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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猫城记5

2018-01-29 文学家

太阳已落了,一片极美的明霞在余光里染红了半天。下面一线薄雾,映出地上的惨寂,更显出天上的光荣。微风吹着我的胸与背,连声犬吠也听不到,原始的世界大概也比这里热闹一些吧,虽然这是座大城!


我的眼泪整串的往下流了。

到了小蝎的住处。进到我的屋中,在黑影中坐着一个人,虽然我看不清他是谁,但是我看得出他不是小蝎,他的身量比小蝎高着许多。


“谁?”他高声的问了声。

由他的声音我断定了,他不是个平常的猫人,平常的猫人就没有敢这样理直气壮的发问的。


“我是地球上来的那个人。”我回答。

“噢,地球先生,坐下!”他的口气有点命令式的,可是爽直使人不至于难堪。


“你是谁?”我也不客气的问,坐在他的旁边。因为离他很近,我可以看出他不但身量高,而且是很宽。脸上的毛特别的长,似乎把耳鼻口等都遮住,只在这团毛中露着两个极亮的眼睛,象鸟巢里的两个发亮的卵。

“我是大鹰,”他说:“人们叫我大鹰,并不是我的真名字。大鹰?因为人们怕我,所以送给我这个名号。好人,在我们的国内,是可怕的,可恶的,因此——大鹰!”


我看了看天上,黑上来了,只有一片红云,象朵孤独的大花,恰好在大鹰的头上。我呆了,想不起问什么好,只看着那朵孤云,心中想着刚才那片光荣的晚霞。


“白天我不敢出来,所以我晚上来找小蝎。”他自动的说。“为什么白天不?”我似乎只听见那前半句,就这么重了一下。


“没有一个人,除了小蝎,不是我的敌人,我为什么白天出来找不自在呢?我并不住在城里,我住在山上,昨天走了一夜,今天藏了一天,现在才到了城里。你有吃食没有?已经饿了一整天。”


“我只有迷叶。”

“不,饿死也好,迷叶是不能动的!”他说。

有骨气的猫人,这是在我经验中的第一位。我喊迷,想叫她设法。迷在家呢,但是不肯过来。


“不必了,她们女人也全怕我。饿一两天不算什么,死已在目前,还怕饿?”


“外国打进来了?”我想起这句话。

“是的,所以我来找小蝎。”他的眼更亮了。

“小蝎太悲观,太浪漫。”我本不应当这样批评我的好友,可是爽直可以掩过我的罪过。


“因他聪明,所以 27 51899 27 14446 0 0 3713 0 0:00:13 0:00:03 0:00:10 3713观。第二样,太什么?

不懂你的意思。不论怎么着吧,设若我要找个与我一同死去的,我只能找他。悲观人是怕活着,不怕去死。我们的人民全很快乐的活着,饿成两张皮也还快乐,因为他们天生的不会悲观,或者说天生来的没有脑子。只有小蝎会悲观,所以他是第二个好人,假如我是第一个。”


“你也悲观?”我虽然以为他太骄傲,可是我不敢怀疑他的智慧。


“我?不!因为不悲观,所以大家怕我恨我;

假如能和小蝎学,我还不至被赶入山里去。小蝎与我的差别只在这一点上。他厌恶这些没脑子没人格的人,可是不敢十分得罪他们。我不厌恶他们,而想把他们的脑子打明白过来,叫他们知道他们还不大象人,所以得罪了他们。真遇到大危险了,小蝎是与我一样不怕死的。”


“你先前也是作政治的?”我问。

“是。先从我个人的行为说起:我反对吃迷叶,反对玩妓女,反对多娶老婆。我也劝人不吃迷叶,不玩妓女,不多娶老婆。这样,新人旧人全叫我得罪尽了。你要知道,地球先生,凡是一个愿自己多受些苦,或求些学问的,在我们的人民看,便是假冒为善。


我自己走路,不叫七个人抬着我走,好,他们决不看你的甘心受苦,更不要说和你学一学,他们会很巧妙的给你加上‘假冒为善”!作政客的口口声声是经济这个,政治那个;作学生的是口口声声这个主义,那个夫司基;


及至你一考问他们,他们全白瞪眼;及至你自己真用心去研究,得,假冒为善。平民呢,你要给他一个国魂,他笑一笑;你要说,少吃迷叶,他瞪你一眼,说你假冒为善。


上自皇上,下至平民,都承认作坏事是人生大道,作好事与受苦是假冒为善,所以人人想杀了我,以除去他们所谓的假冒为善。在政治上,我以为无论哪个政治主张,必须由经济问题入手,无论哪种政治改革,必须具有改革的真诚。


可是我们的政治家就没有一个懂得经济问题的,就没有一个真诚的,他们始终以政治为一种把戏,你耍我一下,我挤你一下。于是人人谈政治,而始终没有政治,人人谈经济,而农工已完全破产。


在这种情形之下,有一个人,象我自己,打算以知识及人格为作政治的基础——假冒为善!不加我以假冒为善的罪状,他们便须承认他们自己不对,承认自己不对是建设的批评,没人懂。


在许多年前,政治的颓败是经济制度不良的结果;现在,已无经济问题可言,打算恢复猫国的尊荣,应以人格为主;可是,人格一旦失去,想再恢复,比使死人复活的希望一样的微小。


在最近的几十年中,我们的政治变动太多了,变动一次,人格的价值低落一次,坏的必得胜,所以现在都希望得最后的胜利,那就是说,看谁最坏。我来谈人格,这个字刚一出口便招人唾我一脸吐沫。


主义在外国全是好的,到了我们手里全变成坏的,无知与无人格使天粮变成迷叶!可是,我还是不悲观,我的良心比我,比太阳,比一切,都大!我不自杀,我不怕反对,遇上有我能尽力的地方,我还是干一下。明知无益,可是我的良心,刚才说过,比我的生命大得多。”


大鹰不言语了,我只听着他的粗声喘气。

我不是英雄崇拜者,可是我不能不钦佩他;他是个被万人唾骂的,这样的人不是立在浮浅的崇拜心理上的英雄,而是个替一切猫人雪耻的牺牲者,他是个教主。小蝎回来了。他向来没这么晚回来过,这一定是有特别的事故。


“我来了!”大鹰立起来,扑过小蝎去。

“来得好!”小蝎抱住大鹰。二人痛哭起来。

我知道事情是极严重了,虽然我不明白其中的底细。“但是,”小蝎说,他似乎知道大鹰已经明白一切,所以从半中腰里说起:“你来并没有多少用处。”


“我知道,不但没用,反有碍于你的工作,但是我不能不来;死的机会到了。”大鹰说。两个人都坐下了。


“你怎么死?”小蝎问。

“死在战场的虚荣,我只好让给你。我愿不光荣的死,可是死得并非全无作用。你已有了多少人?”


“不多。父亲的兵,没打全退下来了。别人的兵也预备退,只有大蝇的人或者可以听我调遣;可是,他们如果听到你在这里,这‘或者’便无望了。”


“我知道,”大鹰极镇静的说:“你能不能把你父亲的兵拿过来?”


第九章

“没有多少希望。”

“假如你杀一两个军官,示威一下呢?”

“我父亲的军权并没交给我。”

“假如你造些谣,说:我有许多兵,而不受你的调遣——”


“那可以,虽然你没有一个兵,可是我说你有十万人,也有人相信。还怎样?”


“杀了我,把我的头悬在街上,给不受你调遣的兵将下个警告,怎样?”


“方法不错,只是我还得造谣,说我父亲已经把军权让给我。”


“也只好造谣,敌人已经快到了,能多得一个兵便多得一个。好吧,朋友,我去自尽吧,省得你不好下手杀我。”


大鹰抱住了小蝎,可是谁也没哭。

“等等!”我的声音已经岔了。

“等等!你们二位这样作,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没有好处。”大鹰还是非常镇静:

“一点好处也没有。敌人的兵多,器械好,出我们全国的力量也未必战胜。可是,万一我们俩的工作有些影响呢,也许就是猫国的一大转机。敌人是已经料到,我们决不敢,也不肯,抵抗;


我们俩,假如没有别的好处,至少给敌人这种轻视我们一些惩戒。假如没人响应我们呢,那就很简单了:猫国该亡,我们俩该死,无所谓牺牲,无所谓光荣,活着没作亡国的事,死了免作亡国奴,良心是大于生命的,如是而已。再见,地球先生。”


“大鹰,”小蝎叫住他,“四十片迷叶可以死得舒服些。”


“也好,”大鹰笑了:“活着为不吃迷叶,被人指为假冒为善;死时为吃迷叶,好为人们证实我是假冒为善,生命是多么曲折的东西!好吧,叫迷拿迷叶来。我也不用到外边去了,你们看着我断气吧。死时有朋友在面前到底觉得多些人味。”迷把迷叶拿来,转身就走了。


大鹰一片一片的嚼食,似乎不愿再说什么。

“你的儿子呢?”小蝎问,问完似乎又后悔了,“噢,我不应当问这个!”


“没关系,”大鹰低声的说:“国家将亡,还顾得儿子!”他继续的吃,渐渐的嚼得很慢了,大概嘴已麻木过去。


“我要睡了,”他极慢的说。说完倒在地上。

待了半天,我摸了摸他的手,还很温软。他极低微的说了声:“谢谢!”这是他的末一句话。虽然一直到夜半他还未曾断气,可是没再发一语。


大鹰的死——我不愿用“牺牲”,因为他自己不以英雄自居——对他所希望的作用是否实现,和,假如实现,到了什么程度,一时还不能知道。我所知道的是:他的头确是悬挂起来,“看头去”成为猫城中一时最流行的三个字。


我没肯看那人头,可是细心的看了看参观人头的大众。小蝎已不易见到,他忙得连迷也不顾得招呼了,我只好到街上去看看。城中依然很热闹,不,我应当说更热闹:有大鹰的头可以看,这总比大家争看地上的一粒石子更有趣了。


在我到了悬人头之处以前,听说,已经挤死了三位老人两个女子。猫人的为满足视官而牺牲是很可佩服的。看的人们并不批评与讨论,除了拥挤与互骂似乎别无作用。


没有人问:这是谁?为什么死?没有。

我只听见些,脸上的毛很长。眼睛闭上了。只有头,没身子,可惜!设若大鹰的死只惹起这么几句评断,他无论怎说是死对了;和这么群人一同活着有什么味儿呢。


离开这群人,我向皇宫走去,那里一定有些值得看的,我想。路上真难走。音乐继续不断的吹打,过了一队又一队,人们似乎看不过来了,又顾着细看人头,又舍不得音乐队,大家东撞撞西跑跑,似乎很不满意只长着两个眼睛。


由他们的喊叫,我听出来,这些乐队都是结婚的迎娶前导。人太多,我只能听见吹打,看不见新娘子是坐轿,还是被七个人抬着。我也无意去看,我倒是要问问,为什么大难当头反这么急于结婚呢?


没地方去问;猫人是不和外国人讲话的。

回去找迷。她正在屋里哭呢,见了我似乎更委屈了,哭得已说不出话。我劝了她半天,她才住声,说:“他走了,打战去了,怎么好!”


“他还回来呢,”我虽然是扯谎,可是也真希望小蝎回来,“我还要跟他一同去呢。他一定回来,我好和他一同走。”


“真的?”她带着泪笑了。

“真的。你跟我出去吧,省得一个人在这儿哭。”


“我没哭,”迷擦了擦眼,扑上点白粉,和我一同出来。“为什么现在这么多结婚的呢?”我问。


假如能安慰一个女子,使她暂时不哭,是件功绩,我只好以此原谅我的自私;我几乎全没为迷设想——小蝎战死不是似乎已无疑了么——只顾满足我的好奇心。到如今我还觉得对不起她。


“每次有乱事,大家便赶快结婚,省得女的被兵丁给毁坏了。”迷说。


“可是何必还这样热闹的办呢?”

我心中是专想着战争与灭亡。

“要结婚就得热闹,乱事是几天就完的,婚事是终身的。”到底还是猫人对生命的解释比我高明。她继续着说:“咱们看戏去吧。”


她信了我的谎话以后便忘了一切悲苦:“今天外务部部长娶儿媳妇,在街上唱戏。你还没看过戏?”


我确是还没看过猫人的戏剧,可是我以为去杀了在这种境况下还要唱戏的外务部长是比看戏更有意义。虽然这么想,我到底不是去杀人的人,因此也就不妨先去看戏。近来我的辩证法已有些猫化了。


外务部长的家外站满了兵。

戏已开台,可是平民们不得上前;往前一挤,头上便啪的一声挨一大棍。猫兵确是会打——打自家的人。


迷是可以挤进去的,兵们自然也不敢打我,可是我不愿进前去看,因为唱和吹打的声音在远处就觉着难听,离近了还不定怎样刺耳呢。听了半天,只听到乱喊乱响,不客气的说,我对猫戏不能欣赏。


“你们没有比这再安美雅趣一点的戏吗?”我问迷。


“我记得小时候看过外国戏,比这个雅趣。可是后来因为没人懂那种戏,就没人演唱了。外务部长他自己就是提倡外国戏的,可是后来听一个人——一个外国人——说,我们的戏顶有价值,于是他就又提倡旧戏了。”


“将来再有个人——一个外国人——告诉他,还是外国戏有价值呢?”


“那也不见得他再提倡外国戏。

外国戏确是好,可是深奥。他提倡外国戏的时候未必真明白它的深妙处,所以一听人说,我们的戏好,他便立刻回过头来。他根本不明白戏剧,可是愿得个提倡戏剧的美名,那么,提倡旧戏是又容易,又能得一般人的爱戴,一举两得,为什么不这样干呢。


我们有许多事是这样,新的一露头就完事,旧的因而更发达;真能明白新的是不容易的事,我们也就不多费那份精神。”


迷是受了小蝎的传染,我猜,这决不会是她自己的意见;虽然她这么说,可是随说随往前挤。我自然不便再钉问她。又看了会儿,我实在受不住了。


“咱们走吧?”我说。

迷似乎不愿走,可是并没坚执,大概因为说了那片话,不走有些不好意思。我要到皇宫那边看看,迷也没反对。


皇宫是猫城里最大的建筑,可不是最美的。

今天宫前特别的难看:墙外是兵,墙上是兵,没有一处没有兵。这还不算,墙上堆满了烂泥,墙下的沟渠填满了臭水。我不明白这烂泥臭水有什么作用,问迷。


“外国人爱干净,”迷说,“所以每逢听到外国人要打我们来,皇宫外便堆上泥,放上臭水;这样,即使敌人到了这里,也不能立刻进去,因为他们怕脏。”


我连笑都笑不上来了!

墙头上露出几个人头来。待了好大半天,他们爬上来,全骑在墙上了。迷似乎很兴奋:“上谕!上谕!”


“哪儿呢?”我问。

“等着!”

等了多大工夫,腿知道;我站不住了。

又等了许久,墙上的人系下一块石头来,上面写着白字。迷的眼力好,一边看一边“哟”。


“到底什么事?”我有些着急。

“迁都!迁都!皇上搬家!坏了,坏了!他不在这里,我可怎办呢!”迷是真急了。本来,小蝎不在此地,叫她怎办呢!


我正要安慰她,墙上又下来一块石板。

“快看!迷!”

“军民人等不准随意迁移,只有皇上和官员搬家。”她念给我听。


我很佩服这位皇上,只希望他走在半路上一交跌死。可是迷反倒喜欢了:“还好,大家都不走,我就不害怕了!”


我心里说,大家怎能不走呢,官们走了,大家在此地哪里得迷叶吃呢。正这么想,墙上又下来一块上谕。迷又读给我听:


“从今以后,不许再称皇上为‘万哄之主’。

大难临头,全国人民应一心一德,应称皇上为‘一哄之主’。”迷加了一句:“不哄敢情就好了!”


然后往下念:“凡我军民应一致抵抗,不得因私误国!”


我加上了一句:“那么,皇上为什么先逃跑呢?”


我们又等了半天,墙上的人爬下去,大概是没有上谕了。迷要回去,看看小蝎回来没有。我打算去看看政府各机关,就是进不去,也许能在外边看见一些命令。我与她分手,她往东,我往西。


东边还是那么热闹,娶亲的唱戏的音乐远射着刺耳的噪杂。西边很清静,虽然下了极重要的谕旨,可是没有多少人来看,好象看结婚的是天下第一件要事。我特别注意外务部。可是衙门外没有一个人。


等了半天,不见一个人出来。是的,部长家里办喜事,当然没人来办公;特别是在这外交吃紧的时节。不过, 41 51899 41 21646 0 0 4301 0 0:00:12 0:00:05 0:00:07 4302人有没有外交,还是个问题,虽然有这么个外务部。没人,我要不客气了,进去看看。里面真没有人。


屋子也并没关着。我可以自由参观了。

屋子里什么也没有,除了堆着一些大石板,石板上都刻着“抗议”。我明白了:所谓外交者一定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便送去一块“抗议”,外交官便是抗议专家。我想找到些外国给猫人的公文;找不到。


大概对猫人的“抗议”,人家是永远置之不理的。也别说,这样的外交确是简单省事。不用再看别的衙门了,外务部既是这么简单,别的衙门里还许连块象“抗议”的石头也没有呢。


出来还往西走,衙门真多:妓女部,迷叶所,留洋部,抵制外货局,肉菜厅,孤儿公卖局……这不过是几个我以为特别有趣的名字,我看不懂的还多着呢。除了闲着便是作官,当然得多设一些衙门;我以为多,恐怕猫人还以为不够呢。


一直往西走。这是我第一次走到西头。

想到外国城去看看,不,还是回去看看小蝎回来没有。我改由街的那一边往回走。没遇上多少学生,大概都看人头与听戏去了。


可是,走了半天,遇见一群学生,都在地上跪着,面前摆着一大块石头,上边写着几个白字:“马祖大仙之神位”。我知道,过去一问,他们准跑得一干二净;我轻轻的溜到后边,也下跪,听他们讲些什么。


最前面的立起来一个,站在石头前面向大家喊:“马祖主义万岁!大家夫司基万岁!扑罗普落扑拉扑万岁!”


大家也随着喊。喊过之后,那个人开始对大家说话,大家都坐在地上。他说:“我们要打倒大神,专信马祖大仙!我们要打倒家长,打倒教员,恢复我们的自由!我们要打倒皇上,实行大家夫司基!


我们欢迎侵伐我们的外国人,他们是扑罗普落扑拉扑!我们现在就去捉皇上,把他献给我们的外国同志!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马上就要走。捉到了皇上,然后把家长教员杀尽,杀尽!


杀尽他们,迷叶全是我们的,女子都是我们的,人民也都是我们的,作我们的奴隶!大家夫司基是我们的,马祖大仙说过:扑罗普落扑拉扑是地冬地冬的呀呀者的上层下层花拉拉!我们现在就到皇宫去!”


大家并没动。

“我们现在就走!”大家还是不动。

“好不好大家先回家杀爸爸?”

有一位建议:“皇宫的兵太多,不要吃眼前亏!”


大家开始要往起站。

“坐下!那么,先回家杀爸爸?”

大家彼此问答起来。

“杀了爸爸,谁给迷叶吃?”有一位这样问。

“正是因为把迷叶都拿到手才杀爸爸!”有一位回答。


“现在我们的主张已不一致,可以分头去作:杀皇上派的去杀皇上,杀爸爸派的去杀爸爸。”又是一个建议。


“但是马祖大仙只说过杀皇上的观识大加油,没有说过杀爸爸——”


“反革命!”

“杀了那错解马祖大仙的神言的!”

我以为这是快打起来了。待了半天,谁也没动手,可是乱得不可开交。慢慢的一群分为若干小群,全向马祖大仙的神位立着嚷。又待了半天,一个人一组了,依旧向着石头嚷。嚷来嚷去,大家嚷得没力气了,努着最后的力量向石头喊了声:“马祖大仙万岁!”各自散去。


什么把戏呢?

对猫人我不愿再下什么批评;批评一块石头不能使它成为美妙的雕刻。凡是能原谅的地方便加倍的原谅;无可原谅的地方只好归罪于他们国的风水不大好。


我去等小蝎,希望和他一同到前线上去看看。对火星上各国彼此间的关系,我差不多完全不晓得。问迷,她只知道外国的粉比猫人造得更细更白,此外,一问一个摇头。


摇头之后便反攻:“他怎还不回来呢?!”

我不能回答这个,可是我愿为全世界的妇女祷告:世界上永不再发生战争!


等了一天,他还没回来。迷更慌了。

猫城的作官的全走净了,白天街上也不那么热闹了,虽然还有不少参观大鹰的人头的。打听消息是不可能的事;没人晓得国事,虽然“国”字在这里用得特别的起劲:迷叶是国食,大鹰是国贼,沟里的臭泥是国泥……


有心到外国城去探问,又怕小蝎在这个当儿回来。迷是死跟着我,口口声声:“咱们也跑吧?人家都跑了!花也跑了!”


我只有摇头,说道不出来什么。

又过了一天,他回来了。他脸上永远带着的那点无聊而快活的神气完全不见了。迷喜欢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带着眼泪盯着他的脸。我容他休息了半天才敢问:“怎样了?”


“没希望!”他叹了口气。

迷看我一眼,看他一眼,蓄足了力量把句早就要说而不敢说的话挤出来:“你还走不走?”


小蝎没看着她,摇了摇头。

我不敢再问了,假如小蝎说谎呢,我何必因追问而把实话套出来,使迷伤心呢!自然迷也不见得就看不出来小蝎是否骗她。


休息了半天,他说去看他的父亲。

迷一声不出,可是似乎下了决心跟着他。小蝎有些转磨;他的谎已露出一大半来了。我要帮助他骗迷,但是她的眼神使我退缩回来。小蝎还在屋里转,迷真闷不住了:“你上哪里我上哪里!”随着流下泪来。


小蝎低着头,似乎想了半天:“也好吧!”

我该说话了:“我也去!”

当然不是去看大蝎。我们往西走,一路上遇见的人都是往东的,连军队也往东走。


“为什么敌人在西边而军队往东呢?”我不由的问出来。


“因为东边平安!”

小蝎咬牙的声音比话响得多。我们遇见了许多学者,新旧派分团往东走,脸上带着非常高兴的神气。


有几位过来招呼小蝎:“我们到东边去见皇帝!开御前学者会议!救国是大家的事,主意可是得由学者出,学者!前线上到底有多少兵?敌人是不是要占领猫城?假如他们有意攻猫城,我们当然劝告皇帝再往东迁移,当然的!光荣的皇上,不忘记了学者!光荣的学者,要尽忠于皇帝!”


小蝎一声没出。学者被皇上召见的光荣充满,毫不觉得小蝎的不语是失礼的。这群学者过去,小蝎被另一群给围上;这一群人的脸上好象都是刚死了父亲,神气一百二十分的难看:


“帮帮我们!大人!为什么皇上召集学者会议而没有我们?我们的学问可比那群东西的低?我们的名望可比那群东西的小?我们是必须去的,不然,还有谁再称我们为学者?大人,求你托托人情,把我们也加入学者会议!”


小蝎还是一语没发。学者们急了:“大人要是不管,可别怪我们批评政府,叫大家脸上无光!”小蝎拉着迷就走,学者都放声哭起来。


第十章

又来了军队,兵丁的脖子上全拴着一圈红绳。

我一向没见过这样的军队,又不好意思问小蝎,我知道他已经快被那群学者气死了。小蝎看出我的心意来,他忽然疯了似的狂笑:


“你不晓得这样的是什么军队?这就是国家夫司基军。别国有过这样的组织,脖子上都带红绳作标帜。国家夫司基军,在别国,是极端的爱国,有国家没个人。一个褊狭而热烈的夫司基。


我们的红绳军,你现在看见了,也往平安地方调动呢,大概因为太爱国了,所以没法不先谋自己的安全,以免爱国军的解体。被敌人杀了还怎能再爱国呢?你得想到这一层!”


小蝎又狂笑起来,我有点怕他真是疯了。

我不敢再说什么,只一边走一边看那红绳军。在军队的中心有个坐在十几个兵士头上的人,他项上的红绳特别的粗。小蝎看了他一眼,低声向我说:


“他就是红绳军的首领!他想把政府一切的权柄全拿在他一人手里,因为别国有因这么办而强胜起来的。现在他还没得到一切政权,可是他比一切人全厉害——我所谓的厉害便是狡猾。我知道他这是去收拾皇上,实行独揽大权的计划,我知道!”


“也许那么着猫国可以有点希望?”我问。

“狡猾是可以得政权,不见得就能强国,因为他以他的志愿为中心,国家两个字并不在他的心里。真正爱国的是向敌人洒血的。”


我看出来:敌人来到是猫人内战的引火线。我被红绳军的红绳弄花了眼,看见一片红而不光荣的血海,这些军人在里边泅泳着。


我们已离开了猫城。

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个不能再见这个城的念头。又走了不远,遇见一群猫人,对于我这又是很新奇的:他们的身量都很高,样子特别的傻,每人手里都拿着根草。迷,半天没说一句话,忽然出了声:“好啦,西方的大仙来了!”


“什么?”小蝎,对迷向来没动过气的,居然是声色俱厉了!迷赶紧的改嘴:“我并不信大仙!”


我知道因我的发问可以减少他向迷使气:“什么大仙?”


小蝎半天也没回答我,可是忽然问了我一句:“你看,猫人的最大缺点在哪里?”


这确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我一时回答不出。

小蝎自己说了:“糊涂!”

我知道他不是说我糊涂。又待了半天,小蝎说:“你看,朋友,糊涂是我们的要命伤。在猫人里没有一个是充分明白任何事体的。因此他们在平日以摹仿别人表示他们多知多懂,其实是不懂装懂。


及至大难在前,他们便把一切新名词撇开,而翻着老底把那最可笑的最糊涂的东西——他们的心灵底层的岩石——拿出来,因为他们本来是空洞的,一着急便显露了原形,正如小孩急了便喊妈一样。


我们的大家夫司基的信徒一着急便喊马祖大仙,而马祖大仙根本的是个最不迷信的人。我们的革命家一着急便搬运西方大仙,而西方大仙是世上最没仙气最糊涂的只会拿草棍的人。


问题是没有人懂的,等到问题非立待解决不可了,大家只好求仙。这是我们必亡的所以然,大家糊涂!经济,政治,教育,军事等等不良足以亡国,但是大家糊涂足以亡种,因为世界上没有人以人对待糊涂象畜类的人的。


这次,你看着,我们的失败是无疑的了;失败之后,你看着,敌人非把我们杀尽不可,因为他们根本不拿人对待我们,他们杀我们正如屠宰畜类,而且决不至于引起别国的反感,人们看杀畜类是不十分动心的;人是残酷的,对他所不崇敬的——他不崇敬糊涂人——是毫不客气的去杀戮的。你看着吧!”


我真想回去看看西方大仙到底去作些什么,可是又舍不得小蝎与迷。在一个小村里我们休息了一会儿。所谓小村便是只有几处塌倒的房屋,并没有一个人。


“在我的小时候,”小蝎似乎想起些过去的甜蜜,“这里是很大的一个村子。这才几年的工夫,连个人影也看不到了。灭亡是极容易的事!”


他似乎是对他自己说呢,我也没细问他这小村所以灭亡的原因,以免惹他伤心。我可以想象到:革命,革命,每次革命要战争,而后谁得胜谁没办法,因为只顾革命而没有建设的知识与热诚,于是革命一次增多一些军队,增多一些害民的官吏;


在这种情形之下,人民工作也是饿着,不工作也是饿着,于是便逃到大城里去,或是加入只为得几片迷叶的军队,这一村的人便这样死走逃亡净尽。革命而没有真知识,是多么危险的事呢!


什么也救不了猫国,除非他们知道了糊涂是他们咽喉上的绳子。我正在这么乱想,迷忽然跳起来了,“看那边!”西边的灰沙飞起多高,象忽然起了一阵怪风。


小蝎的唇颤动着,说了声:“败下来了!”

“你们藏起去!”小蝎虽然很镇静,可是显出极关切的样子,他的眼向来没有这么亮过。


“我们的兵上阵虽不勇,可是败下来便疯了。快藏起去!”他面向着西,可是还对我说:“朋友,我把迷托付给你了!”他的脸还朝着西,可是背过一只手来,似乎在万忙之中还要摸一摸迷。


迷拉住他的手,浑身哆嗦着说:“咱们死在一处!”


我是完全莫名其妙。

带着迷藏起去好呢,还是与他们两个同生死呢?死,我是不怕的!我要考虑的是哪个办法更好一些。我知道:设若有几百名兵和我拚命,我那把手枪是无用的。我顾不得再想,一手拉住一个就往村后的一间破房里跑。


不知道我是怎样想起来的,我的计划——不,不是计划,因为我已顾不得细想;是直觉的一个闪光,我心里那么一闪,看出这么条路来:我们三个都藏起去,等到大队过去,


我可以冒险去捉住一个散落的兵,便能探问出前线的情形,而后再作计较。不幸而被大队——比如说他们也许在此地休息一会儿——给看见,我只好尽那把手枪所能为的抵挡一阵,其余便都交给天了。


但是小蝎不干。他似乎有许多不干的理由,可是顾不得说;我是莫名其妙。他不跑,自然迷也不会听我的。我又不知道怎样好了。西边的尘土越滚越近;猫人的腿与眼的厉害我是知道的;被他们看见,再躲就太晚了。


“你不能死在他们手里!我不许你那么办!”我急切的说,还拉着他们俩。


“全完了!你不必陪上一条命;你连迷也不用管了,随她的便吧!”小蝎也极坚决。


讲力气,他不是我的对手;我搂住了他的腰,半抱半推的硬行强迫;他没挣扎,他不是撒泼打滚的人。迷自然紧跟着我。


这样,还是我得了胜,在村后的一间破屋藏起来。我用几块破砖在墙上堆起一个小屏,顺着砖的孔隙往外看。小蝎坐在墙根下,迷坐在一旁,拉着他的手。


不久,大队过来了。

就好象一阵怪风裹着灰沙与败叶,整团的前进。嘈杂的声音一阵接着一阵,忽然的声音小了一些,好象波涛猛然低降,我闭着气等那波浪再猛孤丁的涌起。人数稀少的时候,能看见兵们的全体,


一个个手中连木棍也没有,眼睛只盯着脚尖,惊了魂似的向前跑。现象的新异使我胆寒。一个军队,没有马鸣,没有旗帜,没有刀枪,没有行列,只在一片热沙上奔跑着无数的裸体猫人,


个个似因惊惧而近乎发狂,拚命的急奔,好似吓狂了的一群,一地,一世界野人。向来没看见过这个!设若他们是整着队走,我决不会害怕。


好大半天,兵们渐渐稀少了。

我开始思想了:兵们打了败仗,小蝎干什么一定要去见他们呢?这是他父亲的兵,因打败而和他算账?这在情理之中。


但是小蝎为何不躲避他们而反要迎上去呢?想不出道理来。因迷惑而大了胆,我要冒险去拿个猫兵来。除了些破屋子,没有一棵树或一个障碍物;我只要跳出去,便得被人看见!


又等了半天,兵们更稀少了,可是个个跑得分外的快;大概是落在后面特别的害怕而想立刻赶上前面的人们。去追他们是无益的,我得想好主意。好吧,试试我的枪法如何。我知道设若我若打中一个,别人决不去管他。


前面的人听见枪响也决不会再翻回头来。

可是怎能那么巧就打中一个人正好不轻不重而被我生擒了来呢?再说,打中了他,虽然没打到致命的地方,而还要审问他,枪弹在肉里而还被审,我没当过军官,没有这分残忍劲儿。这个计策不高明。


兵们越来越少了。

我怕起来:也许再待一会儿便一个也剩不下了。我决定出去活捉一个来。反正人数已经不多,就是被几个猫兵围困住,到底我不会完全失败。不能再耽延了,我掏出手枪,跑出去。


事情不永远象理想的那么容易,可也不永远象理想的那么困难。假如猫兵们看见了我就飞跑,管保追一天我也连个影也捉不到。可是居然有一个兵,忽然的看见我,就好象小蛙见了水蛇,一动也不动的呆软在那儿了。


其余的便容易了,我把他当猪似的扛了回来。他没有喊一声,也没挣扎一下;或者跑得已经过累,再加上惊吓,他已经是半死了。把他放在破屋里,他半天也没睁眼。


好容易他睁开眼,一看见小蝎,他好象身上最娇嫩的地方挨了一刺刀似的,意思是要立起来扑过小蝎去。我握住他的胳臂。他的眼睛似是发着火,有我在一旁,他可是敢怒而不敢言。


小蝎好象对这个兵一点也不感觉兴趣,他只是拉着迷的手坐着发呆。我知道,我设若温和的审问那个兵,他也许不回答;我非恐吓他不可。恐吓得到了相当的程度,我问他怎样败下来的。


他似乎已忘了一切,呆了好大半天他好象想起一点来:“都是他!”指着小蝎。


小蝎笑了笑。

“说!”我命令着。

“都是他!”兵又重了一句。

我知道猫人的好啰嗦,忍耐着等他把怒气先放一放。


“我们都不愿打仗,偏偏他骗着我们去打。敌人给我们国魂,他,他不许我们要!可是他能,只能,管着我们;那红绳军,这个军,那个军,也是他调去的,全能接。


外国人的国魂平平安安的退下来,只剩下我们被外国人打得魂也不知道上哪里去!我们是他爸爸的兵,他反倒不照应我们,给我们放在死地!我们有一个人活着便不能叫他好好的死!他爸爸已经有意把我们撤回来,他,他不干!


人家那平安退却的,既没受伤,又可以回去抢些东西;我们,现在连根木棍也没有了,叫我们怎么活着?!”


他似乎是说高兴了,我和小蝎一声也不出,听着他说;小蝎或者因心中难过也许只是不语而并没听着,我呢,兵的每句话都非常的有趣,我只盼望他越多说越好。


“我们的地,房子,家庭,”兵继续的说:

“全叫你们弄了去;你们今天这个,明天那个,越来官越多,越来民越穷。抢我们,骗我们,直落得我们非去当兵不可;就是当兵帮助着你们作官的抢,你们到底是拿头一份,你们只是怕我们不再帮助你们,才分给我们一点点。


到了外国人来打你们,来抢你们的财产,你叫我们去死,你个瞎眼的,谁能为你们去卖命!我们不会作工,因为你们把我们的父母都变成了兵,使我们自幼就只会当兵;除了当兵我们没有法子活着!”


他喘了一口气。我乘这个机会问了他一句:“你们既知道他们不好,为什么不杀了他们,自己去办理一切呢?”


兵的眼珠转开了,我以为他是不懂我的话,其实他是思索呢。呆了一会儿,他说:“你的意思是叫我们革命?”


我点了点头;没想到他会知道这么两个字——自然我是一时忘了猫国革命的次数。


“不用说那个,没有人再信!

革一回命,我们丢点东西,他们没有一个不坏的。就拿那回大家平分地亩财产说吧,大家都是乐意的;可是每人只分了一点地,还不够种十几棵迷树的;我们种地是饿着,不种也是饿着,他们没办法;


他们,尤其是年青的,只管出办法,可是不管我们肚子饿不饿。不治肚子饿的办法全是糊涂办法。我们不再信他们的话,我们自己也想不出主意,我们只是谁给迷叶吃给谁当兵;现在连当兵也不准我们了,


我们非杀不可了,见一个杀一个!叫我们和外国人打仗便是杀了我们的意思,杀了我们还能当兵吃迷叶吗?他们的迷叶成堆,老婆成群,到如今连那点破迷叶也不再许我们吃,叫我们去和外国人打仗,那只好你死我活了。”


“现在你们跑回来,专为杀他?”我指着小蝎问。“专为杀他!他叫我们去打仗,他不许我们要外国人给的国魂!”


“杀了他又怎样呢?”我问。

他不言语了。小蝎是我经验中第一个明白的猫人,而被大家恨成这样;我自然不便,也没工夫,给那个兵说明小蝎并非是他所应当恨的人。他是误以小蝎当作官吏阶级的代表,可是又没法子去打倒那一阶级,而只想杀了小蝎出口气。


这使我明白了一个猫国的衰亡的真因:

有点聪明的想指导着人民去革命,而没有建设所必需的知识,于是因要解决政治经济问题而自己被问题给裹在旋风里;人民呢经过多少次革命,有了阶级意识而愚笨无知,只知道受了骗而一点办法没有。


上下糊涂,一齐糊涂,这就是猫国的致命伤!带着这个伤的,就是有亡国之痛的刺激也不会使他们咬着牙立起来抵抗一下的。


该怎样处置这个兵呢?这倒是个问题。

把他放了,他也许回去调兵来杀小蝎;叫他和我们在一块,他又不是个好伴侣。还有,我们该上哪里去呢?


天已不早了,我们似乎应当打主意了。

小蝎的神气似乎是告诉我:他只求速死,不必和他商议什么。迷自然是全没主张。我是要尽力阻止小蝎的死,明知这并无益于他,可是由人情上看我不能不这么办。


上哪里去呢?回猫城是危险的;往西去?正是自投罗网,焉知敌人现在不是正往这里走呢!想了半天,似乎只有到外国城去是万全之策。但是小蝎摇头。是的,他肯死,也不肯去丢那个脸。他叫我把那个兵放了:“随他去吧!”


也只好是随他去吧。我把那个兵放了。

天渐渐黑上来;异常的,可怕的,静寂!

心中准知道四外无人,准知道远处有许多溃兵,准知道前面有敌人袭来,这个静寂好象是在荒岛上等着风潮的突起,越静心中越紧张。自然猫国灭亡,我可以到别国去,但是为我的好友,小蝎,设想,我的心似乎要碎了!


一间破屋中过着亡国之夕,这是何等的悲苦。就是对于迷,现在我也舍不得她了。在亡国的时候才理会到一个“人”与一个“国民”相互的关系是多么重大!这个自然与我无关,但是我必须为小蝎与迷设想,


这么着我才能深入他们的心中,而分担一些他们的苦痛;安慰他们是没用的,国家灭亡是民族愚钝的结果,用什么话去安慰一两个人呢?亡国不是悲剧的舒解苦闷,亡国不是诗人的正义之拟喻,


它是事实,是铁样的历史,怎能纯以一些带感情的话解说事实呢!我不是读着一本书,我是听着灭亡的足音!我的两位朋友当然比我听的更清楚一些。他们是诅咒着,也许是甜蜜的追忆着,他们的过去一切;他们只有过去而无将来。


他们的现在是人类最大的耻辱正在结晶。

天还是那么黑,星还是那么明,一切还是那么安静,只有亡国之夕的眼睛是闭不牢的。我知道他们是醒着,他们也知道我没睡,但是谁也不能说话,舌似乎被毁灭的指给捏住,从此人与国永不许再出声了。


世界上又哑了一个文化,它的最后的梦是已经太晚了的自由歌唱。它将永不会再醒过来。它的魂灵只能向地狱里去,因为它生前的纪录是历史上一个污点。


大概是快天亮了,我矇卑的睡去。

噹噹!两响!我听见已经是太晚了。我睁开眼——两片血迹,两个好朋友的身子倒地上,离我只有二尺多远。我的,我的手枪在小蝎的身旁!


要形容我当时的感情是不可能的。

我忘了一切,我不知道心里哪儿发痛。我只觉得两个活泼泼的青年瞪着四个死定的眼看着我呢。活泼泼的?是的,我一时脑子里不能转弯了,想不到他们会停止了呼吸的。


他们看着我,但是并没有丝毫的表情,他们象捉住一些什么肯定的意义,而只要求我去猜。我看着他们,我的眼酸了,他们的还是那样的注视。他们把个最难猜透的谜交给我,而我忘了一切。


我想不出任何方法去挽回生命;在他们面前我觉得到人生的脆弱与无能。我始终没有落泪;除了他们是躺着,我是立着,我完全和他们一样的呆死。


无心的,我蹲下,摸了摸他们,还温暖,只是没有了友谊的回应;他们的一切只有我所知道的那点还存在着,其余的,他们自己已经忘了。死或者是件静美的事。迷是更可怜的。


一个美好的女子岂是为亡国预备的呢。我的心要碎了。民族的罪恶惩罚到他们的姊妹妻母;就算我是上帝,我也得后悔为这不争气的民族造了女子!我明白小蝎,所以我更可怜迷;她似乎无论怎样也不应当死;小蝎有必死的理由。


可是,与国家同死或者不需要什么辩论?

民族与国家,在这个世界上,还有种管辖生命的力量。这个力量的消失便是死亡,那不肯死的只好把身体变作木石,把灵魂交与地狱。我更爱迷与小蝎了。我恨不能唤醒他们,告诉他们,他们是纯洁的,他们的灵魂还是自己的。


我恨不能唤起他们,带他们到地球上来享受生命一切应有的享受。幻想是无益的;除了幻想却只有悲哀。我无论怎样幻想,他们只是呆呆的不动;他们似乎已忘了我是个好朋友。


不管我心中怎样疼痛,他们一点也不欣赏,生死之间似隔着几重天。生是一切,死是一切,生死中间隔着个无限大的不可知。我似乎能替花鸟解释一些什么,我不能使他们再出一声。


死的缄默是绝对的真实:我不知怎样好了,可是他们决定不再动了。我觉不到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就是那么呆呆的守着他们,一直到太阳出来。他们的形体越来越看得清楚,我越觉得没有主张。


光射在迷的脸上,还是那么美好,可爱,只是默默不语。小蝎的头窝在墙角,脸上还不时的带出那种无聊的神气,好象死还没医治了他的悲观,迷的脸上一点害怕的样子没有了。


我不能再守着他们。这是我心中忽然觉出来的。设若再继续下去,我一定会疯。离开他们?这么一想,我那始终没落的眼泪雨似的落下来。茫茫大地,我到哪里去?


舍了两个好朋友,独自去游浪,这比我离开地球的时候难堪得多多了。异地的孤寂是难以担当的,况且是由于死别,他们的死将永远追随着我。我哭了不知好久,我双手拉住他们,几乎是喊着:迷,小蝎,再见了!


顾不得埋掩他们,我似乎只要再耽误一秒钟,便永不能起身了。咬一咬牙,拾起我的手枪,跳出破墙。走开几步,我回头看了看;决定不再回去,叫他们的尸身腐烂在那里,我不能再回去!


我骂我自己,不祥的人,由地球上同来的朋友死在这里,现在又眼看着他们俩这样,我应当永不再交朋友!往哪里走?回猫城,当然的。那是我的家。


路上一个人不见,死笼罩住一切。

天空是灰的,灰黄的路上卧着几个死兵,白尾鹰们正在啄食,上下飞舞,尖苦的叫着。我走得飞快,可是眼中时常看见迷的笑,耳中似乎听到小蝎惯说的字句,他们是追随着我呢。


快到了猫城,我的心跳得紧;是希冀,是恐怖,我说不清。到了,没有一个人。街上卧着,东一个,西一个,许多妇女。兵们由此经过,我猜得出其中的道理。“花也跑了!”我似乎又听见迷在我耳旁说。


是的,花要是不走,也必定被兵们害死。我顾不得细看,一直往前跑,到了大鹰的头悬挂所在,他还在那里守着这空城,头上的肉已被鹰鸟啄尽。他是这死寂猫城的灵魂。


跑到小蝎的住处,什么也没有了,连墙都推倒了两处。兵们没有把小蝎的任何东西留下,我真愿意得着一点,无论是什么,作个纪念物。我只好走吧,这个地方的一砖一石都能引下我的泪。


我往东去,我知道人们都在那边。

回头看了看,灰空中立着个死城!

向大蝎的迷林走去,这是我认识的一条路。路上那个小村已经没人了,我知道兵们一定已由此经过了。到了迷林,没有人。我坐在树下休息了一会儿。还得走,静寂逼迫着我动作。


向前走到我常洗澡的沙滩那里,从雾气中我看见些行人往西来。我猜想,这或者是大局已有转机,所以人们又要回猫城去。一会儿比一会儿人多了,有许多贵人还带着不少的兵。我坐在河岸上一边休息一边观察。


人越来越多,带兵的人们似乎都争着往前跑,象急于去得到一些利益似的。一来二去,因为争路,兵们开始打起来,而且贵人们亲自指挥着。我莫名其妙。猫人的战争是不易见胜负的,大家只用木棍相击,轻易不致打倒一个;


打的工夫还不如转的工夫多,你躲我,我躲你,非赶到有人失神,木棍是没有碰到身上的机会。工夫大了,大家还是乱转,而且是越转相距越远。


有一队,一边打,一边往前转,大概是指挥人要乘着大家乱打的当儿,把他的兵转到前面去,好继续往西走。这一队离河 69 51899 69 36046 0 0 5889 0 0:00:08 0:00:06 0:00:02 7327岸较近,我认出来,为首的是大蝎。他到底是有些策略。


又待了一会儿,他的兵们全转在前面来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他们一摆脱清便向前急进。我的机会到了。似乎是飞呢,我赶上了大蝎。他似乎很愿意见着我,同时又似乎连讲话都顾不得,急于往前跑。


我一边喘一边问他,干什么去。

“请跟我去!跟我去!”他十分恳切的说:“敌人就快到猫城了!也许已过了那里,说不定!”


我心中痛快了一些,大概是到了不能不战的时候了,大家一齐去保护猫城,我想。可是,大家要都是去迎敌,为什么半路上自己先打起来呢?我想的不对!我告诉大蝎,他不告诉我干什么去,我不能跟他走。


他似乎不愿说实话,可是又好象很需要我,而且他知道我的脾气,他说了实话:“我们去投降,谁先到谁能先把京城交给敌人,以后自不愁没有官作。”


“请吧!”我说:“没那个工夫陪你去投降!”

没有再和他说第二句话,我便扭头往回走。后面的兵也学着大蝎,一边打一边前进了。我看见那位红绳军的领袖也在其中,仍旧项上系着极粗的红绳,精神百倍的争着往前去投降。


我正看着,前面忽然全站定了。

转过头来,敌人到了,已经和大蝎打了对面。这我倒要看看了,看大蝎怎样投降。我刚跑到前面,后面的那些领袖也全飞奔前来。红绳军的首领特别的轻快象个燕子似的,一落便落在大蝎的前面,向敌人跪好。


后面的领袖继续也全跪好,就好象咱们老年间大家庭出殡的时候,灵前跪满了孝子贤孙。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猫人的敌军。

他们的身量,多数都比猫人还矮些。看他们脸上的神气似乎都不大聪明,可是分明的显出小气与毒狠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们的历史与民性,无从去判断,他们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这样罢了。


他们手里都拿条象铁似的短棍,我不知道它们有什么用处。等猫人首领全跪好了,矮人们中的一个,当然是长官了,一抬手,他后面的一排兵,极轻巧的向前一蹿,小短棍极准确的打在大蝎们的头上。


我看得清楚极了,大蝎们全一低头,身上一颤,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莫非短棍上有电?不知道。后面的猫人看见前面投降的首领全被打死,哎呀,那一声喊,就好象千万个刀放在脖子上的公鸡。


喊了一声,就好象比声音还快,一齐向后跑去。一时被挤倒的不计其数,倒了被踩死的也很多。敌人并没有追他们。大蝎们的尸首被人家用脚踢开,大队慢慢的前进。


我想起小蝎的话:“敌人非把我们杀尽不可!”

可是,我还替猫人抱着希望:投降的也是被杀,难道还激不起他们的反抗吗?他们假如一致抵抗,我不信他们会灭亡。我是反对战争的,但是我由历史上看,战争有时候还是自卫的唯一方法;遇到非战不可的时候,到战场上去死是人人的责任。


褊狭的爱国主义是讨厌的东西,但自卫是天职。我理想着猫人经过这一打击,必能背城一战,而且胜利者未必不是他们。


我跟着大队走。

那方才没被踩死而跑不了的,全被矮兵用短棍结果了性命。我不能承认这些矮子是有很高文化的人,但是拿猫人和他们比,猫人也许比他们更低一些。无论怎说,这些矮人必是有个,假如没有别的好处,国家观念。


国家观念不过是扩大的自私,可是它到底是“扩大”的;猫人只知道自己。


幸而和小蝎起行的时候,身旁带了些迷叶,不然我一定会饿死的。我远远的跟着矮人的大队,不要说是向他们乞求点吃食,就是连挨近他们也不敢。焉知他们不拿我当作侦探呢。一直的走到我的飞机坠落处,他们才休息一下。


我在远远望着,那只飞机引起了他们注意,这又是他们与猫人不同之处,这群人是有求知心的。我想起我的好友,可怜,他的那些残骨也被他们践踏得粉碎了!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有一部分的兵开始掘地。工作得很快,看着他们那么笨手笨脚的,可是说作便作,不迟疑,不懒散,不马马虎虎,一会儿的工夫他们挖好了深大的一个坑。


又待了一会儿,由东边来了许多猫人,后面有几个矮子兵赶着,就好象赶着一群羊似的。赶到了大坑的附近,在此地休息着的兵把他们围住,往坑里挤。


猫人的叫喊真足以使铁作的心也得碎了,可是矮兵们的耳朵似乎比铁还硬,拿着铁棒一个劲儿往坑里赶。猫人中有男有女,而且有的妇女还抱着小娃娃。我的难过是说不出来的,但是我没法去救他们。


我闭上眼,可是那哭喊的声音至今还在我的耳旁。哭喊的声音忽然小了,一睁眼,矮兽们正往坑中填土呢。整批的活埋!这是猫人不自强的惩罚。


我不知道恨谁好,我只得了一个教训:不以人自居的不能得人的待遇;一个人的私心便足以使多少多少同胞受活埋的暴刑!


要形容一切我所看见的,我的眼得哭瞎了;矮人们是我所知道的人们中最残忍的。猫国的灭亡是整个的,连他们的苍蝇恐怕也不能剩下几个。


在最后,我确是看见些猫人要反抗了,可是他们还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干;他们至死还是不明白合作。


我曾在一座小山里遇见十几个逃出来的猫人,这座小山是还未被矮兵占据的唯一的地方;不到三天,这十几个避难的互相争吵打闹,已经打死一半。及至矮兵们来到山中,已经剩了两个猫人,大概就是猫国最后的两个活人。


敌人到了,他们两个打得正不可开交。矮兵们没有杀他们俩,把他们放在一个大木笼里,他们就在笼里继续作战,直到两个人相互的咬死;这样,猫人们自己完成了他们的灭绝。


我在火星上又住了半年,后来遇到法国的一只探险的飞机,才能生还我的伟大的光明的自由的中国。(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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