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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谈谈文学,诗歌、小说的写作

2017-09-29 韩东 文学批评

  

    



韩东:

关于文学、诗歌、小说、写作……

 

 

  • 好的文学往往产生于害羞的人,孤独的性格,忧郁敏感的情绪……在一定程度上这是—种鉴别。好的文学或可是恣意纵横的,但好的写作者周围多半酝酿着某种特别的氛围:被动、收敛,闪现类似于性感的秘密诱惑。


  • 多读多写的道理在于:小说和小说自成一个世界,要沉浸于这个世界,学习这个世界的语言,做这个世界的公民,永远如此。对一个写小说的而言,现实世界的作用要远远小于小说世界的作用。请铭记。


  • 文学语言应是示意性语言,传达意思即可,此外的要求就是舒服活泛,准确性、逻辑性之类的则是误会。


  • 某些时候写文章就是一种翻译,把专业、无趣和隔膜的翻译成普遍、有趣和亲切的,反其道是文章之死。


  • 请不要保卫诗歌,需要保卫的诗歌不堪一击,主张保卫诗歌和主张反抗成就诗歌一样的不着调。


  • 文学创意是这样一种东西,无论你写成小说、拍成电影、排成话剧、经过翻译……都不会丢失。创意是经得起转换的,并且彰显于转换。博尔赫斯曾说:伟大的作品是经得起印刷错误的。


  • 整整一代人执着于“怎么写”,这本来是没错的,但“写什么”被长期忽略,这亦是阅读理解和进入写作的一个重要角度。“怎么写”的独大是有背景原因的,因为反驳文以载道、反驳主题先行。反驳和蔑视使我们付出了代价,这就是极端主义和纯粹主义的自负,是自省的时候了。


  • 对小说写作的现实主义的要求是无理的,就像对它知识信息的要求、思想力度的要求一样,是不靠谱的。


  • 我认定我是一个好作家,唯一的原因是我写作的桌子是最小的,只有箱子大,并且我工作的地方没有书架,遑论巨著如墙。


  • 现代诗的本质是自由,困境亦然。怎么写都可以,但需要某种来自个人的创造性整合有关因素。自外部建立秩序的努力都有违现代诗的根本,因此教条主义、形式主义和“写作法”之类都是饮鸩止渴。古典诗歌仍然需要那个来自个人的创造性的可能,不过它的难题在于在“不自由”中开辟道路。


  • 有志的文学青年关注怎么写,但你如果弄笔十年以上,还在乎这个就是无的放矢了。写什么再次成为重中之重。自然有人会说,这两个问题乃一体两面,可毕竟是两面。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关于写作的用力、致力取决于不断地自我反省。不假思索的惯性或者习惯要特别警惕,为惯性辩护更是一个陷阱。


  • 试图高级是一种极端的功利,高级可以达成,但必降低。一如人生。我喜欢那句话“跌到高处”。谁说写作不是修行?百业都是修行,卑微、无我、无用、无为。


  • 要在自己的水平线以下写,拔高、吊着的感觉很碍事。降下来。极端言之:庸俗是一种解放,敢于庸俗是技巧也是智慧。如果你真的写得很庸俗,那你就是一个庸俗的人,何必掩饰?真有特别之处,与庸俗共舞只会增加魅力,只会得分。(仍然只针对个人。)


  • 虚荣、卖弄是写作的大敌。读一流的书,写三流的小说,应作如是观。往往,他们读三流的书,却试图写一流的小说,写出来的肯定四流。读一流书写三流小说者没准能写出二流的,差别最后在这里。


  • 谈及写作过程,有些东西是迷信,有的则是真实的。比如只能站着写不能坐着写,只能用钢笔不能敲键盘,没完成的时候不能向人说……这些都是迷信,都是为不尽人意找的借口。但有些东西是真实的,不想写的时候绝不要写,分心的时候不要写,以及,心乱的时候不要写。只要心静,可接受任何意外干扰。


  • 理想的状况,是像写日记那样的写小说,随时停止随时开始。因为写日记时人较少虚荣,给自己看,美丑都可,不会因文辞得意,也不会因笨拙沮丧。写作时的激动有时很可疑,不是被所写对象激动,而是被写得好坏激动。而好坏的判断来自何处?不是上帝的牛眼,而是一只虚荣的镜头看着你,扭捏造作似不可免。


  • 去除写作中的这个“镜头感”很困难,但很必要。第二稿,修改则不然,就是接受判断,接受镜头。写作的秘密过程不是没完成时不向人说起,而是去除那个与你同在的镜头。写作的确是修行。


  • 虚荣是可以的,但什么时候该虚荣,什么时候不可虚荣,不仅观念上了解,心身也能跟进,这就需要训练。场面上当然会有虚荣,但私下比如床上的虚荣就很可怕。文学说到底是把你带进一间密室,呈现密室是作家的工作。由于虚荣,被呈现出来的东西可能会非常场面化。

 


  • 应该天天写,是增加敏感度也是降低敏感度,增加手的敏感而降低判断的敏感。不利的情况是,手生疏不敏感而判断高涨且敏感。这里的确存在此消彼长的情况。


  • 写作过程中尽量让你的手去思考,头脑做的工作尽量消极,即阻止让手思考的因素。


  • 没生活过的人就不能写小说了?也许,更可以写。但,没读过小说的人的确不能写小说,没读过好小说的也写不出好小说。


  • 极端主义、纯粹主义和教条主义怎么可能不是文学的敌人?也许敌人这个词有点过,怎么可能不是文学的冤家?


  • 没错,小说的本质是自由,小说的灵魂是自由,小说即自由。但有多少享受这自由的人深受自由之害?是到自我约束的时候了,是到自我训练的时候了。否则,这享受将苦不堪言。想起某人的话,这时代缺乏的不是自由,而是匹配之人。恣意纵横有前提,就是深谙其道。随心所欲不逾矩,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


  • 写小说是专业,学者的优势一无所用,就像当官的优势没用一样。学富五车和大权在握已经讨了便宜,怎可能再讨写作的便宜?讨便宜讨惯了吧?更可恼的是写小说的人自动的献媚,将专业荣誉置至一边,贪图学问的架势、权力的威风,使藐视小说的人有可乘之机,以为这是余勇便可成就之事。无奇不有!


  • 身体是写作的必要条件,轻安的身体是最适合写小说的,这里的安既是身体也是与身体相关的心理。为完成一部巨著把自己写死了是一种耻辱。愤怒出诗人应改写成愤怒出差诗人。写得不能自已、号啕大哭那是开玩笑,而且是低级玩笑。


  • 中国当真是一个散文大国,才子式写作深入人心,天才是才子的另一别称,青春亦是才子的一项特权。所以,这不是一个写小说的国度。匠人遭到贬低,劳动被斥为功利。种田还有季节呢,凭什么写小说只是品尝收获(即写即成)?流程并非工业社会的发明,实在的工作无一例外都包含工序之美!


  • 我喜欢的警句或格言。关于写作:不怕慢就怕站。关于生活:自助者天助。关于存在:他人是甘泉。关于超越:跌到高处。


  • 写作需要老师,但和传统的宗派、行业传承不同,你最好不要认识你的老师。即使认识,也应了解,对方是否需要你。如果他需要你成为他的学生,那就凶多吉少了,这件事上只有你需要他而非他需要你的份。我有过很多老师,同代人中就有北岛、马原、王小波、吕德安等,好在他们不认我这个学生,当真受益匪浅。


  • 反叛、对立、攻击、愤怒、刻薄……只是你不要爱上这种姿态,一旦爱上就再也不动脑子,导致自以为是的愚蠢是必然的。唯有自我否定是正当的。没有自我否定的因素,无论戴着怎样的面具(伪善的、伪恶的)都于事无补。


  • 简朴不是可以追求的风格,但的确是最高最完美的语言境界(我以为)。在追求之下,只有“简”,而没有“朴”。简朴是诚实、集中注意力、自由开阔的语言反映。换言之,信任你的语言,别再在这上面做花样文章了,如果你对它不满意,那是诚实和注意力方面出了问题。


  • 开始读施林克的《周末》,精密构思导致的复杂,简单语言造就的空间,为什么这两点很多人做不到呢?往往是相反的,构思草率因而浅薄,为掩饰浅薄语言花哨卖弄。在应该多的地方少,而在应该少的地方多!精密构思和简洁敏感的表述不过两点,从现在开始够你学五年的。



  • 现代汉语很适合写诗,因为它的根子是示意性语言,因为两字和四字的组合词语具有天然的节奏。但迄今鲜有了得的诗歌出现,虽有众多原因,我认为很重要的一条,是缺乏对这种语言的信任。要么削减其容量以求纯粹,要么以翻译为依据,变化其天然构造。说汉语伟大也就是嘴上说说,真的信任、依托并不多见。


  • 简朴是最高境界,不堪追求,不堪在这件事上打转。一如繁复错综渊博之美,不堪在这件事上打转。放肆宣泄性情之美,不堪在这件事上打转。虚荣卖弄蛊惑是大敌——无论是何种风格、品相的。转向对象吧,你真正要写的大于你表达之欲的那个对象。


  • 在“真实”高于一切的今天,更要警惕,文学是理解真实(对真实的理解),而非真实。何况,真实已堕落为资讯,资讯堕落为流言。


  • 再论诗歌:重力使光线弯曲,在诗歌中,语言的弯曲由一定的质量引起。但我经常看见试图摆脱质量或重力的诗歌(直白乏味,不弯),或者故作弯曲的怪异(缺乏重力或质量弯曲的只是语言的铁丝,而非语言之光)。


  • 诗有道、有术,如果你不是仅凭那一点点的本能在写,它同样可以是学无止境的。笨拙一点的人、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人、留心并爱琢磨的人适合干这活儿。太聪明太自信太极端在这件事上其实就是太愚蠢太迟钝太轻浮。


  • 在艺术上,你能够自我肯定的只是你还有自我否定的能力!不能够把自己击倒的诗人就不是一个好诗人,只是苟且偷安的家伙罢了。


  • 诗歌在我看来即:自然的做作之语。有的人只知做作,不知自然之道,有的人只知自然,不知诗歌之道。怎么写?自然。写什么?做作。这二者都是在说语言层面的事。使用什么样的语言或者语言方式,以及怎样使用。语言层面之外的事也在诗歌的技艺之外,另当别论。(你如果能读懂就有福了,包括我。)


  • 当代诗歌和当代小说一样,大有可为、天地巨大。要命的是时间,是精力的投放。如果能给我两年心无旁骛的时间就好了。用数量证明诗人的存在如此可怜可悲,应做的是用质量或者说“异质”来证明诗歌长青的存在。


  • 用数量证明诗人的存在?抑或是用异质来证明诗歌的存在?前者太过无趣,后者需要时间,在我,这是唯一的困境。希望干不动小说以后机会出现。都说诗歌是一碗青春饭,事实也的确如此,当代汉语诗歌只有青春的才华横溢,而无成熟的自毁以至伟大,是悲哀也是喜讯。(自勉或者共勉。)


  • 对某类东西阅读的厌烦是必要的。否则写作的动力何来?你相信有不同的好的东西,那个东西才会出现。


  • 你可以写一种诗,但怎么可能只喜欢一种诗呢?也许,你也可以只喜欢一种诗,但怎么可能喜欢的是你写的那种诗呢?我倒觉得应该是相反的,写一种,喜欢多种,或者只喜欢,但绝不是自己写的那种。如此,写诗这事将变得更有趣,也免于自我中心的偏执。


  • 多元不是装出来,不是别有用心的政策策略。多元是艺术赖以存活的需要,是艺术之于宗教、政治更丰富的必须,是我以及一些人愿意投身其间的致命诱惑。艺术的确不可替代,某种意义上就是因为它是各个极端上的自由,是相互刺激或互不相干的狂欢,是眼花缭乱,是无穷无尽。


  • 在艺术或诗歌中寻求统一的道不仅枉然,也是违反艺术真义的。在艺术中只有个人的特殊方式,并无一致评判的依据,法官该死,而囚徒得以新生。如果是倒过来的,有艺术的终极法庭的存在,我肯定就拎包走人了。


  • 唯一的评判是你有没有你自己的依据?你是否遵循了自己?是否集中了足够的精力,足够诚实?以及你的怪癖是否得到了执行或者有表达的机会。我们只会根据你来判断你,不会根据时尚、风气、至高原则以及其他诸如此类莫名其妙的东西,来判断你。(谈诗歌。)


  • 有一种坚持是因为曙光即将莅临,有一种坚持是僵而不死。所以,挺住并不意味着一切。马原说得好,只有死亡每次都是新鲜的。


  • 博尔赫斯是盲人,只写短篇,先打腹稿再行记录,可谓字字珠玑,不说他的作品完美,至少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正是这样的人说出了“伟大的作品是经得起印刷错误的”!这就是底气!可见他看重的并非是字面上的东西。那些连遣词造句都没弄通的人却说什么改一字而不能,无语。


  • 说到文章好,有人说,一个字都不能改。如果真有一个字都不能改的,那肯定是很糟糕的玩意儿。


  • 理想应该是:要写出一部能经得起改、人家也愿意改的东西。而不是要写一部改一字而不能的东西。除了权力,这里还有深深的自恋、傲慢的拒绝以及冥顽不化的僵固,还有无知。


  • (个人经验。)写作的最佳状态是清明,心的宁静、身体感觉良好,也不能为时过长。海明威不是说过,在你觉得还能写下去的时候停住。这需要多么大的意志训练啊。但这真的很根本。


  • 因此,作家和巫师一样,需要训练,同样是一种通神的训练。宁静的心、信念、忘我、体能以及时辰的把握,诸如此类。


  • 感觉的降临和自信有关,和身体状态有关,和不那么功利有关。


  • 在写作中,感觉是第一性的,判断等而下之。可惜的是,感觉不是随时都有,而判断始终如影随身。我们用它来填补感觉丧失造成的空白。而当感觉真的降临时判断就像见不得光的鬼魂唰地就溜走了。


  • (谈诗歌,最近的体悟。)最重要的莫过于语气,或者说腔调,但还是语气一词比较好。在语气中,说话的语气是最自由的,最本质的,最能表达独特性的。有歌唱的语气,吟诵的语气,还有诗歌的语气,但说话的语气是我之钟爱。


  • 散文中也有语气,但那是次要的,诗歌是语气的宿命,或者说好的诗歌如此,以保留运作语气为己任。说话的语气并非一定是散文的语气,这么说吧,散文可以是没有语气的,或者语气在后的。语气,气也,气息也,它将透露出惊人的东西,将透露出一切。观察、认识、态度以及一切。


  • 诗歌是剩余智力的产物。它的完全无利可图保证了它的纯洁。这就是它为什么比小说之类的要“先锋”的原因。

 


(论读者小说和作者小说。)

 

  1. 并无商业小说和严肃小说之分,要我看,只有读者的小说和作者的小说之区别。再者,要我站队,我哪个队都不愿站,因为在其极端上都隐藏着虚伪。读者小说的极端是俗套僵硬,作者小说的极端是自恋无知。只有在极端或者边界之间的区域内才是小说写作的自由天地。


  2. 小说写作的“中道”是困难的,各执一端则是容易的。这容易首先在效果上得以确认,极端的读者小说有市场保证,而极端的作者小说则有“学术”认可,二者都能带来极大的利益(利益的形态、方式不一而已)。然小说并非是个人利益的载体,它是生命体,诞生于你手。创造的本意就在这里了。


  3. 读与写是一个重大的问题(对写小说的而言),为什么那么多人都那么轻松不假思索地做出了选择?要不:反正我的小说是写给自己看的,读者超过一百,就算失败。要不:反正我就是为读者写作,他们说了算,一百万人爱读,你能说不成功吗?


  4. 于是有人成了拒绝阅读的专家,有人成了直捣阅读心理的专家。


  5. 在读者的小说和作者的小说中皆有真理,但在其极端上都远离真理。有价值的创造是在极端划定的区域内进行的。


  6. 读者的小说有近千年的阅读史、近千年的接受史确定的教条,作者的小说有近百年来的写作史和小说实验确立的教条。若除去教条,这里面皆有真理或者真知。


  7. 但你必须对小说的边界有所了解,必须真切地知晓极端所在,在读者的小说和作者的小说的极端上看见、感受或者经历过那一切。对我们这一茬人而言,作者小说的极端可谓感同身受(就是身受),但你如果从一个极端导向另一个极端还是不得解脱。追随极端和教条一劳永逸不假思索是真正的症结所在。


  8. 真正优秀的读者小说一定不是极端的产物(只是卖得多、读的人多),真正优秀的作者小说也一定不是极端的产物(无人能读,除了读者自己外加几个专家)。真正优秀的读者小说一定不屈服于读者,而真正优秀的作者小说也一定不是为了自己的一己之乐。以背叛各自的极端为前提,才可能优秀。


  9. 世人倒因为果,看见读者少却优秀的小说,于是就想读者更少以为这样就更优秀。看见读者多却优秀的小说,于是就想读者更多以为这样就更加优秀。于是乎才有了咋呼变态冲市场而去的商业写作,才有了孤僻变态冲专家而去的高端写作。



  • 极端的环境造就极端的人心,极端的人心造就极端的姿态,极端的姿态造就极端的写作。文学因此缺乏理解,缺乏容量,缺乏张力。当代文学似乎没有真正的流派风格方式的争艳,只存在单调乏味没有实际内容的两个主流阵营的对峙,即所谓严肃文学和市场文学的对峙。


  • 一个成功的作家和一个好作家是两回事,时代的成功者无不投靠某一个极端,而一个好作家不是这样,他的固执不是选择一个极端,而是都不选择或者放弃选择,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对写作而言)。


  • 为少数人的写作和为多数人的写作一样,是和写作的本质不相干的,是极端主义地试图一劳永逸地跨越矛盾。从来没有这么简单的事,更没有这么简单而且高级的事。时髦的教条已沦为老生常谈。


  • 只有读者和作者,必须纳入这个循环作品才可能实现。高端的读者是些什么人?低端的读者又是些什么人?这不是问题的要害,要害是,你以什么样的态度去写,读者又以什么样的态度去读。


  • 诗人的敏感性怎么强调也不为过,只是不能敏感到无法下笔,有这种情况,是另外的东西干扰了他。所以说,有的地方应该皮实,油盐不进,有的地方简直是轻捷得有如鬼魅。


  • 我并非完全不赞同写作中的姿态,当它为弱者服务,就是好的,甚至我很欣赏圈子的氛围,相互取暖、支持以至激励。但姿态变成进攻或取代的欲望时,它就只能是一件坏事,特别是当这种欲望不仅仅是欲望,并有可能实现的时候。这是写作之姿态的轨迹,对无姿态的小安而言就是不入轨道,或者叫不上路子。


  • 说说姿态吧,这玩意儿和立场一样,效果明显,进可攻退可守,犹如外在于我们的铁器,既可理解为铠甲,也可当成矛头,对弱者而言是一种实际的保护,对强者来说是伤人的武器。但这些与作品其实无关,维护作者的自信保卫业已获得的成果,仅此而已。因此姿态立场之类总是对立、分明、富于战斗意味的。


  • 阅读不是训练,阅读增加知见、唤起审美的敏感。训练只在实际操作中,操作中的阅读是不一样的,能了解同行那个“做”的用心。仅仅阅读不仅是纸上谈兵,而且幻觉大起,好的东西虽不可企及但也以为是自己的一部分了。只有在实际操作中,你才会被真的打回原形,知道路有多长你有多么差劲。唯有全神贯注。


  • 就对精神财富的态度而言,文人是把玩者,新式文人即知识分子是搜集者(还不如文人)。还是做个艺术家吧,好歹也能制造点新东西。唯有觉者能舍弃一切,包括证明自己才智的所有可能。


  • 好诗人所具备的基本能力(我以为的):敏感、悲伤、专注(持续不断的精力投入)、趋善(对一流水准的识别和保持接触)。才华、知见、立场和所谓的方法论等等则在其次。


  • 写作,首先是手上的活儿,我不是说观念、鉴赏、知见、修为等等的不重要,而是,只有通过实际操作的训练,所有的这些营养才可能起作用。干活、体力付出也许是写作过程中粗笨的部分,在一个劳心劳力两重天的传统里常被人不屑,他们总是选择轻灵线路,走高端,高屋建瓴,以为智性活动可以替代单调的劳作。


  • 夹叙夹议只是修辞手段之一,作为整体风格之追求比较糟糕,一篇文字要么叙事要么讨论问题,总得清楚明了有型。可说的不是情感情怀,那是结实构造“溢出”的东西,而非“放入”的。一些文字的叙议部分的确精彩,但你通篇都是这玩意儿试试。文章之道得有对象(问题也是对象),却不可一味任凭主观感慨。



  • 诗的问题不单是语言问题,也是人与语言结合(相遇)的问题。人与语言的结合不同于人使用语言,而是某种合而为一。没有对语言的爱谈何诗歌?那只是在使用或利用语言。具体的诗人与语言共舞创作出真实的诗歌。


  • 理清语言不是我们工作的全部,还有一部分是将自身投入,以创造第三者。而创造出的那个东西既是语言的也是我们的,既是异己的也是我之菁华。


  • 一首诗既携带语言的信息也携带生命的信息,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而生命总是具体的,语言在触碰以前总是僵直的或未展开的。一段非诗的文字也携带二者的信息,但里面没有爱,没有结合的意愿、美妙和奥秘。


  • 将语言里的生命信息剔净、拔除个别差异就是诗,那也太简单了,那是在旧物上捣鼓,不创造新物,是没有意外的机械劳作,最多只是一种无伤大雅的游戏。


  • 我的阅读建议只是,在一个比较宽阔的浏览和了解的面积上重读,选择一二,读破为止。先一年三十位的预览,然后一年一位地搞定。现在这帮人两头不靠,道听途说,到头来终是梦幻一场。


  • 没有良好的坐标感只凭冲动和天分的写作终究值得怀疑,或者说浪费了天赋。真诚是一个推托,自然自发更是伪装。重估一切价值应始于源头起心动念之际、之前。


  • 诗和情绪有关,但不是情绪的宣泄,而是情绪的压制。


  • 诗歌中未写出的比写出的重要得多,空(四声)成就了诗歌。空(四声)是枢纽,是最大的学问。


  • 谈谈诗吧。有人的奇思妙想在词语的尺寸内(配搭),有人的在意象的尺寸内(比喻),有人的在叙述和结构的尺寸内(事件、创意)。每种都出人,但在我的想象中大尺寸才是目的。大尺寸并不意味就是大诗、长诗。


  • 诗有两种,一种正在写的诗,一种已经完成的诗。有人写正在写的诗,有人写已经完成的诗。没错,这是两种诗,而非一首诗的不同过程。


  • 生命并非绝对,但它封闭了绝对,这种绝对有可能移植到诗歌的方式形式样式中,而这里的方式形式样式却是相对的。所以就写诗而言并没有正确的诗歌,只有可能性多寡的诗歌。而且这是因人而异的。


  • 在今天,探索诗歌公理基本上是一厢情愿,但你的确需要知道别人是如何工作以及因何工作的,不是为了学几手,是为了展开一幅全景,只有在此全景中你的写作才可能有一点点相对价值。


  • 人间之物皆无绝对价值,遑论诗歌?不仅没有绝对价值,更没有绝对的关于诗歌的标准。如果有人出示这种标准不是因为浅见陋识,就是过分入迷于一隅。人,只有他作为造物或者生命这一点能和绝对搭上边,而人的所思所想包括所造一概是微不足道的。


  • 不管你愿不愿意,多元都是现代诗歌价值生成的背景。某一种方式或样式一统天下的可能已一去不返。多元,可谓当今诗歌世界的第一大法。



延伸阅读:


韩东的诗

  1. 马和日光的赞歌


    白色的沙石在日光下

    大路,说明一切都已准备好

    人、动物、马牛都出自一个黑点

    变化出手脚、躯体和轱辘

    一匹马在太阳底下赶路

    它的嘴够不到身边的青草

    它的舌头不挑选尘土中的叶子

    刺槐用一根枝条的阴影在它的脊背上

    它身后的四个轱辘全都跑散

    扬起的尘土在原地象一座房屋

    马头伸出没窗框的窗口

    另一个时间的马是否是同一匹马

    一样的原野、道路

    没有任何岔路和可供识别的白云

    大路一目了然,马儿原地不动

    四条腿象四根直立的火柴杆

    我从月球的表面看到这番情景

    它也正好想到我在一个大冰库中

    某个时刻,在地球上是寂静的中午

    而静止的夏天使一匹耕地的马儿

    牺牲在一片焦躁的烟叶上


    (原载《人民文学》1989年第6期)


  2. 只有石头和天空


    只有石头和天空

    棕色的石头天空

    当然是蓝色的

    光在画面的背后

    阴影部分显示了

    画家的最大才能

    美丽的大腿间的阴影

    在巨石上

    我想后面应该是海水

    还有更多的什么


    热爱石头和天空的画家

    只画石头和天空

    我想再没有比这

    更简单的事情

    没有比它更令人愉快的了


    (原载《人民文学》1989年第6期)


  3. 节日


    两条鱼在风中变干

    节日前夜里的一件

    平凡小事

    但是病态的心灵使我

    将细节描绘

    两条鱼在风中变干


    先是我拿起刀在这之前

    我杀鱼一万

    我要说我用鱼眼看到的节日

    绳子穿过它们的嘴

    我就听到了从未听过的

    鱼的叫喊

    丧失了鳞片的鱼

    并列在钩子上

    冬天使尸体卫生

    玻璃门上它们的黑影

    这一大一小的鱼

    在后阳台上摇晃


    两条鱼在风中变干

    我知道这是令我呕吐的食物

    在节日里谁都允许

    有一样


    (原载《人民文学》1989年第6期)


  4. 绝望


    现在我们看不见她的脸

    以后也不会看见

    有多种理由可以让她绝望

    她可以轻易地找出其中的一个

    用来支持她的身体

    这个世界上生产最多的是什么

    肯定不是一天中的某个时刻

    下午六点,她在我的床上睡去

    窗外放学的孩子用她的名字

    在喊另一个孩子

    象撒在烧饼上的芝麻,他们将占领世界

    喇叭催促着这样辛苦的睡眠

    那些无感觉的轮子在街上来来往往

    她在凌乱的房间里翻身

    床沿上搁着她的手

    一只幼稚的手寻找另一只

    那最后的不驯服的线条终于泯灭

    我说,街头上的孩子应该回到街头去


    (原载《人民文学》1989年第6期)


  5. 保姆


    保姆也是个孩子

    他们并排站着

    还有那片童年的阳光

    我听见空气的嘶叫

    因为我的闯入

    一个成人唐突地走着

    孩子转身看他的鞋尖

    工地、汽车、不可思议的世界

    那天有一个巨人的影子

    在地上打滚

    孩子们止步不前

    象阳光一样站得笔直

    眯着眼,不再说话

    不寻找父母

    他们将继承这世界

    保姆是统治者

    另一个孩子长大后

    在她的工厂里做工


    (原载《人民文学》1989年第6期)


  6. 丛林


    丛林已堵塞了道路

    有过明朗的时刻,在那山上

    水仍在响,但不流出

    绿色的后面开始出现可疑的人

    穿着树叶的伪装,象蛇弄出声响

    或是一阵风让你头皮发麻

    在那山上,世界终于绿得发黑

    一个下午躲在另一个下午的背后

    夏天,当我从远处眺望

    的确有了神奇的内容

    丢失的东西,比如一本书

    明明在那里,却怎么也找不到

    当然我不可能等到凋谢的季节

    在接近以前转身走开

    手中的一根树枝在简单的环境里

    代替那本并不重要的书


    (原载《山花》1989年第2期)


  7. 植树


    树行很直

    使人想起当年植树的情景

    从南到北绷直了一根草绳


    上下很直

    每棵泡桐挺直细腰听见这谚语

    “树直在于地平”


    树行很直说明是一条直路

    泡桐和它的假根——倒影

    垂直交叉于笔直的河堤


    拐弯被取直的地方我等待着

    新月的补偿


    (原载《天涯》1992年第7期)


  8. 对我的估计


    软弱的承受着爱情

    大象走过松散的沙地

    如果是一头神象啊

    象头正进入上面的白云

    也许只是上帝的座椅

    就有上帝十倍的重量

    相信他的四肢是肉的圆柱

    移动着他人的宫殿

    沙地将爱上老苦力痛苦的投影

    不爱他作为象又长着翅膀

    怪模怪样地飞翔


    (原载《天涯》1992年第7期)


  9. 东风


    一阵东风使东边所有的窗户关闭

    南边的那扇紧贴着朝南的墙

    西边的窗户自向西的墙上凿出

    而北窗破裂,在危险的时刻

    画框、镜子和玻璃,被涂上墨汁

    祖母以前的祖母在她的针线活旁摸索眼珠

    一所从未住人的房子门窗紧闭

    另一所房子没有门也没有窗

    高地上的风抓不住天空的任何一角

    心灵的窗户,在方向不定的墙上

    如果他站在里面就有四扇窗户

    如果他站在外面就有四所房子


    (原载《大家》1999年第4期)


  10. 我是山


    是什么时候

    大海的波浪凝固了

    地平线上升起起伏的群山


    我是山

    我把头颅伸向天空

    不是为了回忆蓝色的喧嚣

    我召唤白云

    就象召唤纯洁的鸽群

    让那无声的鸽哨

    带走我的心事

    它们是温暖的雪

    是我的诗笺

    随着鸽子闪光的羽毛

    飘向每一支河流

    每一条大道

    飘向每一寸原野

    每一座小岛

    ……


    我是山

    我的衣服

    被闪电的鞭子抽成布条

    我的手臂

    被雷的大锤击碎

    我无数次地昏死过去

    倾盆大雨也不能把我浇醒

    但是,只要我活着

    就不会跪倒

    不会求饶

    只要我的心还在跳

    就有青春的来潮

    就要长出树林

    流出瀑布

    就不能沉默

    就要喊叫


    我是山

    也许我已苍老

    但我躯体上的每一部分

    都是开凿纪念碑的石料

    也许我已喑哑

    但我留给未来岁月的

    是一阵阵飘拂在心田的笑


    明天,我将熔化在霞光里

    为了新的开拓

    为了新的创造

    我被太阳又一次铸造


    (原载《诗刊》1981年第7期)


  11. 女孩子


    你跑来

    从大路上向我跑来

    赤着脚,伸开双臂

    太阳在你的头顶颠簸

    象一圈晃动的花环

    你踩着自己的影子

    象驱赶着残存的夜

    你的头发飘来甩去

    是一股绿色的风

    你的眼睛象新生的露珠一样闪光

    你的嘴唇是两片苏醒的花瓣

    海潮曾漫过你的全身

    退落时留下了波浪的线条

    你跑来

    从大路上向我跑来

    空气中颤动着你青春的旋律

    你把欢乐的初次感受

    和热情的海

    一起推向我

    你跑来

    从大路上向我跑来

    霞光撒开一张大网

    要捕住你

    捕住我

    捕住这个瞬间


    (原载《诗刊》1981年第7期)


  12. 失眠


    失眠的时候

    我听见汽车在窗外驶过

    随后寂静恢复

    这是一种灰色的寂静

    盖住枕边我妻子的呼吸

    秒钟嘀嗒

    指向又一个黎明

    还有各种莫名的声音

    一会儿在空中出现

    一会儿消失

    和我的思绪纠缠不休

    我分明听见远处的狗叫

    可这城市里哪里有狗

    那狗一直深入我的梦境

    咬住了我的小腿

    最后我听见一个人在唱

    多半是个懦弱的人

    不敢在白天露面


    (原载《中国作家》1987年第6期)


  13. 在桥上


    你将我领到一座桥上

    我们看见架在同一条河流上的另一座桥

    当我们沿着河岸来到它的上面

    看见我们刚才俯身其上的拱桥

    和我们在那里的时候完全不同

    有两个完全不同于我们的身影

    伏在栏杆上,一个在看粼粼的水波

    一个在闷热中点燃了一支烟

    与我们神秘地交换位置

    当你俯身于河水的镜子

    我划着火柴,作为回答

    我们是陌生人的补语

    亲密者的多义词

    只有河上的两座桥在构造上

    完全相同


    (原载《天涯》1996年第1期)


  14. 一切安排就绪


    一切安排就绪

    我可以坐下来观赏

    或在房间里

    踱来踱去

    这是我的家

    从此便有了这样的感觉

    卧室里

    我妻子的船只出没

    凡高的成熟的向日葵

    顿时使四壁生辉

    四把椅子

    该写上四位好友的大名

    供他们专用

    他们来

    打牌至天明鸡叫

    有时候安静下来

    比如黄昏

    所有的门窗都开着

    从这个房间

    可以看到另一个房间

    一块漂亮的桌布

    一本书

    都使我的灵魂喜悦

    又总怀疑它们不该为我所用


    (1985)


  15. 今天有人送花


    今天有人送花

    你会幸福一天

    仿佛空空的花瓶

    已等待了多日

    而这一天来得又是如此突然

    对于送花的人来说

    这只是一件小事

    她家有一个小小的花园

    退休的父亲每天料理

    但她不把花送给别人

    因为你们是朋友

    你才得到了这份荣耀

    现在房间里插满了鲜花

    你们在里面说话

    这是幸福的一天

    还有人记得你

    你也要记住她


    (1986.5.11)


  16. 迟到的雨


    一场迟到的的雨

    但它总是要来临

    并且在整个夜晚喧嚣不停

    用了十倍的努力

    弥补它的过失

    我在梦中几次被惊醒

    听着门发出的警告

    而白天来得这样迟

    我起床的时候

    室内仍然一片昏暗

    接着我看见了这场雨的业绩

    春天已经过去

    而夏天又被遏止

    树披着绿装在二者之间

    尴尬地站着

    就象不久前的草地

    在雷声下面簌簌发抖

    我因此无话可说

    作为一个诗人

    我远比它们来得迟钝


    (1986.6.12)


  17. 另一只昆虫


    一只昆虫说:“我飞行于窗口的绿叶间

    并看见里面的主人。”

    我看不见你。我的昆虫

    是另一只昆虫


    我们同属于夏天一块鲜艳的窗帘

    脑袋是丝织的,腰里缠着纬线

    也有绿色的染料表示绿叶

    如果悬挂在你的窗口


    我的昆虫表示同意

    就象我要看见你,它也要

    找到另一只昆虫


    (原载《山花》1997年第3期)


  18. 酒瓶


    我握住你的肩膀

    像握住一只光滑的酒瓶

    我把你带回家去,两只瓶子

    在床铺上躺倒

    如果我把你揣入怀中

    液体波动,就像我潮湿的心脏

    但我们必须坚硬地靠在一起

    用瓶塞封住,不启开

    体液在暗中、内部流淌着,流淌着

    不彼此混淆

    在时间中变酸、沉淀

    我们呼吸着挥发在环境里的淡淡的气味

    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

    并担心那易碎而尖锐的玻璃


    (原载《天涯》1996年第1期)


  19. 战争故事


    在一盏路灯下接吻

    因此受到她妈来自对面楼上的射击

    她爸爸吹着空弹壳磨成的口哨

    哥哥,唯一的哥哥,用绷带裹紧自己

    这样她咬断了我的舌头


    接下来是众多的周年

    我看见六十个广场的晴天

    六十倍的鸽子

    六十倍的鸟粪


(原载《花城》199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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