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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坚:波德莱尔

2017-11-06 于坚 文学批评

  

  

    



波德莱尔



诗人波德莱尔的墓安在巴黎的蒙巴那斯公墓,我在一个春天的中午走进了这个墓地,去找波德莱尔。我认识他太早了,1976年,我正在昆明城里狂热地写诗。读不到什么书,书都是地下传阅的,传到你手里的是哪本书,你就读哪本书。有一天,一位朋友从一个单位的内部阅览室偷出来一本书,是朱红色硬壳的精装本,叫做《17、18世纪西方资产阶级人道主义言论选辑》,是供批判用的。他先贼精精地给我看一眼书名,马上又把书藏到书包里去,示意我跟着他,去到他家阴暗的小阁楼里,拉起窗帘,开了灯,他才把书拿出来共同翻看,正文前面的批判文章,瞟都不瞟就翻过去,我一目十行,立即看出这是一部金玉良言之书,无数哲学家、作家、诗人关于人性的言论都一段段摘抄下来,非常精辟,每每一语中的。我那时正是一热血青年,20岁才出头,这个书对我来说,犹如圣经。好说歹说,朋友愿意借我看这本书,只给3天,而且一再交代,不能被大人发现,这个书是内部批判用的,如果发现流传到社会上,还盖着公章,事情就非同小可。那时侯,每家的大人好像都是组织派来的,根本不会原谅自己孩子私看禁书,会给大人惹出大麻烦的。那本书有一块砖头那么重,又要看它,又要藏着它,我很是废了些周折。常常看得满头大汗,刚刚躲在自己床上翻几页,家人就来叫去做家务事,就得赶快塞到床底下,下次,又要钻到床底下去找出来。我并且还决心要把它全部抄一遍。我最后没有时间抄完这本书,但书看完了,永远地影响了我,作为那时代暗藏在国家与革命底下的一个人道主义者,我更坚定了。就在这本书里面,我在一个注释里读到了波德莱尔的一句诗,那时代要读到一行诗,就像要在沙漠里面翻出一块金币。不太记得原文,那句诗的大意是,蔚蓝海水比我的丑恶灵魂干净。我非常震撼,在此之前,我从未这样思考过自己,这个诗人竟敢于说自己的灵魂是邪恶的,我从未自我审视过自己的灵魂,我有灵魂吗,我一直以为那是一颗红心。其实灵魂是某种与我无关的东西,在1975年,无论是国家话语还是私人话语,根本没有“灵魂”一词生存的语境。那时候的口号是“灵魂深处闹革命”,大人们为此写了无数的检查和交代。看见波德莱尔的诗后,我立即明白他说的灵魂与那个大家都在说的灵魂不是一回事。1975年某一天,我,一个毛时代的革命后生,成了一个有灵魂的青年。我不知道这个波德莱尔是谁,但我再也不能忘记他,直到多年后,我看到他的《恶之花》,看到他摄于19世纪某日的照片,忧郁的中年男子,灵魂活现,永不消失的幽灵,经常出现在我内心的镜子上。老实说,当年我并不完全理解他的忧郁,他不是一个西方诗人么,他不是彼岸的幸运儿么,在20世纪的许多时间中,西方对于一个中国知识分子来说,那是绝对的政治正确、美学正确、生活正确,而他似乎为这种正确所窒息。他的作品是会生长的,你要在时间里阅读他,像一棵树那样生长着去阅读他。后来我渐渐明白,有一种正确是令所有的天才压抑的,它没有国界,也没有具体的母语。波德莱尔的诗歌不只是法国诗歌,也是中国诗歌,而且在今天,越来越成为中国诗歌。


-波德莱尔的墓-


我来了,但找不到那幽灵的寓所。阳光明媚的春天,风里面还夹杂着些寒冷。墓园里乔木葱茏,枝摇影动,无数的墓碑高矮参差,枯萎的花朵倒在墓碑前。我是依靠旅游手册来找,毫无头绪。忽然,也许,我感觉是从那些墓碑里跳出一个小老头来,双手别在裤兜里,哼着什么,在我面前站住,歪着头。我就知道他要帮助我,我把写着波德莱尔名字的那一页给他看,他一耸肩,立即把我领到波德莱尔那里,就消失了,仿佛钻进墓穴去了。波德莱尔的墓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大大地写着他的伟名,墓碑也没有那么高大,很不起眼。就像他在世的时候,很不起眼。那墓碑第一个名字是他家的一个什么人,上校先生,诗人波德莱尔的名字夹杂在一堆凡人的名字之间,某人的侄子,某某显考的外甥之类,这是一个家族合葬的墓。


墓碑前面有些干掉的花,最近显然没有人来过,一些写着字的纸条,还有一部已经被雨水浸涤,又干掉的诗集。我拣起来,翻开翘起来的那首,同去的朋友把它翻译给我听:“把搅拌的果汁放下把你的手拿开我已经不能写作”,我把诗集放回原处,站着出神。这世界有些事情是不可思议的,这个躺在坟墓里的诗人写下的文字,竟从19世纪穿过20世纪,从法语进入汉语,为的是在某一日,使另一位诗人获得灵魂。我有些灵魂出窍,我站在这里,就像一个中年的波德莱尔,比他稍胖。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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