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长安奥德赛(2)
杜甫被抓进长安的时候,大概是八月里月亮最大最亮的那几天。天宝年间流行起新罗传来的风俗,在八月十五这一天设百种饮食,宴乐歌舞,昼夜相继。除此之外,更发展出对月赏玩歌咏的“本地习俗”。
但现在,风里吹来浓重的血腥气,凄迷月光长照一片荆棘。
“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
有年幼的王孙因为仆从四散站在路旁哭泣。
腰下宝玦(jué)青珊瑚,身上无有完肌肤。
但在这个噩梦一般的中秋,他却以妻子的口气写了一首漂亮的情诗: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月夜》
从前在长安,他陪着贵公子们携妓游玩,也要应景地赞美佳人。正是该表现诗人风流情趣的时候,他写得兢兢业业,却很勉强。“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这样呆呆的句子是他用技法来应付的极限了。
宫廷艳诗也是诗歌的一类传统。从梁简文帝时开始,热衷描绘贵族王子狎玩女性。它一定以繁华奢侈为底色。绣领、卧具,都有暧昧的气味,与春风、玉体、广殿曲房一道成为品味与身份的象征。自梁、陈, 风靡了南朝贵族宫廷百多年,声渐美而气渐弱,虚空而疲惫,人类情感 终于堕落成一种精致的病态。
但现在,杜甫想念跟随他受尽辛苦担忧的妻子,竟然有如得到南朝宫体诗最有风情的点拨,剥开奢靡、虚弱,在囚禁中,用宫体诗的手法复活了困顿在宫廷的轻艳靡丽里百年的情感:
在遥远的长安城里,杜甫咫尺寸寸如在眼前般见到了妻子被夜雾浸湿的云鬓,以及笼住她白皙如玉的手臂的一片月光。他的小儿女也在看着同一轮月亮吗?他们会懂得思念困在长安城里的父亲吗?他不与他们在一起,但他能细致入微地看见在羌村那个简陋的院落里妻子儿女最细微的动作情态。
他实在太不重要了,被关在长安城里居然还能到处走动。十月,宰相房琯带兵与叛军在长安西北的陈陶作战,陷在城里的百姓日夜渴盼迎接官军入城,但结果是“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作为对历史最忠实的诗人,他写下被占领的长安城里发生的一切:
昨夜春风吹血腥,东来橐(tuó)驼满旧都,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
这是他曾经亲见“稻米流脂粟米白”,“男耕女桑不相失”的城市。
与被囚禁的许多官员一样,杜甫打算逃出城去寻找肃宗的临时朝廷,他遗失多年的运气在这时忽然降临。杜甫借着葱茏的草木悄悄逃出了长安城,顺利来到凤翔,见到了皇帝。
这本该庄严的场合却被他破烂到露出手肘的衣服和脚上一双沾满泥污的麻鞋弄得令人哭笑不得。 不过,皇帝很高兴有从前东宫的属臣追随自己来到凤翔,给他升了一级官,任命他做左拾遗,从八品上的小官,但是皇帝近臣,负责谏诤。
临时朝廷在凤翔日夜谋划打败安禄山夺回长安,除此之外,被战争打乱的嫉妒、猜忌、利益斗争又与朝廷的重建一起,再次复苏。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处置了宰相房琯,理由是房琯的门客收受贿赂。
实际上,他早就怀疑这是他父亲玄宗派来监视他的间谍。进谏,是杜甫职责所在。 他迫不及待地向皇帝说明房琯的才能学识,德高望重,极力想证明这是 皇帝的误判。
挖空心思想要赶走房琯的皇帝恼羞成怒,杜甫很快被逮捕。御史大夫、宪部尚书、大理寺卿三司会审,同问他的罪——在这样紧张的战争中,因为本分直言而得到这样隆重的审讯,简直滑稽到让人悲愤。多亏宰相张镐为他求情,才免了罪。 杜甫的正直实在刺眼。皇帝看着他心烦,想要把杜甫赶出朝廷去,
没有通过正常的制诏程序,没经过门下省审核,亲自下“墨制”[3]让杜甫回家去探亲。不服气的杜甫写了《北征》,开头写道:
“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他终于可以回家,但举头茫然,不知道家还在不在。
一边担忧家小,一边依然放心不下百废待兴的朝廷,临走时在阙下拜别,絮絮叨叨地自我剖白:
“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 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
恍恍惚惚走出好远了,依然忍不住回头遥望皇帝所在的凤翔,看见旌旗在夕阳里明灭摇动,满心忧虑。
短短几个月前,在妻子生死不知的战乱里,他怀揣为国尽忠的满腔热情穿越叛军,逃向凤翔,写下《述怀》:
“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 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
本来有回家探亲的机会,但为了报答皇帝,也没有开口,只能写一封信,向家里报平安——并不知道家里能否收到。听说羌村也遭了难,连鸡狗都不能幸免,不知道他家那间破茅屋里,还剩几个人?
听说松柏都被连根拔起,但羌村土冷,妻儿的尸骨或许还没有朽烂。回家的路上,一路都是呻吟和血腥味。他没有听见任何家里的消息,甚至拒绝听见任何消息,不知道,就总有一点儿希望。
他回到羌村的那天,成了村里的大新闻。
群鸡乱叫着被村人赶上了树,邻居挤着趴在院墙上,长老携酒而来,一定要他喝,一边还抱歉地解释,酒不好,味薄,地没有人耕种,没有粮食酿酒。
妻子打开门看见是他,且喜且惊:以为他早已死了,没想到却站在自己面前!
他的二儿子宗武,原先皮肤最白,是他的“骄儿”,但现在脸上全是泥垢,脚上连袜子都没有,见到爸爸反而羞愧地掩脸背过身去哭泣。自他到家就人前人后地跟着,绕膝黏着,害怕稍微放手,父亲又不见了。
他没忘记给妻子带回两盒胭脂,小女儿见了新奇,学着母亲的样子梳头,画眉,画成了一张又红又白的花脸。
父老请他吃饭,席间谈到局势,人人仰天长叹,老泪纵横。
杜甫把这一次回家的旅程写成《羌村三首》。与《述怀》《北征》 一起,都是他最好的诗。
他从前写诗,一门心思要叫长安城里的亲贵知道他的才华,他懂得一千个典故,还可以用一万种方式表达。比起他能够熟练操弄的典故,他看见的、他遭遇的,那些旁的诗人不爱写的,如草屑一样的人生,更有穿透人心的力量。
现在,上天选择了他,把这支笔放进他的手里,要他记下安史之乱以来的一点一滴。再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他有足够的笔力,他还有如火的心力,有时如烛,有时如炬,但他总是老实地张着眼睛,老实到憨。他直勾勾地看着来到面前的一切,他哭,他笑,他受不了了,他也不能转过身去——在他,这都是 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所以,至德二载(757年)十一月的时候,当他在羌村听到肃宗昭告天下,长安收复,他没有犹豫地便整理行装,离开妻儿,向长安进发,哪怕皇帝根本不希望看见这个如鲠在喉的拾遗。
百废待兴。
杜甫把在天宝年间空置的才智全部投入到对工作的热情里。一连写了好几首诗记录他短暂的中枢生活。
在《春宿左省》里, 他记录一次没有睡好的值夜。他躺在床上,听见啾啾鸟鸣,看见花隐墙垣,想到同样的星空照耀百废待兴的长安城里一户一户的平民。
越想越焦躁,无法入眠,一遍遍在心底盘算明早要向皇帝启奏的话题。他等待 着金钥匙打开日华门,一次又一次地问,几点了?
可惜,他过于看重谏官的职责却忽视了朝堂上肃宗清洗玄宗旧人的主题。肃宗从四川迎回了父亲玄宗,表面上父慈子孝,但肃宗心里一 直焦虑自己做皇帝的合法性,总害怕玄宗再废掉他,于是看玄宗旧臣, 便觉得人人图谋不轨。
最要紧,就是把房琯支走——房琯曾经劝玄宗分封儿子为各地诸侯,人人带兵勤王,直接促成了永王李璘拥兵自重,与肃宗争夺王位。而杜甫恰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替房琯说话,很快,他就被冷落排挤。
便又跑去喝酒,还是长安城里他最喜欢的曲江。自言自语写了好几首诗:
说别人不喜欢他——“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 违”
也说自己穷——“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长安的物价与战前相比,有天壤之别。
玄宗天宝末年,杜甫做 从八品下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是扔在高官云集的宣阳坊、平康坊里都没人睬一眼的小官。但按规定,他也有两百五十亩职田,年收入有一百三十四斛谷物,每个月朝廷还发钱,大约有三万五千六百。
甚至, 朝廷还配给他两个仆人、几匹马,还能报销一些其他日常开销。甚至在天宝十四载(755年),为了让在京的低级官员过得舒服一点,玄宗还刚给两京九品以上官员加过两成的工资。养活杜甫家十口人不成问题。
天宝五载(746年),一斗米十三钱,但乾元元年(758年),一斗米要七千钱,一斗酒三百钱。物价飞涨,甚至想要一匹马,也难于上青天——战马是军需物资,已经收归国家统一管理。
杜甫现在当官了,过得却比从前最凄惨时还要拮据。天宝十三载 (754年),他穷到要靠定额售卖的太仓米为生,但也还能剩下点钱买酒去找郑虔勾兑勾兑痛饮一回。现在八品朝官左拾遗,买酒的钱,却来自典当春衣。
这个贫穷尴尬说不上话的拾遗也很快没得做了。
乾元元年(758年)夏天,杜甫因为房琯的牵连被放逐为华州司功参军。金光门在长安城西,华州(今陕西华县)在南边,出城的时候,杜甫特地绕道金光门与朋友道别。
一年多前,在安禄山叛军占领的长安,他从金光门逃出长安奔向凤翔,满怀报效国家的热情。他一次次抛下家庭,不顾性命, 在战乱里艰难地寻找朝廷和皇帝。现在,作为皇帝忠诚的臣子,他被放逐,领命离开。
走出金光门的时候,杜甫驻马,再次回望这座已经被摧毁的破败城市。他花费一生最宝贵的十年,想要在城里扎下根来,但终于没能成功。
杜甫到华州的时候,是一年最热的六月。安史之乱远未结束。朝廷的府库无积蓄,将士的军功无钱赏赐,只能以官爵做赏。将军出征,都配发空名告身[4],便于临时填写。
于是官越给越多,越给越大,也越来越不值钱,写着大将军的告身,才能换一壶酒。华州是科考大州,各种各样“走关系”的请托都朝着专管科考的司功参军而来。
没有丝毫休息的时间,杜甫到任之日便开始上班,暑气蒸腾,汗透重衫。案前是堆积如山的公文,饭碗放在面前也来不及吃一口,便宜了嗡嗡乱飞的苍蝇。挠着头发想大喊一声,但源源不断送来的文书并不体谅这糟老头内心的崩溃。
司功参军,管理学校、庙宇、考试、典礼。
一份枯燥繁杂的工作,并不是他想象里为皇帝出谋划策的“做官”,但他依然尽心尽力去做了。
他为即将去长安参加吏部考试的学生们准备了五个策问的问题:
怎样在公开市场中买不到马匹时提高驿站系统的效率?
有没有办法修订征兵方式,能够保证军队兵源的同时也保证农业生产的劳动力?
有没有提高粮食储备扼制通货膨胀的好办法?
......
都是他受过的苦。
他想着,尽管如此,他还享受着家族“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的特权,一般的百姓,只能更辛苦。他受过罪了,便想着要保护比他更弱小的那些不用重蹈覆辙。“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这是儒家 “爱人”最朴素的出发点。
但似乎并不受欢迎。
从前考试都是考诗歌文章,凭什么在他手下就要准备经济时务?最没有资格来出考题的,大概就是他这样一个考进士,考制科,投匦献赋,所有的考试都参加过,却从来没考中的人吧。
夏天在忙乱却没有丝毫成就感的公务中过去,诚然他依旧怀有对朝廷百死不悔的忠诚,但一再被冷落、忽视、排挤,与繁琐却不重要的公务一道,都是一种累增的疲惫。
下一年秋天,关中地区无法从战乱中恢复过来,物价飞涨,粮食歉收。心灰意懒的杜甫再一次陷入饥饿。向来心向朝廷一往无前的杜甫萌生了退意。
正在此时,杜甫收到朋友热情的信邀请他移居秦州(今甘肃天水)。他没有仔细规划,立刻辞了华州司功参军的官,带着一家老小翻过陇山来到秦州。
这位朋友却并未能履行诺言,杜甫一家在秦州陷入了 孤立无援进退两难的境地。
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
杜甫还没有来得及享受逃离枯燥公务的闲暇,一下子落入生存的泥潭。
他还勉强振奋精神夸奖了秦州的风光:“落日邀双鸟,晴天卷片云。”打肿了脸充胖子一般在诗句里享受他的世外桃源。
气温一天天冷下去,自然能够提供的食物终于不再能支撑他对隐居的浪漫想象。更危险的是,秦州很快就成了战场。秦州与吐蕃相连,安史之乱爆发后,吐 蕃趁机占领了许多边地,入夜之后,常有报警的烽火闪烁在群山之间。
不得已,十月,杜甫再次带着家人远行。
这次,是受同谷县宰的邀请辗转迁往同谷(今甘肃成县)。预想中的帮助又一次落了空。他只能重操旧业又做起了山里采药市里换米的艰苦营生。
冬天到了,没有吃的,只能穿着短裤拾橡栗、掘黄独,勉强果腹。儿子与他一道去挖食物却空手而归,空荡荡的家里只听见儿女喊饿的呻吟。
腊月开始的时候,为生计所迫的杜甫再次开始携家带口的迁徙。从甘肃翻山越岭,过龙门阁、剑门、鹿头山,终于在除夕之前到了成都。
初来乍到,在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寄住在浣花溪边草堂寺的一间废旧空屋子里。
从华州到成都,乾元二年(759年)在四次长途搬迁中度过。
过了年他就虚四十九岁了。他的曾祖父杜依艺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做了巩县县 令,他的祖父杜审言在他的年纪,早已叫天下人知道了他的清狂才名。
杜甫曾经说过,自己家族到近几代衰败,钟鸣鼎食的气象不复从前。但他的父亲杜闲最起码还是五品的紫袍高官,做兖州司马,奉天令,养得起他衣食优裕、肥马轻裘地游荡于齐、楚、吴、越。
而他,身无长物, 在一年里最该享受安宁丰裕的时候,带着妻子和年幼的孩子们寄住在一间破庙里。
作为臣子,他无法施展抱负报效国家;作为父亲,他也无法给孩子们好的教育;弟弟们在远方,同样忍饥挨饿,妹妹丧夫带着孩子勉强生活,作为家里的嫡长子,他甚至无力团聚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他开始努力经营日常生活。为了一个容身之处,他不得不觍着脸向朋友乞讨。
天宝年间,当他依然固执地在长安蹉跎时,跑去给当时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做幕僚的那个朋友——高适,在安史之乱里飞黄腾达 了!
哥舒翰败于潼关,高适奔向玄宗,又在肃宗与玄宗争夺政权时奔向肃宗,帮着肃宗讨伐玄宗派去江南的永王李璘。先做蜀州刺史又做彭州刺史,刚好在四川。
杜甫常给他写信,多半是求他救急。靠着高适送的一点米与邻居的菜蔬过日子。
下一年,杜甫发奋向朋友们求告,终于用朋友们资助的茅草,在浣花溪西头建起一座白茅草堂。
村里只有八九户人家,水流在此变缓,圆菏浮小叶,细麦落轻花。
他开辟了一块菜园、一块药栏,还沿着屋外小径种了花。他仔细地规划了花园的样子:买了翠竹,还向朋友们写信寻觅松树、桃树与绵竹。
在五十岁这年,老杜甫终于有了一处容身之所。“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贤惠的妻子,懂事的儿女能在简陋的环境里自得其乐,对于杜甫,是一种欣慰,也是一种心酸。
他不能停止对时事的关心。别人受的苦,都像加在他身上,他自己受了苦,总要想到比他更惨的人。夏天大风卷起屋檐上的白茅,“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但是他想到的是“安得广厦千万间,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不能总受朋友接济,杜甫终于还是去找了一份工作,不情不愿地在异乡安顿下来,做从前不爱做的幕府。
当年在长安有些交情的严武因为军功,做剑南节度使,请杜甫做他的幕僚,甚至在广德二年(764年)为 他向朝廷要了一个“检校工部员外郎”的名头。这个从六品上的官阶是杜甫这生荣耀的顶点,但它到来在战乱频繁的时候,作为一个虚衔,表彰他做幕僚的成就,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幕府的规矩并不比在华州做司功参军轻松:晨入夜归,不是生病事故,不许迟到早退。
与刚入仕途的年轻人一起工作,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头发花白、脾气倔强的糟老头过去的故事,只觉得他格格不入。
杜甫忍受漫长的工时,忍受年轻人的排挤,失望气愤,也只能在诗句里默默排遣:白头趋幕府,深觉负平生。
他五十好几了,原先被掩藏在家国责任感与自我成就的强烈愿望之下,那些只习惯故乡故土的根须,被蹉跎的年岁滋养,正与杜甫的白发皱纹一道疯长。
他依然有“致君尧舜上”的决心,但他也是个老头了。 他不能抹去人人都有的那点庸俗的对落叶归根的渴望。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儿时的往事。
杜甫出生在河南巩县。
儿时的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枣树。八月枣子熟了,弟弟妹妹嘴馋,他这个哥哥便猴儿一样,一天上树千回,丢枣子给树下笑着叫着张着手的弟妹。
他有四个弟弟,除去跟着他一起到了四川的杜丰,其余三人,在战乱里不通音信。后来杜甫终于在成都与弟弟杜颖重聚,他们谈论起散落各地的兄弟姐妹和姑姑,团聚的愿望无比强烈,也无比困难。
他不止一次制定过回家的路线。
战乱仍在继续,要想回到长安、洛阳一带,关山阻绝。宝应元年(762年)四月,杜甫听说官军和回纥军队终于收复了河南河北的大部分地区——安史之乱似乎就算是结束了。
老诗人“漫卷诗书喜欲狂”。
在这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里,杜甫喜滋滋地写下规划了无数遍的旅途: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他将顺涪水、嘉陵江到达重庆,而后沿着长江放舟东下到达江陵。
由江陵登陆,北行至襄阳, 再往北,是南阳,而后就是洛阳。从洛阳他可以去老家偃师,也可以回到长安。
每每有了一些希望,总换来更大的失望。
这年七月,剑南兵马使徐知道判乱。
转过年去的广德元年(763年),吐蕃举全国之兵二十万入 侵,唐朝负责带兵勤王的关内副元帅郭子仪手里只有二十人。在安史之乱里带兵收复洛阳、长安的唐代宗再次仓皇逃出长安奔向陕州。
吐蕃军队一路向东,甚至占领了四川的一部分地区。杜甫不得不离开成都去梓州(今四川三台)、阆州(今四川阆中)躲避。
回家的计划从此耽搁下来。
[3] 墨制:唐代由皇帝下达的公务命令一般称为“制”或者“敕”。制敕产生的主要程序是皇帝授意中书省起草,由门下省审核同意,再由皇帝在制书或敕书上签字,画“可”或“闻”表示同意,而后送给尚书省执行。
这是一份官方文件由起草到执行的法定程序。
墨制是皇帝作为 个人的私人言论,比如过节赏赐口脂、面药等。由于墨制用于皇帝的私 人活动,不需要经过中书门下审核批准,也因此,在法理上,皇帝不可以用墨制来传达公务命令。
唐代用墨制干预正常公务最有名的是唐中宗景龙时期,皇帝用墨制授人官爵,不经过中书门下批准,也就是所谓的 “卖官鬻爵”。
[4] 告身:唐代授官的凭证,类似后世的委任状。补选官员时,候选人确认官职后,先由尚书仆射检查,过后交由门下省给事中宣读,黄门 侍郎复核,侍中审阅通过后,各部门经手官员各以官符在授官凭证上盖章,这份凭证就叫“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