志地寻找鲸群。由于他们在自己的侧方发现了鲸群,所以也没有沿着斯塔布他们前进的路径向前,总之,没有人理会比普。


比普就要完蛋的时候,幸好大船开过来了,他们发现并救起了比普。从比普被救起的那时起,他的神经就开始错乱起来,并且一直持续了下去。现在,我们经常看到比普在甲板上走来走去。


这可怜的小东西目光呆滞,嘴里念念有词,同时头发更乱了。总有人和比普开玩笑说:“比普,大海到底淹没淹死你呢?”又有人说:“说淹死你了吧,你的身体回来了;说没淹死你吧,你的魂儿已经没了。”


于是比普说:“我已经无所谓死活了,因为我告诉你们:我已经到那个地方去过了。”


比普描述着:“那是一个深渊,好深好深的深渊,走在中间时,简直上不见顶儿下不见底儿,里面有无数的怪物,都是活在世上的人见不着的。”


比普还说:“我还看见了上帝,上帝正在纺线,奇怪他老人家为什么还干这事。”


“我还看见了上帝创造的另外一群生活在海里的朋友,我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所有的人都认为:比普疯了!


没有人埋怨斯塔布,因为在命都无法保证的行当里,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迟早都会被抛弃,或者灵魂先出窍,肉体再慢慢地腐烂,或者身体先腐烂,灵魂却还在游荡着,无家可归,最后飞向天国。


如果你听下去的话,那么到了最后,你就会知道,我也被“裴廓德号”抛弃了。


94.捕鲸生涯中的幸福时刻

我们现在开始处理把比普弄疯的那条抹香鲸了。它已经被拖到了船的一侧。大伙兴高采烈地开始割鲸脂。鲸脂割完了,一些人又开始忙着汲鲸脑。我刚刚忙着拉了半天的绞车,力气出尽了,累得气喘嘘嘘地。


于是,我得了一个美差。

船上有一个大池子,大得足有罗马皇帝康斯坦丁在四世纪修的浴池那么大。所有从海德堡大桶里汲出来的鲸脑都被倒进这个池子。但一会儿之后,它们都开始凝结了起来,凝成一大块一大块的。


鲸脑块儿就像是冰山一样在池子里漂着。我和其他几个伙伴的任务是把这些凝成块儿的鲸脑再分开,捏碎,让它们再恢复为液体。我们围成一圈儿,舒舒服服地坐在甲板上,开始了我们那惬意无比的工作。


天气好极了。苍穹无限深远,周围一片安详,大船缓缓前行,一切都像梦境。可还有更好的感觉,那就是我在捏那些鲸脑块。我的双手浸在池里,寻找着凝成块儿的鲸脑,抓住它们,再把它们一一地抓碎。


不用费多大的力气,它们就无力地散了,之后便化了,消失在大池里。我在享受着手在抓捏这些抹香鲸油块儿时的感觉,这感觉真是好极了,滑滑的,腻腻的,让你逐渐地无力,像是摸着一个好到了极处的女人的皮肤。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开始不是我自己的了,它已经沉醉了。手在尽情地享受,鼻子也在尽情地享受,鲸油的浓郁的香气不断地侵袭着我们,我们的鼻子里和整个呼吸道里都满是那纯粹的香气。


这香气像是来自上好的熟透的葡萄酿成的酒,又像是来自春天的紫罗兰。也许都不是,更确切地说,我们此时正置身于一片魔香弥漫的大草原上。我们自己已经溶化在这荡漾的抹香鲸油之中了,我们神情恍惚,忘乎所以。


我们整整做了一个上午,这一上午的时间里,我们忘却了一切之一切的烦恼、危险和邪念,这一路上所遭遇的一切不快都被彻底地化没了。我们似乎变成了仙人,既无所求,也无所怕,只是一味地享受,再享受。


好几次,我都情不自禁地抓住同伴在池子中的手,同时充满深情地望着他。我的心里在说:好兄弟呀,让我们忘掉人世间所有的不快吧,我们共同享有这么美好的事,我们还有什么更好的可期待之物呢?


我们还有其他的什么可值得我们勾心斗角的呢?伙伴们也同样充满情谊地望着我,他们大概也有同样的感觉吧。要是能永远地像这样坐在鲸油池边该多好呀!


人的一生一世都会幸福和安宁。

只可惜,人的幸福和安宁不是靠幻想而得来的,往往是他所应该得到的远远少于他所付出的。能把所有的人都叫到鲸油池边来多好,讣我们一起个下来,用捏鲸油的办法来享受我们的人生。


其实现在我们所做的是炼油前的准备工作,这种工作还有很多,我可以再给你们说几种。首先我说说怎么来处理“白马”。所谓“白马”,就是从大鲸的尖梢和裂尾割下的准备炼油用的原料。


通常它的上面有很多的筋或肌肉,所以很硬,但也有不少油。在炼油之前,要先把这些白马送到粉碎机中去弄碎,弄成像布丁大小的样子,我们都叫这东西为“葡萄干布丁”。


“葡萄干布丁”的颜色非常好看,它的底色是雪白的或金黄的纹,上面点缀着深红或紫红的斑点儿,让人看了很有食欲。我就曾偷偷地尝过这东西,我觉着那味道简直是好极了,叫人永远也忘不了。


说完了“白马”,然后说“泥衣”。

“泥衣”是鲸脑中一种非常稀的黏膜样的东西,叫人不知怎么来形容它。往往是当鲸脑被捏完了,液体被倒出去后,你在鲸油桶里发现了它。还有一种叫“碎肉”的东西,是从格陵兰鲸或露脊鲸的背上割下来的东西,黑乎乎的,像胶皮一样。


最后说说“滚子”。

“滚子”原来并不是捕鲸业的专用词汇,只是后来吸收进来的。所谓“滚子”,就是从鲸的尾梢上割下来的腱子块儿,这东西一般说来有一英寸厚,很硬,硬得能在甲板上滚动,因而得名。要是光靠我说的话,你根本搞不清这些东西。


最好的办法是你下到鲸脂间去,一边看着这些东西,一边听正干着活儿的水手好好给你讲讲。不过你可不要害怕,因为一个生手在夜里走进鲸脂间,肯定会觉得恐怖异常。


两个人正在操作。

一个人用钩子钩住一块鲸脂,另一个人就用铲子把它铲成一片一片的。鲸脂间里光线很暗,让人看了就像是地狱一样。那两个水手就像是地狱里的两个鬼一样,他们不停地忙碌着。


鲸脂间里很滑,水手踩在鲸脂上,就像是踩在一只雪橇上,随时都有可能滑倒。如果水手真的滑倒了,那锋利的鲸铲就不知要铲向哪里。实际上,铲向哪里的时候都有。你注意没有,经常在鲸脂间里干活的水手,脚趾头全的可是不多呀。


95.黑衣大法官

如果你完整地看完我们解剖一个鲸尸的话,你就会发现鲸身上的许多的叫人惊奇的东西。鲸头上的花纹和水槽算一件,像地狱入口般的嘴巴算一件,奇迹般均匀的尾巴算一件。其实,鲸身上让你惊奇不已的东西是数不胜数的。


你看到鲸的这些部件时一定会很惊慌,然而我要让你看一看下面一样东西,你简直会骇然的。


这是来自于鲸尾下端的那个奇异的圆锥物,它的高度比最高大的肯塔基黑人还要高得多,底端的直径几乎要有一英尺左右,颜色是全黑的,就像是黑檀木的颜色。这高大又黑森森的家伙看起来让人触目惊心,极像是一个恐怖的偶像。


让我们来看看这黑东西有什么用处。

剁肉手拱起双肩,蹒跚着走过来了。由于他背着水手们称之为“大法衣”的东西,所以他得被自己的伙伴扶着。远一点望去,他就像是背着一具尸首。


剁肉手把自己背着的东西放在甲板上,开始剥它的黑皮,就像是剥一条非洲大蟒的皮一样。剥下来之后,剁肉手把里儿翻过来,让它冲外,再使劲一拉,把它拉肥了一倍。


最后,把它挂在索具上晾着。

晾干之后,剁肉手把它拿下来,从窄的一端裁掉三英尺长的一截儿,又在适当的地方裁了两个洞做袖口儿。然后,剁肉手就钻进这里面去了。现在的剁肉手就像一个全身穿着黑衣服的大法官,不过他所要做的事可不是开庭。


他要把大圆锥体剁碎,剁成“葡萄于布丁”,然后放到一只大桶里,等着用来炼油。剁肉手站在高处,开始剁肉片了。他挥动铲刀,速度很快,肉片儿飞快地落下来,落在木桶里。


远远望去,剁肉手穿着黑色的圣服,站在高处,就像是一个正在讲经的主教,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圣台上的经纸。同伴们在下面不住地叫着:“剁细点儿,再剁细点儿。”


因为剁得越细,出油越多。

至于剁肉手为什么要穿上这黑衣,按照捕鲸业古老的规矩,这黑衣能保佑他。


96.鬼影

在茫茫的海上,当一艘船从你的视野中驶过,你如果是一个有经验的水手,那么你一眼就能看出来,那船是不是捕鲸船。因为捕鲸船都有着它们显著的特征。


首先是它们挂在船舷上的小艇。

其次就是我要在这一章中给诸位讲述的——炼油问。在一艘捕鲸船上,无论怎么说,炼油间都是一个庞然大物,它占据着整个捕鲸船上很大的一块面积和最显著的位置,从这两点来看,除了驾驶室和船长室之外,其他设施都无法与之相比。


炼油间通常设在前桅和主桅之间。

这个地方是全船最宽敞的地方。我们的炼油间有十英尺宽,八英尺长,五英尺高,这规模就跟陆地上的一座砖窑差不了多少。其实,炼油间基本上就是把一座陆地上的砖窑整个搬到了捕鲸船上。


同陆地上的砖窑一样,炼油间也是用砖头儿和灰泥垒成的,非常笨重,但也非常坚固。由于是砖和灰泥的产物,又是在船上,因而无法打地基,所以炼油间不得不用另外的办法牢牢地固定在甲板上。


通常是用许多的大曲铁,把炼油间的四个边儿牢牢地箍住,然后把这些曲铁和甲板紧紧地联结好。就像是一个船舱一样,炼油间也有一个舱盖儿。爬到炼油间的顶儿上,揭开舱盖儿,你就可以居高临下地对炼油间的全部面貌一览无余了。


首先是一对儿大得让人惊叹的炼油锅,锃明瓦亮的,能照见人。每一只大锅的容量都能有好几大桶,真可谓是我们平生见过的最大的锅了。在平常不用的时候,这锅都被刷得干干净净,之后再用滑石粉和黄沙擦得像银器一样亮。


这样就是常年累月的不用,它也永远地不会生锈。擦这两个大铁锅可是又费工夫又费气力,我们经常是一边聊天一边擦,这样还觉着好受一些。


在值夜的时候,经常有困极了的水手偷偷地溜下来,在大锅里盘着身子,半蹲半躺着,眯上一小觉儿。在那个时候,这大锅简直是他们的天堂。现在让我们来看这两扇灶门,它们都是用最结实的铁板打成的,活像是监狱的两扇狱门。


如果让灶里的火舌冲出来,冲到甲板上的话,那恐怕比监狱里跑出犯人来还要可怕。同样是为了上述安全方面的考虑,炼油间的最下面隔开了一层,作为灶底和甲板的隔离层,中间还装有一个浅浅的储水器。


储水器有一根管子和外面通着,为的是在储水器里的水不断蒸发的情况下往里续冷水。整个炉灶的外面并没有专门设烟囱,而是从后墙一直伸了出去。


我们第一次用这对儿大锅炼鲸油是在斯塔布第一次杀死一条大抹香鲸之后的一个晚上,是九点钟左右。那一次,是斯塔布在监督着整个炼油工作的进行。


“快,大家准备好,把灶口儿打开。”

斯塔布有条不紊地用各种口令指挥着大家。

当大家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好了之后,斯塔布就开始下命令了:“好嘞,点火!”


火伕听到命令点着了灶里的燃料。

顿时灶里火海一片。大家欢腾起来,要知道,灶上点火意味着过一会就要炼出鲸油来了。这是所有出海捕鲸的人梦寐以求的呀,要不是为了这个,出海来干什么呢?其实,点火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早在斯塔布下令之前,灶里早就塞满了木匠的刨花,只需有一星火种,就会熊熊燃烧起来。等到灶里燃起来之后,就不再需要额外的燃料了。因为随着鲸油的炼就,炼鲸油的燃料也随之而产生了。


这就是鲸脂在被炼出油之后,剩下的一堆一堆的下脚料,其实也就是油渣儿。因为油渣儿里还含有一定的油分,所以没有什么比这更是上好的燃料了。


油渣儿被不断地扔进灶里,鲸油被不断地炼出来,新的燃料不断地被供应上,灶里火势熊熊。可怜的鲸呀,人类杀死了你取了你的油,而这竟还不是最为残酷的。最为残酷的,是人们正是用你肉体的躯骸来炼取你生命的精髓。


不管灶上的油脂还是灶下的油渣,它都来自于你的曾经活灵活现的庞大的身躯呀!是你在自焚吗?你这是为什么?是为了殉道?还是厌世?


不,都不是,我分明听见炉火里传出了你的呐喊,你是在遭受人类的火刑呀!只可惜,这对于人类来讲妙到了极处的鲸却不能自己吸收自己冒出的令人窒息又恶心的烟气,真要是那样的话,这动物修行得可就十全十美了。


我这样想着,同时骂着自己的卑鄙。

夜半时分,炼油的工作达到高潮。

“裴廓德号”已经扯起了风帆,风势强了。海面越来越黑暗。灶火却越来越旺盛,甚至有些疯狂了起来。火舌不断地从烟囱里冒出去,像一个张狂的鬼,伸出头去打量着茫茫海面。海面不时被映得红彤彤一片,像一张变幻莫测的脸。


“裴廓德号”就像是一只古代的战船,载着火焰,用火焰做自己的风帆,向前冲去。全船都被映得火红一片,在海上闪耀着,就像是古希腊斗士的雄心壮志一般。


不知他们要用自己的火焰去焚烧谁,也许他们连同自己都将毁灭于这火焰。这将是“裴廓德号”的可怕的结局吗?如果把炼油间的顶舱盖儿打开的话,实际上这炼油间就成了一个大火炉。


火伏们手里拿着粗大的铁叉柄,或站在炉火旁,或围着炉灶游荡着,铁叉柄在空中晃来晃去。这些人全都是一副烟熏火燎的样子,脸变成了茶色的,眼睛都向外冒着浓烟和烈火。


只有牙齿依旧是洁白,但在这样的环境和气氛下,却显得恐怖。这时候,所有的火伕都像是鬼使神差。他们一会儿搅动一下灶里的炉火,于是火舌从灶门冲了出来,冲向他们的双脚,同时成团成团的浓烟也滚滚而出,将他们裹在黑云之中。


他们一会儿又伸着叉子,翻弄起油锅里的鲸脂块儿。油脂块嘶嘶地响着,在大油锅里冒着气,打着滚儿,就像是大鲸的灵魂在受着痛苦的煎熬。油锅里的鲸油滚沸着。


船的每一次颠簸都使它像海浪一般地涌动,每一次都几乎要涌出米,都几乎要泼到围在四周的火伕们狰狞的脸上去。而火伕们却并不在乎。他们一边忙着自己手中的活计,一边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着。


这时候,他们的话题永远是只有两个,即两种经历,一种是和女人的经历,一种是恐怖的经历。他们一边任凭火舌在自己身边窜动,一边为自己的经历所陶醉。


他们不住地哈哈大笑着,这笑声和灶里窜动的火焰一样疯狂,一样的不安分。海风在不住地号叫,海水在不住地翻腾。


“裴廓德号”坚定地在黑暗之中前进,丝毫没有半点的畏缩。它载着大火,载着大鲸的焚炉,像是在举行一个盛大的火葬仪式,不住地向黑暗的深处猛奔。也许,这就是亚哈船长。我一直在掌着舵,整整好几个小时都一声不响。


“裴廓德号”在我的导引下在海上前进。

我听着从炼油间传来的说笑,虽然我没有看见那些之伕,但是我感觉到了他们的疯狂。我的脑海里闪现着这些人被火照得通红的面孔,感觉到他们简直就是一群鬼。


于是乎,我的头脑里满是鬼的幻影。

午夜的时候掌舵,本来就很容易打盹儿,现在又被这些鬼影笼罩,于是我不觉地昏沉起来。就在我小睡片刻的时候,一种奇怪又可怕的幻觉产生了。我在一阵惊悸之中醒来,发现自己竟不知所在了。


更要命的是,我的意识里分明觉着大祸就要临头了。我的耳朵听见帆被风吹得变了调,不住地呜咽着,双手向前伸,原本在我手边的舵也没了去向。


我怀疑这是恶梦,于是使劲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又把手指放在眼皮上,把眼皮撑开。我清醒了一些,可是我的眼前依旧是什么也没有。罗盘呢?那藉以引导全船生存的罗盘呢?


天呀,我竟找不到它们了!

我顿时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手足无措起来,好像末日马上就要来临一般。就在我除了祈祷上天之外,什么也不能做了的时候,突然有东西猛击了我的后腰一下。这下我明白过来,是舵柄呀!天啊!


我回转身,一下子抓住了舵柄,撑住了舵。

这才转危为安。原来,就在我迷糊着了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掉了一个身,原本面对着前方,后来却面对着船梢了,难怪惹得虚惊一场。我的心里不住地扑腾,多亏及时转过了身,躲过了这致命的错觉。


否则,如果让逆风把船冲起来的话,很可能船就会翻,那么,一切也就完了。也许是那些火伕的鬼影让我如此的,这些该死的不人不鬼的家伙。也许是那烧鲸脂的火焰让我如此的,这为人类所点燃的鬼影。


别相信这为人类所点燃的火焰,它们只能在黑暗中装神弄鬼。等太阳一出来,它们就完了。只有太阳才是真正能照亮你的心的灯火。相信它吧!


97.享受光明

海上的每一艘船,如果它是久经沧海生涯的话,都经历过苦海的洗礼。沐浴风暴,忍受寂寞,甚至遭遇海盗。然而,这一切对于水手来讲,很有可能都不是最不可忍受的。那最不可忍受的是什么呢?告诉你,是黑暗。


再没有什么比在苍茫的海上经受黑暗的折磨更叫人痛苦的了。每一个有过航海经历的人都忘不了那种滋味,那种在黑暗中生存的滋味。摸黑吃饭,摸黑穿衣,摸黑上床,摸黑谈话,看不见一切让你欣喜的东西,甚至是伙伴神采飞扬的脸。


黑暗使很多船只沉默,使它们毫无生气。

黑暗使很多船只就像是一个迟暮的老人。于是,对于很多商船来讲,能帮助他们摆脱黑暗的灯油简直成了船的灵魂,成了船的目光。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在陆地上再平常不过的灯油在海上真要比王后的乳汁还要金贵。


而对于捕鲸船来讲,由于它们的特殊的使命,使得船员们并不惧怕黑暗。因为他们能够靠自己的双手取得制服黑暗的法宝,所以他们逃脱了黑暗本应对他们的折磨。


当别的船在黑暗中孤独无声地走着的时候,捕鲸船却是灯火辉煌,像天堂里光明的神殿。当然,捕鲸船里也有无能之辈,就像是我们以前碰到过的向“裴廓德号”讨油的“处女号”,他们恐怕早已经习惯了黑暗了。


也许,这时候你或许会转变一些看法,多少意识到火伕们的叫喊是对光明的一种呼唤吧。在炼油——这个捕鲸船完成自己出海使命的最后一个环节之中,所有的水手都兴奋异常。


“裴廓德号”的炼油间开始出油了,水手们拿着自己的灯,当然,通常只是些大大小小的瓶子,来到冷却器的大铜锅旁,一大杯一大杯地灌着。他们每一个人都灌得满满的。看他们随随便便毫不在意的样子,谁都会惊诧地叫起来,他们灌的可是珍贵无比的鲸油呀!


这在陆地上可是一个个的太阳和星辰呀!

你先不要惊诧,请到船头楼去看一看。不当班的水手正在睡觉,可楼里却灯火通明。仔细数一下,你会发现竟有二十多盏灯,这二十多盏灯照着躺在三角形像木窠里的水手,于是,每一个水手都成了一个沉思默想的青铜雕像。


你被这航行在黑暗之中的光辉照亮了。新被提炼出来的鲸油像是早春野外的花草一样,芬芳扑鼻,在整个“裴廓德号”上弥漫着。于是你明白了,水手们有权来享受自己创造的这一切,他们是陆地上光明的使者,他们理应先照亮自己。


就像在草原上游猎的人一样,当他们拿自己的猎物做晚餐时,他们就会体会到无尽的快乐。


98.愉快的周末

至此,我已经完整地向你讲述了我们捕猎一头鲸鱼的全过程,简单说那就是:发现它的踪迹;在浩渺无边的大海上追杀它,把它杀死在波涛之中;拖回大船;把它的鲸脂割尽,把它的头挂在舷侧;烧起灶火,把它的鲸脂炼出油来。


直到现在,一条在大洋之中悠然生活的大鲸终于被我们彻底地消灭且处理完毕了。我们得到了我们梦寐以求的鲸油和其他珍贵的东西,而大海里却消失了一个庞大的生命。


油炼完了,现在一个流程中惟一剩下的事情就是把炼好的鲸油装入桶里,存进底舱。实际上我们一直是一边炼油一边装桶的,刚炼出的鲸油还热乎乎的。


我们就像是装五味酒一样,把鲸油装进大桶里去,于是被装满了油的大桶在甲板放得哪儿都是。有的油桶随着颠簸倒了,便在滑溜溜的甲板上飞也似地滚动着,让人们躲个不停。


等油全都炼完并灌进桶之后,我们就开始给这些桶加上铁箍。锤子声在全船的甲板上响着,全船的人都在于这个,于是谁都成了箍桶匠了。等油冷却下来后,我们就要把这些满装着油的大桶滚到舱里去了。


我们让它们安息在那里,直到我们回到陆地的那一天,再把它们吊上来,给我们的买主。甲板上打开许多大舱口,就像是一条大鲸张开了好多张大嘴。这些大嘴吞食着大油桶,直到甲板上一个不剩,它们才咣当咣当地合上了。


现在的甲板是一片狼藉,就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旷世的战争。到处都是血污和油污,后甲板还堆着鲸头块。还闲置着的生了锈的大空油桶被扔在一旁。炼油时的烟熏得船舷黧黑一片。


你顿时觉着这船上简直是乱透了糟透了。

叫人无法忍受。可是你如果过个一两天再看一看的话,你可能就要大吃一惊了。要不是船舷还挂着小艇,主桅和前桅之间还矗立着炼油间的话,你可能不会相信这是艘捕鲸船,尤其不会相信是一条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大战的捕鲸船。


你会觉着这是一艘商船,而且,它的船长一定还是个很爱干净的人。可这就是“裴廓德号”。所有的痕迹都被水手们用烧过的鲸渣灰洗得干干净净,这东西本来就是上等的碱料,再加上鲸油的缘故,任何污浊都不在话下。


甲板上雪白干净,连一些碍眼的工具都被洗刷干净,放在了该放的地方。包括油锅都被收藏了起来,再别说是原本乱成一堆的大小滑车了。现在,我们的“裴廓德号”简直就是一个刚从最爱整洁的荷兰国里出来的新郎。


所有的人,不管是高级船员还是一般的水手,此时都趾高气扬,一副富人气派。他们在各处(亚哈船长后甲板除外)悠闲地散着步,一边和周围的伙伴们轻声谈论着客厅、地毯、沙发等种种高级奢侈的东西。


这时,他们的谈话轻柔和缓,富于幽默感,就像是上流社会的贵族。还有更加富于诗意的事,那就是:在船头楼外的走廊里,在皎洁的月光下,喝上一杯茶。


当然,就是在现在,桅顶上也有人在注视着海面。如果此时他们中的一个人高声嚷一句:“又有喷水啦!”那这一切就瞬时烟消云散了。


99.面对金币

在以前我们曾经讲过的亚哈船长在率领他的水手们宣誓的时候,曾经将一个金币钉在主桅的下部,让水手们眼都直了。那个金币钉在那里,不分昼夜地闪着光,随时提醒着人们张大眼睛寻找白鲸,为了这只金币而向它宣战。


实际上,这只金币不光对水手有刺激作用,就是对亚哈船长自己而言,也是一种强有力的警示。每天,亚哈船长都会在自己的后甲板上,在罗盘和主桅之间踱来踱去。


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是会停下来,紧盯着自己眼前的一件东西。当他盯着罗盘针的时候,他的眼色就犹如罗盘针那样尖锐,简直就像是一只蓄势待发的标枪。


当他的眼睛盯着那只金币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则更是充满了一种只有狂人才会有的神色。这天早晨,亚哈船长站在这只金币前,又被这只金币深深地吸引住了。


他每一次见到这只金币时,都会有一种新的感觉,似乎他的狂热又被赋予了新的内容和新的力量一样。此时此刻,他的眼睛正紧盯在这只金币上,仿佛又在希望着发现新的什么。


这只杜伯仑是用最最纯净的黄金做成的,是西班牙最负盛名的东西,虽然它现在被一枚已经锈得不成样子的铁钉钉在这里,任凭风吹日晒,但它却是一尘不染,仍然保持着它那熠熠的闪光。


这金币的图案精美极了,每一个人都会被深深地吸引,为它拍手叫绝。按说,这只金币被钉在这里,置身于这样一群满是劣迹的水手之间,早该是无影无踪了。


对这群什么事都做过的水手讲,他们每天都要经过这只即使是在黑夜里也会闪光的金币,窃为己有不是什么费力的事。何况,同他们以前在岸上的不堪讲述的行为相比,这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可是,竟没有一个人这样做,没有一个人想把它窃为己有,因为在他们的眼里,这只杜伯仑是一个圣物,是一个指引着大家去完成使命的圣物,是莫比•迪克的咒符,没有谁敢于私自占有它。


他们只是在想,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会发现那白鲸,然后就到亚哈船长面前去领这赏,名正言顺地将它归为己有。


“也许自己有花它的命呢?”水手们都这样想。

亚哈船长凝神看着金币上的精美的图案,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金币上面刻着许多的景物,都是极富有诗意的,棕榈树、火山、羊、太阳、星宿、旗帜等等。


这只金币上最引起亚哈船长注目的图案,是三个好像是安第斯山脉一样的高峰。这三个山峰各有不同,一个的峰顶儿冒出火焰,一个的峰顶建有高塔,一个的峰顶站着一只昂首长鸣的公鸡。


“看这三座高傲的山峰呀,是多么得让人敬重和羡慕呀,看那稳重如山的高塔,那就是我呀!看那喷涌着火焰的火山,那就是我呀!看那胜利者一般啼叫的公鸡,那还是我呀!”


“这金币就像是我们的地球,又像魔术家的水晶球,它透彻地照着我们每一个人,映出我们神秘的内心世界。”


“看那太阳,看那被请求着为人类消灾解难的太阳,它刚从风暴之中逃脱出来,才喘息了没有多久,就又回到可怕的风暴之中去了,看它那痛苦的样子,看它那尴尬的样子,它怎么能给我们消除苦难呢?”


“谁也拯救不了谁,谁也摆脱不了痛苦。”

斯达巴克靠在舷墙上,看着在金币前面发着感慨的亚哈船长。


“我敢说,即使是仙女,她也绝对得不到这枚金币,因为这金币打一开始起,就注定会属于魔鬼。”


“亚哈老头现在下舱里去了,让我走过来,也看一看那枚著名的金币吧。”


“我还没有仔细地看过它,看来还真是精美呀,不过我从中看出了不祥的征象。”


“那三座山峰虽然高大不可动摇,但在它们的脚下,却有着一道异常阴森的溪谷,那可是一道死谷呀,谷底的泥土都已经发霉了。”


“我想,我们终究会被一只魔手紧紧地按在这死谷里。”


“虽然我们抬起眼睛时会看到太阳,虽然我们也会暂时地高兴,以为找到了依靠,但是要知道,太阳也会躲避的呀,如果是在一个无际的黑夜,那么可怜的我们是一点点安慰都得不到的呀!”


“让我快点离开这只金币吧,它看起来又聪明又老实,可是谁知道它要把我们都带到哪儿去呢?”


与此同时,斯塔布站在炼油间旁,看着亚哈船长,也在自言自语地叨叨着。“同样的一只金币,会让亚哈船长和斯达巴克两个人的感觉迥然不同,一个疯魔一般,另一个则像是遭霜打了一样。”


“不过有一点两人倒是一样,就是脸都拉得很长,我看足有三十六英尺长。”


“如果要是我得到这只金币的话,那我二话不说先去把它花掉,才不会这样看来看去呢!”


“在以前的航行中,我见过的杜伯仑多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还是让我也来看一看吧。”


“啊,我看到了那条在历书里被称为黄道的东西,还有好多说不清的星宿,还是让我把历书拿来,对照着看看吧。”


“历书来了,让我看,啊呀,这简直是一篇我们人类的历史呀,历书呀,该不是你在吹牛吧?”


“瞧那黄道,瞧那太阳每年经过的十二宫,就像是我们走过的人生之路呀,我们经历了一切,善恶,美丑,幸福与痛苦,挫折与顺利,灾难与快乐……”


“让我永远地快活吧,虽然我身处卑微,不像太阳那样高高在上,可我不想受到磨难,我只想快活地活着。”弗拉斯克在炼油间四周躲避了好久,现在,他也向金币走了过来。


斯塔布想听他说什么,于是躲到了一旁。

弗拉斯克站在金币前,说起来。“除了一个金晃晃的东西,我什么也看不到,在这东西面前有什么可以长吁短叹的呢?我只知道这东西值十六个钱,按两分钱一根雪茄算的话,可以买九百六十支雪茄,也不知我算得对不对?”


“我可喜欢抽那东西。看来,我注定要爬上桅杆,在茫茫海上发现那家伙,得到这块金币了。”


“不过,即使我这样想,我还是不知道,我究竟是聪明还是愚蠢?”


“那个长岛的老头来了,看他是怎么说吧。”

弗拉斯克躲到一边,长岛水手来到了金币面前。

“我敢说,一个月零一天之后,我们就会找到那个家伙,不过,还是让我看看那时候太阳究竟在哪里,是凶还是吉吧,我可是跟一个丹麦的老巫婆学过星宿学的。”


“天哪,那时候我们将在狮子座呀,我的‘裴廓德号’呀,你的命怎么会这么不幸呢?我可是伤透了心了。”


“看,魁魁格来了,看他那生猛的样子,你简直会认为太阳是藏在他身体的某一个部位的。”


“看,费达拉也来了,那个魔鬼,看他在向金币鞠躬,因为金币上有一个太阳。”


“可怜的比普也来了,每一次见到他,我都不知道是他死了还是我死了,弄得我犹疑不定。”


“听,比普在念什么了。”比普一边看着金币,一边像念歌谣一样念着。“让我们来看呀,让我们来看呀,让我们大家都来看呀。”


“你们大家都是蝙蝠,而我是一只乌鸦。”

“我站在这高高的松树的顶儿上,难道我不是一只乌鸦?”


“看看下面的稻草人,他用骨头代替腿,用骨头代替手呀!”


“谁都想要得到你,可是那是不可想像的呀,要知道,往桅杆上钉东西,往往就是要倒霉了的标志呀!”


“亚哈老头呀,那白鲸就要把你钉起来呀,就像你把金币钉起来一样。”


“有一回我父亲在我的家乡砍倒了一棵树,竟然发现树洞里有一个黑人结婚用的银戒指,所以,当将来人们在复活节捞起我们的时候,也会发现现在的这枚杜伯会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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