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诗歌是运气的大敌

精确、形象和繁复（节选）

卡尔维诺

１

首先，我将尝试定义何谓精确。在我看来，精确尤其意味着这么三样东西：

（一）对要从事的工作有一个明确、周详的计划；

（二）诉诸清晰、敏锐、可记忆的视觉形象；

（三）语言尽可能准确，无论是遣词造句，还是表达微妙的思想和想象力。

２

在我看来，人们总是随意、粗率、马虎地使用语言，而这使我痛苦得难以忍受。请不要以为我的反应是我对同行不宽容的结果：我最难以释怀的，是听自己说话。这就是为什么我尽可能少讲。如果说我更喜欢写作，那是因为我可以不断修改一个句子，直至我即使不是完全满意自己的文字，至少也可以删除那些我认为不满意的地方。文学——而我指的是符合这些要求的文字——是“应许之地”，在那里语言必须成为它真正应当成为的。

有时候我似乎觉得，一场瘟疫已传染了人类最特殊的天赋——对文字的使用。这是一场祸害语言的瘟疫，它体现于丧失认知能力和直接性；变成某种自动性，往往把一切的表达都简化为最通用、划一和抽象的陈套，把意义稀释，把表达力的棱角抹去，把文字与新环境碰撞所引发的火花熄掉。

在这点上，我不打算花时间谈论这场流行病的可能根源，不管是来自政治、意识形态、官腔、媒体的垄断，还是学校散播庸俗文化的方式。我感兴趣的是健康的可能性。文学，也许只有文学，才能创造抗体，去抑制这场语言瘟疫。

３

诗歌是运气的大敌，尽管同时也是运气的女儿，且知道运气最终会赢。

４

我对精确的探索，朝着两个方向发展：一方面是把次要事件简化为抽象模式，再根据这个抽象模式进行运算，证明定理；另一方面，是文字所作的努力，旨在尽可能精确地表现事物可触可摸的方面。

５

在我个人看来，恰如其分地使用语言，可使我们小心翼翼、集中精神、谨小慎微地接近在场或不在场的事物，敬重在场或不在场的事物所无言传达的东西。

６

我们可以区别想象力的程序的两种类型：一种是始于文字，终于视觉形象；一种是始于视觉形象，而终于以文字表达这些视觉形象。

７

在文学已不再被要求追本溯源，不再把某个权威或传统视作根本或目标，而是致力于新颖、独特和发明的时代，让我们回到纯粹的文学问题，并追问我们自己，到底什么是形象性的源头。我以为，在这个背景下，视觉形象与文字表达孰先孰后的问题（这有点儿像鸡和鸡蛋的问题），明显地倾向于视觉想象力。

８

构思一个故事时，首先出现在我脑中的，是一个形象，它由于某种理由使我觉得充满意义，尽管我还不能以文字或概念来表达意义。一旦这形象足够清晰地出现在我脑中，我便开始把它发展成一个故事；或更称心的是，一个个形象发展它们自己隐藏的潜力，也即发展包含在它们之中的故事。从我开始在白纸上写黑字起，真正重要的是书面文字，首先是想办法以书面文字再现视觉形象，其次是以书面文字连贯地发展最初的风格方向。最后，书面文字渐渐霸占那个场。从现在开始，是写作指导故事走向最贴切的文字表达，而视觉形象别无选择，只能一路尾随。

对我而言，故事是一种即兴的形象逻辑与一个在理性意图的基础上执行的计划的结合。但是，与此同时，我总是设法在想象力中寻找一途径，去获取个人以外、主观以外的知识。

９

诗人的心灵，还有科学家在某些决定性时刻的心灵，是根据一个把各种形象联系起来的程序运作的，该程序以最快捷的方式在无限的可能形式与不可能形式之间作出连结或选择。

１０

我们不妨说，在文学想象力的视觉部分形成过程中，出现各种元素：对真实世界的直接观察；幻觉式和梦幻式的变形；不同层面的文化所传播的形象的世界；还有感觉经验之抽象、浓缩和内化的过程，该过程对思维的视觉化和文字化都非常重要。

１１

幻想文学在二十一世纪是否还有可能，尤其是在预制的影像日益泛滥之际？眼前，似乎展开着两条道路。（一）我们可以把用过的形象放入新脉络和新语境中进行再循环，改变其意义。也许可把后现代主义视作这样一种倾向：它以反讽的方式对大众传播的大量影像加以利用；或把从文学传统那里继承下来的对令人惊奇的事物的喜好注入叙述机制来突显其异化。（二）我们可以把过去的东西一笔勾销，从头来过。

１２

一个作家——而我指的是一个有着无限的抱负的作家，例如巴尔扎克——通过写作中的语言的无限可能性，来从事各种涉及他的无限想象力的活动，或有可能发掘的无限偶然性的活动，或两者兼顾的活动。

１３

野心太大的计划，在很多领域也许不值得鼓励，但在文学领域 50 26675 50 13305 0 0 5055 0 0:00:05 0:00:02 0:00:03 5055多多益善。除非我们给自己定下无可估量的目标，远远超越可达到的希望，否则文学就不能保持活力。除非诗人和作家给自己定下谁也不敢想象的任务，否则文学就不能继续发挥作用。

１４

我们最喜爱的现代作品，都是繁复多样的解释方法、思想模式和表达风格的聚合与冲突的产物。即使总体设计是经过精心计划的，最重要的也依然不是把作品封闭在一个和谐的形体内，而是由该形体催生的离心力——以语言的多元性来确保真理不只是局部性的真理。

１５

在我希望下一个千年继承下去的各种价值中，有一种高于一切：一种具备对精神秩序和精确的爱好、具备诗歌的智力但同时也具备科学和哲学的智力的文学：一种像作为随笔家和散文家的瓦莱里那样的智力。

（黄灿然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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