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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她的二三事4

2018-02-12 文学家

“是亮佳吗?”

亮佳没应,她又昏昏睡去。再醒来,天色已亮,看到一片雪白,知道是医院里。医生探头过来微笑,“叶芳好你胃出血,平日大鱼大肉,辣椒烈酒,胃壁吃不消打败仗投降,经治疗后应无大碍,但需好好休息,不能再纵容自己。”


芳好点点头。

这时,林泳洋在门口出现。

芳好朝他招手,“亮佳呢?”

“亮佳在二楼看产科,稍后即来。”

芳好歉意,“她怀了身孕还叫她操劳真不好意思,昨夜那人是她吧。”


“昨夜她陪叶太太在五楼看心脏科,叶太太听到你入院吓得昏厥,她亦需留院观察。”


芳好连忙撑起来,“我母亲现况如何?”

“叶太太已由看护陪同回家,你放心,她无恙,亮佳一会就来。”


“累坏了她。”

泳洋说:“哪里的话,我们已通知结好返来。”


“这倒不必。”

“家人有病,亦不应瞒着她。”

芳好轻轻说:“你与亮佳,真是合情合意、有情有义的一双好人。”

泳洋忸怩,“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芳好闭上眼睛。泳洋识趣告辞。一会儿亮佳来了,握住芳好的手,两人谈了一会。芳好问:“医生怎么讲?”


亮佳把彩色超声波照片给芳好看,芳好只见小小豆瓣似一点,还不辨男女。芳好不禁微笑,“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亮佳乘机说:“你不会恼怒叶太太吧。”

芳好平静地答:“是她的股份,她爱出售,只得任她,我最多另谋高就。”


亮佳竖起一只大拇指,“说得好,真英雄。”

“只可惜我有一只狗熊胃,说起来,好似像我爸,他肠胃也不好,到时到候,遗传病统统发作。”


这时,家里老佣人送甜品上来,看护立刻表示叶芳好不能吃。亮佳老实不客气把清炖燕窝吃光。芳好还想说什么,一抬头,发觉亮佳已靠在沙发上睡着。她叫看护替孕妇盖上毯子,索性让亮佳休息。


芳好一人呆视天花板,甚觉无味,不久也睡过去。第二天下午结好与有成伴叶太太来看她。结好与有成二人不知在什么地方晒得一身金棕,像带着一团阳光进病房,芳好不禁欢喜。她一见姐姐便伏在芳好腹上双臂抱住不动。


芳好笑说:“我没事。”

叶太太坐下来伸手摸芳好面孔,“吓煞我。”

“妈你要保重。”芳好对母亲异常客套生疏,这种距离只有亮佳一个人听得出,亮佳知道芳好心中感受。


“你不会怪妈妈吧。”

芳好欠欠身体,“我已做得五痨七伤,再下去怕会赔上性命,为了几件男人内裤,好似不值。”


这正是叶太大要听的话,她又恢复笑容。

有成送一件礼物给芳好。那是一个小小塑胶草裙舞女,脚下镶弹簧,拨一拨,她便愉快地舞动起来。芳好笑了。稍后他俩告辞,留下名贵果篮鲜花。亮佳轻轻说:“她是你母亲,你可说出真实感受。”


芳好低下头,“她不是一般母亲,她是一名寡妇,我是长女,知道她难处,我不能忤逆她。”


亮佳哭了,“我如果有母亲,我也会像你那样对她。”


芳好叹口气。

“结好与有成会陪叶太大去地中海。”

“那多好,金童玉女相衬之下,她真会成为王母娘娘。”


“方有贺有没有来看你?”

“亮佳,你该回家休息了。”

方有贺没有来。区汝棠也没有来。他们找她,通常有求而来:“芳好,有一件事——”开门见山,爽爽快快,说出要求,把叶芳好当手足,一句是一句。没有事,自然不会握着一束花来诉衷情。


亮佳天天来看她。

“明日你好出院了。”

“谢谢天。”

“叶太太已飞往雅典。”

“这真是一个多事的冬天。”

“今日冬至,从今日开始,日光渐渐长,黑夜慢慢短,黎明快来。”


“过几日圣诞节,市面可好?”

“零售比去年逊百分之二十左右。”

“惨,赚也不过赚十五个百分点。”

“已经比预期中好,许多行家将往上海度假消费,顺便探路。”


“这叫十年河西,十年河北。”

过一会,芳好终于问:“公司如何?”

“照常运作,蝴蝶是少数接获明年订单的公司,利润虽然不高,但是养活一班伙计,符合社会经济运作原则,这是一门正当生意,听说有三个买家正在接洽。”


芳好不语。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这个遗老,一定会被淘汰。叶芳好会自动引退,免人家为难。


“亮佳,我派你留守到最后一分钟。”

亮佳点头,“我也想暂时休息,把孩子生下来,看他会说话了,再重出江湖。”


“知否买家是谁?”

“有一个是新加坡商人。”

芳好黯然点头,“星洲人较有诚意。”

亮佳把手按到芳好手背上。第二天一早,她与林泳洋去接大小姐出院。看护诧异地迎出来,“叶小姐一早走了。”


“谁来接她?”

“她自己一个人用信用卡付账,精神奕奕离去,我看到她手中握着那只草裙舞娃娃。”


亮佳与泳洋对望一眼,立刻赶到芳好家去。

匆匆按铃,来开门的却是家务助理,她说:“叶小姐出门去了,她吩咐我每天来淋花开窗抹尘。”


亮佳一眼看到那只草裙舞娃娃放在电脑上。

芳好分明到过家取行李。

“叶小姐可有说去了何处?”

“她没讲。”

“亮佳,读电邮。”

一言提醒,亮佳立刻键入自己信箱。

“亮佳,我想静一静,决定一个人走开数星期,回来时,告诉我胎儿是男是女,祝福,芳好。”


亮佳泪盈于睫。

泳洋说:“她的确需要静养。”

亮佳颓然,“大病初愈,我真不放心。”

下午,林泳洋回到公司,秘书说:“方先生找你。”


泳洋推门进去。

看到方有贺,他吓一跳,只见他发长须长,大眼袋,憔悴 32 52591 32 17323 0 0 6518 0 0:00:08 0:00:02 0:00:06 6517像是三日三夜没睡过,但双眼却闪着兴奋光芒。房中还坐着法律顾问戚律师。戚律师把手中文件交给林泳洋看。泳洋接过细读,才看到第一页第一行,已经高兴得跳起来,“我们——”


“嘘。”泳洋读下去,翻过一页,又再读,一脸喜色,读毕,开心得站起来手舞足蹈。有贺说:“不准说出去,连亮佳也不能讲。”


“我明白。”

“明早我亲自向芳好宣布。”

“可是,有贺——”

“我已押掉多年投资房产,现在,我要重新打工赚取月薪支付开销。”


“有贺,芳好不知所踪。”

“什么?”

“芳好独自出门,没留下通讯地址。”

有贺怔住,身体僵立,姿势有点滑稽。

泳洋说:“有贺,我完全不明白?你那样爱她,为什么不一早对她说明白?为什么要造成那么多错觉?”


方有贺指着鼻子,“我爱她?”

戚律师站起来告辞:“这里没我的事了,我先走一步。”


方有贺继续问:“我爱大小姐?”

一时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林泳洋。

“你不知道?”

他跌足,他的确不知道,今日此时被一个旁观者一言点破了他。


“有贺,你为叶芳好把蝴蝶买了下来,耗尽积蓄,这样大牺牲,还说不爱她?”


有贺抬起头,“在商言商,蝴蝶体制健全,是一项优质投资,我不会亏本。”


“经济如此低迷——”

“淡市亦有奇葩。”

“那么,你得先找到大小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盼她继续连任。”


“我盼望整个蝴蝶班底留任。”

泳洋十分感动,“有贺,你会成功。”

他们努力寻找芳踪。

最终,有贺又去请教小郭侦探。

他把来意说明,小郭似笑非笑看住他。


“干什么?”

“方有贺,上天厚爱你,你出身好,有事业有学识,长相英俊,讨人欢喜,可是,却一日到夜聘私家侦探追寻女友下落,何故?”


“因为我留不住她们。”

“先前走了一个伏小姐,现在连叶小姐也失踪。”


有贺颓然,“你少诅咒我。”

“不,我不接这宗生意。”

“什么?”

“听清楚了:我不接这宗寻人案,茫茫人海,什么地方去找她?”


“你找到伏贞贞。”

“伏小姐是著名艳星,身份不同,人人认得她面孔。”


“小郭,你一定有办法。”

“有贺,如果你爱她,你应该亲自去找她。”


“我爱她?”

“是,方有贺,你爱她,你终于被一个女子收服了。”


“我爱她?”

他一脸茫然。小郭把他推出侦探室。

方有贺在街上游荡一会,忽然在一面玻璃橱窗前站住。他瞪视玻璃上影子。这是谁?一个憔悴的男子,一脸于思,头发凌乱,真丝领带团绉像隔夜油条,西装外套歪斜,还有,他竟穿了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


啊,活脱一个失意失恋汉。

他失恋?为谁,是叶芳好吗?

名牌时装店的服务员隔着玻璃看见这个大客,推门出来招呼:“方先生进来坐。”


有贺走进去,一位小姐给他一杯咖啡,他喝一口,定定神,问那小姐:“有没有不会皱的衣物?”


“方先生,卡其及牛仔布皱了也不难看。”

“那么,衬衫长袜各给我半打。”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芳好老是穿差不多款式的套装,原来在紧凑时间下想做到整洁美观必需简约。


那位服务员却说:“本店没有这类货色。”

有贺讶异,“是吗,那要到什么地方去买?”

“对面马球牌有售,这样吧,方先生,我知道你号码,我替你去邻店取货,你在这里稍等。”


“可用试穿?”

“便衣尺寸不十分重要,一概中码已可。”

不消一会,那机灵的女店员捧着大叠便衣过来,叫方有贺签单。有贺十分满意她的服务,称赞说:“你应当升任经理。”


那女孩笑,“我已经是经理了,方先生。”

方有贺拎着两大袋便服交给司机,然后到理发店坐下。


“什么发型最易打理。”

“平头。”

“就给我剪一个平头。”

十五分钟后,方有贺再也没有整理头发的烦恼。自明天开始,他早上八时就可以回到公司操作。他在镜子里看到一个朴实的、精神奕奕的方有贺。但是,他不舍得完全放弃过去,他抓住一件凯斯咪外套,穿在牛仔布衬衫外头。


三天后,他正式低调接收蝴蝶。

“叶小姐放大假,由我暂时替代。”

全体职员留任。他留着芳好的办公室,天天亲自替她打理盆栽。芳好丝毫没有藏私,生意上所有联络账目完全公开,同事们早已习惯与贺成公司合作,过渡毫无困难。大家都庆幸:“幸亏由方有贺接管,蝴蝶过往业绩可望延续。”


“不知大小姐几时回来。”

“待她养好身体再说。”

“这次回来,该是方太太了吧。”

“两姐妹嫁两兄弟,真是佳话。”

“方有贺像换了一个人似,一改往日浮夸。”

“嘘,背后别批评老板。”

这是真的,现在他挥着汗,每日起码工作十二小时。林泳洋告诉爱妻:“埋头苦干,毫无怨言,事无巨细,从早做到夜,从前,开会超过四十五分钟他便叫小息。”


亮佳骇笑。

“我从不相信人会变,现在看法不同。”

亮佳说:“也许他本性勤快坚毅,只是没有机会表现,今日有这个需要,潜力突露。”


“司机也不用了,亲自开一辆吉甫车。”

亮佳说:“这样苦干,效果如何?”

“订单源源不绝。”

“那多好,贺成与蝴蝶正式结合。”

“大小姐如果现在看见他,一定会爱上他。”


亮佳笑,“你一向偏帮方有贺。”

“你说,叶芳好在什么地方?”

“她每星期都给我电邮,她很平安。”

“芳踪何在?”

“她很明白世上没了谁都一样运作。”

泳洋说:“亮佳,连你也相信这种陈腔滥调,是,少了芳好大家表面上均无异样,都如常生活,可是心里多么思念焦虑。”


“你说得对。”亮佳低头。

“她有无留下通讯地址?”

亮佳摇头。

“请她回来看看。”

亮佳不出声。

“亮佳,你若知道她的下落——”

亮佳跳起来,“我并无隐瞒任何消息。”

“贤妻,请勿烦躁,请以胎儿为重。”

连叶太太都怀疑李亮佳收藏叶芳好。一日,亮佳陪她喝茶,先是谈到胎儿性别问题。


“芳好知道要做姨妈了吗?”

亮佳连忙答:“她一早已知。”

“她一定比较喜欢外甥女。”

亮佳笑,“我们都重女轻男。”

“原来她还是生我气了。”

亮佳不便出声。

“也难怪她,我们母女脾性都倔,她就是像我。”


亮佳笑,“度假对她有帮助。”

叶太太叹口气,“这叫失踪,用来惩罚我。”

“不不,我相信芳好没这个意思,她只想静一静。”


“她对你这样讲?”

“叶太太,我没见芳好已经个多月了。”

“真的,你们两姐妹没有瞒我?”

“我自己也十分挂念她。”

叶太太不出声,过一会她说:“上次她与我闹意见,整整两年不见我。”


“现在她长大了,不会这样做。”

“没想到方有贺会把蝴蝶买下来。”

“确是意外。”

“亮佳你聪明机灵,必定一早知道。”

“不不,我天天在家呕吐大作,头晕身热,外边发生什么事,一概不知。”


这时结好进来,“亮佳全副心思放婴儿身上,她真的一无所知,妈妈你别逼害孕妇。”


叶太太抬起来,“结好说得对,亮佳你别怪我,我替你订了一房婴儿家具,结好带你去看看。”


亮佳知否芳好下落?

她知一点,不知一点。电邮来源约莫可以追踪,亮佳知道芳好在欧洲。她在英国有同学及朋友。早些时候,区汝棠同亮佳说:“我与邓录普签了合约,真多谢你们从中撮合,我愿照行规付百分之七佣金。”


“不用客气,区先生,叶小姐说这次完全义务。”

“芳好不在本市可是?有熟人在伦敦遇见她。”

亮佳也渴望知道芳好下落,“是,”她模棱两可地答:“她正度假。”


“朋友在国家人像画廊碰见她,她参加了博物馆举办的习画班。”


亮佳放心,“这正是叶芳好。”

“是,这正是叶芳好。”

区汝棠也微笑着这样说。

亮佳问:“你可有她的通讯号码?”

“她只说是住在朋友家中。”

“她想静一静。”

“呵对,”他闲闲又问:“那位绯闻多多的方先生,是芳好的男朋友吧?”


这次亮佳毫不犹疑地清心直说:“是,他深爱她,事事以她为重,把她放在首位,外面传闻,不可尽信。”


这次,区汝棠半晌才说:“我明日回京都,我的家庭纠纷终于解决。”


亮佳笑,“那多好。”

“替我问候芳好,并且,转达我由衷感激。”

“我明白,区先生。”

这次谈话结束。

这个区君同方有贺不能比。方有贺即使不爱叶芳好,也对她体贴过区汝棠。何况,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爱她,也许,只除出她。


第9章

芳好在什么地方?她的确在欧洲。

她也没闲着,她利用这个多月巡视每个城市的内衣专门店,男女不拘。每家店做比较,她获益良多。质地、款式、颜色,的确是欧陆货色占优势,可是,价格昂贵。


有几款精品,简直是艺术品一般。

女售货员向她推荐:“送男朋友,这里……那个……他一定喜欢,你也会高兴……”


芳好一本正经认同,买了几件做参考。忽然心血来潮,她问:“你们有无男装大码内裤?”


售货员微笑。

她拉开底格抽屉,取出一叠内裤,“请过来参观。”


芳好一眼看到蝴蝶商标,又惊又喜,但是慢着,她不记得接过这间贵宝号的订单。售货员说:“大号客人用过,都说是最佳品牌,全靠口碑,销路甚佳,供不应求,女客也纷纷询问可有出产女性内衣。”


“你们同谁订货?”

“互联网,服务奇佳。”

蝴蝶设互联网订货?无论由谁接管,都似乎有诚意把生意发扬光大。芳好内心感激,原来公司落在一个识货的人手上,她心里略为好过。只听得售货员说:“他们每季还派专人来探访我们呢,咦,营业代表到了。”


芳好抬起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对方也十分惊喜,“叶小姐,你怎么在这里,记得我吗?我是李童。”


芳好连忙点头,“工作好吗,你大有出息,真替你高兴。”


李童殷殷垂询蝴蝶牌销售情况,留下最新样版。工作完毕,他才同芳好笑说:“让我请叶小姐喝杯茶。”


芳好与他在附近茶店坐下。

他告诉芳好:“看,春天到了,公园树上开始见到花蕾,真感谢方先生派我来英伦做巡回代表,我见识顿增,心身愉快。”


“是你不辞劳苦才真。”

那年轻人谦逊地笑。

“但是,你代表蝴蝶牌。”

李童微笑,“是呀。”

“你不是在贺成工作吗?”

李童解释:“贺成与蝴蝶无分限界,同事们都两边走。”


芳好听不明白,两边走?

年轻人高兴地问:“叶小姐,你这次回来,就与方先生结婚了吧?”


结婚?芳好瞪大双眼。

“啊,叶小姐,是我说话造次了。”

“我不是那样小器的人,”芳好微笑,“你怎会那样问?”


“方先生为蝴蝶任劳任怨,我们认为公司连结,你与方先生一定是好事近了。”


“他为蝴蝶辛劳奔波?”

“是呀,都说方先生收购蝴蝶是作为叶小姐的聘礼——”


方有贺收购蝴蝶?

蝴蝶的新老板是方有贺?

芳好愕住。李童说:“叶小姐你身体己完全康复了吧。”


他们的事,好像每个员工都十分关心。

芳好意外得说不出话来。他已经有贺成公司,还要蝴蝶做什么?分明因为蝴蝶是芳好的心血,他不忍公司落在别人手上。


啊,这一番心意不易解释。

“叶小姐,我还有下一站,武士桥那边有一家店……”


芳好说:“你赶快去工作,这里由我付账。”

他临走说:“多谢叶小姐给我机会。”

芳好笑,“真老套,是你的双腿满街跑,多谢你的飞毛腿好了。”


李童走了之后,芳好一个人坐在茶座里,直至天黑。那年轻人说得对,春天已经来了,天气回暖,情侣双双对对开始出现,气氛完全不同。回到公寓,芳好拨一个电话给亮佳。


林泳洋来听电话,一时没认出芳好声音,只说:“请等等”,可是电光石火之间,他冲口而出:“芳好,是芳好吗?”


芳好笑了。

泳洋大叫:“亮佳,快,快,是芳好。”

只听得亮佳啪啪啪赶着跑来的声音。

芳好不禁也叫:“孕妇,小心。”

亮佳接过电话,吸进一口气,“芳好,你在什么地方?还不回来!”


芳好笑嘻嘻,“你俩正在享受家庭乐?”

“芳好,我怀着男胎。”

芳好有点失望,“也好,可以帮手担担拾抬。”

“芳好,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知道。”

“我已经听说了。”

“这足以叫你感动。”芳好不出声。

“他把游艇都出售了,倒不是筹现款,而是因为没有时间耍乐,现在他每天工作十五小时。”


“啊,想必是要补回以前浪掷的岁月。”

“整个人都变了,他现在有足份精神寄托。”

芳好不出声。

“我们各人都好,喂,你也该回来了,球鞋也已经踏遍欧洲诸桥。”


芳好轻轻说:“何时归看浙江潮。”

亮佳等待她答覆。

“我在春节左右回来。”

“是你自己说的啊。”

芳好挂上电话。

林泳洋说:“快抄下来电显示上号码。”

亮佳打过去问,十分讶异,“是一间青年会。”


泳洋微笑,“叶芳好是永恒的大学生。”

亮佳说:“你别把芳好的消息传出去。”

“我刚想告诉方有贺,芳好有电话来。”

“不,免得一有变化,他又失望。”

“亮佳,你说得对。”

“最近他很吃了点苦,大家得好好体谅他。”


“真没想到他对叶芳好那样真心。”

“蝴蝶也没有辜负他,已经替他赚钱。”

“他仍住在有成的公寓里?”

“房子已经卖掉,他也很少回家,有时睡在公司里。”


“原来方有贺那样能吃苦。”

大家都啧啧称奇。

春节,他们在叶家团聚过年。叶太太左边肩膀关节酸痛,这是俗称五十肩,到了年纪,一定有类此恼人的小毛病,穿衣脱衣都得叫人服侍。他们在一起打牌。忽然叶太太说:“不玩了。”


有成连忙哄撮,“我们去逛年宵。”

“这芳好算是怎样?过年也不回家。”

“她选择避年。”

“她是惩罚我。”

“没有的事。”

“亮佳,打电话叫她回来,初三不见人,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大女儿。”


大家都笑。

“没人相信我?哟,我左肩痛得快掉下来。”

亮佳连忙服侍她吃止痛药。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女佣去开门。只见有人拎着行李进屋。叶太太呆视门口,“这是谁?真像芳好,假使真是芳好就好了。”


那人走到灯下,“妈,正是我。”

“芳好!”大家欢呼,一拥而上。

芳好回来了,身上运动服穿得有点脏,头发长长,梳条马尾,不施脂粉。众人立刻茶水侍候。结好笑说:“迟三天回来,妈说没生过你。”


“嘘——”

芳好只是陪笑,叫亮佳走近,听她的胎动。

那边有成偷偷走进书房打电话。

“有贺,芳好回来了。”

“……”

“喂,有贺,听见没有?”

方有贺正在案头看文件,一听兄弟这样报告,感慨万千,不知如何回答。


他鼻子发酸。

“我们在叶家,你可要马上来?”

“我在等一通重要的长途电话。”

有成顿足,“你轻重不分。”

“百多名员工的薪酬你说重不重?”

“难道你不是一直在等大姐?”

“是,我是在等她。”

她真的回来了,他又踌躇,像一个演员害怕上台面对观众。


“有成,我心中有数,勿替我担心,芳好刚乘毕长途飞机,先让她休息。”


有成笑,“你是女性心理专家,何用我多嘴,我明白了。”


他挂上电话。

再回到客厅,已经不见了芳好。

“大小姐呢?”

“在楼上休息。”

结好追问:“通知有贺没有?”

“他说待芳好休息。”

结好呆半晌:“这人葫芦里卖什么药?”

“你知道男人,男人最怕说谢谢,对不起,我爱你。”


“对”,结好点头,“流血不流泪。”

“也许有贺需要准备一下才出现。”

“他不是那种浪漫成性,专讲气氛的人吗,我还以为他一知芳好回来,会立刻赶到,不顾一切,闯进睡房,伏在她胸前痛哭。”


有成说:“我也以为他会那样做。”

“这人真变幻莫测。”

“这个多月是他转折点,昨日,我发觉他手上有厚茧,原来他在公司毫无架子,落手落脚,什么都做。”


“去,到公司去与他谈谈。”

有成点头。在蝴蝶他见到有贺如火如荼般勤工,与下属商议大计,吩咐秘书取来最新样版。看到有成,他问:“你有话说?”


“没什么,我来看看你。”

“有成,进公司来帮我。”

有成机灵地摇摇头,“我一生最怕被人鞭策,记得吗,小时候母亲逼我背唐诗,我会躲到书桌底痛哭,没有出息也有好处,家人对我毫无期望,我大可舒适生活。”


有贺说:“没想到你立刻关上大门。”

“大哥,你这叫工作?统共没有上下班时间,有人说你半夜三点半回公司来盯着电脑看。”


有贺抬起头,“是吗,他们那样赞美我?”

“那时芳好也想妹妹当她助手,结好不愿帮姐姐,原因也与我相同,我们是一对:一只豆荚里的两颗豆。”


有贺轻轻说:“有成,从前,我的世界,不会比我自己大很多。”


“咦,这句话好不熟悉,让我想一想,对,圣修伯利的‘小王子’:小王子住在一个比他大不多少的世界里……”


有贺说下去:“我从不看见别人。”

“不,你眼中还有伏小姐。”

“有成,你再打岔我就不讲了。”

“你说你说。”

“接手蝴蝶后,才知道有个责任,战战兢兢,不敢造次,与同事熟稔了,觉得对他们的家庭子女也要照顾,压力甚大。”


“她们都是成年人,他们知道在做些什么。”

有贺说:“原来世界比我一个人大许多。”

这时,有同事送毛毯及运动衫样版进来。

有成好奇问:“这是什么?”

“这是芳好的主意:每年捐五千张毯子及五千套衣裤给宣明会。”


“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我不过代她管理蝴蝶,也继续她的慈善工作,像不嫌其烦地收集同事及家人的过期近视眼镜,标明度数,捐到第三世界,由这幢大厦延伸到邻座,结果整条街部把无用的眼镜送到蝴蝶来。”


“怪不得她私人时间越来越少。”

“而我一度竟误会叶芳好是极度自我中心的一个人。”


“她的确有点孤芳自赏。”

“她费事解释而已。”

有成问:“几时去见她?”

“待我准备好。”

有成不客气,“过两天她又走了,你可怎么办?”


有贺微笑,“我仍在蝴蝶,我什么地方都不去。”

“有人会发现她追求她娶她为妻,届时你后悔一生。”


有贺吃一惊,跳起来,“你这张乌鸦嘴!”

“赶快行动。”

“她不是那样的人。”

有成嗤一声笑,离开了大哥的办公室。他好奇,走到邻室去探视,只见叶芳好办公室一切如旧,盆栽植物欣欣向荣,桌上一尘不染,古典音乐轻轻播出,侧耳一听,原来是费城交响乐队演奏黄河大合唱,分明是芳好平时爱听的音乐。


有成摇摇头。如此情深,却难以启齿。

原来你若真爱一个人,心内酸涩,反而会说不出话来,甜言蜜语,多数说给不相干的人听。方有贺假装叶芳好就在邻室,她不过出外开会,随时会得回来。那一边,芳好在房里熟睡,忽然觉得有人轻轻摩挲她面孔。


她睁开双眼,原来是结好躺在她身边。

芳好微笑,结好永远如此爱娇。

她问:“有馅没有?人家亮佳就快生养。”

“亮佳最争气。”

“你别落后于她呀。”

“正在努力,看到婴儿,喜欢到极点,打心里锺情出来,但是又怕生命无常,责任惊人。”


“想得那么多,人类都要绝种了。”

两姐妹,头碰头,说心事。

“亮佳由泳洋接回家去了,知道是个男胎后,他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奇怪,男人还是喜欢儿子。”

“也许因为可以一起打球游戏以及齐齐看裸女杂志。”


“其实说什么都是女儿对家庭周到细心。”

“姐姐,回蝴蝶去看看。”

“蝴蝶已是人家的生财工具,夫复何言。”

“他的还不就是你的。”

芳好一听,既好气又好笑,“这是什么话,别人讲当是诬陷中伤,亲妹妹说出口,人家信以为真,他同我什么关系?他不过是我妹夫的大哥。”


“姐,你把大门关上,又上了三十道锁,人家怎样进来。”


“结好,”芳好第一次对妹妹说心事:“像他那样的男人,非要似妖精般能耐的女人才降得住,你见过那伏贞贞,对,只有她才可耍得他团团转。”


“一个人总有过去。”

“过去?”

“都过去了,那妖精早去降洋人了。”

结好自抽屉取出一本杂志,“看。”

“我不要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越来越低级趣味。”


“这里说伏贞贞到荷里活去参予拍摄大片。”

芳好摇摇头,“不关我事。”

“因噎废食。”

“结好,自小你就没学好中文,滥用成语。”

叶太太推门进来,“姐妹俩说些什么?”

两人齐声答:“没什么。”

叶太太坐在床边,“要同他立法三章,不准他夜游,不许他外游。”


芳好嗤一声笑出来。

“是呀”,叶太太自嘲:“就因我最管不住丈夫,所以才劝女儿们警惕。”


结好犹疑,“有手有脚,怎么锁得住他?”

芳好说:“你少理妈妈那御夫术,全是馊主意。”

结好说:“作为参考也好。”

芳好说:“有成懂得自重,你请放心。”

叶太太忽然说:“没有你俩,我日子怎么过。”

芳好答:“你可以读书、做事业,以及再嫁。”

“真的,有这么多可能性?”

结好拥抱母亲,“是,都为我们牺牲掉了。”

“不,是我生性懒惰,靠半间公司,一点赡养费,因循地生活至今。”


芳好说:“这是什么,内心公布大会?”

她想起床,被妹妹拉回被褥内,“不准逃避,听母亲说完了才准走,你现在又不用上班。”


真的,目前一家三女均无工作,芳好是那种不辛劳做足一日就睡不着觉的人。


“我得去找工作了。”

“姐,我陪你回蝴蝶看看。”

芳好说:“不如叫亮佳出来,我们陪她去挑婴儿衣服。”


结好答:“好主意。”

芳好总算脱了身。到了商场,从来不过悠闲生活的她觉得浪费时间十分不自在。幸亏亮佳说:“这些童装太名贵,不合我原则,小人儿穿得暖穿得舒服便可,中价货已经足够,不必夸张,我们去喝杯茶再说。”


三个女人坐在茶座上,亮佳同结好说怀孕者乐,芳好目光却落在路过男士身上。她注视男人长裤下线条。


“拳师裤。”她同自己说。

又另一人经过,她又说:“紧身裤。”

结好一听,觉得有趣,也加入猜内裤游戏:“这个是拳师,亦即俗称孖烟囱。”


“是什么左右男人选内裤因素?”

“习惯。”

“芳好内衣最保守:永远白色。”

亮佳笑,“我比较冒险,红黄蓝白黑都有,尤喜花边蕾丝。”


“这个,牛仔裤这么紧,一定是穿蝴蝶牌弹性内裤。”


芳好微笑。

她们总有意无意忘记蝴蝶已经与叶芳好无关。


“有成穿什么?”

“两兄弟都穿蝴蝶牌:老板不相信自己牌子,怎能服众。”


“泳洋也是这么说。”

结好加一句:“有半打已经洗到第五十次,仍然光洁如新,连橡筋边都不变。”


“作为内裤,算得是没话说了。”

“从前,泳洋在夏天老会回家换内裤,现在可省下不少时间,因为蝴蝶牌够吸汗能力。”


“试想想,如能把品稗推销到十四亿人口去……”


大家精神一振。

忽然有男人吊儿郎当走过,她们即时大笑起来。


“嘘,嘘。”

“我俩已嫁人,不必扮淑女。”

芳好笑:“我不知何时嫁人,更不必虚伪。”

三女性又继续猜了十多次,累了,才结束游戏。芳好去参观亮佳家的婴儿房。布置朴素,设备齐全,一个小人儿竟需要这么多装备,不可思议。亮佳笑说:“从前添一个孩子不过加双筷子,一切都用大人或是兄姐剩余物资,现在他们自己拥有一整套衣物用品,食物饮料也全部分开。”


芳好啧啧称奇。

“这是什么?”

“这是耳孔探热器,一秒钟内可知温度。”

“哗,这一个呢?”

“它重播母亲心脏血液流动声音,好使婴儿觉得如生存在子宫般安全。”


芳好笑,“让我也听听。”

亮佳留她吃饭,她坚持告辞。

回到街上,灯已全亮,暮色苍茫,路人匆匆返家,芳好却一人走往蝴蝶公司。

他们下了班没有?看见旧同事又说些什么好?如果方有贺还在公司里,又该怎样招呼?


可是芳好双腿似不听使唤,一直向公司走过去。她按了电梯钮,门一打开,出来的正是旧秘书,一见是大小姐,惊喜地笑,“叶小姐回来了。”


芳好问:“下班了?”

“不,去替同事买饭盒,方先生要粟米石班,你呢叶小姐?”


“我不饿。”

“要做到十点呢,不吃怎可以?”

“那么,我请客,吃好点,你到梅木日本菜叫他们送寿司来。”


“谢谢叶小姐。”

方有贺吃粟米石班饭盒?

他不是一个讲吃讲穿的专家吗?进了电梯,有人惊喜地跟进来,“叶小姐,你回来了。”


原来是李童,这名年轻人是一个公平竞争社会的活见证:新移民,上进,勤力,得到机会,一步步做上去。芳好一向喜欢他,“李童,你好。”


“叶小姐,真高兴看到你。”

原来每个人都记得她,并且高兴看到她。

蝴蝶公司灯火通明。李童推开玻璃门,“叶小姐,你的办公室在老地方。”


有人叫他听电话。

李童歉意,“叶小姐,我马上过来。”

芳好点点头,走近办公室。

那熟悉的枱椅像在叫她的名字,她心中亲切与安全感顿生,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她是一个工作女性,渴望回到工作枱去。


她推开门。室内灯光柔和,桌子上枱灯开亮,像是有人刚走开去调一杯咖啡,这不像没有人坐的办公室。盆栽叶子碧绿,书架一尘不染,分明有人天天打理。芳好意外,她轻轻坐在角落一张椅子上。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

她以为是李童找她,原来不是。那是一个剪子头、戴眼镜、身段略胖、穿卡其衬衫的男人,他走到书架前找资料,一边喃喃自语:“英国兰嘉郡电话簿……在这里了,唉,芳好,你真井井有条,在下佩服之至,你几时回蝴蝶来?”


芳好瞪大双眼,他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认出他。电光石火间,她知道他是谁了。这是方有贺。


只见他取了资料匆匆走出房去。

芳好怔住,动弹不得。人人都说他变了,芳好以为是陈腔滥调。大约是指他比较愿意回公司视察,兜个圈,与同事们聊几句,签几个字。没想到变的不止是工作态度,连人的外型都完全不同,差些没把他认出来。


他不但胖了十多廿磅,还患了近视。

胖还有个原因,工作辛勤,身体需要热量支持,只得多吃,缺乏运动,很快增磅。但是近视?很少听见三十岁才患近视,想必是一时用眼力过度。


芳好意外到极点。

还有,他的头发本来最讲究,一贯找最时髦发型师剪得略为凌乱,带点不经意潇洒,现在也不管了。芳好坐在角落发呆。这时,有贺又回转来。他站在书架子前,像是找什么,但半晌不得要领。


忽然,他听见有人轻轻说:“兰嘉郡威坚逊纺织公司的布料样版在第三格左边。”


有贺听见,立刻去看,“在这里了,谢谢。”

他居然心无旁骛,低头离去。

芳好笑得鼻酸。她还来不及站起来,方有贺碰地一声又推开门:“芳好!”


芳好只得说:“可不就是我。”

他走到灯光下,芳好凝视他。

他五官英俊如昔,可是少了轻浮,添了厚实。有贺也看牢芳好,她似乎更瘦了,面孔只一点点大,但气色甚佳。他微微笑,忽然之间混身血液流动,全体细胞活转来。他福至心灵,灵机一触,把手中文件交到芳好手中。


“还站着?快与兰嘉郡联络,威坚逊那边讲的土话不好算英语,大抵只你一人懂得,”他拍两下手掌,“快,快,开工!”


他匆匆回到自己办公室,抹去眼角眼泪,伏在桌子上,喘口气。好了好了,她回来了,守得云开见月明。


第10章

不到廿四小时,人人都知道叶芳好回蝴蝶这件事。林泳洋回到家,大声叫妻子出来。亮佳问:“什么事?”


泳洋说:“你坐好,我有惊人消息告诉你。”

亮佳微笑,“医生忽然发觉,我怀的是双胞胎。”

“你听着,叶芳好回到蝴蝶,已开始办公,与方有贺并排工作。”


亮佳一怔,忽然号啕大哭。

泳洋知道她欢喜过度。

他拥抱她,“真是本年度最佳消息。”

亮佳抹乾眼泪,“他们几时结婚?”

“喂,一步一步来好不好,你别贪心。”

“有贺胖了那么多,他丑得不像样子。”

“你放心,芳好才不会嫌这些。”

“他们真正冰释前嫌?”

泳洋笑,“不是我偏帮有贺,他与她有什么前嫌?”


“你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有贺明明追求芳好,却又忽然回到旧情人身边。”


“但是芳好失去蝴蝶与他无关。”

亮佳想一想,“不要再提以前的事了,总之今日他们在一起就好。”


“我也这么想。”叶太太却不同意。

“你看,做男人多舒服多容易,一声浪子回头,得其所哉,毋需交待前事。”


亮佳轻轻说:“方有贺也不算是浪子。”

“绯闻满天飞,差些做了人家私生子的父亲,还有什么名誉可言?”


“我们会包涵他。”

叶太太长叹一声,“还有什么办法?”

“芳好与他志同道合。”

“芳好年纪老大,不然还怎么样?”

亮佳辩说:“芳好选择很多,有本事的女性不论年岁,巴巴拉华德斯七十高龄仍是美国电视新闻的一颗明星。”


叶太太面色详和起来,“你总是维护芳好。”

亮佳双眼发红,“芳好时遭人误解,她又孤傲,不屑解释,而且不到三十岁便被人扣上一顶大龄帽子。”


叶太太不出声。

亮佳说:“我们最好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任他们自由发展。”


叶太太问:“一字不提?”

“是,完全不闻不问。”

“不大好吧?”

“芳好会感激我们。”

叶太太说:“我愿意合作,我亏欠大女,我一定尽力成全。”


亮佳说:“那我去通知有成及结好。”

他们一家商量妥当。

门铃一响,原来是大小姐来吃午饭。她抱怨肠胃敏感,酸的辣的都不能进口。老佣人说:“我去做红米粥,加两粒盐,最暖胃。”


大家陪着她闲话家常,绝口不提蝴蝶,也不说方有贺这三个字。如此忌讳,当然需要高度技巧。不久叶太太便觉得头痛,告退出门去打牌。亮佳说:“最近情绪是有点异样,喜怒无常,忽尔十分悲哀,觉得没有把握做个好母亲。”


芳好安慰:“尽力而为罢了。”

亮佳紧握芳好双手。

“别怕,我们这帮阿姨及婶婶一定支持你。”

“芳好,生育期间,倘若我有三长两短,请你帮我带大这个孩子。”


芳好举起一只手发誓,“李亮佳健康活到一百岁我也会尽力照顾这个孩子。”


泳洋惊问:“你们在说什么?”

车亏这时门铃响了,佣人去开门,惊喜地:“方先生来了。”


泳洋与亮佳一起别转头,假装看不见他,只是说:“客厅墙壁这只蛋黄色真漂亮,我们的婴儿室也可以用这个。”


芳好见了有贺,对结好说:“我们去广告协会看最佳广告短片选举,要不要一起来?”


有成说:“我没有兴趣。”

结好答:“我要陪亮佳覆诊。”

各适其适。有贺与芳好坐一辆车里。

芳好笑,“他们多么小心翼翼假装一切如常。”


有贺也说:“难为他们,这样有幽默感。”

芳好感慨,“家母不擅做戏,所以避席打牌去了。”


“结好与亮佳也十分耿直,只把我当作透明。”


两人笑了一会。稍后,芳好说:“我知做男性内衣并非火箭科技,只是一项小生意,不会导致世界和平,或是拯救饥民,但是做一件事总得做好它,我自觉很满足。”


“我也是。”

芳好笑起来,“几时变得这样服从。”

“我由衷同意,并非应声来。”

芳好说:“去看戏吧。”

那一日他们遇见许多熟人,因为生意成功,朋友数量忽然增加,都亲切地走近招呼,溢美之词满天飞,而且,很明显地把他们当作一对。散场,芳好表示她只喜欢一只广告。


“可是健美少女用大铁鎚在沉默大众前击破黑白沉闷大银幕那则?”


“那个太激烈了。”

“让我再猜:是妻子误会红色T形内裤属于第三者,结果,原来是丈夫自用。”


芳好说:“我在想,蝴蝶可需考虑生产这类内裤。”


“你娱乐也不忘工作,难怪刚才行家纷纷赞美。”


芳好失笑,“那不过是江湖手足给面子捧场之语,听了舒服,过一会也就罢了,怎可信以为真,明早起床,你我还是得辛劳工作继续努力,千万不可骄傲。”说完,自觉口气真像个大姐,不禁笑出来。


有贺自然也笑。

“许久没听到满招损,谦受益这种话。”

芳好轻轻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有贺动也不敢动,生怕惊动了她,她又退回原地踏步。芳好轻轻说:“带我去吃那款鲜美无比的云吞面。”


“立刻去。”

这样过了三个月。

天气已经开始潮热,芳好换上短袖黑色或白色小小上衣,结好仍然穿她锺爱的五十年代斜纹裁的花裙子,而亮佳腹部隆然,走路小心。叶太太每隔个多星期便问一次:“有消息没有?”


“如常。”

“没有进一步?”

“没听说。”

“还没有求婚?”

“也许有开口,不过大家不知道。”

“你们没留意芳好眉梢眼角?”

“她很愉快很满足,我们看在眼内,代她高兴,觉得维持现状也无所谓。”


“他有无把公司股份拨她名下。”

“芳好不会接受。”

“芳好纯是雇员?”

“正确。”

“喔哟。”

“亲爱的母亲,蝴蝶公司由你亲手出售,叶芳好从此走到哪里都是一名伙计。”


“你们一直没有原谅我。”叶太太懊恼。

大家笑而不答。

“所以我盼望有贺与芳好有个结果,那样,证明我做得对。”有些人就是希望同时拥有里子与面子。


“是是是。”

天气热了,有贺比较喜欢芳好穿短袖,她的手臂比想像中丰硕一点,但吃那么多也不胖实属难得。白衬衫内可隐约看到内衣痕迹,当芳好背着他,他便爱怜地注视她纤细背影。


那一个黄昏,他俩在公司商量一项设计,肚子饿,叫人买来一客总会三文治,一人一半,就那样吃了当一餐,许久没坐下来花两三个小时吃顿饭,一个人的时间,用在哪里是看得见的。芳好一边吃一边做,觉得三文治淡而无味,她说:“请把盐瓶递给我。”


交到她手里的,却是一打开的丝绒盒子,里边是一只镶工精致维多利亚时代的玫瑰钻戒。芳好诧异地抬起头来。


“这是我曾祖母的结婚指环,她从来没有离过婚,戒指甚具纪念价值。”


芳好笑出来。

“芳好,我们也结婚吧。”

芳好低头看那只指环,“那时,狄啤尔斯钻石公司尚未成立呢。”


有贺不出声,等候她答覆。

他也不急,反正已经决定一直等下去。

终于芳好轻轻说:“我还需想一想。”

“想多久?”

“不肯定,也许三天,也许更久。”

有贺笑,“届时我已秃头,或是体重一百八十磅,你可怪不得人。”


“我喜欢勤力的胖子。”

有贺无奈,握住她的手,深深一吻。医生已嘱他节食——“不是说你胖,而是不应再继续增磅:对健康无益。”


所以他跟着芳好吃火腿三文治,否则,炸薯条整桶醮芝士酱吃,加十二安士大杯汽水吞下肚子,还狂呼沧海一粟,意犹未尽。再等下去,孩子升读大学时他已届花甲之年,大告不妙。


这些,都没有说出来。

芳好一直看着那枚指环,一百年前,钻石切割技术比较落后,玫瑰钻不比今日钻石那般精光四射,锋芒毕露,含蓄秀丽。她套上无名指试试,刚刚好,指环部份有磨蚀痕迹,可见有贺的曾祖母曾经天天戴着它,戒指的作用原应如此。


但是,芳好心中有一个疑团不能诠释。

亮佳劝她:“是时候了,水到渠成,莫再拖延。”


“你们不是假装不知我俩的事吗?”

亮佳笑,“装得累坏了。”

“你讲得彷佛像月台上尾班火车就快开动,不跳上去就来不及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结婚,会是反高潮吗?”

“看你对婚姻期望如何,假使你盼望与他并肩工作,互相照应,又真心相爱,那应该是串福的。”


“亮佳,什么是幸福,你幸福吗?”

“我是名孤儿,自幼寄人篱下,一直希望有自己的家,现在愿望达成,当然幸福。”


“这么说来,求仁得仁,是为幸福,各人所求不同,各适其式。”


“有人求名,有人求利,芳好,你求什么?”

“一个真正爱惜我的人。”

“照我们看,他已在你面前。”

芳好把指环锁在公司保险箱内。她同自己说:六个月之内还下不了决心,就把戒指归还,以免误人误己。因为这样,特别珍惜这六个月内的每一天。


一日,握着有贺的手细看,“连手指都粗壮了。”

有贺答:“皮鞋也不合穿,索性换上懒佬鞋,不知是否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还适应吗?”

“不知多高兴,觉得自己有用,亲友看我的眼光也不一样。”


“听说本季可分红利。”

“已经通知各部门。”

“同事们一定很高兴。”

“下午有一个运动衣展销会,我同你去看看。”

芳好只在短袖衬衫外加一件外套就出去了。同一间酒店有好几间展览厅,芳好在大堂碰见结好。


“姐姐,二楼有珠宝展览,一会你来与我合会。”


“我十五分钟后下来。”

结果芳好碰见朋友,聊了几句,一看时间,已经迟了,她向有贺交待几句,去二楼找妹妹。珠宝展里全是花枝招展的阔太太,独不见结好,也许是等不及,先走了。


芳好正想离场,忽然看到一团晶光进场来,众人立刻迎上去。芳好定睛一看,原来是这个她。啊,回来了。化妆、发式、衣著都经精心设计,无瑕可击,明星出场,理应如此,面孔身段看上去都像芭比娃娃,穿着低胸闪光裙子,由经理陪着试戴名贵珠宝。


记者群涌上去拍照,主人家见大收宣传之效,欢喜得咧开了嘴笑。叶芳好低着头想立刻溜走,被熟人看见,叫住。


“芳好,来看首饰?”

芳好陪笑,“周太大你好。”

那周太太悄悄说:“看见她没有,狐狸精与众不同,这里拉一拉,那处缝一缝,又再出来搏杀。”


芳好唯唯诺诺,脚底加油。

走近门口,刚松口气,却碰见有贺进来,他拉住芳好笑问:“找到结好没有?一起喝茶。”


一抬头,他也看见了伏贞贞。

他怔住,定定神,若无其事地说:“我们走吧。”


芳好点点头。正想转身,却被人叫住。

“可是叶小姐?”芳好不得不转过头去。

原来伏贞贞不知几时已经走近,朝芳好招呼。那样近距离看,一张面孔仍然光洁无瑕,大眼睛、翘嘴唇,态度非常亲热。芳好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只得微笑应万变。伏贞贞轻轻说下去:“叶小姐,看到你真好,了我一件心事。”


芳好点点头,心中忍不住想:是什么心事?

“我回来办些私事,今晚就出发到比华利山去,我在那边买了房子,这一两年大抵都在那边发展。”


芳好正想说恭喜祝你鹏程万里,伏贞贞的秘书已经走过来叫她。她转身离去,不忘向芳好说:“替我问候方有贺,他与你才是一对。”


芳好大吃一惊。什么,方有贺一直站在芳好身边,就在伏贞贞对面,近在咫尺,她竟没把他认出来。伏贞贞翩然离去。芳好连忙转头去看有贺的反应。她竟不认得这个多情的旧男友!


这一定叫他伤心震惊。

芳好立刻握住有贺的手,以示支持安慰。可是有贺的反应很奇怪,他不但没有丝毫不愉快的样子,而且整个人松弛下来,像是放下一块心头大石,舒服到极点,十万八千个毛孔都似在欢笑。他笑嘻嘻,紧紧握着芳好的手,“我们走吧。”


芳好在该刹那知道,事情已经完完全全过去了。他们三个人都幸运。走到宴会厅门口,遇见结好,她说:“原来贤伉俪在这里,我们去喝杯茶。”


回到公司,芳好把方有贺“前”与“后”的照片,取出细看。真像化妆乔装一般,他现在圆脸,戴近视眼镜,穿便服。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在乎伏贞贞是否认得他。


不不,看他的表情,他觉得能够被她遗忘,真是天底下最高兴的事。芳好微笑,那笑意缓缓扩大,像涟漪一般,叫她咧开了嘴,她从来不知自己的嘴唇有那样大的弹性,可以张得从一边耳朵到另一边耳朵。


她把他的照片收好。这时,有贺推门进来。

“芳好,最新样版寄到,我想试穿给你看。”

“是蝴蝶第一批印花纹的背心?”

“对。”他连忙拆开。

芳好赞道:“颜色印得好极,我就是想要这个淡磨纱色。”


有贺关上门,脱去衬衫,套上背心,弯曲手臂,做一个大力士姿势,“如何?”


芳好笑了。

“一共七个款式,立刻寄给订户参考。”

方有贺不再有V字上身,但是肩膀手臂仍然圆浑,他的腰身上有小圈圈脂肪,活脱一名新中年发福样子。


“希望年轻一辈顾客会得接受。”

芳好走近有贺,伸手轻轻捏他肩膀。

他转过头来,诧异地问:“什么事?”

看到的是芳好纤秀的面孔,他声音放柔,轻轻再问一遍:“什么事?”


这时,灯光射在芳好手上,晶光一闪,他定睛一看,原来她已经戴上他曾祖母的指环。


他忽然鼻酸。

“你想清楚了?”芳好点点头。

“比我想像中又要快一点。”

“我性子比较慢,凡事喜欢考虑周详。”

“我知道你脾气,这是好习惯。”

“客气话不说了。”

他俩紧紧拥抱。幸亏关紧了门,否则,同事真会误会。


叶太太知道好消息之后,这次没有哭,也没有邀功,只是不住喃喃说:“我死可瞑目。”然后,请朋友到家来搓牌,把大女订婚一事告诉她们。


“不请喜酒了,他们都不喜欢铺张。”

“两个人都是工作狂,打算与同事一齐庆祝,分批坐船到日本玩几日。”


“现在,等着抱外孙,谊孙五月出生,请诸位拨冗来吃满月酒。”


“嗳嗳嗳,我自摸清一色,哈哈哈。”

像一般中年太太,终究靠儿孙,出尽心中乌气。那一边,亮佳捧腹跌坐在沙发上。她笑说:“幸亏世上有沙发,你知道吗,沙发一字源自阿拉伯语,他们在帐篷内用软枕及地毯垫高部份坐着聊天喝酒,那处就叫沙发。”


“亮佳,大小姐终于答允嫁给方有贺。”

“我喜极而泣。”

“亮佳,我听说方叶两家,上一代仿佛结过怨。”


“谁还理上一代的事。”

“可是,到底两家为着什么原因不和?”

“不知道,也许同行如敌国,又有可能因一次言语冲突,更或者有人挑拨离间,一旦疏远,便冷若冰霜。”


“今日,两兄弟娶了两姐妹。”

“他们的子女是堂兄妹。”

“此刻他们在哪只船上?”

“水晶和谐号,直驶往南太平洋,同事们在日本停留几天便会回来,他们可能多玩几天。”


“他俩一定放不下公事。”

“不,”亮佳说:“电话全关上了,手提电脑留在公司。”


“有这样的事?”

“方有贺最懂生活情趣,我代芳好庆幸,有贺现在文武双全,文能替公司赚钱,武懂跳舞调情,大小姐一个人孤苦了这些年,终得佳婿。”


这时有同事把一叠报纸杂志拿进房来放茶几上。亮佳逐一翻阅。“嗯。”一本周刊的封面上这样写:“伏贞贞在荷里活恢复用本名伏征,意云征服西方”。亮佳看了,忍不住对丈夫说:“这女子真是一个人物。”


“谁说不是,三起三伏,正当人们以为这次肯定她玩完了,谁知她又再拔高大放异彩,叫你不得不仰观。”不过,现在她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她是明星,他们是普通人。

胖胖的方有贺更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生意人。普通得只有叶芳好才会爱惜他。(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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