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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问《渡汉江》

拔尖课堂 2024-03-18
渡汉江
宋之问 
岭外音书断, 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




“何当共读香芸帙,最是诗情画意时。”喜马拉雅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欢迎您和我一起共同品读一生不可错过的唯美诗词。

我们上次说到“沈宋”,说到他们在唐诗发展史上的地位,尤其是在诗律、音韵和技巧创作上的发展地位。说到 “沈宋”的人品虽然为后人所不齿,但在诗歌发展史上,他们的作用和贡献却确实是不容抹杀的。事实上,沈佺期、宋之问的这个诗歌作品,也确实流光溢彩,在唐初绽放出一种特别的光彩来。“沈宋”对律诗的的贡献尤大,本来我们上次讲沈全期的《独不见》,是他揉和了乐府与律诗创作的一个非常精彩的代表作品,宋之问呢,在五律创作上也非常突出。但是我想来想去,今天不讲宋之问的律诗,我们选取他的一首绝句,著名的《渡汉江》。诗云:“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吟诵这首诗)尤其是这样的诗,吟诵起来就特别有味道。首先这首五言绝句小品,真的是写得太棒了!“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这是讲诗人被流放、被贬谪到岭外。岭外也就是岭南地区,那么唐代的时候,官员被贬谪、被流放,一般比较严厉地处罚都是被贬到岭南。这个传统事实上到了宋代也被继承下来,所以你看苏东坡啊、还有苏辙啊,他们倒霉的时候都是被贬到岭南。当时的岭南是穷荒之地,所谓瘴疠横行、人烟稀少,和中原的联系尤其不便。所以说“岭外音书断”,这个“断”字用的触目惊心;“经冬复历春”,冬天,一个漫长的冬天,可见出心中的孤苦。“复历春”即使春天来到了,心中的这种孤苦,这种悲凉,乃至落寞,依然不能减去半分。这个“复”字用的也特别好。一个“断”,一个“复”,不知不觉之间其实就可以看到诗人内心的那种孤苦和煎熬。所以“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内心有一种苦,有一种熬,这种孤苦和煎熬,在很平易的诗句中,不知不觉就透露了出来。这种铺垫很重要,为三四句的精彩表现,营造了一种恰到好处的氛围。

三四句最精彩:“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是从岭南流放之地回到故乡,所以题目叫《渡汉江》。汉江就是汉水,就是长江最大的支流了,它是经湖北流入长江的,所以从岭南要回中原,在唐时要经过湖南、湖北,所以要渡汉江。渡过汉江就临近中原,这就是要近乡了。但是越走近故乡,心中就越是胆怯。这个“怯”字用的太棒了!尤其是他还用了五个字来形容这种“怯”——近乡之“怯”,叫“不敢问来人”。诗人从流放之地自南向北,这是 “北返”,那么见到中原而来,自北向南的人,这就是“来人”了,不管是不是从他的故乡而来,他其实发自本能的都想探听些故乡的消息。可是因为“近乡情怯”,以至于“不敢问来人”,这实在是描绘出了一种欲言又止的矛盾心情。细细想来这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心理状态,简直就可以成为现代心理学的一种经典描述。尤其是他还用了最浅显的语言,既自然而然又熨贴入微,丝毫不矫揉造作,就把一种经典的心态、典型的心理状态呈现在读者面前,可见诗人高超的驾驭语言的能力。


史载宋之问的父亲叫宋令文,据说是起于乡间自学成才的一代奇才。据说宋令文有 “三绝”,一是“富文辞”,二是“工书法”,三是“有力绝人”,就是力气大。然后他生了三个儿子,老大就是宋之问,老二叫宋之悌,老三叫宋之逊。老二宋之悌呢骁勇过人,尤其是臂力过人;而老三宋之逊呢尤擅书法,尤“精于草隶”;而老大宋之问呢,就继承了父亲的文辞天赋,所以成为格律诗诗歌技巧发展史上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代表人物。像《新唐书》就说,“魏建安后迄江左,诗律屡变,至沈约、庾信,以音韵相婉附,属对精密。及之问、沈佺期,又加靡丽,回忌声病,约句准篇,如锦绣成文。学者宗之,号曰 ‘沈宋’。”可见在诗歌格律化地发展过程中,尤其是“回忌声病,约句准篇”这一技巧与规范方面,沈佺期和宋之问的作用是被公认的。其实我们不用谈格律技巧,只要从《渡汉江》这首小小的五言绝句就可以看出宋之问在诗词创作上的天赋来。那种敏锐的感知、言语的流转,以及形象的刻画,少一分天赋其实都是很难这样圆转自如的。

可是细读这首《渡汉江》,我们不禁又会有一个疑问,从流放之地回去故乡,可以见到久别重逢的亲朋好友,难道不应该是“近乡情更切,急欲问来人”吗?当然这个“近乡情更切”应该是“急切”的“切”,不是“胆怯”的“怯”。所以应该主动打听一下故乡的情况、家人的情况啊。怎么会是“近乡情更怯”,“胆怯”的“怯”,“不敢问来人”呢?哎,这个关键问题的解答不仅可以帮助我们去更透彻的理解这首诗,甚至还可以帮我们更完整地理解这首诗背后的那个叫宋之问的所谓诗人。

我个人一直以为这个“胆怯”的“怯”字,不仅是这首《渡汉江》这首诗的诗眼,甚至也可以说是整个宋之问人生的、关键的“诗眼”所在。当然在这个“胆怯”的“怯”之前,在他的人生里,首先表现出来的,是“急切”的那个“切”。宋之问的才情确实非常惊艳,在武则天的时代,有一次武则天带领群臣去游洛阳龙门,然后命群臣赋诗。这时候左史东方虬诗作先成,于是武则天赐锦袍于东方虬,以示嘉勉。但等到宋之问的《龙门应制》诗写成奉上,武则天一读居然龙颜大悦,接下来竟然夺下已经赐给东方虬的锦袍,重新披在宋之问的身上。


平心而论,宋之问的那首《龙门应制》确实写得非常棒,尤其是最后四句歌颂武则天,说“先王定鼎山河固,宝命乘周万物新。吾皇不事瑶池乐,时雨来观农扈春”。难怪连武则天也要觉得是“文理俱美”。因为有武则天的欣赏,宋之问那颗向上攀爬的心就被彻底点燃。史载,宋之问据说长得还算是比较英俊,可是他有一个根本的问题,野史记载说他有狐臭,所以武则天根本不喜欢他。宋之问想为男宠而不得,只好掉头去奉迎投靠武则天的两个男宠——张易之、张昌宗兄弟。武则天执政时,太平公主推荐了张昌宗给武则天,武则天非常喜欢。张昌宗又向武则天介绍了自己的这个哥哥张易之。张易之呢,姿容华美、皮肤白皙、身材修长,而且通晓音乐技艺。武则天一见非常喜欢,称张易之为“五郎”,张昌宗为“六郎”。五郎、六郎即以色得宠,随即把持朝政、独擅大权。宋之问见不能为武则天所喜,便投靠、追随张易之、张昌宗兄弟,甚至到了为张易之捧“溺器”的地步。也就是在张易之上厕所的时候,一代文学上的天才宋之问,居然跟在后面拎马捅。这简直不要说文人的骨气了,士大夫的风骨了,这连起码的人格都沦丧了。


后来武则天病重之后,张柬之等人发动“神龙政变”,作为小鲜肉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被杀。宋之问大难不死,被贬为泷(shuāng)州参军,“泷州”就是今天的广东罗定。“泷”这个字当然也读(lóng,)但是特指“泷州”的时候要读shuāng。宋之问一路凄凄惶惶去岭南的时候,写下著名的《度大庾岭》,诗云:“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魂随南翥鸟,泪尽北枝花。山雨初含霁,江云欲变霞。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

说实话我一开始要讲 “沈宋”,既然选了沈佺期的七律《独不见》,本来想讲的是宋之问的这首五律《度大庾岭》。可是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渡汉江》,他去岭南的时候写的这首《度大庾岭》同样有一句“不敢恨长沙”。第二年他回中原的时候就写了《渡汉江》,为什么其中还有“不敢”呢?还有“胆怯”呢?首先一个原因是因为他不是被赦免北返的,他是偷偷地回中原去的。宋之问这个人一辈子投机惯了,前面攀附得太急切为天下人耻笑,等到“树倒猢狲散”,他又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当他从岭南流放之地偷偷地返回中原的时候,内心的那种胆怯,那种“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可想而知。

可一个人因为太急切放弃了操守,因为太胆怯又首鼠两端的时候,他做人的底线就完全被突破了。所以等宋之问回到洛阳之后,好友张仲之接纳了他,把他藏在家中。当时武三思骄横专权,张仲之就和王同皎密谋诛杀武三思。而宋之问因为住在张仲之家中,探听到了消息,竟然卖友求荣,让自己的侄子去告密,导致张仲之被杀。宋之问也因此重新被得到重用。后来他又攀附太平公主,但等到韦后与安乐公主得势的时候,他又去倾附安乐公主。

景云元年,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发动政变,诛杀韦后和安乐公主,拥立唐睿宗。而宋之问则因为品行卑劣,曾经依附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以及武三思,被下诏流放广西钦州。等到唐玄宗李隆基继位之后,在流放之地戚戚惶惶的宋之问,终于再也没有机会咸鱼翻身,他被下诏赐死在流放之地。

回看宋之问的人生,再读他的《度大庾岭》、《渡汉江》,读他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愈发让人感慨万千。他明明叫宋之问,却不敢问;明明内心胆怯卑微,却又急功近利,欲望满满;甚至为了向上爬,可以卖友求荣,可以完全放弃士人的品格。


做人的底线一旦被突破,也就没有下限了。除了为张易之捧溺器,除了卖友求荣告发恩人张仲之,《新唐书》还记载,《唐才子传》还记载说,他的丧心病狂已经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有一次他的外甥刘希夷创作出著名的《代悲白头吟》,拿给自己的舅舅宋之问看。宋之问读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便起了据为己有之心。外甥刘希夷不肯,做舅舅的宋之问居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使奴以土囊压杀于别舍”。这就是赤裸裸的谋杀了,而且手段极其残忍,是用土袋把一代天才的外甥刘希夷活活地给压死啦。当然后代也有不少人为宋之问辩诬,认为宋之问夺诗杀人,尤其还是杀了自己的亲外甥实在匪夷所思,况且《唐才子传》不能“以正史视之”,所以认为宋之问为诗杀人,杀掉刘希夷证据不足。

其实像《全唐诗》中就记录宋之问有一首《有所思》,和刘希夷的《代悲白头吟》对比一下,我们就会发现只有一句不同,甚至准确地说其实只有三个字不同。在这首著名的七言歌行的第三句,刘希夷原诗是“洛阳女儿好颜色”,而宋之问的诗中改成了“幽闺女儿惜颜色”,只把“洛阳”与“好”改成了“幽闺”与“惜”。连《全唐诗》在介绍刘希夷的时候,都说他为“奸人”所杀,虽然没说 “奸人”是谁,但也含糊其辞地补充了一句:“或云宋之问害希夷”。当然它不光是宋之问夺诗杀人这件事,对于《新唐书》《旧唐书》记载的他卖友求荣,出卖张仲之包括为张易之捧溺器、奉溺器,这些人生重要污点,都有人曾经提出过质疑。而质疑的理由,大多认为,大多认为宋之问的行为太过夸张,太过匪夷所思。


确实人们回头看,这样的天才诗人,我们去读他的那些精美的诗作,很难想象,或者说以常理推之,一个文采如此华美,才情如此出众的人,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细想想,其实这就是那个“怯”字,那个“诗眼”所揭示的人生道理。一个人,尤其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如果向上对当权者、威权者无条件地谄媚攀附,意图换得荣华富贵,这样的人自然失去了人格的底线。于是在威权面前、在位高权重者的面前,他们站不直,挺不起脊梁,他们一定是胆怯而怯懦的。反过来这种人转身向下时,因为已经失去了人格的底线,则会急切蛮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以就宋之问的几件劣行,质疑归质疑,辩诬归辩诬,考证归考证,但当宋之问这个,这个虽然才华出众但却操守沦丧的家伙,他不止在“近乡”的时候,而更是在面对威权、面对欲望的时候,当他露出急切与贪婪,露出胆怯与怯懦,他做出什么样常理难以推知的事情来,其实都是有可能的。

那个卑微的灵魂啊,你看他《度大庾岭》的时候说,“但令归有日,不敢恨长沙”(这是用了西汉贾谊遭权臣们排挤被贬为长沙王太傅的典故,据《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记载,贾谊到长沙后不适应湿热的气候“自以为寿不得长”而心生“恨”意。);转身《渡汉江》的时候则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如果在人生的坎坷中,他体现出来的还只是卑微,但等到了政治与名利场的角逐中,他的卑微的灵魂,则被迅速地放大成了卑鄙与卑劣。所以宋之问给人的最大的启示,我个人觉得应该就是,如果你有一颗诗心,那就请离官场远些,再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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