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东西，是抹不掉的

2016年11月18日，星期五。

这一天，我所任教的中学迎来了美国感恩节假期前的最后一个school day。

一想到即将到来的九天长假，老师和学生都激动不已。学生们显然已经无心在这一天有多努力的学习，而事实上，我也并没打算在这一天给学生“上课”，今天的汉语课的内容是：看中国动画片《三个和尚》。

每天，一共有七个不同班级的七节课在等待着我，上午五节，下午两节。学生们对今天的这部动画片很感兴趣，上午的课很顺利，转眼来到了上午的最后一个班，也是最后一节课。

这个班级是我所任教的的七个班级中年级最高的八年级，也是比较让我头痛的班级之一，而头痛的三个来源，是这班里的三个男生。

这三个男生都是黑人，他们倒不像六七年级的学生那么“调皮”，但是在汉语课上，你可以时时刻刻感受到他们的那种懒散和骄纵。总是迟到，嘴里嚼着口香糖，耳朵里塞着耳机，高兴了就抬头听两句讲课，不高兴了就捣个乱：或者隔着n个座位彼此说话，或者是给前后位的女上来给恶作剧。本来整体不错的班级，就这样被这三个男生弄得时刻有情况。虽然我已经多次惩戒，但是除了上课不再吃东西和玩手机，他们三个，并没有太多的改变。

这三个大男孩一看就是私底下的好友，甚至长得都有几分相像。他们的衣着从来都算不上整洁，直到有一天，三个人帅气英发地穿着同样一身笔挺的校服进入汉语课的教室，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三个人都在学校篮球队，而那天，有他们的比赛。

上课铃响，就在我准备给学生播放动画的时候，班里一个女生突然举手问我：“刘老师，感恩节你回中国吗？”

“我不回去，待在美国。”

“为什么？”

“因为机票太贵了，我负担不起。”

“那寒假呢?”

“也不回去，也是因为机票。”

“那你不想你的家人吗？”这次提问的，换成了另外一位女生。

“当然想了。。。”

已经忘记了那天是怎么开启的话题，只记得一开始是回答班里学生的问题，到后来成了学生安静地坐在那里，听我讲我的经历和故事（当然是用英语哈）。我讲到自己为什么成为了一位汉语教师，讲到自己为什么离开亲人来到美国任教，讲到这些年自己教过的学生和有趣的事，甚至讲到自己患病的经历和感悟….

或许是自从来到学校之后，除了第一次课上的简单的自我介绍，并没有跟这些学生有更多的交流；或许是知道第二天感恩节假期将至，学生都很有兴致听我的故事；或许是这些即将踏入高中的高年级学生有相对低年级学生比较高的理解和认知力；又或许是来美国之后我一直被巨大的课时压力所笼罩，很少有倾吐的机会。总之，那天的聊天渐渐地演变成谈心，站在讲台上的刘老师仿佛此刻变成了他们的一位大哥哥。

而我可以肯定，他们毫无疑问地被打动了。讲台上的自己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目光，没有了平时上课的狡黠和扑朔，而是变得专注而柔和。

讲完之后，看看时间还够播放完动画片，我便给学生放起了《三个和尚》。刚看不久，班里的一个女生也是这个班的班长走到我跟前：“刘老师，我们不想看电影，我们几个同学想在白板上给你画一幅画，写一些话，可以吗？”

“当然可以，谢谢！”

于是便有五六个女生，涌到前面的白板上，拿起彩笔（确实是彩笔，有各种颜色，做板书用），开始写写画画。

虽然坐在后边操作电脑的我看不清她们在写着画着什么，但是我很肯定那一定是些很美好的东西。我只盼着下课，能尽快看到她们的“作品”。

也正在这时，让我惊讶的一幕出现了：先是三个男生中一个叫威廉的男生，继而是另外两个男生，走到白板前，拿起了板擦，每当一个女生写完或者画完一些东西的时候，就把它擦掉。这其中，尤其以那个叫威廉的男生最为卖力。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这三个男生在开玩笑，但是当我听到一个女生在不停地说：“讨厌，不要擦我的画！”时，我才意识到这三个男生在做着一件近乎不可理喻的事。

我当时是如此的惊愕以至于竟然忘了走到白板前去阻止他们，而当我回过神来时，下课铃响了，偌大的黑板上，被这几个男生擦得只剩下两个“残片”，一个是：“谢谢你，刘老师！”，一个是一句支离破碎的：“感恩节快乐！”

“我实在不理解你们为什么这么做，给我一个理由！”下课后，威廉被我留了下来。

“因为有个女生弄坏了我的耳机！”威廉依旧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有些无辜。

“这就是你的理由？”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我能感受到自己的不理解正转变为愤怒。

“对不起，你不能走，跟我去校长室吧！”

可就在我去桌上拿钥匙的一瞬间，转过身来，威廉已经溜得无影无踪。。。。

等到威廉第二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时间已经变成了下午的大课间，地点，也从教室，变成了学校教导主任Ms. Maqueen 的办公室。

Ms. Maqueen 是一位身材高大、满脸正气的黑人女老师，她的气场是如此之强大，以至于私底下我都开玩笑说叫她“Ms. Queen”好了。

但我得说，这真不是我去“女王”那里告的状。威廉走了之后，我恨不能去地缝里把他揪出来。但是还是决定让自己平复一下，等感恩节假期回来再做处理。但我不知道的是，威廉他们几个捣乱的场面，正好被巡视到教室附近的“女王”看个正着。于是，下午第一节课后，“女王”主动走进了我的教室，我们又来到了她的办公室。

“Mr. Liu，你从中国来到美国，不是为了得到不尊重的，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容忍，你看我来处理好了！”

先是威廉，继而是另外两个男生，被通知来到了“女王”的办公室。

“把你们的衣服先给我整理好！”这是“女王”面对三个男生说的第一句话。

直到此时，三个男生依然是一脸无辜的样子，但是已经再没有那种无所谓和满不在乎的表情。“女王”的强悍全校皆知，他们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有麻烦了。

“女王”训诫这三位男生的场景堪称一部校园大戏，此处省略一千五百字，但是还是有很多记忆犹新的话语:

“Mr. Liu 从中国来到美国，是为了给你们更好的教育。如果你们不懂得尊重二字的含义，那对不起，我只能让你们感受到不被尊重的滋味。”

“你们很快将成长为man,不再是boy, 男人就意味着要为自己的所做作为负责，你们做了却不敢当，算男人吗？”

“你们到现在还不明白，你们的所作所为，不仅是对Mr. Liu的不尊重，更让学校蒙羞。”

说到这里，“女王”的目光落到了三人所穿的篮球队服上：“对了，我差点忘了，你们都在学校篮球队，但是显然，你们这样是不能代表学校打球的。”顿了一顿，“女王”拿起了手中的对讲机：“前台，麻烦请通知学校的篮球教练来我办公室一下。”

这可真是击中了要害，三个男生仿佛预感到事情不妙，顿时软了下来，其中一个男生甚至开始主动向我道歉。

然而已经太晚了。

“女王”本来是想请coach来做商量的，没想到coach来了之后也是一通吐槽，尤其是那位叫威廉的男生。显然，他在篮球队也是一个“不受欢迎”的存在。

最后的结果，威廉被踢出学校篮球队，另外两位男生警告一次，留在班里查看，如果再有类似不尊重教师的情况发生，直接踢出球队。

“谢谢你们的介入和支持！”三位学生离开后，我向“女王”和教练表达我的谢意。

“不客气，Mr. Liu我们很高兴能作为学校管理方给你一些帮助！”

停了一停，“女王”又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Mr. Liu，有的时候，真的不必对学生客气，因为你会发现，有的学生，they are just bad！”

转眼感恩节假期过去，开学后的第一天，我又迎来了五班，迎来了这三个男生。而这一天的白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来自各个班级的学生的祝福和赠语——学校不大，消息不胫而走，听到我和这三个男生的故事后，另外六个班级的学生纷纷来到白板前，写下了他们对我的支持，他们对我的祝福。

三个男生今天明显收敛了很多，威廉的目光依然扑朔，想看我，又不肯直视的样子。

背对着白板，面对着这个班级，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下面这番话：

“我想我们在座的同学都知道上周发生了什么事，最后又怎样解决。我曾经不止一次在中文课上说过，我不远万里来到美国，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你们我所给予的最好的中文课。遗憾的是，有些同学并不懂得‘尊重’二字的含义，并为此付出了代价。说实话，当我目睹这几位同学受到惩罚的时候，我并没有一个作为老师的胜利者的喜悦，相反，我为这几位同学难过。因为我也喜欢甚至热爱篮球，能深深地理解被自己的学校赶出球队是一种怎样的痛苦。但是对不起，这就是成长的代价。你做了很大的错事，就得付出代价。”

“我想这几位同学可能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意味着什么，你们的做法不仅是对我的不尊重，更伤害了我的感情，伤害了美好的东西。因为当我们班的女生走到白板前来写下她们的祝福的时候，这是一种美好，她们让我在远离亲人的此刻感受到了温暖，感受到了自己的价值。当你拿起手中的板擦，你抹掉的不只是一幅画、一段话，你抹掉的更是一份尊严，一份温暖，一种美好。”

“而现在”，说到这里，我转过身去，面向了白板：“你们都看到了，美好的东西，是抹不掉的。”

2016年11月30日 于美国蒙哥马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