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讲讲《长安客》这个书
因为公众号改版,到底有多少人看到这篇推送也难说。中文自媒体把所有的体裁、类型、面向的创作都变成一个赛道的垂直竞争,完全不顾“生态”如同一片河滩,需要各种类型,各种密度,各种生长周期的植物。所谓“自媒体”在资本大佬引领的创作拥有者眼里大概就是工业自动化养猪,赌它总一只能被吹上风口。fine。
我先送个福利:转发并且评论这篇,我在6月26(下周五)送三本《长安客》(没有签名但是有签章)并附赠一些小礼物,具体就是下面的便笺,书签和信封信纸套装:
下面我来讲讲为什么要写这本书:
首先,我希望大家读到愿意一口气读下去的故事,意识到,书写和其他的媒体有本质的不同。
文字和口语在很长时间里有它们相互区别的使用规则。口语的语法在不经意的时候进入书写会带来活泼和新意,但并不意味着文字与话语等同。在它漫长历史与繁复语法之上,文字可以进入语言,画面,甚至记忆不能到达的空间。
不过,自从《XXXX事儿》之后,对着读者讲段子喷口水成了通俗历史写作最成功的方式,再之后,视频,漫画,十分钟了解XXX兴起,文字在使用者的无意识下已经成为了一种最无效的交流工具。所以,所有的出版从业者,从写作者到出版商都在哀叹,因为与其他媒介竞争的溃败,现在没人看书了。但是很少有人愿意承认,抱着金饭碗要饭的原因是你不会用那只碗。
当然,我这么个扑街作者的论点很容易被证明是错误的:毕竟喷口水的作者更成功更有流量,因此获得更多的资源,也因此能够更广泛地喷口水。一棵畸形长大的树的成功,让这片林子里所有的树都必须被砍伐,修剪并与畸树保持一致。这就是贵出版圈赚钱的思路。所以要做一个不一样的东西,而无法贯彻自己的想法,最后出来的可能就是一个奇怪的东西。但是大家多看一点不一样的,总有一天会有更好的生态。
另外,我希望对学术不感兴趣的普通读者也能有一些对历史叙事的警觉,比起发生了什么,更关心所谓的“历史叙事”的原始资料是怎样被挑拣的,在怎样的原则下它被怎样讲述,怎样保存。这一部分的简单探讨写在《长安客》的“后记”。
在这本书里这个部分做得不是很充分,不过我已经想好了更充分展示它的办法,会在另一本书里来说明(是《大编辑》吗?是的!)。不过关于唐史的制作,我推荐大家去看杜希德的《唐代官修史籍考》,一本非常短的小书,但是容量很大。看不了吃亏看不了上当。
一个时代的“启蒙”或者“去魅”,靠的不是某几个声名显赫的大作家,而是这个市场上的作品生产者,哪怕就是生产娱乐快销品的,也有这样的自觉,也能够向它的目标群体传递这样的信息。我跟一些定位在“高端”的出版机构的编辑朋友聊过这件事情,他们很有自信,因为他们的读者懂得这些道理。但我觉得不够,只有贩夫走卒,引车卖浆,看言情小说,上微博上八组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这才是一种共识。
哪怕仅只是人的同理心,或者是对待他人遭遇的善良也可以是一种共识。这都是力量,可以对抗许多强大邪恶的东西。具体我就不展开来说了。
下面讲讲这书里究竟说了啥:
这本书里提到一些最著名的名字: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元稹,柳宗元,刘禹锡,李商隐……人人都听说过。
中小学教科书里很会总结:“文学家,思想家,政治家”等等等。
总之是这几个词,排列组合,怎么说都不错。想想这些挠秃了脑袋,要在一句诗、一个句子里留下自己一部分灵魂的诗人们,也终于成了批量生产的某某家。“耳熟不能详”至此,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在中小学语文教科书之外,这些人,人人都有一部“资料汇编”。意思是,古往今来关于他们的生平著述的研究,都可以编成套装。更不提还有许多版本的传记,还有许多版本的“X小时唐诗”,还有许多版本的以各种方式演绎的,或者搞笑或者抒情的故事。
所以,写唐代诗人,是个严肃起来皓首穷经,通俗起来泛滥成灾的“红海”。
但是我胆子肥,依然还是写了。
我并不想写一本人物小传,也不想写唐诗赏析。看过这本书之后获得“知识”或者“知道”当然很好,不过我最想写的是,一些有最杰出智识与表达能力的人,当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他们头顶,从此所有明亮的意志都被奔腾而来的命运遮蔽色彩的时候,他们抬头问天的那个时刻。
人的意志与命运,从来是文学书写的母题。对于这些最杰出唐代诗人,如果只是轻飘飘的赞扬”好诗句”,或者简单的一句“不得志”,实在太辜负。过去一千年,两千年,拥有再杰出的才华,他们也是跟我们一样的人,也需要面对尊严被践踏,信仰的坍塌,爱别离,求不得,以及死亡。不同的是,失去和失败,在普通人这里被理性与麻木的闸门关紧,而他们,拥抱这些扑面而来又残酷的力量。
当然是很难写。
你们有试着写过你们的家人吗?经历、为人、思想和情感,哪怕最亲密的人,也无法准确捕捉。而同样的一个人,在亲人、朋友、同事和敌人的眼里,当然有不同的面貌。更何况,”过去“(姑且叫它历史吧)像河里的水,遗忘如同它每一天悄然流走、蒸发、失去的那一部分,河水并不会在一天忽然泛滥或干涸,甚至看上去没有变化。但遗忘从不停止。记忆则是河岸,只有通过岸的走向,河才获得形状,而遗忘从来与记忆交织,甚至也许早于记忆成型之前。
更何况一个已经在历史里漂流过去千年的古人。
当然史书给过他们一些篇幅。但建筑在记忆之上的历史书写除去要面对遗忘与记忆的互相渗透,还要求史官面对他的时代,时代对于历史书写的道德准则,以及他自己的能力与见识。经典史书,之所以区别于所谓“野史”,并不一定来源于它们的准确性,更多的是获得官方所代表的的时代的政治认同(唐代一位著名史学家叫刘知几的,在他的著作《史通》里记载了一封他的辞职信,里头生动叙述了一个史官在官场倾轧压力下怎样无从落笔)。
好在,对于诗人来说,不需要依赖别人的笔,他们留下诗与文,作为一种自我辩白。但时间,以及在时间里进化的手抄和印刷技术依然给我们看到的内容留下了重重疑点:也许广为流传的一首名作是托名的作品,也许一句名句来源于后代抄写者随意的更改,或者就是一个印刷错误。更不提,诗人们在世时一次次修改的不同版本。
所以,当我想站在他们的面前,试图看见他们眼前的世界时,仿佛一个拍了许多素材却又总是唯恐素材不够多不够好而不能剪辑成完美影片的摄影师。当文字成为探究一个时代和一个人生活的眼睛时,看向哪里,走多近,是否足够准确,都是不确定;是否需要澄清已经被当做事实反复书写的传说(比如王维所谓的“半官半隐”,要“力士脱靴,贵妃研墨”的李白),但传说代表了一种看待他们的眼光,本身就是一种角度……都是看似简单但问题永远多于答案的困扰。
这本书算是一种尝试,不知道成败,不过未来也会继续尝试下去。
希望在阅读时,读者能够沉浸其中。有些朋友看过一部分文稿,对我说,你怎么可以不点评呢?应该多一点对历史人物成败的评论。这正是我不想做的。从来不会有人因为生的晚而更聪明,所谓“吸取历史教训”,并不成立——不管是对历史还是现实了解得更为具体都会发现,历史从没有一次真正的重复。所以,因为自己人生也晚,而站在道德和智商的高地审视过往这事儿,我兴趣不大。
我希望在这本书里,文字恢复它应该有的样子。长久以来,历史都作为一种道德训诫而存在。哪怕是在今天,市场上的通俗历史类读物也多要打着“兴衰成败历史教训”的牌子,带你发现“隐权力”,“血酬”。“政治史”成为装点玩弄权术的兴趣花边。要不然,是抖机灵讲段子,并且泰半以“说书”+“点评”的方式展开,一本书只是一套文普类电视节目的替代品。仿佛文字只是口语的婢女,毫无自己的尊严。
”善叙事“曾经是考验好的历史学家的标准之一。我没有做历史学家的野心,不过景行行止,我希望每一篇都是一个好故事。我希望读者能够明白“文字”和“口语”,“书写”和“说书”的本质区别。所以,我也不会在书里咯吱你,非要逗你笑,也不会在书里口沫横飞地讲段子,打开书页仿佛都是我朝你喷的口水。抓住你好奇心和阅读兴趣的任务,交给叙事来完成。
同样重要的是,没有任何的叙事是完全客观的。当然也包括我的故事。在这本书里,有时候尝试对比不同的经典史书对同一件事情的不同叙事,想要以此探索影响史官下笔态度的准则的变化。
假如我有更多的时间、经验和训练,假如有一些更有耐心的读者,这样的事情可以做得更加细致。从经典史书出发,找到它的史料来源,找到不同的历史学者加工、裁剪、考证它的方式,找到他们在片段的史料中勾连它们而成事件、因果和历史教训的思路,才找到历史学者的职业素质和信仰。我想,只有了解了这样的过程(或者只要拥有了解这样过程的意愿),才能在各种冠以”历史“名头的欺罔里走出来。
目标读者依然是学生。“理解自我,共情他人”是许多道德与智慧的出发点,是真正需要学习又总是被遗忘的课程。虽然目标是学生,写的时候并没有因为想要迁就小孩子们就装傻卖萌。
既然小学生能够读懂《甄嬛传》和《哈利波特》,在不增加人为制造的语言障碍前提下,读懂一个诗人的人生和内心,并不是难以达到的目标。所以,在编辑的要求下删除了一些略为“专业”的内容和名词,在有“生僻”嫌疑的字词上都加了拼音标注。
对于文本的完整性来说,也许有遗憾。但是作为作者,我希望更多的目标读者能够以此作为跳板去往更深广的世界,无论那是对于诗人们所处时代的研究,还是对于他们作品的审美阐释,甚或者,只是因此拥有了共情他人的愿望。
这本书具体的内容和编排,写在“前言”;对于“通俗历史”写作的一些看法写在“后记”。这书没有腰封,没有名人推荐,也没有流量,不是大家经常看见的那种几千年出一本的奇书。甚至封面和文案的搭配像疼痛青春小说。
不过翻开来的话,我自己觉得还蛮好读的。希望大家也这样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