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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姆:读书的四个原则

2017-06-11 哈罗德·布鲁姆 文学批评

  


序曲,为什么读?(节选)

哈罗德·布鲁姆



我转向阅读,是作为一种孤独的习惯,而不是作为一项教育事业。我们此刻独处时阅读的方式,是与过去保持一定延续性的,不管学院里阅读风气如何。我理想的读者(和终生的英雄)是塞缪尔·约翰逊博士,他知道并表达了不间断阅读的力量与局限。像任何其他心智活动,它必须满足约翰逊最关心的事情,那就是“什么是贴近我们自己的,什么是我们可以利用的”。弗兰西斯·培根爵士,他有些想法也被约翰逊加以利用。培根曾有一个很有名的建议:“读书不是为了发难或反驳,也不是为了相信和视为理所当然,也不是为了找话说和交谈,而是为了掂量和考虑。”在培根和约翰逊之后,我要加上第三位善于读书的哲人爱默生,他是历史和一切历史主义的猛烈敌人,他曾说最好的书“以这样一种信念感动我们,也即同一种天性写,同一种天性读”。


让我们把培根、约翰逊和爱默生融合在一起,配制一个如何读的处方:找到什么才是贴近你又可被你用来掂量和考虑,且击中你心坎的东西,仿佛你分享同一种天性,摆脱时间的独裁。实际地讲,意思就是先找来莎士比亚,然后让他来找你。如果《李尔王》能够充分地找到你,那就掂量和考虑它与你共有的天性;它与你贴近的程度。


最终,我们读书——如同培根、约翰逊和爱默生都同意的——是为了增强自我,了解自我的真正利益。我们把这类扩张成乐趣来体验,而这也许就是为什么美学价值一向被上至柏拉图下至当前我们校园里的清教徒这类社会道德主义者贬低。确实,阅读的乐趣是自私的,而不是社会的。你不能通过读得更广泛或深入而直接改善任何别人的生活。社会上有一种传统的希望,希望个人想象力的增长也许能刺激人们关心别人,但我对此持怀疑态度,我同样对孤独的阅读乐趣带来的任何扩张能否增进公共利益持谨慎态度。



专业读书的可悲之处在于,你难以再尝到你青少年时代所体验的那种阅读乐趣,那种哈兹利特式的滋味。我们现在如何读,部分地取决于我们能否远离大学,不管是内心方面的远离还是外部方面的远离,因为在大学里阅读几乎不被当成一种乐趣来教——任何具有较深刻美学意义的乐趣。


大部分时间用来看电视的童年,会催生一种面对一部电脑的青春期,然后是大学录取一个学生,他不大可能欢迎“我们必须忍受死亡,甚至把它当成出生来忍受;成熟最重要的”这样的建议。阅读分崩离析,那个自我也差不多溃散殆尽。


价值,在文学中如同在生活中,是与怪癖有很大关系的,因为意义正是从这种过度开始的。并非偶然的是,历史决定论者——那些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是由社会历史诸多因素所决定的批评家——把文学人物视为白纸上的符号,仅此而已。如果我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则哈姆雷特甚至谈不上是一个“病历”。因此,如果我们现在要恢复我们的读书方式,我就要提出第一个原则,这个原则是我从约翰逊博士那里借来的:清除你头脑里的虚伪套话。你的词典会告诉你,在这个意义上的虚伪套话是指洋溢着道貌岸然的陈词滥调的讲话,是教派或秘密小团体的特殊词汇。


清除你头脑里的虚伪套话引向恢复读书的第二个原则不要试图通过你读什么或你如何读来改善你的邻居或你的街坊。自我改善本身对你的心灵和精神来说已是一个够大的计划:不存在阅读的伦理学。心灵应留在家中,直到它的主要无知被清洗干净:太早涉足行动主义自有其魅力,但那样会消耗时间,而要读书,时间永远不够用。不管是把过去或现在历史化,都是一种偶像崇拜,是对时间中的事物的过分膜拜。因此应当用约翰逊·弥尔顿颂扬的,以及爱默生视为阅读原则的那盏内心之光来阅读,而它可以作为我们的第三个原则:一个学者是一根蜡烛,所有人的爱和愿望会点燃它。



爱默生说,社会不能缺少有教养的男女,并有先见之明地补充说:“民间,而非学院,才是作家的家。”他指的是强势作家,是有代表性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代表自己,而不是选区,因为爱默生的政治是精神的政治。


我的第四个原则,也是来自爱默生:要善于读书,我们必须成为一个发明者。我们阅读,往往是追求一颗比我们自己的心灵更原创的心灵,尽管我们未必自知。


由于意识形态,尤其是意识形态较浅薄的版本,对理解和欣赏反讽的能力是特别具有杀伤力的,因此我建议,也许可把寻回反讽作为我们恢复阅读的第五个原则,想想哈姆雷特的无穷尽的反讽吧,当他说某一件事时,几乎总是毫无例外地意味着另一件事,实际上还常常与他所说的相反。但是说到这个原则,我已濒临绝望,因为你无法教某人反讽,就像你无法指导他们去孤独。然而反讽的丧失即是阅读的死亡,也是我们天性中的宝贵教养的死亡。


在失去的反讽的道路尽头,是最后一寸,超出它,文学价值将难以寻回。反讽只是一个隐喻,而一个文学时代的反讽,极少能够成为另一个文学时代的反讽,然而,如果没有反讽意识的复兴,则我们失去的将不仅仅是我们一度所称的想象性文学。二十世纪伟大作家中最反讽的托马斯·曼,似乎已经被失去了。



反讽要求某种专注度,以及有能力维持对立的理念,哪怕这些理念会互相碰撞。把反讽从阅读中剔除出去,阅读便失去所有的准则和所有的惊奇。现在就找找那贴近你头脑中那些理论家的虚伪套话,并帮助你像那位蜡烛似的学者那样炽烈地燃烧起来。


要读用人类语言表达的人类情绪,你必须有能力用人性来读,用你全部身心来读。你远远不止是某种意识形态,不管你的信念是什么,而莎士比亚读你,要远远比你读他更充分,即使你已清除了你头脑里的虚伪套话。莎士比亚之前或之后没有任何作家能像他那样控制透视力,这透视力超越我们强加给莎士比亚戏剧的任何社会语境。约翰逊令人击赏地觉察到这点,并促请我们让莎士比亚来治疗我们的“谵妄的狂喜”。也让我延伸约翰逊的话:促请我们好好认识深读莎士比亚就能驱除的那些魅影。其中一个魅影,是所谓的“作者之死”;另一个魅影是断言自我是一种虚构;再有一个就是认为文学和戏剧人物是白纸上的众多符号。第四个魅影也是最阴毒的魅影,是宜称语言替我们思考。


我们为各种理由而深读,这些理由大多数是我们熟悉的:我们无法足够深刻地认识足够多的人;我们需要更好地认识自己;我们不仅需要认识自我和认识别人,而且需要认识事物本来的样子。然而深读那些如今备受咒骂的传统正典作品的最强烈、最真实的动机,是寻找一种有难度的乐趣。


我促请你寻找真正贴近你的东西,可被用来掂量和思考的东西。不是为了相信,不是为了接受,不是为了反驳而深读,而是为了学会分享同一种天性写同一种天性读。


(节选自《如何读,为什么读》,

哈罗德·布鲁姆著,黄灿然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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