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父，爱我
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我正上初一，那时候棺材很简单，父亲躺在草铺上，身上铺满了一毛钱一个批发来的冰袋，仍然看到他因疾病耗干了的脸上留下对尘世的不舍。
父亲对我的好根深蒂固，任何人都不能代替。
可是就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我暑假回到家却发现家里多了一个人，这个人我认识，他是我父亲的结义兄弟，我一直叫他二叔。
二叔很憨厚，不善言辞，黧黑的脸膛，满是岁月留下的沧桑，父亲健在时，二叔时不时来我家串门，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上一些糖果，哄得我黏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个二叔地叫着。
二叔有过一次婚姻，妻子过门半年就去世，无子嗣。他是一个杀猪匠，常年在附近的村子里游荡，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把上，一根细铁丝上面始终飘扬着两绺黑不溜秋的红布绳，那是杀猪匠的标志。
整个暑假，二叔帮母亲在地里侍弄庄稼，修土房屋，晚上，他们两个还在屋里嘀咕私语，我心里对他有着强烈的排斥。
我开始以绝食抵制，娘做好饭菜，任凭她一再叫我，我依然扎在屋里不出来，每及此时，二叔就会钻到屋里，把饭菜放到我的书桌上，默默地看我一阵，当他想伸手抚摸我头时，我就会把脖子一梗，向他投去恨恨的充满敌意的目光。
我无法想象，一个异姓人，如何能替代父亲在我心中的地位，我不需要继父。
母亲还是和他结了婚，当然他是入赘到我们家的。
母亲也曾私下对我说，没人愿意嫁到这样一个烂包的家，父亲住院时还有一大笔遗留的债务，而我上学也需要不定期的花费。
父亲活着之前，二叔在我心中留下来的印象非常美好，随着成为我的继父，马上烟消云散。
家庭的重组给我的心理造成很沉重的打击，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我开始逃学，每天背着书包干粮出门，半路一转，我就去附近的山里且听风吟。
班主任把消息反馈到家里的时候，那个成为我继父的男人，第一次向我举起了巴掌，我冷笑着说，你敢打我一下，就给我滚出这个家。
最终继父的巴掌也没有落下，只是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学习成绩实在是太差了，初中班没有毕业，我就随着村子里的人出去打工，离开家乡那天，母亲含泪把我送到门口，一遍遍嘱咐我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继父却装作满不在乎地说，男孩子，终究要出去闯一番事业的。
我心里暗自冷笑，这是恨不得把我撵出去的节奏啊。
我走出去好远，依然看到继父和母亲站在村口的那棵巨大的苦楝树下， 我心里涌起一阵心酸。
我打工的地方是偏远的一个砖厂，那时刚过完正月，毛坯房的顶部潮湿的能滴下白露水，砖厂为了取暖，特意在里面生了一个蜂窝煤炉。
当天晚上，继父的电话就打到了工头的手机上，询问我在那里的情况，工头要我接电话，我梗着脖子一口拒绝。
那一夜，继父像是吃错药一般，每隔一两个小时就会把电话打给工头，问他什么事，他也不说，最后，工头无奈，索性就把电话塞到我的枕头底下。
第二天中午，我正在奋力地拉架子车，陡然觉得脚下一轻，回头就看到继父正笑呵呵地帮我推车。他身后，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上，黑不溜秋的红布迎风呼拉拉地招展着。
这次来，继父给我送来了一个手机，那时候手机还是奢侈品，我们工地，除了工头外，没有谁能够拥有这么高档的东西。
有了这部手机，每晚都会接到继父的电话，开始的时候觉得新鲜，时间长了反倒觉得成了累赘，有一晚，半夜了，他又把电话打过来，睡意正酣的我随性摁了静音。不一会，工头惺忪着眼睛找过来，埋怨地说，你爹烦死了，整个一精神病，一个晚上打三四个电话。
过几天休班回家，我气咻咻地冲继父吼道，你为啥老是半夜打电话？
继父嗫嚅着搔着头，嘿嘿一笑。
母亲端饭进来说，他知道你们窝棚里用的是蜂窝煤炉子，怕你中煤气，所以才每隔两个小时就会给你打一个电话。
那一刻，我的心颤了一下，没想到看似木讷的继父，竟然有这么一颗柔软的心。
假期结束走的时候，继父依然把我送到村口，那棵高大的苦楝树，和他一起目送着我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转弯处。
因为砖厂不景气，老板克扣了我们两个月的工资，看着我们的劳动成果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工人们不干了，就把砖厂里能卸下来的东西全部偷偷卖给了废品站来折抵我们的工资。
砖厂的老板一怒之下就把我们告了，因此我们几个人被关进了看守所。
继父花了一笔钱把我从看守所领回来，路过那棵高大的苦楝树的时候，村子里的三棒槌戏谑地说，小时偷针，大了偷针，这狼崽子，喂不熟。
继父站住脚步，涨红着脸回怼道，三哥，家里都有孩儿，记住，有闺女别怕养汉，有儿子别怕当贼。
继父这一句话，像是给我披上了铠甲，也使我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
没过几天，继父对我说，他通过关系为我谋得了一份在县城饭店学徒的好差事。
赐子千金，不如赐子一艺。
饭店共有四个学徒，其中还有一个是老板的侄子，尽管我们四个人每天都累死累活，可是到了月底发工资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秘密，老板的侄子每月有500块钱，另外两个人只有300块，而我第一个月的工资，竟然有800块钱！
老板对大家说，是因为我干得好，工资和付出成正比。
我很得意，回家的时候，帮娘买了一条蓝色的围巾。继父看到后，嘿嘿笑着，为我能够养家而欣慰，可是我分明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失落。
晚上，母亲走过来，坐在床边抚摸着我的头，许久小心地说道，下次你发工资，记得给你父亲买一双鞋子。
其实，我早就发现继父那双草绿色的解放牌球鞋，脚趾头已经放荡不羁地挤了出来，只是他在我心里不过是一只鹊巢鸠占的外人。
很快，第二个发薪日又即将到来，继父来饭店看我，他说是在城里为一家养猪场劁了几十头猪，全身一股猪腥味扑面而来。可能是嫌弃他身上有异味，老板没让他进屋，两个人就在厕所边蹲着不知道在低估些什么。
我倒垃圾路过厕所时，看见他们两个人拉拉扯扯的，继父手里抓着一沓钱往老板手里塞，老板一边推辞一边感叹着说，他在我们这上班，怎么能让你开工资？
继父小声说，没事，这样他就能感到自己上班的价值了，他一个学徒的，你们教他学手艺我已经很感激了。
我这才知道，继父是自己掏腰包为我开的工资。
随着潸然而下的泪水，继父这个称谓，温暖了我整个胸膛。
我没有揭穿继父的好意，领到薪水后，给他买了一双结实的帆布球鞋，还有两瓶二锅头。接过我给他买的东西，继父满脸激动，手脚都无处安放。
几年之后，我出师了，决定自己开个面馆，在比较偏僻的县城边缘，房东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个子很高，留着八字胡。
饭店开张之后，我才知道这个人实在是太操蛋了，不仅吃饭恶意逃账，而且还时不时地顺走饭店的一些东西。有人提醒我 ，你可要看紧了，以往的租房客，春节放假回来，店里的锅碗瓢勺都不翼而飞了。
马上要过春节了，我生怕店里的东西也难逃被洗劫的厄运。继父知道了这件事后，很是镇定，他让我把钥匙留给房东。
这不是明摆着让他为所欲为吗？
继父笑笑说，你试试就知道了。
我很不情愿地把钥匙留给了房东，按照继父说的跟他说，叔，店里的油盐酱醋，还有冰箱里的鸡鸭鱼肉，你想吃哪样，自己拿就好。
房东很是局促的接过钥匙，随后挠挠头说没问题。
等我过完春节回来，房东把钥匙交给我，长出了一口气说，可算完成任务了，你看看里面丢什么东西了没有？
打开饭店门，里面竟然一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还按照原样井然有序。邻居说，你和房东是什么亲戚，这家伙晚上都住在你店里，帮你照看着门市。
我终于理解了继父说的，人的信任是互相建立起来的，你投之以桃，他就报之以李。
继父有个朋友在山西烧制石灰，赚了不少钱，他也想试试，去学了半年技术，回来后，开始选址，建窑，买煤，采石，他要建石灰窑的消息迅速在村子里开始蔓延，很快就有人开始要入股。
第一个报名的人就是三棒槌，就是当年被继父回怼的那个老家伙，三棒槌的日子过得很惨，唯一的女儿在20岁的时候，竟然给一个来村里收草药的贩子跑了。三棒槌在村子里很是丢脸，走路的时候脑袋几乎缩进领子里。
继父说，谁家锅底没有黑？谁家梁上没有尘？为此，三棒槌很是感激继父。
继父的石灰窑建起来以后，很快就带动大家走上了致富道路，整个村子整日氤氲在白色的雾气里，像是缥缈的仙境。有人看到继父的石灰窑干的有模有样，就开始要另起山头。
首先提出分家的是三棒槌，他已经把继父的烧窑技术完全掌握了，继父很是大度，不仅张罗着帮助三棒槌把窑建了起来，还教给他一些火候要领。
因为三棒槌的窑地理位置好，而且在价格上故意矮了一头，很快，三棒槌的石灰窑就发财了。那些和父亲一起打江山的人一见 ，纷纷效仿，都另立山头，继父的窑很快就被挤兑得关闭停产了。
闲散下来的继父，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身体的关节肿的像是树瘤一般，他佝偻着身子，像是蜿蜒的山梁，整日坐在村口的苦楝树下，朝着三棒槌的石灰窑望去。
三棒槌自觉理亏，回村子的时候，宁肯多绕一段路，也会躲开继父。
一个黄昏，残阳如瀑倾泻在刚刚暴雨之后的村子，继父依然雷打不动的坐在苦楝树下，三棒槌的外孙兴高采烈地在苦楝树下的池塘边玩耍，塘边一棵柳树，根部裸露，长长红色的根须漂浮在水面上，很是好看。
孩子蹲在池塘边，身子一探想要捞起来，刚下过雨，他脚下一滑整个人便掉进了水里，连连呛水的外孙哭叫着，挣扎着，可是很快就用光了力气。
就在即将沉下去的时候，继父跑了过来，衣服都没脱，就跳了下去……
等大家赶过来的时候，只见孩子软成了一摊烂泥，水面上早已是波澜不惊，一双帆布球鞋像是两只小船，在水面上游弋。
继父死了，虽然他是入赘的外乡人，但是他的葬礼在村子里是空前的，几乎所有的人都来为继父送行。尤其是三棒槌，一个人扛着棺材的大头，咬着嘴唇，硬生生抬了一公里。
扛大头，是丧事礼节里，行的最大的礼。
在继父的坟前，我第一次叫出了父亲这个称呼。
继父去世后的第二天，村口那棵高大的苦楝树，忽然枝枯叶零，再无生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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