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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毫不动摇,《利休》中的审美世界

陆少波 九樟学社 2019-07-05


作者:陆少波(本文获作者授权)



  前言  


山上宗二:茶人应该追求纯粹的茶道……
千利休:黑色是庄重的。
山上宗二:可是殿下(丰臣秀吉)喜欢金色。
千利休:但是黄金茶室有不可思议的美,坐在里面仿佛有着无限之感。
山上宗二:因为茶室是你自己设计的啊。
千利休:是不是你对金的价值有偏见呢?
山上宗二:殿下是被魅惑了,黄金茶室和你的侘茶完全不同。我无法认同您远离侘茶的道路。
千利休:我无法把两者分开对待!
山上宗二:太矛盾了!


《利休》,勅史河原宏,1989


待庵


黄金茶室



◻︎  1  ◻︎

  千利休的神化迷宫  


千利休(1522-1591),是日本历史上被反复传颂和神化的艺术家。他出生于大阪堺市的商人家庭。年幼时就向武野绍鸥学茶,在堺市的南宗寺参禅,并常往来于大德寺。他设计了黄金茶室,创作出草庵风茶室和侘茶(わび茶,战国时期庶民文化和禅宗盛行,经村田珠光,武野绍鸥,千利休等人创作形成),被人尊称茶圣。利休先是成为战国大名织田信长的茶头,织田信长死后跟随丰臣秀吉(1537-1598)。几乎一统天下的丰臣秀吉,也是艺术修养丰厚的统治者。他在古典文学,连歌,茶道,禅学,儒学和能乐上都有所造诣,其艺术审美并不输于当时围绕在利休身边的茶人。之后由于与丰臣秀吉的矛盾,利休被命切腹自杀,留下著名的遗言:“力囲希咄,祖仏共杀”。

利休作为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对后世影响深远,现在仍有重要地位的表千家、里千家茶道,都和千利休关系密切。而茶道中,利休筷,利休烧,利休棚的命名都可看出这种影响。后世日本著名的侘寂美学源头就来自于利休的侘茶。

古代关于利休的记录的传说,现代的研究著作、小说、电影、电视剧、漫画数不胜数。其中最重要的一部电影《利休》诞生与1989年,松竹的《利休》改编自野上弥生子的小说《秀吉与利休》,由日本新浪潮代表导演勅史河原宏执导。该电影是为了纪念1991年千利休去世400周年。同年还有一部改编自井上靖小说的《千利休本觉坊遗文》上映,可见利休在日本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

勅史河原宏晚年导演的电影常常被人忽视。89年的《利休》,92年的《豪姬》和他早年与安部公房合作的《陷阱》、《砂之女》、《他人之颜》大相径庭,影片中没有了对人存在困境的刻画,影像变成了古代华丽布景中艺术家的创作与生活。但是整体回顾勅史河原宏晚年的艺术创作,我们是无法绕开《利休》的。勅史河原宏电影理念的转变来自于他草月流花道宗家的身份,他在1980年继承日本三大花道,草月流的宗家,潜心创作花道与茶道。《利休》正是从影像层面展现了他的艺术创作,为千利休与日本的茶道艺术增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  2  ◻︎

  千利休与丰臣秀吉、侘寂美之争  


丰臣秀吉赐死千利休的原因众说纷纭,影片中没有过多纠缠于利休到底因何被赐死,而是从各个方面展现出秀吉和利休对美的种种不同理解。


最直接的区别是两人性格的差异,电影中千利休与丰臣秀吉的表演极为传神,利休的扮演者三国连太郎摘得次年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男主角,丰臣秀吉的扮演者山崎努都或者最佳演员提名。两人的性格互相对比反衬,一静一动,差别极为明显。几乎任何一个场景中,千利休都是沉静凝重的,或坐或站,都散发出庄重的仪式感,而丰臣秀吉坐卧随性,喜怒哀乐不定。两人性格的差异也体现出他们对茶道之美,朴素之美与华丽之美的不同认识。


美的理解不仅仅是通过演员的表演与音乐台词,还是通过影像中人物与空间、自然、物件的整合表达出的。



电影开始于一个著名的典故,“当秀吉听说利休家庭院里的牵牛花盛开了,非常美丽,就想去看看,第二天早上,秀吉来到了利休的院子里,却一朵花都没有看见到,连影子也没有。他觉得非常奇怪,却一声不吭。他躬身进入茶室——啊,一枝牵牛花盛开其中!”典故的重点在于利休如何以单朵花的盛放胜花群的绚烂,这暗含了禅宗的“无一物”思想,一花一草即一世界。


在勅史河原宏的演绎中,对牵牛花之美蕴含在进入茶室的一系列过程中。电影第一个镜头是茶炉中的炭火,然后转准备茶水、命弟子摘除牵牛花并留一支放入竹瓶。而丰臣秀吉的探访随着院子中的失望,洗手,卸刀,躬身进入茶室的低矮的躙口(客人入口),一系列的细微体验放大了最终见到茶室中牵牛花的惊喜,镜头推移放大牵牛花,花之美充溢与整个场所中。场景并未就此结束,秀吉和利休相互沏茶、饮茶。偏暗的色调,利休的纹丝不动,秀吉的恣意随性奠定了电影的基调,同时大量的镜头聚焦在庭园的飞石、茶室和其中的摆设、插花,茶人手中的茶器、乐茶碗、茶勺,开宗明义地强化了电影的主题,即电影预告片的宣传词“利休,文艺复兴者”“美,毫不动摇”。如果说勅史河原宏早期的电影关注的是人的存在,那晚年的《利休》关注的是美的存在。这种美存在于古代茶道艺术中,超越时代,延续到当下。文艺复兴不仅仅指利休是发掘美的集大成者,也暗指导演作为草月流花道继承者,对茶道美的再发现。




利休摘取牵牛花准备与秀吉的茶会



秀吉拜访




利休与秀吉的茶会


利休所处的时代动荡不安,丰臣秀吉是在权谋杀戮中走向权力的巅峰,然而电影中没有着力于表现时代的动荡,战争只存在于秀吉和武士谋臣的对话中,即使从织田信长到丰臣秀吉的权力交替也只是以一个大火的镜头带过。电影的焦点始终是美的展现。

片中一个重要场景是黄金茶室的设计,丰臣秀吉命利休建造黄金茶室,接待天皇,这一事件引发了利休高徒山上宗二与利休的辩论,宗二认为利休的创作太矛盾了,黄金茶室魅惑了丰臣秀吉,“黄金茶室和您的侘茶完全不同。我无法认同您远离侘茶的道路。”他无法理解利休同时进行侘茶和黄金茶室的创作。但利休反驳“黄金茶室有不可思议的美,坐在里面仿佛有着无限之感。”“我无法把两者(黄金茶室与侘茶)分开对待。”片中人物的对话带出了导演勅史河原宏的美学观,在他看来,朴素的草庵茶室与豪华的黄金茶室是对等的,这也能解释在拍摄丰臣秀吉的场景时,对华丽的室内,家具和插花的展现也是事无巨细的。




黄金茶室


片尾最重要的一场戏发生在利休著名的茶室待庵中。待庵是利休极致的草庵风茶室,只有二畳(die)大小(畳:日本房间计量单位,以榻榻米为模数,一畳大约1.65㎡)。在待庵中,利休与秀吉决裂,直接导致了最终利休的赴死。秀吉一一陈述利休的罪状:寺院制作利休像,放走德川家康,反对攻打朝鲜,最终利休极力反对攻打朝鲜,秀吉愤怒离席。

虽然利休与秀吉反目,但待庵中一半的镜头却是两人欣赏茶室、切磋花道。在待庵中,又上演了一个著名典故:“一日,秀吉想智胜利休,就取出一个装满水的金盆,上面漂着一株梅花,花儿盛开,他要利休重新整理这些梅花,利休二话没说,双手捧起树枝,摘下梅花,让花瓣从指间纷纷落入盆里。只见一片金色中,花苞和花瓣呈现出极美的图画”如同影片开头茶室的场景,这里除了典故,还有进入茶室前的露地飞石、茶具的特写,还有秀吉进入二畳的待庵,环视茶室,几乎感动得热泪盈眶,感叹利休如此之小的空间中竟然创造出了无限之感。

即使影片中反复渲染利休和秀吉审美的差异,然而秀吉仍旧非常欣赏利休的才艺的,他甚至为利休作了一首短歌:


汲内心深泉
煮一壶清茶
方知为茶道





利休等待秀吉拜访待庵



秀吉赞叹待庵的美





利休展现梅花之美



利休与秀吉反目,秀吉愤然离开待庵


某种程度看,秀吉也对真正的艺术相当包容,秀吉对待庵的赞叹是被利休作品中的侘寂美打动了。侘寂美,原本是由两个词组成的,侘和寂。(cha),指“物质不足,一切难尽己意而蹉跎生活之意”。千宗旦引《释氏要览》,“狮子吼问菩萨:少欲和知足有何差别?佛言:少欲者不取,知足者得少不悔恨。”寂,可简单理解为安静,但在古代日本悠久的佛教历史中,寂又带有涅槃、清静之意,在茶道大量文献中,常有类似的记录,如《叶隐》中:“茶道的本意是使六根清净”。茶道的目标是洗去尘埃,达到佛家的六根清净之意。

但在千利休的时代,如何达到寂,有侘寂(わびさび)绮丽寂(きれいさび)两种。侘寂追求简朴贫乏之意,千利休的作品被认为是侘寂美的代表,绮丽寂追求华丽优美之感,后世的小堀远洲是绮丽寂的代表。虽然利休的作品总体上看弥漫着侘寂之美,后人常常把他归为朴素禁欲的象征,他的儿子千宗旦就是如此,以利休的侘寂美发扬出真正的草庵风茶室。但实际上,利休是一位广博的艺术审美者,至少在电影中,他对黄金茶室和古田织部造型特异的织部烧的赞美就是证明。

“美,毫不动摇。”利休对美的追求不只不畏惧丰臣秀吉的权力,也不顾仰慕者山上宗二等人对黄金茶室的批评。或者说,无论矛盾,美必须动人心魄。



◻︎  3  ◻︎

  作为综合艺术的茶道和物的呈现  


影片描绘了千利休,丰臣秀吉以及围绕在他们身边的众多大名、家臣和茶人,那么电影的主角到底是谁呢?是沉静的千利休,还是狂躁的丰臣秀吉?

都不是,主角是茶人们手中、眼中的各种艺术之物。


影片1989年公映时,票房收入位列当年第四,达到了11.5亿日元。看似不错的票房,但与电影的20亿日元投资比起来仍旧不算出色,如此的耗资与影片中布景的高昂费用有极大关系。电影中许多茶室场景是在遗存至今的著名茶室中实景拍摄的,除了片尾的待庵茶室,片中还出现了燕庵、时雨亭、伞亭、听秋阁等茶室,一些已毁坏的作品,如黄金茶室被复原。片中使用的茶器、挂轴、屏风等艺术品,许多是从日本各大美术馆借用的国宝级艺术品。拍摄现场,使用这些国宝给演员带来了极大压力,主演利休的三国连太郎,就因为使用艺术品时过于紧张甚至发抖,使得许多场景重拍多次。

◻︎ 茶室

进入燕庵,是少有的俯拍人物,但这种俯拍与其说是拍人物,不如说是拍露地中的飞石,本质上与进入待庵的镜头是相同的含义。伞亭中,秀吉与众人商议攻打朝鲜的事宜,但该场景的第一个镜头是从仰视伞亭的屋顶木结构转入平坐的视点。

时雨亭中,秀吉与秀长讨论利休与家康时,摄像机首先架于时雨亭的背面,透过茶室二层窗户形成的空,远眺高台寺与京都的风景。听秋阁中,秀吉与母亲会面,茶室外的山溪树林全被引入到内部。当茶室中没有利休时,空间变得开放,自然景色与内部发生关联。不同的茶室中,与其说是历史事件的发生地,不如说是沉醉在茶室美的表现中。



燕庵,古田织部





时雨亭,高台寺



伞亭,高台寺




听秋阁


◻︎ 茶器    

茶道无法离开盛放茶水的茶器。茶是由佛教僧人引入日本的,茶道的兴盛和禅宗有着密切关系,但电影中的对话很少直接触及到佛教,而是聚焦在茶器等艺术品上。影片的开头是茶炉中炭火,容易被忽视的炭在镜头也如艺术品一般朴素优美。利休和秀吉沏茶、喝茶时,红乐茶碗常常被放大特写。利休拜访古田织部时,织部只有背影,但他的织部烧陶艺品,古伊贺水指和黑织部沓形茶碗却牢牢占据了画面中心。黑乐茶碗,红乐茶碗,织部烧,唐物肩冲茶入等茶器一一登场,甚至烧制黑乐茶碗的过程也成为了影片重要的一个段落,引出山上宗二与利休的讨论。




黑乐茶碗烧制过程


黑乐茶碗


丰臣秀吉摔碎后修补过的黑乐茶碗


红乐茶碗


古伊贺水指 破袋,黑织部沓形茶碗


织部烧,古田织部



◻︎  花道    

勅史河原宏作为草月流花道的继承人,自然会在影片中表现其独特的花道审美,插花在影片中无处不在。不光是开头对牵牛花的表现,几乎每一座茶室中都有插花点缀,挂于柱上,立于床间,甚至在与外景融为一体的时雨亭中也不忘摆置插花。利休的场景中,插花多是隐匿的,藏于边角,而秀吉常坐在巨大华贵的插花前。花道,也暗含着艺术家的不同性格。





利休茶室中的插花


利休正在制作花器




秀吉身边的插花



秀吉正在制作插花


◻︎  书画    

影片中不仅有利休的书画,也有同时代其他艺术家的作品。不仅有大量灿烂华贵的贵族金碧绘画,还有长谷川等伯著名的枯木猿猴図松林図,尤其是松林图,是极少见的日常生活中的松林图场景。同时,勅史河原宏也不忘把视角转向水墨画的创作过程,美,需要具体的艺术家创作而成。



枯木猿猴図


日常场景中的松林图




长谷川等伯绘制水墨画的过程


◻︎  尾声    

勅史河原宏自身的独特审美,在影片最终利休之死的场景中展现得淋漓尽致,利休死前的行为没有明确的记录,在美学家冈仓天心的想象中,利休是与弟子饮茶中渡过的。勅史河原宏以竹子演绎出利休赴死的影响,而竹子是他之后艺术创作的一个重要主题。利休先是在家中自制了一个曲面竹架,并包以障子纸,利休在内只剩下背影映衬在障子纸上,朦胧的光去除了所有外部世界,如果待庵一样的茶室,孤绝内省。最终利休赴死时,道路两侧的竹子分叉出大量枝条,狂风大作,武士盔甲更衬托出悲壮之感,利休在阴郁的竹林中缓缓走向远方。


利休在竹障中



利休在竹林中赴死


既然电影中大量使用著名的艺术品,那是否可以说这部电影就是一部关于利休和当时日本艺术的纪录片吗?虽然电影极尽所能地复原当时的场景,但是电影中几个重要的场景都是虚构出来的,千利休本身就是虚构出的神话。影片不是单纯的表现大量艺术品,这些作品也是经过严格筛选的,表达出特定美的观念。就如关于梅花的典故,勅史河原宏把故事放置在极小的待庵中,为了与待庵的朴素氛围相符,故事中的金盆被替换成黑盆。千利休与山上宗二关于侘寂美的对话,千利休被迫下毒德川家康,千利休与丰臣秀吉在二畳待庵中的谈话,无不是想象虚构出的。同时电影又忽略了一些历史上重要的故事,如当时秀吉主持的北野大茶会,声势浩大,对后世的茶道影响深远,但电影中完全没有一个镜头。茶道中原本带有浓厚的佛教意味,但影片中,茶道更多是物的纯粹审美。勅史河原宏通过自身的眼睛,再现出利休的艺术生活,这种再现必然是有取舍的,以此聚焦于这些艺术和艺术家的内在精神。

围绕着《利休》的茶室等建筑、茶器、挂轴、屏风、插花等艺术,见证了文化史的幸运,400年前的艺术审美,成功地再现于当代的影像中。



— End —


作者介绍:






版权归作者所有,任何形式转载请联系作者

图片来自《利休》电影截图

文字:陆少波

来源:筑阅


九樟学社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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