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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特雷弗:格来利斯的遗产

2018-02-04 文学家

格来利斯并非有意去打断自己的行程,只不过是因为动身早了点,还有不少空闲时间,所以就绕了个弯,去看一栋他已经二十三年没回去探视过的房子。


顺着老寨堡路开出去几英里,房子就在哪里的路旁;场院前的铁门锈蚀的非常厉害,松垮的斜歪着,几乎被丛生的灌木吞噬殆尽。连接大路与房舍的林荫下路很短,歪扭的通向房子左侧,而屋子自身则隐秘在一行浓密的柳树后面。


那位妇人是在这栋房子中沦为寡妇的;她卖掉房产搬去了都柏林,一位农夫接手了这个地方,但也仅仅是为了得到其中的壁炉台架和屋顶上的铅皮。


房子刚刚空置时,格来利斯回来过一趟——也仅是那么一趟而已,恰巧看到那人的车停在房屋外围、石子铺就德空地上,但是那人从没在这里住过。从那以后,他就不时听到人们说房子整个全都逐渐荒废失修——

当然,在这之前也并非没有这些因无人打理而凋敝破败的迹象——窗框的油漆起皮剥落,房前屋后的园子当然也陷入自生自灭。


原先那妇人住在这里时,她只是任由房子衰朽老化,不闻不问;而他的丈夫,虽然就天性而言也根本谈不上是个夙兴夜寐的勤快人,但家里的一切事务从前都是由他照料着。


格来利斯并没有下车,而是开着车在已经长出大片野草的石子路上慢慢兜了一圈。他驱车离开,林荫小道的路面坑坑洼洼,他开的小心翼翼;在连接一条狭窄岔道的拐弯处,车子更是慢了下来。


向前继续开出一英里,一个路标为他指出通往他所选定的那座小镇的方向——他下午要在那里办事。这个小镇离他所住的小镇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更适合处理他的事务,因为这个地方没人认识他。


还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消磨,他停好车,从停车处的收费装置上领了一张小票。他锁好车,步行去找达维特街;在一座报刊亭问路,卖报人告诉他莱尼翰与克里弗迪律师所的办公室就在前面,只要再经过四个铺面就到,那里过去曾是一家五金工具合作商店。


“克里弗迪先生马上就可以见你,请稍等一两分钟。”前台的姑娘很确定地告诉他。这个客户接待区挺宽敞,每天的报纸摆在一旁,但只要上周的《爱尔兰赛马报》打开着,说明有人翻看过。


“格来利斯先生,是有人向您推荐敝所的吧?”克里弗迪问道。因为等待的时间远不止一两分钟,他首先对格来利斯表达了歉意。他身穿斜纹花呢西服,系着同样布料做的领带,衬衫袖口的扣子是石榴石材质。


作为一名乡镇律师,他的打扮算挺时尚的了;他块头相当大,只是头发过早地白了,浓密的覆盖在头顶。相比之下,格来利斯就显得没那么安逸优渥,衣着也寒酸一些,穿了灯芯绒的裤子与一件仿羊皮夹克。


他五十九岁,瘦骨嶙峋的样子,脑门那里已经谢顶,发际线后移明显,也冒出了不少灰白头发。


“你们所被收录在电话本金(黄)页上。”他这样回应克里弗迪的询问。


他将随身带来的一个信封递向桌子对面;整齐的桌面上蒙着一层绿色皮革,四个边角处还有浮凸的压纹图案。克里弗迪从信封中抽出一张折叠的信纸,读过上面写的内容之后,随手在便签簿上做了一个简单的记录,然后将那封信笺又读了一遍。


“她跟我有过来往,好多年前的一个女人。”格来利斯说。


“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格来利斯先生,你打算做的事情没有任何不合法的地方。遗产是可以拒绝的。”


“我想咨询的就是这个。”

克里弗迪将信放回到信封中,但并未把信封递回给格来利斯。


“这家律师所的同行们声誉不错。我们跟他们也有业务交流。我可以写信给他们,说明这笔遗产你继承起来会比较尴尬棘手;如果你想要我这样做的话,完全可以。至于房产的事,会以常规的方式来处理完毕,房子中留下的那些财物将按照当事人的意愿转赠。”


“她的一些想法和意愿,我不能视而不见,不管不顾。既然遗嘱中提到了我,我想我还是应该有所表示。”


“格来利斯先生,遗嘱中不仅仅提到了你。根据你所收到的这份律师函通告里透露的信息,没有别的遗产受益人比你更重要。除了慈善机构。”


律师话里的弦外之音,格来利斯领会到了;他不禁生出一种本能直觉,要去反驳律师的那些想法。不过,律师的这种心态也可以理解;一个乡镇律师在无聊至极臆测想象一下客户的私人生活,也算增添了工作乐趣;


身处这么个农村小镇,接手的都是有关家庭法的诉讼咨询,千篇一律,了无新意,难得遇上一桩带有暧昧风流意味的案子,他自然不免就浮想联翩。格来利斯原本可以告诉他实情,但没那样做。


“也许是有些小纪念品要留给我,”他说,“比方说一样装饰陈列品或者一件瓷器。诸如此类的东西吧。”


“死者给你留下了一笔钱,格来利斯先生,而且是不小的数目。”


“那正是我开车来这里的原因——来看看我是否可以接受一点别的什么东西,而不是那笔钱。”


以前有过一个烟灰缸,上面画着金翅雀图案,但烟缸早已经摔破了,所以他就不想再提。还有就是那些餐盘,盘子边上是两种不同色调的蓝烧制出的花卉纹饰,他一直都特别喜欢。


“只要给我某样东西就行,我的想法就是这样。如果有可能的话。”


看到雪花莲在树上开放,一簇簇地铺展起来,他说他也许想要一些,便要他把她已经摘下的花带一束回去。包在被水弄湿了的报纸中,花朵会保持鲜活,她说;他又想起她是怎样中断了正说着的话,


因为她意识到她提议的做法不可行。她试着将花茎插回她之前把花取出来的花瓶中,但那并不容易,因为瓶中还插着更多的花;然后花瓣便散落在地板上,已经变软枯萎。没关系的,她说,她可以去采更多的雪花莲。


“啊,那当然是可以的,我敢肯定。“克里弗迪说,”会给你你想要的东西。只需要我跟对方提一下。“


律师的眉毛略带红色,粗硬浓密地缠杂在一起;他时不时的会将眉毛抹压平整,手上的动作自在从容,先搞定一边,再打理另一边,仿佛是一种悠闲的个人小乐趣。


现在又是他关注眉毛的时间了;整理完毕,他继续道:“但我要告诉你,无论是遗产哪方面的问题,我都的先看一下遗嘱,然后才能给你相应的建议。”


“会寄送一份复印件来。“

说这句话时,克里弗迪点了点头,他们的谈话便结束了。


他问格来利斯做哪一行,格来利斯回答说负责管理自己所在镇上的小图书馆,随即又补充说道,很久以前他受雇于那座镇上的芒斯特与伦斯特银行,那时那个银行还是这个名称,但后来改名了。说着的同时,他站起了身。


“格来利斯先生,请跟外面的姑娘预约一下,下周的这一天我们再见面。“克里弗迪说,随后他们握手道别。


他慢慢地开着车,一路经过的地貌景观很单一,机乎没有变化;快要到达他预定返回的镇子时,他停了下来。


除了他的车,杰克·道尔小酒馆外面没有别的车停着;那刷了银色油漆、用来保护窗玻璃的两横条铁栏杆上,也没有单车斜靠着停在那里。酒馆里接待他的女服务员认识他,对他直呼其名。


她给他倒上一杯约翰-詹姆森威士忌,问他最近过得怎么样,然后就又走开了。”如果还要别的东西,就敲一敲柜台。“她说;她反身去厨房忙碌她的煎培根,肉香味随即从里面飘散出来。小酒馆里别有别的人。


他应该跟律师讲清楚的,自己业已鳏居多年,现在这样一笔看似有可能表明他在过去有过不忠背叛行为的遗产,显然不会殃及到任何的婚姻。


他真的应该解释一声,说他对接收如此大额的遗产有顾虑,而且还专程到另一个镇上来寻求法律建议,只不过是因为他想避免在自己居住的镇上引起人们的好奇探问与闲言碎语。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没有解释一下,为什么就没有想到克里弗迪很有可能因此就心生正义,去同情怜悯一位委屈的、曾遭到期满的妻子,会以为这位妻子现在再次遭受了委屈——因为那些不忠的花招借口和背叛的往事隐情又一次浮现在她的记忆中。


他端着酒坐到屋角的一个座位上。

如果跟律师说起他的婚姻,说起婚姻历史中爱的蜕变,说起当爱已经不复从前、消隐无踪时他内心的悲凉,说起爱情消亡之后生活变化的丝丝缕缕——那些过往中凸现的时刻和地点,恐怕看起来也不至于唐突乖谬。


记忆的流动之水裹挟着他,他看见——那么地生动切近,仿佛还是爱情刚开始的日子——那个曾经的无邪少女,身穿蓝绿亮色的修女学校制服,面庞明净清新,透出花一般的羞怯。


每当芒斯特和伦斯特银行的这个笨手笨脚、举止生硬的小职员在街上与她擦肩而过,她便带着浅浅的一抹微笑,把头转向一旁,而同行的朋友们总是拿他说笑,让她不由满脸红晕。


长大了,当她第一次走进银行,拿着父亲积累了一周的支票和生意进款来办理业务,她又一次羞赧满面。到了中年,它已成为母亲,两次生育之后的她有了些微的改变;她也一直保持着那么个样子,那样的一个居家妇人,直到三年前的一个冬夜,在一条结冰打滑的公路上,悲剧发生了。


格来利斯呷一口威士忌,点起一根烟慢慢吸着,然后又喝下一口酒。他正派严明的职业外衣下,那位律师,很自然地,对留下遗产的妇人的兴趣要大过对那位遭受不公正待遇的妻子的关注。


那封格来利斯读过的律师函所透露的所有信息中,唯一引起他特别注意、让他略感意外的是这一句——“在她人生的第六十八年”——原来,她竟比他大;他之前应该意识到的,但没有。


威士忌让格来利斯觉得暖和了一下,香烟也让他感到一丝舒服慰藉。他是没跟律师解释,那是因为你无法解释。尽管如此,他至少或许应该说一声自己是个鳏夫。


他又坐了一会儿,瞥见门附近挂着一块装饰物般的小标牌,用白色字母写在蓝色釉面漆底板上:“此处电话可用。”


他敲敲吧台,这次来的是一个头发溜光水滑的小伙子;在他的记忆中,这位年轻人似乎不久前还是个孩子。


“再来一小杯。”他说。莱尼翰与克里弗迪律师所的前台姑娘给了他一张卡片,上面注明了他下周的会谈预约,还有律师所的电话。现在还不算太迟,五点刚过几分钟。


“如果可以的话,”接电话的还是那个前台姑娘,他说道,“请克里弗迪先生接下电话,我有件事忘了跟他讲。”


等着的时候,他有点燃了一支烟。他的酒杯放在前面的一块板架上,杯子边是一只烟灰缸,上面印着“可口可乐”的字样。


“是克里弗迪先生?”听到电话里对方说你好,他随即回道。


“晚上好,格来利斯先生。”

“没别的事,我就是想澄清一个细节。”

“我想我之前没跟你说过这个,我是丧偶独居的。”


律师在电话那头发出同情的声音,然后说他表示遗憾。格来利斯接着说道:“如果你以为我太太还在世,那可能会给你带来一些误导;我考虑的就是这个。”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想你有误会。”

“我没有。”

“这笔遗产对我来说有点难以处理,这样的事情来得突然,很意外。”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格来利斯先生,我也清楚你的意愿了。你的要求应该能得到满足,我对此很乐观。如果还有别的事,如果有任何大担心顾虑,你下周来的时候可以全部跟我全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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