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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在麦地与太阳之间

2016-07-06 林贤治 文学批评

海子:在麦地与太阳之间
  海子是在安徽农村出生的大地的儿子,青年时驻足于京城的学院,以及毗连的“农耕的北方平原”;神往于浪游,神往于太阳和伟大的幻像。1989年3月他在河北山海关卧轨自杀,死后由在京友人整理出版诗集,为他赢得了很大的声誉;他的影响,连那些依靠官家或商家处心积虑进行炒作的诗人都无法与之相比。
  海子20岁时开始发表诗作,著名的有《亚洲铜》:
  
  亚洲铜,亚洲铜。
  祖父死在这里父亲死在这里,我也将死在这里
  你是唯一的一块埋人的地方
  
  亚洲铜,亚洲铜
  爱怀疑和爱飞翔的是鸟。淹没一切的是海水
  你的主人却是青草,住在自己细小的腰上,守
  住野花的手掌和秘密
  
  亚洲铜,亚洲铜
  看见了吗?那两只白鸽子,它是屈原遗落在沙滩上的白鞋子
  让我们——我们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
  
  亚洲铜,亚洲铜
  击鼓之后,我们把在黑暗中跳舞的心脏叫做月亮
  这月亮主要由你构成
  
  这首诗篇幅短小,却寓有大诗的气象,在海子创作中无疑带有“原诗”的性质。他后来的作品中重复出现的主题和意象,都曾在这里呈现:民族的,世界的;传统的,生成的;现实的,幻想的;生命,死亡,黑暗;金属铜,青草和野花,大地和河流;埋没或遗留,沉沦或飞翔,哀悼或重建……众多的元素对称着出现,然而浑涵一体,明朗而神秘,迅疾又悠长。
  海子把诗分为两种,一种叫“纯诗”,即小诗;一种叫“真诗”,亦称“大诗”。他的诗,正好明显地分为这两部分。他的小诗极富于抒情性。纯净、饱满,朴实,自然。以其中的童话色彩和童谣韵味,与顾城颇为相近。不同的是,顾城更多的是属于天空的,更靠近洛尔卡,神往于村庄、风车、月亮和少女;海子始终不曾离开土地,在他那里一样有村庄、草原、月亮和姐妹,却在澄明的意象里,多出雨水和泪水。水垂直下行,和土地结合在一起,诗中流荡着温暖的地气:“我是浪子/我戴着水浪的帽子/我戴着漂泊的屋顶/灯火吹灭我/家乡赶走我/来到酒馆和城市”。他企求找到可以安顿灵魂的地方,但是又喜欢这浪子的形象,所以会自比俄罗斯的抒情诗人叶赛宁:“我饱经忧患/一贫如洗”,“别人叫我/诗人叶赛宁/浪子叶赛宁/叶赛宁/俄罗斯的嘴唇/梁赞的屋顶/黄昏的面容/农民的心”。(《诗人叶赛宁》)顾城身上挂满了精致而淘气的小玩艺,海子一无所有;顾城在世界上自由地往来奔跑,海子独守家中,正如《门关户闭》所写的:
  
  门关户闭
  诗歌的乞讨人
  一只布口袋
  装满女儿的三顿剩饭
  坐在树底下
  洗着几代人的脏袜子
  我就是那女儿
  农民的女儿
  中国农民的女儿
  波兰农民的女儿
  洗着几代人的袜子
  等着冰融雪化
  
  在所有的人中
  只有我粗笨
  善良的只有我
  熟悉这些身边的木头
  瓦片和一代代
  诚实的婚姻
  
  在海子的诗中,麦地是出现最为频密的实体。麦子是富含生殖力的,作为乡村生活的主角,是生命的象征,也是苦难的见证。它是经验的,也是知识和信仰的。海子的故乡在南方,他不用水稻而刻意使用麦子作为中心意象,大约这同他向往、崇拜古老和神圣的事物有关。正是那来自古老《圣经》的不死的种子,以及由此衍生的系列故事,一再唤起他关于尘世和天国的想象。两年间,他写下《熟了麦子》、《麦地》、《五月的麦地》、《麦地或遥远》、《麦地与诗人》等直接以麦子为题的诗,还有许多诗篇,也都写到麦子。有人统计过,麦子——有时候也称作“粮食”——这一意象的使用,在海子的诗中至少不下百次。他写道:“吃麦子长大的/在月亮下端着大碗/碗内的月亮/和麦子/一直没有声响”。这是养性命的麦子,慷慨而悲悯的麦子,永远保持沉静内敛的麦子。“我们是麦地的心上人/收麦这天我和仇人/握手言和”。麦子普遍地施与,麦子成了人们共同的语言。“全世界的兄弟们/要在麦地里拥抱”,“有时我孤独一人坐下/在五月的麦地,梦想众兄弟”,“有时我孤独一人坐在麦地为众兄弟背诵中国诗歌/没有了眼睛也没有了嘴唇”。诗人总是设想自己同麦地在一起,麦地是他惟一的依靠。“诗人,你无力偿还/麦地和光芒的情义/一种愿望/一种善良/你无力偿还”。关于麦地,这里有农家子弟的一份真诚的情感投入,类似宗教徒的虔诚的感恩。“麦地/神秘的质问者啊//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当诗人意识到自己无力答报,无力到达生命的目的地时,他又是何等地惶惑!总之,是麦地赋予了海子以最丰富的语言。由于海子与麦子密不可分,因此被人们好意或恶意地称为“麦地诗人”;但不管怎样,自海子去世之后,麦子确实大幅度地被引入中国诗歌,乃至有“麦地年”的说法。
  麦地在海子这里,许多时候不是物质性的,而是精神性的。幻想与玄思,对海子来说,许多时候都是直接来源于土地情感的,这样,反过来又成了形而下世界的一种必要的诗意的补充。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被海子称作“世界诗人”,并为他所膜拜,正因为其中有着对自然和灵魂的热爱,有着精神回乡的主题。在荷尔德林那里,既有景色,也有哲思,所以既澄澈,也玄奥。在短诗里,哲思被海子置放到一个次要的位置,这大约同他的诗体分类学有关,但毕竟不曾覆盖实体,种子依然穿透宽厚的手掌生长,土地依然暴露其粗糙面。诗人谦卑地守候在实体的对面,他的陈述也就是实体的倾诉,这时,生命力原初的面孔显现了,情感和情绪也以它初始的状态蜿蜒流动开来。他歌唱村庄:“村庄,在五谷丰盛的村庄,我安顿下来/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村庄》);他歌唱新娘:“故乡的小木屋,筷子,一缸清水/和以后许许多多日子/许许多多告别/被你照耀”(《新娘》);他歌唱幸福:“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他在《日记》中歌唱孤独与爱情,是其中最感人的一首: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顾城诗中有圣女崇拜,那是对于异性的一种近于超绝的、透明的幻想;海子一样有着浪漫的想象,愉悦的时刻也称爱人为“小林神”、“小人儿”之类,但是我们会从他的诗中看到一个突出的、熟悉的称谓:“姐妹”。这个称谓是原始的、血缘的、乡土的,单纯而朴素,注满深情。
  海子失恋后写过一批短诗,如《不幸》、《泪水》、《哭泣》等等。《泪水》写道:“在十月的最后一夜/穷孩子夜里提灯还家,泪流满面/一切死于中途,在远离故乡的小镇上/在十月的最后一夜”,诗人在这里自称为“穷孩子”。在爱情生活中,他一再看见那个一直盯视着爱神的可怕的怪兽:贫穷。《葡萄园之西的话语》是受挫后的一段自语:“我感到/我被抬向一面贫穷而圣洁的雪地/我被种下,被一双双劳动的大手/仔仔细细地种下”;《太阳和野花》是书赠女友的,他这样写:“我对你说/你的母亲不像我的母亲//在月光的照耀下/你的母亲是樱桃/我的母亲是血泪”。当执手相看时,他早已找到未来分手的依据。在海子的爱情诗里,我们发现了城乡之间的世代的隔阂和对立;这些诗篇,其实也可以看作是麦地抒情的一种延伸。
  在海子的诗中,不乏宁静、温暖、明快刚健之作,但是他从根本上无法摆脱黑暗和死亡。他常常怀着神秘的魅惑,眷恋的忧伤,内心里有一种哲人般的虚无感,就像他在这首疯狂的光华满溢的《春天,十个海子》里自称的:“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火的热烈,水的深情,强韧又脆弱,这就给他的诗作带来了多种不同的色调。打开一部诗集,即如走进一个音乐间,我们听得见里面的短笛、萨克斯管、钹、大鼓、大提琴在一同鸣响。八十年代中期,随着“文化寻根”,整个诗坛转向反抒情,海子正是在这个不利于他的语境中逆风而行的。无庸讳言,海子接受过杨炼、江河写作神话、历史、文化题材的作品的影响,其中,明显地保留并发展了抒情性的方面,但是又刻意表现惟他个人所拥有的一切,那些源于民间的、真实的、自然的东西。因为“中国诗歌”,他是喜欢一个人坐在麦地里背诵的。这个悲愤气质的浪漫主义者,以他的本色抒情,在一个不是抒情诗的时代里保持了诗歌的高贵的品质。而且,他也正是以这样的抒情诗,以土地和麦子的香气,把他从才子集团中区分出来。
  批评家臧棣从来强调“诗歌是关于想象力的特殊的知识”,于是,评说海子“知道得太少”,因而妨碍了应有的文学成就。回过头来看,幸好海子对那些置放在马厩里的废料知道得太少,如果他果真听信了这类唯知识论者的箴言,而大口吞食了那些陈腐之物,恐怕连一首好诗也剩不下来。
  
  皈依村庄和土地的人具有一种免疫力,可以使一个诗人在经院的清冷而稀薄的空气中免于枯萎。海子身在其中,然而毕竟远离乡土,身上沾带的泥土只能变得愈来愈少,他倾全力写作长诗,从结果看,正是中了相关的“知识”的魔障而误入歧途。
  在史诗式微的今日,海子决心重建圣殿,写下《太阳,七部书》。史诗写作之于海子,可以说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十分壮烈的、没有胜利可言的战争,他说:“诗是情感的,不是智力的。”但是,他的史诗恰恰没有放弃对智 50 30410 50 15289 0 0 3346 0 0:00:09 0:00:04 0:00:05 3346的依赖,他的激情语言,在短诗中显得灵光四射,他追求单纯,且保持秘密,这样直抵本质的诗性表达实在以短诗为宜。他曾经表白说:“我写长诗总是迫不得已。出于某种巨大的元素对我的召唤,也是因为有太多的话要说,这些元素和伟大材料的东西总会涨破我的诗歌外壳。”诗人的真诚是无可怀疑的,问题是,当他立誓以个人的抒情诗篇,天空般包容血腥的大地,包容民族的集体行动时,他是否已经获得了建构这一庞大系统的能力?他赞美尼采、荷尔德林、兰波、坡、叶赛宁,崇拜的却是但丁、歌德和莎士比亚,他是否有能力把这样两种不同类型的诗人统合于一身?他重视元素,在评论荷尔德林时,特别强调元素、本质、生命;他敬畏原始的力量,在他的思维和行动中都常有一种极端性质,然而又迷恋于创造性合成,追求抽象性、普遍性、体系化,他要包罗万有。可是,在统一与分裂之间,他是否可以找到一种均衡的方式?马利坦指出,歌德和弥尔顿都未能避免如下致命的错误,就是:“诗的形体大于诗的灵魂”。就诗的本质而言,它是纯朴的,非概念非系统的。诗人可以有他的哲学,但是他根本不可能把诗最终演变为哲学。诗不可以无限量地扩大,也不可以化约,这就是事实的质的规定性。海子受了创造的蛊惑,此间无疑地也受了学院派的形式主义写作风气的鼓动,不承认主体以及精神形式的有限性,实际上这是诗人的僭越,其结果,正如他笔下的太阳一样,注定是失败的,悲剧性的。海子和太阳是同一个王子,在这里,海子做了海子的先知。
  
  骆一禾是海子的忠实的倾听者,他的创作大体与海子同步,且同样有长短诗的制作,具有同样纯粹的品质。但不同也是明显的,例如骆一禾也写麦地,却缺少地气;也写太阳,却不及海子的极端,猛烈烧灼以致于自焚。他的诗,大抵类似他笔下的“屋宇”,是精心设计的高出地表的建筑:
  
  真理只能生存百年
  一代人过去
  一代人又来
  激荡在我们奔腾的大地
  只有在屋宇的筑造当中
  巨大的日轮在我们的光里呈现
  这才是我们获得的:今天
  这人类所产生的都会消逝
  那产生了的
  儿女们仍要一一经历
  那大地上流布的屋宇盛纳
  那屋宇苏醒时大地也在苏醒
  烈火于鸟背站立
  今天一再一再
  锤炼于我的屋宇
  它一层一层揭去我的头骨
  揭去我的耳朵
  深入我的身体
  四面辟阖
  今天一再,它独自不朽
  深入梦境
  
  一禾基本上属于学院式写作,始终向往宏大崇高的事物,富于理性,讲究形式,好在辅以一种英雄主义激情,所以,虽然灵感大多为书边的思考所激发,却也能锻炼出一股清新、刚健的诗风。从早期作品《先锋》、《春之祭》的先锋精神中,可以看出年轻诗人的非凡抱负;《河的传统》、《祖国》、《一块大陆的五座北方》、《黄河》、《五月的鲜花》等诗,那沉浸其中的历史感,在他的全部诗作中是很有代表性的。他喜欢搓制格言之绳,借以攀登绝岩,拖曳重物,但也往往因此过于收束,而少放纵。像《小豆磨坊》一样的洒脱自然的诗,在他这里就太少了。

  相对于做一个诗人来说,骆一禾作为一个诗论家更合适,也更优秀。凭着对诗长久的热爱和对艺术的敏感,凭理论修养,凭严肃公正的态度,不结盟主义立场,肯定可以把批评的活做好。事实上,他是最早发现昌耀和海子的价值的人。他称昌耀为“大诗人”,他的赠诗《苏格拉底最后的日子》,有同情,有忧患,有敬仰,有感恩:“先生,在太阳出来以前/人牢和文字狱中,是什么在把你围歼/在太阳出来以前/一切都在牢狱中生活。……//当世纪末还在爬行/先生,高山流水,诸神坐在黄昏/而世纪儿的蠕动我已绝不垂怜……//而先生,在狱中,是你使我们失掉墙壁/并看见岩石和橡树的人”。一首不足二十行的小诗,抵得上一篇皇皇大论。骆一禾和海子一样,生前雄心勃勃,致力于建设“中国诗歌”。当海子去世之后,他称海子为“诗歌烈士”,高度评价说:“海子是不朽的。”他对海子的长诗赞誉甚高,这里除去对朋友的挚爱不说,但也正好裸露了他的学院式写作的阿喀琉斯之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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