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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克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8

2017-12-07 文学家

吴昌全走进大会会场不久,看看天上亮开了,雨也住了,他便立即挤出村小的教室往回跑,跑进他们的科研地里干活来了。这几天,他为豌豆“霜前花”问题的一个新发现苦恼着,焦灼得吃不下、睡不好。


落雨前,他在偶然的情况下观察到一个怪现象:霜前花在气温还没有达到豌豆授粉温度的情况下,居然也能授粉,证明“霜前花”也有结果的可能。这个意外的发现使他惊喜万分,正待继续观察,天却落起雨来了。


久晴有久雨,开了头就没完没了地落,落得叫人牵肠挂肚。雨天的花,开不了无法进行观察。每天,工作组的齐明江同志开完会回去吃饭,都看见吴昌全不是在翻书,就是坐在门坎上忧郁地望着雨雾茫茫的天空出神。


小齐同志心想:这个人准是又害相思病了。

吴昌全盼着天空放晴,只有天晴以后,才好继续他对霜前花授粉问题的研究。说吴昌全“痴情”,这不是没有道理的。他这个人,只要迷上什么,就总是丢不下,放不开,长久地眷眷于心怀。

他对乡土的眷恋,对以提高产量为目的的科学研究倾注满腔的热情,既不是为了完成谁交给他的任务,也不是出于好奇的心理,更不是为了去领赏,完全是一种强烈的热爱人民的情感,使他对农村家乡的贫困感到切肤之痛。


葫芦坝的农业产量不高;庄稼人缺吃少穿;上学的孩子们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书桌上写字;妇女们打着赤脚;青年妙龄的女子不听亲人的劝告,被骗卖到那遥远的地方……


所有这些触目伤心的事,都发生在七十年代的葫芦坝上,而这些勤劳苦作创造物质财富以支撑祖国社会主义大厦的妇女,是不应该遭受这种命运的!……吴昌全对于他的乡土人民,有一颗赤子之心,


他沉重感受到这一切,他简单而又固执地认定:这一切都是由于技术落后,产量太低,人不够吃,生活不富。他天真而又诚挚地相信:靠集体的力量,用新的科学办法生产,就一定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这就是葫芦坝新一代农民吴昌全的“痴情”的一例。工作组的同志齐明江,难以理解这个农村知识分子朴实的感情和高尚的情操,当然并不奇怪。他有他的理由和根据。


自从他第一次偷看了吴昌全的日记以后,他怎么也按捺不住好奇的心情去继续侦探吴昌全的秘密。不久前,他又倫偷地看到了如下一段记载:我已经把不少的精力和时光都花费在那刻骨的相思之中了。……


看来,她是完全被那些低级庸俗的生活情趣同化了。这是一个心性高傲的姑娘终于走向堕落的最明显的事实。这两年来,我远远地望着她。为什么她成天同那些游手好闲的青年混在一起?


常常往城里跑,并没有结婚,却在别人那里吃住,节假日天天在别人家中。干些什么呢?不外是给人家做家务、做奴隶、做妻子!……在这样的可悲的事实面前,我不应该恋恋不舍。


她是宁肯要那种没有爱情的婚姻,而不愿去艰苦奋斗,争得其正的爱情和幸福。她厌恶劳动,永远也跳不出庸俗的市侩习气的束缚。……看着她的堕落,像看五月落花一样,那是没有办法的。


这样的“规律”,现今世上很少有人违抗得了,她跳不出那个世俗的罗网。我只好眼望着花落春去……我宁愿让那些初恋的美好的回忆长留在心里,不愿看到她如今这可悲的形象去破坏了那高洁纯真的回忆!……


吴昌全的近乎傻气的爱恋,被齐明江视为荒诞。他认为吴昌全性情古怪,思想路线不端正,已经堕落到资产阶级的泥坑里去了。因此,他决定在运动的“第二阶段”狠狠触及一下他的灵魂!


天空放晴以后,吴昌全已经出现在科研地里那两畦早花的豌豆面前了。前几天开放得那般鲜丽的蝴蝶形状的花朵,经历一场风雨之后,凋谢了,萎蔫了。吴昌全摸出一个放大镜来,一朵又一朵地察看着那些萎缩了的花蕊中间的“花柱”。


他蹲在潮湿的泥土上,脚腿蹲得麻木了,眼睛看得昏花了,便站起身来活动一下四肢,然后又蹲下去继续他的神圣的工作。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连一个膨大了的“柱头”都没有发现。显然,还没有发现一朵已授粉成功的花。


他站起身来,略为估计了一下,如果把这两畦豌豆每一朵开过的花都这么看一遍,大约需要五天,就是说,他一个人得照这个样儿,在又湿又冷的泥土里蹲着,整整地蹲五天,目的就仅仅是为了观察一下有没有那样一棵授粉成功而膨大变形的“柱头”。


吴昌全在默算着这一切的时候,脸上并没有显出那种惊骇或失望的神色来。他想:明天跟队长商量一下,让科研组的社员们都来参加这一工作,他可以教给他们怎样观察。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又蹲下身子去了。


这种十分平凡,而且看来并没有什么“立竿见影”效果,立即可以引起人们重视的劳动,那种“精灵人”是决不愿意干的。这也是吴昌全“痴”的一个方面。有谁给他下命令,叫他这样蹲着么?没有。


从葫芦坝、连云场、太平区、一直到北京城,有谁看见或者想到在这朔风凛冽的穷乡僻壤,有一个名叫吴昌全的同志蹲在这又冷又湿的泥地里么?没有。何必要人知道呢!吴昌全是朴实庄稼人的后代。


过去他的袓辈们勤巴苦做,是为了养家糊口,现在吴昌全忘我劳动,为的是葫芦坝众乡亲丰衣足食!这里,没有什么苦不苦的观念。奵像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着干这个事来的;他干得很带劲,干得很有味儿!……


昌全全神贯注地蹲在那里,掰开一个一个花瓣儿,对着放大镜观察着,时而站起来换一换姿式,活动一下麻木的腿脚。……


当他某一次站起身来,伸开手臂,半眯着有些酸涩的双眼眺望远方时,他看到一个在田野上踟蹰的姑娘,山风吹拂着她的头发,白亮亮的冬田水中映着她的倒影。像偶尔间在一本书上翻到一幅描写冬景的插图:


灰茫茫的天空,光秃秃的柳树,黑苍苍的山野,白花花的水田,一个女子匆匆走着,走向她要去的地方。……


这幅图也许画得很不错,看着能使人想到一些美妙的或者忧愁的事情,但既是看书,总得往下看,于是就把这一页图画翻过去了,甚至当这本书出现新的情节或一幅新的插图时,也许就不再记起那个画面了。


然而,此刻对于吴昌全来说,这一页却怎么也“翻”不过去!他久久的呆立着,激动地凝望着这幅“冬天的图画”。他的血在往上涌,心里有一万个问题向他自己提出来……显然,他已经认出了或感觉出了那个姑娘是谁。


那是同他一起幸福地度过了青梅竹马童年的姑娘。后来他们一块儿回到太平镇去上中学,后来又一块儿回到葫芦坝家乡。他们曾经两小无猜地度过了一些最美好的日月,当他们由初恋而私订终身的时候,他们谁也不曾怀疑过自己的许诺有什么不实际或不忠诚。……


那是他痴心爱过、期待过的姑娘。两三年来,他忠心耿耿地在葫芦坝的茅草房里思念着她,卫护着这个心中的偶像。那种虔诚和眷恋简直使人吃惊。……


那是近些日子来,常常使他心里发痛的姑娘。像亲眼看见一块纯洁无疵的美玉怎样慢慢落在泥淖之中,又像眼巴巴地望着一轮满月渐渐坠入柳溪河对岸环形山峦的背后,他为这姑娘无限怅惘、惋惜和心里发痛!……


昌全终于又蹲了下来。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从此以后再也不要挂记着她。命运既然给你们俩安排了不同的生活道路,你们就各奔前程吧!你要努力克服心中的不畅快!”


他把放大镜对准一朵凋谢的花,轻轻伸出指尖去掰开花瓣,试图使自己恢复平静,从新干他的活路。然而,不行,他的指头抖得厉害,那朵花连带花蕊一起都给捏碎了;而且,他视线模糊,跟前的事物全都变成了茫茫的白雾……


哎呀!刚强的青年,眼里滚出晶莹的泪珠来了!曾有人用权威的口气告诉我们:一个献身于人民的英雄,当他们在向着“完善”迈进的时候,或进行着艰苦卓绝的奋斗的时候,他们早已摒弃了一切属于“感情”的东西,如父母,亲人,爱情,等等。


不,这不是真的!

吴昌全把自己的智慧和劳动倾注在多打粮食的科硏事业上,把青春献给人民大众,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去思念一个曾经相爱过的姑娘。


假如说,现在有谁下个命令,禁止他吴昌全从事他心爱的科研活动,他会非常痛苦;那么,当他真心感到自己确实失去了心爱的女伴,他同样也会伤心。吴昌全这个普普通通的庄稼人的儿子,如何能没有他丰富的感情?……


许贞急匆匆地从科研地旁边走过来了。

她的雨鞋已经灌满了泥浆,走路时发出“咕咕”的响声。隔着一道竹片编织用来拦鸡的篱笆,已经听到她的脚步声和衣服被风吹动的窸窣声,但粗心大意的许贞没有发现他,也不曾想到应该向篱笆那面望上一眼,便匆匆走了过去。


昌全听见脚步声过去,也没有抬起头来。男性的骄傲阻止他首先招呼对方。他私心希望她也许会回过头来。但没有,她对直沿着篱笆去了。


昌全满腹委屈和懊恼,又不由得升起另一个新的念头:把她叫住,谈一次话,以便得到一个确切的印象,证实她确实变了心,从今以后,就再也不思念她了(“我们已经两年没有说过一句话,谁知她是怎么想的呢?”——他这样为自己的决定寻找理由)。


于是,他“唬”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叫了一声:“许贞!……”七姑娘猛地站住,回过头来,惊愕地望着他。好一阵,紧张的神色才稍稍和缓下来,露出一丝苦笑:“呵,是昌全哥?”


昌全为自己刚才的冲动羞红了脸。他笨拙地立在原地。两年多来,心头积下了多少话语,此刻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连一般的见面话也没有一句。他有些后悔,但又依然怀有一种渺茫的希望。


“你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呀?”

许贞的声音和从前一样圆润清亮,她顺着篱笆往回走几步,站在离昌全不远的地方,只要跨过低矮的篱笆,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在这默默的注视里,这一对青梅竹马的伴侣,你们在想什么呢?是不是在回忆你们如花似锦的童年?


当你们想起那些珍贵的时光,你们的心境是幸福,还是辛酸?是轻松,还是沉重呢?你们是不是在思索:在如今新社会,既非封建的“父母之命”,也不是因为讨厌的“媒妁之言”,而你们两小无猜的爱情,却不能永久,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依许贞看来,这两三年来,吴昌全似乎苍老了许多。今天这身打扮,更使他浑身显得穷困和凄惶:头发蓬松,衣衫破旧,水湿的裤管搅在脚肚上,泥糊糊的胶鞋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她不由怜悯地想道:“当初就是不听我的劝告,出去找个事情做。那样好的学问。出去了,还会像这个样儿么!多可惜……”


昌全看看天,突然说道:“咳,又落起来了。”

“是么?”七姑娘仰起脸,细得像粉一样的雨珠儿洒在她发烧的面颊上。接着,雨滴就大起来了。


“哎呀!我要转去了。”七姑娘说着转身就走,她走得很快,像小跑似的。


昌全呼唤她:“躲一下再走吧。”

他追上去。绕过那片竹林,看见她站在屋檐底下躲雨,微微地喘气。昌全上前推开大门,说:“屋里坐吧。”


许贞猛然想起,这原是吴昌全的家。

她犹豫了,没有进屋。昌全一只脚踏进门口,一只脚留在门外,他望着七姑娘说道:“坐一会儿吧,喝杯开水。……呃,这两三年来,虽说我们也常见面,可从来没有说一句话。……难道你就没有一句话对我说一说么?我一直以为你有一天会说……”


七姑娘的脸色苍白了,她紧盯着自己的鞋尖。

人生有些局面,总是会永远牢牢地占据着人们的心,哪怕有时暂时把它忘记,但在另一些场合又会想起它来。


想当初那个风和日丽的春天,梨树坪里的小鸟在枝头跳跃,雪白的梨花飘落在他们肩上,一只小兔突然从他们身边跑过,昌全要去追那小兔,七姑娘突然止住他。他们眼里闪耀着纯洁的爱情的光彩,进行了这样一场意味深长的谈话——


“别逮它吧,怪可怜的。我问你句话……”

“问吧,也许我回答不上呢。”

“……呃,昌全哥,你看这梨花好看不好看?”

“好看极了,雪白一片,像十里烟波……”

“杏花呢?”

“杏花也好看,嫣红色,花蕊很长,像你的眼睫毛一样……”


“滚你的!……呃,桃花呢?”

“也不错,不过……嗨,你问这些干啥呀?”

“哎,人家都说,我比姐姐们长得好看,劝我去当演员,你看笑不笑人!”


“可是比起四姐来,我不如她。你看是不是?”


“我看不出来。”

“你真傻!……你愿意跟我好么?”

“谁说不愿意?现在不是……”

“我说的是永久的,一辈子好!”

“愿意!”

“不变心么!”

“嗯。”

“我不信!”

“你赌个咒!”

“好,我赌咒。上有天,下有地,我吴昌全将来要是变了心,雷打……”


“不不不!我不要你赌……”

那个多少还带着一点童稚的嬉戏式的初恋场面,此刻是这样清晰地浮现在七姑娘的脑际。是的,由于这个轻浮女子的主动追求,确实赢得了诚实青年吴昌全的倾心相爱。


然而,时过境迁,当她后来又主动地抛开他的时候,她却是不辞而别,既没有当面打个招呼,也未曾写一封信通知一下。想到这个不光彩的往事,七姑娘十分羞愧。说实话,她这两年已经“锻炼”得不大知道害羞了。


只是此刻,羞耻心才又回到她的灵魂里来。

她没有抬起头来,然而她感觉到了吴昌全那炽热的纯洁的目光,正期待地凝望着她。


“我现在还对你说什么呢?……我不说了,一切你都知道……”她伤心地这样回答昌全 34 49606 34 17263 0 0 6230 0 0:00:07 0:00:02 0:00:05 6229。随后,就突然奔到如麻的雨雾中去了。她埋着头,沿着泥泞的田坎小路,飞也似地跑起来。


当吴昌全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跑过两条田埂了。昌全在忙乱中抓起一顶斗笠向她追去,喊道:“等一等,戴上斗笠吧!……”


听到喊声,七姑娘奔跑得更快了。雨水淋湿了她的长发,浸湿了她的衣服,滚烫的眼泪合着冰凉的雨水从脸上流到胸前。昌全眼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通往许家院子的小路上,消失在茫茫的烟雨中。


他站住了,心里塞满了难言的惆怅。

雨,潇潇地落着,无穷无尽……


第八章寂寞

社员大会在村里小学召开。在解放前,那原是一座香烟缭绕的尼姑庵,许多年轻的妇女曾经在这里过着坟场一样寂寞的生活,那悲苦的命运这儿就不多说了。


解放以后,尼庵的大殿变成了村公所,后来经过一番改建,又变成了小学校。许茂的女儿们除了已故的大姑娘许素云——金东水的妻子以外,都在这里的一片琅琅的读书声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记忆,这似乎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现在,小齐同志正端坐在大殿上,板着面孔,严肃地望着大门口鱼贯而入的披老棉袄的庄稼人,心里却在焦急地盼望着门口立即出现那个矫健、秀气的身影。他望了很久,终于脱口叫道:“来了!快叫她过来!”


坐在侧边的郑百如向大门口一看,高声叫喊:“许琴!快上这里来!”许琴走上大殿。


“上午咋个不来开会啊?”郑百如问。

许琴瞟了一眼代理支书龙庆,只见他埋着脑壳,眼睛肿起像一对桃子,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她回答道:“屋头有事走不开。我爹病倒了。”


她没有说出七姐回来的事。说罢,沉默着,等待领受工作组齐同志的批评。哪知,齐同志对她特别的照顾,不仅没有教训她,反而露出笑脸来,说:“没得关系,你不在,我们一样的讨论。不过,申请书还是得由你自己写一个。”


停了停,他收起笑容,恢复了严肃的神态,又说:“许琴同志,请你做好思想准备,当革命斗争需要你担负起更重要的任务的时候……”


说到这里,他又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温和的笑意来,“呃,我代表工作组,向你祝贺!公社要提拔你去做社干了。考察报告都搞好了,只等颜组长回来过目。但是,我们想先解决你的组织问题……”


郑百如在一旁补充道:“许琴,你看,这个机会很好呀!你不是早就要求出去么?你七姐不止一次向我说这个事。现在正好有这个机会。——昨天,公社指示,叫我们推荐一个年轻的,高中文化水平的人到公社去工作……”


“不能从‘机会’这个角度去理解参加工作的意义。”小齐纠正郑百如的话,“革命工作嘛,上级的指示嘛。当然,还有本人的表现,工作组和支部的意见……许琴同志,你说是不是?”


太突然了!九姑娘一时竟回不过神来,只听见郑百如又接道:“当然,这也是革命的需要嘛!你晓不晓得?现在的形势,农业学大寨,抓革命,促生产,各级都要开始抓生产了!要加强农业战线的干部力量,县上分配了指标,因此,所以……”


他向许琴笑了笑,继续说:“听公社讲,还要先到县上去培训一个时候,回来就是专家了!……”


九姑娘没有听他天花乱坠地往下说,脸红筋涨地退到一旁去了。墙边上,金顺玉大娘独坐在一条板凳上,她挪挪身子,让许琴和她一块坐了。许琴把斗笠放在墙边上。


妇女们大半是拿着针线活儿前来的,任何时候,只要是人多的地方,她们总找得到谈话或玩笑的题材。由于她们的声音,才使这个场合显得有一点儿生气,要不,就跟从前的尼姑庵差不多了——因为男人们大都沉默着。


那年头,冷漠和愁容简直成了庄稼人的统一表情,或表情的基本格式,谁也说不凊是什么原因。往常遇到这样大的会议,团支书许琴算是个比较活跃的人物,她让姑娘们和小伙子们合唱歌曲,或自己带头教唱。


此刻,她却没想到她那个职责来。

如果说,今天早晨通知她去“入党”,使她感到太突然的话,那么,此刻带给她的这个消息,就更使她茫然无措。


生活在时代的雾霭中的姑娘,太可怜了!

她正当妙龄青春,正该享受学习、劳动、欢乐的权利,享受德智体健康发展的幸福;正该大声歌唱,大声欢笑,像鸟儿一样跳跃飞翔,像马儿一样驰骋在开满鲜花的原野;正该好好儿地生活。


可是,非常遗憾,生活却偏偏给她带来许多难题,使她百思而不得其解。她不懂得阶级斗争,她甚至讨厌那些满口尖锐的政治术语的同伴。她渴望安定、平和、心情舒畅地劳动以及抒情诗一般的田园生活,


她只要听到或看到那些你争我夺,相互猜忌,或伤风败俗、徇私舞弊的事情,都会感到心惊肉跳。……然而,生活却硬把那些亵渎人类的东西塞给她!这些天来,她听到看到的,太多了,多得使她那颗单纯的心快要炸裂了!


如果说,她的七姐对待生活和爱情的轻浮态度使她气愤的话,那么,有关她最为敬爱的四姐和金大哥的那个传闻,却使她对于整个人生的真、善、美的价值,都产生了怀疑,动摇了她对于葫芦坝的未来生活的信念。


早晨,人家叫她去参加党的会议,讨论她的入党问题,她觉得那样做是一种徇私舞弊,不光彩的行为,终于没有去参加。现在,人家又通知她被上调工作,是不是又因为七姐或其他什么人为她走的“后门”呢?


许琴坐在金顺玉大娘身旁,心事重重。

后来,她终于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哎,既然是上级正式调去的,这又有什么不光彩的嫌疑呢?既然家里的人变成那样不可亲近,姐妹之间再也没有什么感情,干脆趁这个机会离开家吧!……既然葫芦坝是这个样子,我们青年人还有什么前途啊,不如……”


想到这里,她忽然想起那个埋头苦干的吴昌全来了,不觉心头又乱成了一团麻。


“这件事,要不要告诉他,问问他的意见呢?”她想,“……哎呀,使不得!我咋好和他谈这个嘛?……”


昌全是她所崇拜的、私心眷恋着的人,但尽管她偷偷地钟情于他,而她凭着自己细致的心,却还未曾体察出他对自己有过一点儿倾心或超出一般同志关系的表示。


像她这样清高的女子,自尊心极强,她怎么能那样主动地把自己的个人生活方面的问题同他去商量呢?真是叫人为难啊!是啊,许琴遇到的问题,都是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几个关键性的转折点。


改变生活的方式,决定终身职业,选择终身伴侣,对于一个有文化知识的农村大姑娘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为关键的呢?有谁来替她出出主意,或给她一个明确的指示就好了。但那一个人是谁呢?……


母亲不在人世,爹那个样,给她帮不了忙。

姐姐们呢?也不顶事。昌全呢?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除此以外,在她的生活圈子内还有谁来同她商量啊?……党支部的干部龙二叔,能启示她一点什么?郑百如,根本不能相信!金大哥呢?……不行。


这时候,她想到了身边坐着的金顺玉大娘,想到颜组长:“她们能不能……”


金顺玉大娘早早地就来到了会场。她老人家虽然没有担任什么干部职务,但,她在党多年,已经成了习惯:热切关心葫芦坝各项社会工作,准时出席会议,积极提建议和意见等。


今天上午的支部大会上,关于许琴“入党”问题的提出和讨论,以及推荐许琴上公社做“农业技术辅导站副站长”的事情,金顺玉大娘已经全部知晓。依她的意见,许琴这个姑娘是棵好苗子,可以吸收入党,


但是必须严格按照入党的规矩,履行组织手续,不能这样马马虎虎,把章程搞坏了。她的这个意见,在支部会上遭到小齐同志的批驳。齐明江提醒这位党龄跟他年龄一样长的农村老大娘:“你不懂得形势在发展,革命在前进,过去那些老一套不时兴了!”


对于调许琴出去工作,金顺玉大娘没得意见,有文化的年轻人,应该出去见见世面,给党做更多的工作。老大娘确是这样想的。但心中微微感到歉然的是:现在这个风气,出外参加工作的姑娘,一般都不会找农村的庄稼人做丈夫;


那么,这个称心的儿媳妇是要不成的了。她请龙庆去向许茂提亲,龙庆至今未给她回话,金顺玉大娘在这一点上,心中不大畅快。“不,不能为我母子俩的利益,耽误九姑娘的前程。”


她遗憾地这样想着,继而又思量道:“算了,趁现在还没有公开提出亲事,干脆不提了,让它烂在我肚子里算啦。……但是,昌全呢?在哪儿还能找到配得上我家昌全的姑娘啊?”


“唉!……”大娘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

九姑娘忙问:“怎么啦?身上哪儿不舒服么?”

“哦,不……是有点儿脑壳晕……”

“冷么?”

“不,不见得冷……老九,你爹的病好一点了没有啊?”金顺玉找到了另一个谈话题目来掩饰自己怅然的心情。


“还不见好呢。”许琴回答。心里却在想着:“要不要现在就跟她商量下?她会把我调工作的事告诉昌全哥的……”


就在这时,这老少两辈妇女的目光无意中碰在一起了,都含着同样的忧郁。一刹那间的对视,像触电似的,她们急忙“脱离接触”,各自低下头来。但此刻,她们谁也不知道对方心上难言的隐衷。


吴昌全修长的身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向着小学校大门口走去的时候,会场上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小齐同志严肃地指出:“这个人一点不讲纪律性!快把他叫转来!”


有人解释说:“大概是上茅厕去……”

许琴的目光又和金顺玉大娘对视了一下,大娘对她说:“他呀!天天都盼着天晴,天晴了才好去硏究他那个什么‘霜前花’。这会儿他一定是看见雨停了吧。”


许琴“嗯”了一声。眼前立即现出了那一溜生机勃勃的麦子地和那两畦花团锦簇的豌豆苗,不由得又轻轻叹了一口气。小齐同志看了看手表,大声地对郑百如说:“清点人数,看看到齐了没有哇?三点钟都过五分了!”


郑百如站起来,沙哑的声音像破锣似地在大殿上回响:“坐好,坐好,点名啦。……一队,张家富……李万顺……林秀英……”


被叫着名字的社员闷声闷气地答应一声:“来啦。”有的只是在喉咙管“唔”一声。

这样挨个挨个叫下去,是很费时光的。小齐同志便临时改变了他事前的指示,小声对郑百如说:“算啦!叫他们各队队长数一数,记上缺席的名字报来就行了。”


于是,郑百如就停止了长声吆喝的点名,叫队长们报数。等这个议程完毕,小齐同志碰了一下龙庆的手膀子,龙庆便站起来,开始按齐明江事前布置好的意思,首先发表讲话。


他以会议主持人的身分,强调今天这个大会的各种内容及其重要意义,要求社员们遵守会场秩序,不开小会,不乱跑,不早退,妇女们不搞“三线建设”……诸如此类的话说完以后,最后才宣布:“请工作组的齐同志给我们开会啦!大家欢迎!”他带头鼓掌。


郑百如也说道:“欢迎,欢迎。”并使劲鼓起掌来。小齐同志本人也鼓了几下掌。

庄稼人不喜欢或不习惯鼓掌这种礼节,因此,稀稀落落的掌声只响了那么几下,就像被风刮跑了似的,静悄悄没有声息了。


小齐同志站起来,过于严肃的表情使脸上的肌肉都变形了。他轻轻咳嗽一声,便从“同志们!”三个字开头,念起他那长而又长的报告来了。他的报告很全面,其正确性无可非议,不仅能在葫芦坝讲,任何公社、大队都适用;


其广泛性差不多达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程度了。因为这是县上印发的统一提纲,加上他自己从报纸上剪裁的文章段落,所以就很长很全面了。光是“前言”部分就有十页,“形势”部分分国际国内共十八页;


阐述文化大革命伟大意义部分更长一点,有二十九页;阶级斗争新动向部分,农村资本主义形形色色表现部分,还要长一些;最后还有搞好远景规划的重要性,必要性及其可能性……一共八个部分。


幸好那些年纪大一点的庄稼人,大都是提着烘笼来的,要不,可麻烦了。但是,小齐同志的“前言”部分还没有讲完,会场上又起了点骚动。先是“闲话公司”女老板郑百香的声音:“来了,看!……”


接着,大多数社员就一齐向会场大门口望去。只见一个身穿蓝色半旧中式衣裳的妇女埋着头,迈着细碎的快步走了进来。这个形容憔悴的年轻妇女,吸着全体与会者的目光,当她在一个进风的窗口底下找到座位坐下来以后,人们干脆站起身来,越过别人的肩膀去看她。


小齐同志的报告显然受到了干扰,但他继续念着“前言”:“……所以说,今天这个大会,是在党中央的伟大指示鼓舞下,是在省委重要文件精神指导下,地委、县委直接关怀下,区委、公社党委具体帮助下……召开的!……”


这当儿,郑百香对她周围的人说:“看啊!那个婊子婆娘还装得满正经的样子呢!哼!……”


她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叫人们全听清了,于是“啧啧”声,慨叹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郑百如和龙庆两位大队干部连忙站起来了,打着手势,要求人们集中注意听报告。……


这一切,都被许琴看在眼里,听到耳里了,心头说不出有多悲哀。她那青春秀气的脸蛋,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她使劲咬着嘴唇,避免自己眼泪落下来,心里强忍着那种离情别绪,对自己说:“算啦,葫芦坝就是这个样子,我干脆走!离开了葫芦坝,眼不见,心不烦。出去也是干革命!”


未来的新的生活,开始对这个失望中的少女展示出新奇、迷离的色彩。她含着眼泪在心中向这个生身之地告别,祈祷着一种新的环境,一种风平浪静、欢乐幸福的生活。但不知能否如愿以偿?


大会在继续进行中。

社员们——尤其是妇女们,越听越失望。她们家里的细粮早吃光了,窖里贮藏的红苕也不多了。她们原来抱着希望,来听听上边能够拔出多少救济粮给葫芦坝,以度过那即将到来的恼人的春荒。


男人们呢,除了这个以外,还想听一听干部们对来年的生产作何打算。然而小齐同志的报告并不涉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慷慨激昂地向社员们翻来覆去地说一个意思:要是堵不住资本主义的路,就迈不开社会主义的步;他还吓唬庄稼人说:如果埋头生产不看路,将会导致亡党亡国。


过了一会儿,外面又下起雨来了。

天色麻麻黑的时候,各队都有人悄悄离开会场,他们惦念着家里的事,担心天黑以后,孩子们在家里饿着,鸡鸭不够数,等等。而小齐同志的报告还没完,八股大概才讲到四股呢。


于是,就有更多的人,说是出去“解个小手”,再也没转来。这期间,许家的三姑娘许秋云也动身走了。她刚刚出了小学校的大门,男人罗祖华就跟了上来,小声叫道:“秋云,你……这就走了么?等一等……”


三姑娘回头嗔道:“你这个人才讨厌咧!自己找不着路么?”


罗祖华哭丧着脸,没头没脑地说:“你没有看到么?今天这个架势……情形有点不妙哩!”


“啥子不妙啊?”三姐没好气地问。

“你真的不晓得呀?那些糟牙巴,当着秀云在那里,说那些淡话。我看她实在有点受不了呢!”


“哼!自作自受,活该!我不管!”

“不能不管啊!我很担心要出事哩!你看她坐在那里,脸色煞白……”


“跟我啥子相干?她自己做出的那种丑事,我还没脸呢!……我许秋云不得给她撑腰!”


“秀云是个烈性子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哎,秋云哩,她千错万错,不错都错了,总不能看着她受罪呀!你们到底是姐妹嘛。当然,自己的人犯了错误,哪能不气愤。前几天,我一听到人家说起,就恨不得把脸藏起来。


可今天看着这情形一想,就觉得秀云也太可怜!你看,郑百香那种人吼得好凶,她自己又是好人么?再说,那女人又是有名的闲话客,心又坏,嘴又毒,什么谣言都能从她嘴里放出来。我又疑心,秀云和金大哥……真能做出那样的事么?”


三姑娘杏眼圆睁,向罗祖华驳斥道:

“还是假的么?那天夜里‘闹贼’,我悄悄问过老九,老九也说是真的呢!那天赶场,不是有好几个人都亲眼看到他们在街上一路走么?……哼!我们许家姐妹的面子都让她一个人造完了,就差点没把爹气死!”


“那那那……”罗祖华困惑地望着他的妻子,“那总得设个法哇!”


“我没得办法。她做得受得,大河又没得盖盖!”“你咋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呀!”


陆续从会场溜出来的人们,看到罗祖华两口子站在树子底下拌嘴,便有几个熟人凑了过来劝解:“啥子事不能回去说啊?在这儿扯皮。”


三姑娘没好气地回答人家:“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的屁留着回家去对你婆娘放!”


“啧啧,三姐,我又没有得罪你……”

“三辣子,你好凶哟!为啥人家相欺你的亲妹子,你倒不敢言声了?”


“这就是欺软怕硬!三辣子再辣,惹得起泼妇郑百香么?”


这几句闲话,倒把三姑娘激得两眼放火光。她呼呼直喘粗气,不容自己多想想,便返身冲进会场去了。这里,人们忙对吓傻了的老实人罗祖华说:“快跟着,注意,不要打起来!”


罗祖华也跌跌碰碰跟着三姑娘返回会场去了。

“怎么样?转回去看热闹吧!”

“不,我家里还有事哩。”

三姑娘重新进了会场,穿过廊檐下的人群,登上大殿。。她两眼四处搜寻,如入无人之境。会场上不由得又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她来到后山墙,就靠墙壁坐了,这里隔着郑百香只有两三尺地面。


郑百香今天照例打扮得花里胡哨,身上洒了香水,坐在那儿嗑着瓜子。一见三辣子来者不善,便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轻蔑。三姑娘立即抓住这机会进攻了:“‘哼’啥子嘛!变猪叫么?我安心来听听母猪是咋个叫的?”


郑百香回敬道:“各人嘴巴干净点!”

“干净不干净又咋个嘛,肯信哪个打碗凉水把老娘吞了!”


“吞了不吞了,各人心头明白!”

“我心头明白得很呢!我的男人也明白,烟杆都落在床上了!”


这一句,明显地踩着郑百香的痛脚了。她脸红筋涨地回骂,于是两人就正式拉开了:“你亲妹子偷人,你明白不明白啊!”


“那还不是向你们学的嘛!”……

“咋个?不是你这骚狐狸带坏了样么?你教会了徒弟,如今师傅却来嚼徒弟的牙巴!世上的男人就准一个人去偷?你偷得完么?我看你这老娼妇有多大的能耐!……呵?哑了么?说呀!”


三姑娘居高临下,几句话就把郑百香压得抬不起头来。按郑百香的一贯战术,接下去就该是哭闹撒泼了。但是,就这样她们已经严重地干扰了会场,小齐同志没法往下讲了。他回过头问:“你们闹什么呀?”


郑百如也忙走到后面来,瞪着他的老姐子,批评道:“太不像话!不许闹!”接着又对三姑娘劝解道:“三姐,有话开完会说吧。”


许琴上前拉住她三姐,小声埋怨说:“你疯了么!人家听着才好听呢!”


很明显,今天要是换了别人,既然相信自己妹子确有见不得人的丑事,那是断然不敢去和人家闹架的。可是三姑娘不,她天不怕,地不怕,性子又很直,往往被人一激,就可以大闹一场。


但是,如果认为她找郑百香闹,是为了要给四姑娘撑腰,那就错了。从下面发生的情节可以证明这一点。当小齐同志等会场平静下来,继续念报告的时候,三姑娘站起身来,再次离开了会场。


她前面走出大门,四姑娘像个幽灵似的跟了出去。三姑娘走到那棵古老的银杏树下,四姑娘追上来了。“三姐!”四姑娘叫道,一把抓住三姐的肩膀,并把自己冰凉的面颊偎在三姐的胸前,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来到自己母亲跟前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生活在苦水中的四姑娘,本来就够苦的了。

今天走进会场以后,从人们投来的异样的目光和郑百香等几个女人不干不净的言语中,又一次意识到自己面临着一场新的迫害。整个会议进程中,她被自己羞愧和忿懑的情绪压迫得抬不起头来。


没遮没拦的窗洞里灌进来的寒风,冻得她全身发抖。人家在有声有色地描绘着一个无中生有的可怕故事:那天晚上许家院子闹贼,金东水怎样钻进了许秀云的屋子!……


对于一个正当的农村妇女,还有什么迫害能比对她名节贞操的中伤更难忍受的呢?……她想哭,哭不出来,她要喊,喊不出口,她要向众人申诉她的冤屈,可是却不知怎样开头。……


当她看到三姑娘走上大殿,和郑百香闹开以后,才感到了一点点慰藉。心想,她的三姐为她打抱不平了,到底还是自己的亲人好啊!三姑娘使劲从自己肩膀上搬开了秀云的手,轻轻将她推开,自己后退一步,冷冷地说道:“你哭啥子?迟了!”


秀云好容易才说出一句话来:“三姐,我没有那些事,我……冤枉啊!……”


罗祖华赶了出来,正碰上这个场面,不由得被秀云伤心的呼唤感动得掉泪了。向来嫉恶如仇的三姑娘也不能不为之所动。但她却依然冷冷地说道:


“你呀,你!女人家兴这样做的么?脸皮子还往哪儿放啊!爹叫你气得倒了床,姐妹们脸面全叫你丢尽。……唉,当初,耳鼓山你犟着不去,我都依了你,郑百如要求复婚,我来给你说,你却连我这点面子都不给!……


原来,你……唉,就算你想嫁给金大哥,金大哥也愿意娶你吧,你们总该明来明往,先给我们打个招呼呀!如今闹出事情来了,你做得受得,我许秋云眼睛里放不下柴棍儿!”


三姑娘斩钉截铁地说到这里,转身就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用命令的口气对罗袓华说:“走嘛!关你啥子事!”罗祖华迟疑地跟着妻子走了,一路走一路揩眼泪。


细雨绵绵。秀云被丢在银杏树下,她感到浑身无力,失魂落魄地将身子靠在湿漉漉的树干上。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夜色掩盖了葫芦坝的原野。大殿上,小齐同志的八股终于念完了。


一阵杂沓的脚步踩着泥泞,急匆匆地走了过去。又过一阵,随着两支雪亮的电筒光,从大门里最后走出两个人来。他们一路走,一路在说话。


小齐同志的声音:“今天总算把第一阶段的工作告了个段落。明天开始第二阶段了,要用大批判开路。现在不是掌握了一些点么?可以先批起来。呃,刚才那两个吵架的女人是谁啊?”


郑百如的声音:“一个叫许秋云,是许琴的三姐。一个叫郑百香,是我的姐姐。”


“哦,那就算了吧!那个金东水的材料凑得怎么样啦?除了过去那些问题外……”


“又有一个新的问题。”

“哪方面的问题?”

“作风方面的……说起都臭人!搞男女关系!”

“啊?跟谁搞?”

“跟……哎,齐同志,我才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怎么回事情?”

“跟许秀云呀!我正说要跟她复婚……”

“哎,那就不复了吧!”

“不,齐同志。要复。那件事责任全在金东水,秀云嘛,我可以原谅她……”


“呵?你的风格这样高么!”

“哎,齐同志,你还没有结过婚,你不了解,这夫妻之间,原是难解难分的呀!”


“呸!我不要了解那些资产阶级情调!……呃,老郑,你看许琴……今天这个安排,她不会不高兴吧?”


“当然高兴嘛!调出去的机会,打起灯笼火把也难找啊!”


“嘻嘻……”脚步声去远了,再也听不见他们说话。但是,这些对话却像鞭子抽来似的,把四姑娘从昏昏蒙蒙中惊醒了过来。面对葫芦坝茫茫的夜色,纷飞的雨箭,呜呜的寒风,四姑娘毅然离开银杏树下,踏着泥泞,一步一步朝前走去。


此刻,自然界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哪怕是一棵小草,一只小虫,它们都在集聚着自身一切的力量与这冬天的严寒、霪雨作最后的抗争,以使自己胜利地度过这漫长的冬季,去迎接那风和日丽的春天。


连日来凄风苦雨,葫芦坝路断人稀。坝子上的庄稼人没事都不往这儿走,耳鼓山也没有谁从这儿经过。只有金东水一家三口住的这座小草棚顶上,升起袅袅炊烟,才使得这荒漠的孤岛显出一丝儿生气。


这几天,可憋坏了两个孩子。他们不能出门,只好呆在屋子里。屋子又窄又小,他们憋得慌了,就蹲在低矮的屋檐底下,像两个成年人似的,默默地沉思着,时而抬头看看天空。


这样的日子,在幼小的心灵中留下的怅惘之情,是永远难忘的,他们将来长大了,住进高楼大厦以后,当他们凭窗远望的时候,也一定会记起这些童年生活的情景来。


他们盼望着忽然云破天开,雨住日出。

这心境,尤其数小长秀更为急迫。因为在她想来,一切美好的希望都只有等天晴以后才会实现:那时,爹爹将挑着柴上街去卖,卖了柴,爹爹不仅要买肉,还要给她扯花布衣裳;那时,她将在街上再次见到她的四娘。……


这一切,都是前几天,和四娘分别以后,金东水对小长秀许下的愿。老金成天读书,从早晨直到深夜。他几乎完全改变了一个庄稼人的生活方式,仿佛他不是葫芦坝上的倒霉庄稼汉,而是一个“学者”似的。


这看来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但是,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越来越多的庄稼人已经认识到:美好、富裕、幸福的生活,是等不来、盼不来的,要干,才干得来!


“革命”不是挂在嘴上的,哪怕你说得嘴巴出血也不顶用,得看你是不是多打粮食,增加收入,使庄稼人得到实惠。各种各样的“精神刺激法”都已试验过,对于庄稼人来说,实践证明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金东水做党的工作,有过顺利的时候,也有过坷坷坎坎。他不想去追究个人的恩怨,他只怪自己没本事。现在,他拼命地学习生产建设的本领,为的是弥补过去的损失。这个当过兵的庄稼人,太顽强了!


他不相信葫芦坝的生活会永远这样乱纷纷下去,他什么时候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站在革命队伍外边的人。虽然人家不叫他去开会,把他冷在一旁。看到郑百如的所作所为,金东水觉得自己道德上的力量超过他。


开社员大会,郑百如不让队长通知金东水参加,完全把他抛在革命队伍的行列以外了。他当然不知道人家正在打他的主意啰。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丝毫不影响金东水把自己的全副精力放在葫芦坝未来蓝图的筹划上。


这会儿,他面前这本《小型水利电站设计》,把他的心思完全钩住了。老金手不释卷,一个劲儿钻书本子,可就把长生娃子苦了。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子,自从母亲死后,不知不觉之中变得成熟了。过早的成熟当然与他的年龄很不相称,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此刻,长生娃正在灶下烧火,柏树枝柴是湿的,燃一阵熄一阵,冒起滚滚浓烟,而长生娃的小嘴对着灶门,吹啊,吹啊,一脸通红,眼泪花花都给柴烟熏出来了,还一个劲地吹。小屋里烟雾弥漫,长秀捂着眼睛直喊:“烟烟烟,飘那边。烟烟烟,飘那边……”


老金终于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望了望任劳任怨的长生娃,不由得心里一动,说道:“别吹了,让我来烧吧。”


“不,你要看书……”长生娃揉着眼睛,懂事地说,“马上就燃起来,你别管吧。”


小长秀从床上跳下来,自告奋勇对长生娃说道:“哥哥,我来帮你吹!”


长生娃忙制止她:“不要来,不要来……”

他双手握着火钳,往灶门里使劲儿一捅,柏树柴发出一阵啪啪的爆裂声,终于“轰”的一下子燃烧起来了,红红的火光映着长生娃那抹着几道黑灰的小脸,他脸上挂着胜利的微笑。老金望着这个情景,又爱,又怜,又不免有点心酸!


要是妻子还活着,孩子不会遭此折磨,这个家庭也不是如此境况吧?老金掩上书本,跨到灶前去代替长生娃烧火。他顺手将一个柏枝把儿放进灶门,立即,火光又熄了,代之而起的又是啪啪的爆裂声和滚滚的浓烟。


他嘟着嘴去吹,不顶用,长生娃也凑过来吹,小长秀忙挤到他们父子二人中间,呼呼地往灶门里吹气。三个人都吹,到底还是给吹燃了,火光映出来,兄妹二人笑了,老金也笑了。


然而,老金却怎么也止不住自己刚才撩开了的思绪,他又怀念起自己那已故的贤淑妻子来了。他想:孩子太小了,他们不应该这样幼小就没有了母亲,他们的娘,过早地离开这个家庭,太叫人遗憾!


但是,孩子们失去了的母爱,什么时候还能回来,还能补偿么?……四十岁这个年龄,是人的一生中复杂而又富于诗意的年岁。当金东水跨过这一微妙的年岁时,过往的记忆、未来的途程,都是十分清晰的。


壮志未酬,而容颜渐老,未曾磨灭的青春的力量,与初见的白发,是那样尖锐地矛盾着。……一个庄户人家,屋里没有一个女人,本来就有许多的难处。老金呢,他和我们所有的人一样,需要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幼小的孩子需要一个慈爱的母亲,他需要一个贤淑的妻子,一个志同道合的亲人。这,当然不是为了烧锅做饭生娃娃啰!


忙碌了好一阵,当他们的晚饭煮熟的时候,天已黑下来了。一盏风雨灯挂在屋梁上,把小屋里简陋的陈设照得亮堂堂的。但是床铺、方桌、几条板凳,以及锅灶、瓦缸,这些东西没有一件是属于老金自己的。


火灾以后,他是一无所有了,全是龙庆、金顺玉大娘这些同志、亲朋给他借来,以维持起码的家庭生活。要不然,他金东水就只能带着病妻和孩子蹲到别人的屋檐底下去,要不就拖儿带女,背井离乡,去参加活跃在铁路沿线的那些逃荒的队伍。……


不!他想也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葫芦坝,在这儿倒下去,还得在这儿爬起来,葫芦坝未来的美丽图画还揣在这个下台支书的心头呢!他还准备着要干一番事业呢!


他那开花开朵的蓝布棉袄里头,裹着一颗热烈跳动的心,不管眼下日子过得如何窘迫,他的外貌却总是显得不卑不亢,他的精神总是饱满的。给孩子们一人添上一碗稀饭,把小长秀抱上高板凳,老金自己盛了一海碗红苕,一家人就热热闹闹地吃起来了。


方桌中央放着泡萝卜。小长秀问她爹:“明天……要买肉肉回来‘欺’(吃)么?”


老金肯定地点头:“对!明天,一定买!”

小长秀欣然地笑出声来。她拍着手,对她的哥哥说:“明天‘欺’肉,明天‘欺’肉……”


长生娃知道,因为落雨,明天不可能有肉吃。但这个过早懂事的孩子也知道怎样安慰他的妹妹,他说:“对,对,明天吃,明天吃。”


小长秀突然又问她爹:“明天赶街街,四娘还在那儿等我么?”


老金没有回答。在这件事情上,他不想对孩子说假话。长生娃停下筷子,忧郁地盯着父亲那犹疑不定的眼神。但是,小长秀偏着个小脑袋,望着她爹爹,那模样很是固执,不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小姑娘决不依的。


这可真把老金难住了。一会,他笑道:“乖女子,快吃饭啊,一会冷了。”


长秀却娇嗔地摇着头。真是笑话!

四姨子怎么会在街上等他们呢?不会的。但是,要如实告诉孩子说四娘不在街上等她,那么,她立即就会摔了筷子哭闹一场的。这可怎么办呢?生活曾经给金东水提出过若干有关人生的重大问题。


那些问题没有把老金难住。可是,小姑娘提出来的这个小小问题,他却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了。长生娃见他不说话,便代他安抚小妹妹说:“秀,别闹了,快吃饭吧,明天,四娘在街上等你哩!”


“呵”小妹妹向小哥哥转过脸来,不无怀疑地望着他,“你不晓得,你不晓得……”


长生娃扯谎说:“我晓得,四娘一定要等你的,她亲口对我说的!”


小长秀偏着头,似乎动开脑筋了。

长生娃忙补充道:“你想嘛!四娘那样爱她的小长秀,她能不在街上等么?……她要抱着你去买肉,还要给你扯花布呢!”


这一说,长秀终于相信了。

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暖和的花小袄,这是四娘给她缝的。她肯定地点点头,表示对哥哥的话毫不怀疑。那种新的、撩人的思绪,此刻又在烦恼着金东水了。他的脸色阴沉下来。这顿饭吃得并不快活。


胃口向来很好,一顿能吃三海碗红苕的老金,才吃了一碗就再不想添了。而两个孩子却在不停地唠叨着,孩子谈话的题目又总是与他们的四娘有关。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小屋门口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最先听到这声响的是长生娃。这娃娃警惕性向来很高的。他用眼神制止小妹妹的噜苏,对他爹说:“有两个人到门外头来了。”


果然,推开虚掩着的屋门,两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一前一后跨了进来。

太突然了!金东水无法掩饰自己的惊愕,他显得有点窘,慢慢地站起身来迎接两位女客人。


走在前面的是许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首先招呼她的大姐夫,她默默地卸下斗笠和蓑衣,就在小长秀身边坐了,摸了摸小侄女的脸蛋。后面一位是工作组组长颜少春。


颜组长曾经两次到这小屋门前来,两次都遇到主人不在家。这几天,她在区委和公社参加会议,又听到不少关于金东水的事情,特别是,她把从龙庆手上拿到的那份金东水写的计划书介绍出去以后,


区、社两级的不少同志都表示了极大的兴趣。这样,就使她更急于想见一见这个被迫离职的支书。所以,天黑时,她刚回到葫芦坝许家院子,遇着老九散会回家,便叫九姑娘陪她前来访问老金。


她们冒着纷纷细雨,踩着泥泞的小路走来。

老九捏亮手电筒在前引路,这个姑娘,平时每当提到“金大哥”,就会滔滔不绝地表示崇敬和同情的,今晚却不声不响。颜组长问她一句,她才回答一句,弄得颜少春很费解。


不过,由于想见金东水心切,颜少春也没有多去过问九姑娘心头为什么那般不高兴。颜少春卸下蓑衣斗笠,在床沿上坐下以后,开门见山说道:“金东水同志,打搅你了。没想到我们两个这么晚还来打搅你吧?”


她向两个孩子仔细看了看,忽然想起初来葫芦坝那天,在柳溪河桥头看到的那个情景来了。她笑着对老金说:“其实,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那天下午,在桥头上,这个小女孩吵嚷要你给她摘花。那时,我们就会过面了。还记得吧?”


金东水回想了一下,终于记起来,于是他的神情也不再怎么紧张了,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回答道:“这小娃娃,调皮得很,她要什么,就得给什么,我总是拗不过的……”


倒是长生娃懂事,他望着许琴认真地问道:“么姨娘,你们吃了晚饭没有啊?没有吃吧!”


九姑娘说:“吃过了。”

颜少春却打断老九的话,慈爱地望着长生娃,说:“还有饭么?给我们一个添一碗来吧,真有点饿了呢!”


“有!还有!”长生娃兴高采烈地回答。他看了父亲一眼,又说:“柜子还有挂面呢。我给你们煮。”


颜少春忙说:“不不,我们不吃挂面,红苕就挺好吃的。”


长生娃觉得既是稀客,就该煮挂面,因为在他们家的食谱里,挂面已经是最高级的饮食了;两把挂面存留在柜子里好几个月,还舍不得煮来吃呢。——这一令人心酸的情形,颜少春完全能够体会得出来,她抓住长生娃的手,说:“今晚上不吃你的挂面了,以后一定来吃。”


“以后?啥子时候啊?”长生娃天真地问。

“我说以后,就以后吧。或者明年这个时候,怎么样?哈哈……”


颜少春和九姑娘吃起红苕稀饭来了,泡萝卜在她们口里咬得脆响。一边吃,颜少春从怀里取出一沓纸来,放在桌上,这是老金交给龙庆的那份规划。


“你这个远景规划,我很仔细地看过了。很有意思,了不起啊!这次区委会上,大家对葫芦坝这个因地制宜的规划,反映很强烈,真亏你想得到啊!把这葫芦颈挖开,让柳溪河从这儿流,利用河水的落差,修一个小型电站。……


你打算把围绕葫芦坝的河床全都填土造地么?那样,会增加不少耕地,可是,一点儿河道都不留下,要是夏天洪水下来,靠这个新的河道,流得赢么?大家给你建议,最好是在原河床里留下一条排洪沟,


那样,也不至于少造多少耕地啊。……灌溉的问题,有了电就好办,可以扩大葫芦颈上这个提水站。建小型水电站,那可是要花一笔钱的啊,你的计划上没有把这个写清楚,你们大队能够凑得出多大一笔钱呀?”


颜少春说得很慢。到这里,她放下碗筷沉思地望着金东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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