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艳 | 中国传统诗学概念“意象”的英译研究
章艳,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翻译美学、文化翻译。
内容摘要:“ 意象” 是中国传统诗学中的核心概念,“ 意”“ 象” 并立,但以“ 意” 为鹄的。因此, “ 意象” 不等于“ 象”,在英译时不应简单地对应于image 或imagery。通过观察国内文献中“ 意象” 一词的英译发现,翻译界和比较文学界的学者在英语摘要中普遍使用image 来表达“ 意象”,而哲学界和美学界的学者则通过拼音或“ 拼音+ 翻译” 来彰显其特殊性。在国外文献中, “ 意象 ” 也有不同表达方式,分别是 image/imagery、“ 翻译 + 拼音 ” 和 “ 拼音 + 翻译 ”。以image 翻译 “ 意象 ” 虽然可以表达其基本语义,却遮蔽了中国传统哲学和诗学所赋予的丰富蕴涵。当代中国学者担负着沟通中西学术话语的使命,在外译中国传统文化概念或术语时 应避免简单化的对应思维,自觉采用 “ 深度翻译 ” 策略,只有这样才能通过理解差异来丰富彼此的文化。
关键词:中国传统诗学;“ 意象 ” 英译;深度翻译
引言
在中文文献中,“ 意象 ” 是中国诗学、文学理论、文艺心理学、美学等领域中广泛使用的重要概念,除了单独使用外,还有 “ 原型意象 ”“ 神话意象 ”“ 象征意象 ”“ 心理意象 ”“ 审美意象 ” 等复合概念。但在不同学科的运用中,甚至是在同一学科的不同时期或不同学者笔下,“ 意象 ” 的内涵和外延也存在巨大差异。有学者从诗学、文艺心理学与美学、文化学与文艺学三大学科领域的角度,对 “ 意象 ”(image)在不同学科语域中的表义进行梳理与辨析,从中可以看出,除了中国传统诗学的 “ 意象 ” 外,有些“ 意象 ” 其实是 image、idea 的汉译(胡立新 36-40),而 image 并不等同于 “ 意象 ”, 它作为名词的基本含义包括雕像、肖像、形象、镜像、影像、心象以及表象等等。既然image 如此多义,为什么在汉译时大多都翻译成“ 意象” 呢?一些学者坦言,这是因为 image 这个词在英语语境中的使用本来就很多样,再加上在中文语境中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和表达,image 的汉译给研究者带来很大困扰,所以干脆选择将翻译问题悬置起来,在中文的表述上,遵照约定俗成的原则使用 “ 意象 ” 一词(董志强 81;谭业升 18;张绍时 92)。
从上可见,把 image 单一化地译成 “ 意象 ” 事实上已经给学术研究带来了语义含糊、使用混乱的问题。既然 image 不等同于 “ 意象 ”,那么,在将 “ 意象 ” 翻译成英语时,自然也不应该单一化地译成 image。但实际情况是,目前绝大多数研究中国传统诗学和中国古诗意象翻译的学者都把 “ 意象 ” 翻译成 image/imagery,抹杀了 “ 意象 ” 和image/imagery 之间的差异,削弱了 “ 意象 ” 的丰富内涵。本文从梳理中国传统诗学语境中 “ 意象 ” 的演变发展入手,通过考察国内外文献中“ 意象 ” 一词的英译状况,探讨有效的翻译策略,以揭示其有别于 image/imagery 的特殊诗学内涵。
中国传统诗学语境中意象的演变发展
关于中国传统诗学中意象范畴的生成和演变,学界已有深入系统的梳理和探讨。敏泽认为《周易》和《庄子》是古代意象论的两个源头,这两部书虽然并非文学著作, 但它们对后世的美学和文学艺术理论有很大的影响(敏泽 55)。《周易·系辞》讨论了“ 意”与“ 象” 的关系,在 “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 的情况下如何传达“ 圣人之意” ?答案是: “ 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 由此可见,“ 立象” 是为了“ 尽意 ”。《庄子·外物》里写道,“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庄子在这里讨论的是语言文字无法表达的神秘经验,他重视 “ 意 ”,对 “ 言 ” 表达抽象哲理的作用持消极态度。从表面上看,《周易》的 “ 立象以尽意 ” 和《庄子》的 “ 得意而忘言 ” 看似不同,但两者都以 “ 意 ” 为目的。也就是说,在“ 意” 与“ 象” 或“ 意” 与“ 言” 的关系中,“ 象” 和“ 言” 都只是手段, 根本目的是表达“ 意”。曹魏时期的王弼在《周易》和《庄子》基础上进一步讨论了言、象、意三者的关系,认为“ 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 明确提出了 “ 意重于象 ” 的思想。
东汉王充的《论衡·乱龙》第一次把 “ 意象 ” 作为一个词使用,在此之前,“ 意 ”和 “ 象 ” 是分开的两个概念。而南朝刘勰第一次从创作角度提出“ 意象 ” 这一概念,他在《文心雕龙·神思》中把 “ 意象 ” 在创作中的作用提到了非常重要的位置。他在论述了创作的各种准备后说:“ 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 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文心雕龙》是用骈体文写成的,这里的 “ 意象 ” 是与 “ 声律 ”(声调和韵律)相对应的偶词,是 “ 意 ” 与 “ 象 ” 的组合,因此,刘勰所指的 “ 意象 ” 是一个与作者的感情色彩、形象思维密合无间的特定的 “ 物 ”(敏泽 58)。
在唐宋时期的诗歌、书法评论中,“ 意象 ” 成为评说艺术品位的常用术语。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就是运用诗的语言,通过一个个鲜活的意象来评说诗歌的风格与意境, 例如以 “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 解 “ 典雅 ”,以 “ 猴山之鹤,华顶之云 ” 指 “ 飘逸 ”。他在《与李生论诗书》中谈到诗歌应追求“ 韵外之致” 和“ 味外之旨”,在《与极浦书》中提出 “ 象外之象,景外之景 ”,这些都对后世的意象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于民 249- 252)。
意象论在明清时期趋向成熟,使用频率越来越高,内涵也越来越丰富。何景明在《与李空同论诗书》中认为:“ 意象应曰合,意象乖曰离。是故乾坤之卦,体天地之撰,意象尽亦。” 胡应麟批评宋人之诗,认为 “ 宋人学杜得其骨,不得其肉;得其气,不得其韵;得其意,不得其象 ”,“ 宋人专用意而废词,若枯枿槁梧,虽跟干屈盘,而绝无畅茂之象 ”(于民 364)。可见,对于诗歌来说,有 “ 意 ” 而无 “ 象 ” 则没有生命力。
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袁行霈指出意象是中国古代文艺理论固有的概念,但这个概念像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中其他概念一样,既没有确定的含义,也没有一致的用法(袁行霈 51)。尽管如此,他认为当代学者只要立足于中国古典诗歌的实际来研究意象, 还是可以取得较之古人和庞德等人更完满的成果。他把中国古代文论中的意象分为三类:一是意中之象,如刘勰 “ 窥意象而运斤 ” 中的 “ 意象 ”;二是意和象,如何景明所说的 “ 意象应 ”、“ 意象乖 ”;三是今天所说的艺术形象(袁行霈 51-53)。这三类意象中,只有第三种是指 image,前两种无论是 “ 意中之象 ” 还是 “ 意象并存 ”,都强调主客交融,并且以 “ 意 ” 为鹄的,这是 image 所未能企及的。因此,把所有的 “ 意象 ” 都翻译成 image 显然有失于简单化,无法揭示其更为丰富的内涵。
要谈 “ 意象 ” 在英语中的对应表达,我们先得从 image/imagery 谈起。这两个词的定义可谓五花八门,我们以 The Concise Oxford Dictionary of Literary Terms 中的定义为例:imagery, a rather vague critical term covering those uses of language in a literary work that evoke sense-impressions by literal or FIGURATIVE reference to perceptible or ‘concrete’ objects, scenes, actions, or states, as distinct from the language of abstract argument or exposition. The imagery of a literary work thus comprises the set of images that it uses; these need not be mental ‘pictures’, but may appeal to senses other than sight. The term has often been applied particularly to the figurative language used in a work, especially to its METAPHORS and SIMILES(Baldick 121-122)。imagery 是 image 的统称,从上面这个定义可以看出,image 和中国传统诗学中 “ 意象 ” 的内涵有以下几个不同:其一, image 强调的是感官印象(sense-impressions),而非 “ 象之意 ”;其二,image 不一定只诉诸视觉,也可以诉诸其他感官(appeal to senses other than sight);其三,image 经常用来指形象语言,特别是隐喻和明喻。当然,image 和 “ 意象 ” 也有相同点,那就是两者都有形象性,有别于抽象的语言(as distinct from the language of abstract argument or exposition)。
前文已经提到,在以中文写作的文献中,传统诗学语境中 “ 意象 ” 这个词本身有多义性,既可能是 “ 意 + 象 ” 的复合体,也可能是 “ 立象以尽意 ” 的 “ 意之象 ”,还可能是客观的“ 物象”。中文文献中出现“ 意象” 英译的地方主要是文章的摘要和关键词, 不同领域的学者对此有着不同的处理方式。
在有关中国古诗意象翻译的论文中,几乎所有的研究者,包括明确从中国传统诗学视阈讨论意象翻译的研究者都是把 “ 意象 ” 处理为 image。丛滋杭指出 “ 中国古诗意象是中国文化特有的现象”(丛滋杭 68),这句话是合理的表述,但英语摘要中的“Image is a typical phenomenon in Chinese classic poems”(73)却让人心生疑问,因为 image 同样存在于西方诗歌中,何来 “typical”? 这里的问题就出在 “ 意象 ” 不等于 image。章艳认为,“ 对于意象翻译而言,最为关键的是要保留 ‘ 意 ’(情感)和 ‘ 象 ’(物象)之间的对应关系 ”(章艳 53)。在英译这句话时,她把 “ 意象 ” 和 “ 象 ”(物象)都翻译成image:The key to translating images is to maintain the corresponding relationship between a certain image and the emotion it evokes。她用 a certain image 指具体的 “ 象 ”(物象), 而以 images 指整体意义上的 “ 意象 ”,回避了 “ 意象 ” 和 “ 象 ” 的区别。在正文中,她指出 “ 意象 ” 是 “ 意 ” 与 “ 象 ” 的统一(56)。如果要把这句话翻译成英语,就会不可避免地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境,即 An image is the integration of an image and its meaning。由此可见,当我们强调 “ 意象 ” 是 “ 意 + 象 ” 的复合体时,翻译成image 是不充分的, 然而在国内翻译界论文的英文摘要中,几乎没有学者对 “ 意象 ” 的英译根据语境区别对待,仅以 image 对应。由于摘要的容量有限,把“ 意象 ” 等同于 image 的不足很容易被忽略,但这一译法暴露了论者对中国古典诗歌意象之 “ 意 ” 的忽略,在讨论中国诗歌意象翻译时导致的问题是,一些论者常常忽略中国古诗中通过诗歌意象表达的审美感情,在评论时停留在与原文中 “ 物象 ” 对等的层面,认为以译入语中相同的 “ 物象 ” 翻译原语中的“ 物象 ” 即为忠实佳译。殊不知,在不同的语言文化中,相同的“ 象 ” 会有不同的 “ 意 ”。
在中西意象比较研究中,“ 意象” 的英译也存在同样的问题。有学者明确指出彼 “ 意象” 非此“ 意象”,在中文摘要中使用了 “ 西方( 英美) 文学批评术语的image (imagery)” 和“ 我国古典文论中的‘ 意象 ’” 这样鲜明的两个表达方式,以明确“ 意象” 和image 是不同的概念,但英语摘要中相对应的部分却用了the concept of image in western literary criticism 和 the classical view of image in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变成了同一概念在不同文学批评术语中的差异(王松林 185)。
相比之下,哲学界和美学界的学者更加强调中国传统诗学中 “ 意象 ” 的特殊性, 在摘要和关键词的英译时采取了不同的策略,如用 Xiang 表达 “ 象 ”,用 Yixiang 表达“ 意象 ”(马大康;张晓芒;王妍)。还有的学者明确指出,“ 意象 ” 是中国传统美学中的核心概念,严格地说 , 由中国传统文化孕育的意象概念在西方美学中找不到完全对等的概念,因此用 “yixiang”(原文有引号)指代中国传统美学中的 “ 意象 ”(董志强80)。简圣宇同样指出,在中国传统美学中,“ 意象 ” 是一个重要的核心范畴,他在英文摘要中也用 “yixiang” 译 “ 意象 ”,同时又在 “yixiang” 后的括号里添加了 imagery 来解释其基本涵义(简圣宇 193)。
综上观察,在中国古诗翻译研究和中西诗学比较领域,学者们即使在论文中讨论的是中国传统诗学中 “ 意象 ” 和西方诗学中 image 的差异,摘要和关键词部分仍普遍用 image 或 imagery 翻译 “ 意象 ”,未在名称上提示两者之间的差异。而在哲学和美学领域,学者们则有意识地彰显 “ 意象” 的独特性,将其翻译成 yixiang 或 yixiang(image/ imagery),以区别于西方诗学中的 image/imagery,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这些学者更具建构中国理论话语的意识。
国外英语文献中“意象”的表达
在国外英语文献中,我们观察到三种与 “ 意象 ” 有关的表达方式。第一种是 image 或 imagery。西方很多中国古诗译者在他们的译诗集前言中都会提及中国古诗中的image。韦利在他影响深远的 One Hundred Seventy Chinese Poems 的前言中写道:Above all, considering imagery to be the soul of poetry, I have avoided either adding images of my own or suppressing those of the original(Waley 33),这里的 poetry 泛指所有的诗歌, 因此这里的 image/imagery 虽包括但非专指中国古诗中的 “ 意象 ”。欣顿在 Classical Chinese Poetry: An Anthology 的前言中强调中国诗歌有两大决定性特征:empty grammar and graphic form(Hinton xx-xxi), 他沿用庞德的传统, 从汉字的字形中寻找生动的 image,这就使得他的关注点仍然是看得见的形象。韦利和欣顿所用的 image 或imagery,并非 “ 意象 ” 的英译,而是英语中原有的表达方式,即形象性语言和字形中的形象。对此我们的解释是:一方面,作为译者,他们所关注的是如何在译诗中再现 原诗中包括 “ 意象 ” 或 image 在内的所有内容,对 “ 意象 ” 做学术性解释并不是他们的重点,选择用image 和imagery 来对应“ 意象” 是一种“ 求同” 的便捷方式;另一方面, 一些译者,包括翻译研究者,并没有真正理解中国古诗中 “ 意象 ” 作为情感载体的特殊性,只是将其等同于 image 这一术语表达的 “ 象 ” 或 “ 物象 ”,这必然会影响译诗在传情达意方面的表现力,也会影响翻译批评中的价值判断。
韦利和欣顿在使用 image/imagery 时只是用这个词描述了他们所看到的形象性语言或字形中的形象,并无意要表达中国传统诗学中的 “ 意象 ” 概念的丰富内涵,而受到 “ 先见 ” 影响的中国学者,看见 image 就判定他们讨论的就是 “ 意象 ”。一些海外学者则是在知情的情况下有意识地把 “ 意象 ” 翻译成 image 或 imagery。刘若愚(James Liu)在 The Art of Chinese Poetry 中专设一章讨论 “ 意象和象征主义 ”(Imagery and Symbolism),他以英语中的 image/imagery 反观中国古诗中的意象,提出了 simple image(“ 简单意象 ”)和 compound image(“ 复合意象 ”)两个概念,所谓简单意象就是一种不涉及其他任何事物就能够回忆起肉体上的感觉或唤起内心映象的语言表达, 而复合意象则涉及两个物体的并置或对比,或以一种事物代替另一种事物,或把一种体验转化为另一种体验。他指出,这里的“ 复合” 更接近于由两种元素组成的化合物, 而不是像复合句那样由两部分组成的表达形式(Liu 102)。虽然他没有在中国诗学视阈下解释 “ 意象 ”,但我们不难看出,“ 简单意象 ” 接近于客观的 “ 象 ”,即 image,而“ 复合意象 ” 接近于 “ 意象共存 ” 的 “ 意象 ”,即 Yixiang。余宝琳(Pauline Yu)研究中国诗学的专著 The Reading of Imagery in the Chinese Poetic Tradition 用大量篇幅解释imagery 的中文同义词是 “ 意象 ”,作者引述了自亚里士多德已降的西方史学理论及中国历代经典文论,从历史的观点来检视诗歌意象的理论,解释中国古典诗的意象组合及运用。这两位华裔学者都深谙中国传统诗学,为何在论述时会采用同质化的术语? 比较合理的解释是,论述目的导致出发点和参照系不同,刘若愚作为早期在海外的中西诗学比较研究者,其路径是通过建立中西诗学之间的联系,用西方诗学术语来阐释中国文学及其批评理论。余宝琳作为刘氏的授业弟子,深受其影响(Yu x)。
第二种表达 “ 意象 ” 的方式是 “ 翻译 + 拼音 ”。宇文所安在 Readings In Chinese Literary Thought 中翻译了刘勰的《文心雕龙·神思》,他把 “ 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 翻译成:Only then can the butcher, who cuts things apart mysteriously, set the pattern according to the rules of sound; and the uniquely discerning carpenter wield his ax with his eye to the concept-image (yi-hsiang). This is the foremost technique in directing the course of wen, the major point for planning a piece(Owen 204)。这里他把 “ 意象 ” 译成 concept image,再加上 yi- hsiang 作为补充说明。在 An Anthology of Chinese Literature Beginnings to 1911 里,他的译文有所改动:Only when you do this can the butcher, who cuts things apart mysteriously, set a pattern that follows the rules of sound, and the uniquely discerning carpenter wield his ax with his eye to the conceptual image. This is the most important technique in guiding the course of wen and the foundation of planning a work(Owen 346),这里他把 “ 意象 ” 译成 conceptual image。Concept 和 conceptual 虽然词性不同,但两者都和 idea 有关,表达的是 “ 意中之象 ”。
第三种表达 “ 意象 ” 的方式是 “ 拼音 + 翻译 ”。美国华裔学者蔡宗齐(Zong- qi Cai)在不同的著作中根据不同语境采用了不同的译法,但翻译策略是一致的。在How to Read Chinese Poetry: A Guided Anthology 中,他用 yixiang/yijing(idea-image/idea- scape)来表达以 “ 言外之意 ”、“ 象外之象 ” 和 “ 景外之景 ” 为特征的对内外现实表现的提升 [Poetic vision, called yixiang/yijing (idea-image/idea-scape), refers to a heightened presentation of outer and inner realities, characterized by the “beyondness” of one kind or
another—“the meaning beyond words” (yan wai zhi yi), “the image beyond images” (xiang wai zhi xiang), “the scene beyond scenes (jing wai zhi jing),” and the like](Cai 379)。在一篇讨论陆机和刘勰文学创作理论的论文中,他使用 conception-image 来解释 “ 意象 ”,以强调文学创作是一个从 “ 意 ” 到 “ 意象 ”,然后再到 “ 言 ” 的过程 [In adopting the essentialist yan-yi stance, both Lu Ji and Liu Xie introduce the third term of xiang (images) and thus establish a broad paradigm for conceptualizing literary creation as a three-stage movement from yi (the initial artistic conception) to yixiang 意象 or conception-image (final artistic conception) and to yan 言 (the final product of language)] (Cai 497-498)。在这里, 他不仅使用了拼音,还辅以汉字,再加上翻译,考虑到这本著作的目标读者,其意图 是通过这样的组合方式最大程度地彰显 “ 意象 ” 的特殊性和内涵。
宇文所安、蔡宗齐以及前文中提到的国内哲学界美学界学者在翻译 “ 意象 ” 时都没有简单地采用image 或imagery,而是采取了拼音、“ 翻译+ 拼音” 或“ 拼音+ 翻译” 的方法,还原了“ 意象” 这一概念在中国传统诗学中的本相,他们实践的都是“ 深度翻译” 所倡导的原则。
“意象”的“深度翻译”策略
美国翻译理论家奎姆·阿皮尔(Kwame Anthony Appiah)参照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吉尔兹 ( Clifford Geertz) 提出的 “ 深度描写 ”,提出了 “ 深度翻译 ”( Thick Translation) 的概念,这是一种 “ 学术 ” 翻译,即通过注释将文本置于丰富的文化和语言环境中,使原语文化的特征得以保留(Appiah 399)。吉尔兹提出 “ 深度描写 ” 的一个目的是为了批判结构主义人类学家试图把一切复杂现象都纳入某些通用法则或二元对立的分法中。事实上,文化的不可穷尽性注定了通用法则的局限和失败,我们只有借鉴文化人类学家强调“ 微妙的差异而不是抽象的统一”(the delicacy of its distinctions, not the sweep of its abstractions)(Geertz 25)的研究方法,从细节入手,注重文化意义异同的比较,才能够在翻译中把文化信息最大限度地传递给译入语读者。
近年来,学术界对中国传统文化思想的传播非常重视,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推 出了中华思想文化术语库。在本文写作时,该库已收录 900 条术语,每个词条包含中文释义、外文释义、中文引例、中文引例释义和外文引例释义等字段。“ 意象 ” 因其重要性而位居其中,其英语对应表达为 Yixiang (Imagery),并辅以详细的英文释义:Imagery refers to a typical image in literary works, which embodies the author’s subjective feelings and unique artistic conceptions. Yi (意) literally means an author’s feelings and thoughts, and xiang (象) refers to the image of a material object in the external world, an artistic image reflecting the author’s thoughts and feelings. In literary creation, imagery often refers to those images in nature with which an author’s feelings and thoughts are associated. Emphasizing the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between beauty in both form and content, it is a mature state of literary creation(下划线为本文作者所加)。这个英文释义完整地再现了中文释义的内容, 但我们还是看到一个问题,在英文释义部分,“ 意象 ” 又回到了 imagery,再次出现了imagery refers to a typical image in literary works 这样不符合逻辑的句子,这在一定程度上暴露了译者在翻译时把目标读者预设为与其具有相同语境的群体,即需要了解术语 英译的中国读者,而没有充分考虑到真正需要英文释义的是外国读者。在上述释义中, 更为合理的处理方法是把两个 imagery 改成 Yixiang(Imagery),以彰显其与 imagery 的区别。
我们来参照一下以非中文读者为群体的 Wikipedia 是如何处理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的。Wikipedia 虽然在学术界不能作为严格的参考文献引用,但它是英语世界最大且最受大众欢迎的网络百科全书,拥有极为广泛的读者。因此,能否出现在 Wikipedia 上, 以怎样的详略度出现,在一定程度上能说明某一对象的重要性及其被了解的深度。例 如,一些表达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概念因其作为本体论的重要性早已通过“ 深度翻译 ” 的方式出现在 Wikipedia 上,如 “ 道 ”、“ 无为 ”、“ 自然 ”、“ 气 ”、“ 阴阳 ” 等概念在Wikipedia 上都有非常详尽的介绍,涉及概念的多维度涵义、起源和历史演变等等。限于篇幅以及本文的研究目的,我们的重点放在它们在英语中的名称上,即定义前的名称。以 “ 道 ”、“ 无为 ” 和 “ 自然 ” 为例:
Tao or Dao is a Chinese word signifying the “way”, “path”, “route”, “road” or sometimes more loosely “doctrine”, “principle” or “holistic beliefs”.
Ziran is a key concept in Daoism that literally means “of its own; by itself” and thus “naturally; natural; spontaneously; freely; in the course of events; of course; doubtlessly”.
Wu wei (Chinese: 無為 ; pinyin: wúwéi) is a concept literally meaning “inexertion”, “inaction”, or “effortless action”.
从以上数例可以看出,这些概念都以音译形式作为词条出现,有的会辅以汉字和拼音,然后再进行多维度的解释,名称的独特性首先就让它们获得了鲜明的中国文化身份,进而吸引读者进一步关注其独特的文化内涵。反观 “ 意象 ”,在 wikipedia 中, 无论是采取汉语拼音拼法的 “yixiang” 还是采取威妥玛式拼法的 “yi-hsiang” 都不存在。相关的内容出现在 Chinese classical poetry 这一条目下,以 Imagery and Symbolism 为名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特征之一列在 Features(特征)部分,其描述是:Certain images and symbolism became quite conventional, and are key to understanding many of the Classical Chinese poems. For example, the falling autumn leaf can refer to personal or dynastic decline。可以说,这样的描述符合 “ 意象” 的“ 实”,但不符合 image 这个“ 名”, 这个 certain images and symbolism 指的就是 Yixiang,但因为缺少一个正确的“ 名 ”,读者在阅读时并不会特别注意到中国 “ 意象 ” 的独特性。
综上所述,为了起到 “ 深度翻译 ” 的效果,写作者应以 Yixiang 作为 “ 意象 ” 英译的核心词,然后在具体的语境中根据需要在后面加上括号,对其意义进行简要的翻译, 如提示性的 image/imagery,以及前文中提到的更为具体的 concept image、conceptual image、conception image 和 idea-image 等。Yixiang 是 “ 体 ”,括号中的翻译是 “ 用 ”, 体用结合方构成其完整的概念。外研社的术语库填补了深度翻译版“ 意象” 英译的空缺, 可以作为范例推广,但在体例上还应更加完善。
结语
中国传统诗学中的“ 意象” 不仅仅是一种创作手法,也体现了一种整体性的象思维, 是人们观察外在世界的视角,由己及物,又通过“ 观物取象” 的方式反过来解释自身, 体现了中国人 “ 天人合一 ” 的哲学观。“ 意象 ” 和 “image” 之间长期以来存在简单对应的问题,即“ 意象=image”,事实上已经造成了学术研究中语义含糊、使用混乱的问题。但在英译中时,由于 “ 意象 ” 包含的内容比 “image” 多,研究者在使用时往往可以通过在 “ 意象 ” 前加限定词来明确其内涵,以作权宜之计。而在中译英时,把“ 意象 ” 翻译成image 则缩小了“ 意象” 所包含的意义,使其丧失了丰富的哲学和诗学内涵。通过考察国内外文献中“ 意象 ” 一词的英译状况发现,不同研究领域的学者在英译“ 意象 ” 这一概念时有着不同的策略,除了使用单一化的 image/imagery 外,还有以 “ 翻译+ 拼音” 和 “ 拼音 + 翻译 ” 为基本格式的 “ 深度翻译 ”,以揭示其区别于 image 的特殊文化和诗学内涵,达到沟通差异的目的。我们的结论是,以 image/imagery 翻译 “ 意象 ” 只能表达其基本的语义,却遮蔽了中国传统哲学和诗学所赋予的丰富而深刻的蕴涵。
随着越来越多的中国学者以英语为工作语言出现在国际学术交流中,如何在中西学术话语之间架起桥梁成为中国学者的使命。找到相通之处可以开启对话,而只有揭示差异,才能加深了解,丰富彼此的文化。对于概念和术语的翻译,尤其是具有鲜明传统文化特征的概念和术语的翻译,我们要避免简单化的对应思维,自觉通过 “ 深度翻译 ” 揭示其特殊性,通过理解差异来丰富彼此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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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艳,中国传统诗学概念“意象”的英译研究,《外国语文研究》2021年第6期。为适应微信风格,删除了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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