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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西米克:失眠之光

2017-11-21 西米克 张健 磨铁读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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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西米克  Charles Sim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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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尔斯·西米克,诗人、散文家、译者。1938年生于南斯拉夫,1949年移居美国,曾经在纽约大学学习,1959年开始发表诗作,并翻译了大量的南斯拉夫、法国、俄国等国诗人的作品。已出版20部个人诗集,代表作有《草说什么》《给乌托邦和近处的天气预报》《不尽的布鲁斯》《疯子》等。


他曾先后获得过包括普利策诗歌奖和华尔特·惠特曼诗歌奖在内的多种美国重要诗歌奖,并于2000年被选为美国诗人学院顾问。2007年,西米克被推选为美国第15届桂冠诗人,被推选理由是“他具有惊人的原创性。他的诗有梦的性质,所以他诗里的现实与我们眼睛耳朵感受的现实很不一样。”


西米克从小目睹战火弥漫的家园。他曾在自己的回忆录中写道:“一天夜里,盖世太保来抓我父亲。我正睡觉,突然强光把我照醒,他们乱翻东西,弄得很响。我父亲已穿好衣服,喃喃低语,可能在说笑话。他就是这样,情形再艰难,他总努力显得幽默。他们带走他后,我又睡着了。”战争并没有立刻激发西米克控诉性的言语,而是深入到他的潜意识里。海伦·文德勒谈到西米克的风格时曾说:“他从民间传说与神话中汲取了黑暗的力量,以简约低调的诗歌唤起童年的战争年月。”


今天,我们就来分享一篇由青年译者张健翻译的西米克的文章——《在深夜读哲学》,这篇文章虽然是在讨论哲学的话题,但却生动有趣,毫不晦涩难懂。从中我们能窥见西米克诗歌中充满超现实主义玄奥色彩的秘密,以及他是如何运用超现实主义的意象去反映他对历史和社会现实等问题的思考的。



在 深 夜 读 哲 学


文 | 查尔斯·西米克

译 | 张健



再一次,黑夜将我包围;我似乎感觉到了闪电——在短暂的一瞬间,我感到全然的自在,沐浴在一片光中。(尼采)


理智热爱未知。它爱意味着未知的图像,因为理智本身的意义也是未知的。(玛格里特)


我生就一张巴斯特·基顿般平静得夸张的脸。我能够背朝深渊坐在悬崖边上,并仍努力保持正常。


如今我都在清晨读哲学。在我更年轻、还住在城市里时,则总是在深夜。“你就是这么毁掉你的眼睛的,”母亲总这样说我。我坐在那里,读哲学直到深夜。夜越是变得沉静,我的头脑就越清醒——至少我认为自己很清醒。我坐在陈设简陋的房间里,楼下是一家意大利杂货店,我绞尽脑汁进行某种错综复杂的哲学思辨,因为它的结论会将我带向豁然开朗的洞见。我能透过自己整个的存在感觉到这一点!我无法放下书本,可夜更深了,而我早晨还要去工作。即使我尝试去睡觉,脑袋里也会全是康德和黑格尔。因此我继续读书,等待睡意来袭。我捧着翻开的书本坐在那里,看自己反射在玻璃窗上的模糊的脸,整个城市在我周围变得越来越静。我看着看着自己的自己,一种十分怪异的体验。


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时我二十岁。那是清晨六点钟,是在冬天,寒冷又阴暗。我乘芝加哥捷运的高架列车去上班,坐在两位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妇人中间。列车上的暖气开得太足啦,但每经过一座高架站台,车门打开,我们便被一股凛冽的寒风吹得发颤。车厢里的灯光也闪烁不停,每当车厢经过铁轨连接处,灯光便熄灭片刻,我便也从前一天借来的哲学史书上抬起头来。“为什么会有这些存在,而非空无一物?”巴门尼德在书中发问。我仿佛感到眼前一亮。我不停地环顾着周围同行的乘客——真是不可思议,我对自己说,我们同在这车厢里,存在着。



哲学就像是回归故里。我总是反复梦到自己出生的那条街,总是在夜晚,我走过座座模糊又熟悉的建筑寻找我们的房子,但它却不在那里。我顺着自己的足迹折回,那是一条仅有几座房屋的街区——它们全都在那里,唯独少了我要找的那座。我不停往复,感到疲惫而悲伤。


在这梦的另一个版本中,我瞥见了我们的房子。它不是就在那里吗,终于被我找到了!可不知为何,我却无法走近它。所有的灯都熄了,我抬眼寻找我们的窗户,可三楼更是漆黑一片。整座房子看上去已经被遗弃了。“这不可能!”我惊恐地对自己说。


在很多年前的一个这样的梦里,我看到有人在我们窗前,他弓着腰,像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街道。有多少个夜里,祖母不正是这样等着我们回家么,可这次却是个陌生人。即使无法看清他的脸,我也很确定那不是祖母。


不过,在大多数梦里,我看不到什么人。建筑的外墙上仍保留着凹坑,以及其他战争留下的印记。街灯都熄灭了,天空中也没有月亮,因此我并不清楚自己何以在全然的黑暗中看得见这一切。我走在空荡的街道上,它看上去长得没有尽头。



每一个读哲学的人,既是在尝试读懂作者,同时也在尝试读懂自己。我在与书页上的观点对话的同时,也在不断面对自己人生中的决定性事件。我的存在,是为了有所意义。而我对意义的探究,是环绕一些令人着迷的图像的无止境的往复。


与所有人一样,我也有自己独特的直觉。我全部的经历为自己培养出某种无师自通的本体论,而其观点往往通过我的阅读得以证实。在哲学思想者的帮助下,我试图将自己已通过直觉认知的理论加以确认。


这只是一种看待它的方式。


昨日的沉思在我的头脑中塞满了如此多的怀疑,使我已没有能力将它们忘记。然而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办法解决它们;并且,我就好像突然落入了极深的水中,惊慌失措得既无法伸脚踩到水底,也无法游出水面。不管怎样,我将努力沿着我昨天已踏上的道路继续前行,我将把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怀疑都置于一边,就好像我知道它是绝对错误的一样;我还要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直到我碰到什么确信的东西——或者,假如这无法实现——至少直到我确信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确定的为止。阿基米德为将地球拖离它原本的位置,仅要求一个固定的、不可移动的点;而同样地,如果我能有幸发现哪怕是一件确切无疑的事,那么我就有权抱有远大的希望。


我喜欢这段笛卡尔的文字——他的卷土重来,他的不愿被愚弄。它展示了哲学在其全部的崇高和绝望背后的野心。与之后那个因确信而出名的他相比,我更喜欢这个充满怀疑的笛卡尔。那充满不确定性的诗歌,仍具有十足的魔力。但是当然,他有着对绝对的贪婪追求,但每个人都是如此。难道有人不是吗?


有一首东欧民谣,唱的是一个小女孩不断将一只苹果抛向高空,直到将它抛到了云朵的高度。让她吃惊的是,苹果没有再掉下来,它被一朵云收了去。小女孩伸开双臂眼巴巴地等待着,可它再也没有下来。她祈求云朵将苹果还给她,但那是另一回事了。我喜欢这故事的前半部分,当不可能仍主导一切。



我仍记得自己躺在沟壕中,盯着几块鹅卵石,德国轰炸机从我们头顶飞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记不起母亲当时的脸,也记不起其他跟我们躺在一起的人们的脸,但我仍清晰地记得那些再普通不过的石头。


“奇妙的并不是事物‘如何’存在在这世上,而是它竟存在着,”维特根斯坦说。我当时的感觉恰如此言。时间静止了,我观察着因恐惧而颤抖着的自己盯着那些石头。而后时间重新动起来,我的奇特感觉随即消失。


那些石块继续存在着,它们留在我的记忆中。语言是否能够传达如此高度觉悟的瞬间呢?言语永远是贫乏的。当两个人试图互相描述真正的觉悟状态是什么样子,往往一个所差不止毫厘,另一个更失之千里。


维特根斯坦的说法是:“人的觉悟或许会在语言中找到它的映射,但语言却无法将它再现。那些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思想,我们是无法靠语言描述的。”很多时候,我有相同的体验,深感词不逮理。语言是如此贫乏,彻头彻尾的贫乏。


我曾认识一个持相反观点的人想要说服我。他将自己视为富有逻辑的实证主义者,你知道这种人,他们喜欢提醒你,比如说,你可以准确说出一支铅笔的尺寸、位置、外观、运动状态什么的,但却说不出它的智商高低或爱不爱音乐。听到人这样说,我身体内的诗人就不由得反抗起来,就想写一首关于一支高智商的铅笔爱上音乐的诗歌。换句话说,对于这些人们眼中的无稽之谈,我却怀疑会有充满想象力的多种可能性。


我听过一个关于维特根斯坦与他的剑桥同事——意大利经济学家皮耶罗斯拉法——的好故事。很显然,他们曾经常谈论哲学。“有一天,”贾斯特斯哈特纳克绘声绘色地对我讲道,“维特根斯坦正努力辩驳着自己‘一个命题有着与它所描述的事实一样的逻辑形式’的理论,斯拉法摆出那不勒斯人特有的轻蔑表情,要求维特根斯坦解释那究竟是什么样的逻辑形式。据维特根斯坦自己回忆,正是这个问题使他意识到,说一个事实有其自己的逻辑形式是站不住脚的。”


至于我那位“富有逻辑”的朋友,我们争论了一整晚。“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东西,也就无法被思考,”他自信地表示。我脱口而出了“沉默就是觉悟的语言”之类的反驳之词,他紧接着对以“你沉默,是因为你无话可说!”总之,我们终于吵得不可开交,互相称对方为“愚蠢的狗屎”。那晚我们喝下了很多红葡萄酒,全然地误解着对方,像两个孩子似地斗嘴,直到他衣冠不整的妻子来到卧室门口叫我们闭嘴。



然后我讲了个故事给他。


在战争刚结束的南斯拉夫,有一天,我们全班去参观镇上的战争博物馆。入口处停放着一辆残破的德国坦克,我们高兴极了。博物馆里的展品不多,只摆着些步枪、手榴弹、军服之类的东西,其他的空间都被照片占据。我们被敦促着去看那些照片。有人看到被执行绞刑的人和将被执行绞刑的人,行刑者站在一旁吸烟。到处都是尸体,有些一丝不挂,男人们和女人们被堆放在一起,他们的生殖器裸露在外,这让有的孩子忍俊不禁。


然后我们看到有一个男人正被割喉,行刑者坐在那男人的胸脯上,手里握着刀。他看上去很乐意拍这张照片。被割喉的男人,我记不起他眼睛的模样。还有几个人在旁边呆呆地看着。天空中沉着云。


照片上总有天上的云、地上的草叶、树桩、灌木和石头,没人注意它们。有一张照片上,大地被白雪覆盖。那是一个悲惨的一月的早晨,人们的牙齿打着颤,一个人却在让另一个人的生命变得更悲惨。或者可能很快就下雨了,一阵短暂的暴雨将沾血的手冲洗干净,淋雨的刽子手中会有人染上感冒。我想象着他当晚在冒热气的水桶中泡脚,默默抿茶的样子。



那是后来的事了。看完博物馆里所有的物件之后,我们被领到馆外的草坪上吃我们的午饭。那可不是什么大餐,大多数人都带来了面包片抹李子酱,个别几个还加上了猪油和红辣椒。有一个孩子只有面包和青葱,我猜那是他家当天唯一的食物了。每个人都视他为笑柄,有人夺过他的薄片黑面包向空中抛去,面包挂在了树上。那可怜的孩子先是想用石头把面包打下来,可总也击不中;接着他又尝试爬树,一次次滑下来。甚至连被骚动吸引过来的老师,也被他的样子惹得捧腹大笑。


而人们脚下的草,多得四处皆是,每一棵草叶各不相同,似是精心磨砺的一般。天空中同样有云,还有许多那种常在屠宰场出现的大苍蝇,不断骚扰着我们,干扰着我们的狂笑。



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脑中思考着这场与朋友的争论:


你对他讲的那故事,与你所谈的话题毫无关系。


你对他讲的那故事,与我们谈的话题关系紧密。


只有白痴才会想要纯洁无瑕、绝对的东西——除非特别肯定,否则我绝不轻易开口!


啊哈!你把诗歌和哲学混为一谈,维特根斯坦可不会答应!


“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忙忙碌碌的,”贾斯帕约翰斯曾说,而我似乎也有相同的问题。


我记得一只奇怪的小猫,瘦得吓人,在我因读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而挠头不已的那天,它在轻挠我的门。


是谁说过,“人能够思想的东西,一定是虚构的”?


你打败我了!来个黑格尔百吉饼怎么样?


不过……首先……我们不能忘了最重要的是“首先”。


关于上限,尼采是这样说的:“一个哲学家所能达到的高度,是由他的笑声决定的。”但他自己却从没真的开怀笑过。尽管他曾那么努力地尝试,可怜的弗里德里希,他从没真的笑过。


我知道这个,因为我是悖论的行家。所有华丽的矛盾修辞都是我的情人,夜晚我躺在床上与它们相会。


来一只柏拉图番茄吧!


华莱士·斯蒂文斯写过几首很棒的关于孤独读者的诗,“房子静默,世界平静”就是其中一句。它向我们展现静谧世界的真理。这真的可能发生!这世界和人的头脑不断趋于平静,最后真理会从隐蔽中显现。


夜一定很深了,因为“一切都沐浴在光中,自得其所”——那是失眠之光。哲学读者的孤独与哲学家的孤独合为一体。那感觉就像,一个人努力思索,并期盼另一个人的思想中最细微的跳转,以及对其全然理解。



理解,取决于我们的现在与我们的过去之间的关系:这一刻的存在。觉悟唤起我们的良知、我们的历史。觉悟是透彻之光,而历史是灵魂的黑夜。


哲学带给人的愉悦,是约简的愉悦——对简短词句暗示的复杂问题的顿悟。比如说,诗歌和哲学都关注“存在”。什么是抒情诗?有人可能会说,那不过是针对存在之体验所玩的文字游戏。无论诗歌还是哲学,均需说出不可说之物,深入到存在的本质,令真理之光得以闪现。


而相反,历史却是无法约简的。它毫无秩序可言,一片混乱!毫无希望的混沌!我个人的历史与这个世纪的历史,就好像一个走在街上的孩子与他的盲人母亲。她一边领着他穿过繁忙的十字路口,一边喃喃自语、歌唱哀号。


你会觉得,历史的一切意义就在于,它满足地忍受真理的高高在上。


可怜的诗歌。就像始终镇静的巴斯特基顿独自将自己心爱的女人带上暴风雨中的远洋航船,随波漂流。或者我还能说出更好的例子:同样是漂泊在无尽的大海中,他偶然发现一块巨大的木板——那实际上是战列舰练习射击的靶板。基顿爬上靶板,拿出他的鱼竿和饵钩,平静地钓起鱼来。这就是伟大诗歌该有的样子——用极度的平静面对混沌。这足够聪明去扮演丑角啦。


当然还有永久的矛盾:占据我脑袋的是堂吉诃德与他的风车,而桑乔潘萨则骑着他的骡子,踢打我的心。


这只是种比喻。有谁能离得了他们?他们说的是真话吗?或者他们是在隐瞒?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我总是回到哲学。我想学会清晰地思考这些问题。


这是在清晨。这是在夜晚。书本打开着。书中的文字难懂,我一时无法参透。我的思绪游离,我的意识在努力抓住那永远难以捉摸的、永远隐秘暗示的——不管是什么东西。


它,它,我不断将之称为“它”。永无止尽的“它”,却毫无根据——就像我耳中无边的静谧。


就在此时,在我行将放弃的时候,我看到了这段来自海德格尔的文字:“从没有哪个思想者进入过另一个思想者的孤独之中。然而,也唯有从这孤独中,人的思想才可能——以一种隐秘的方式——与后来的或先行的思想对话。”


有那么一瞬间,似乎一切都已清楚明了:诗歌,哲学,历史。我看见——我是说能够想象和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孤独的重量。多少这样的重量藏在这展开的书中。黎明来临。思想成为图像,图像变为思想。



选题策划丨磨铁读诗会

图(作者肖像除外) | 寇德卡

编辑、整理丨修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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