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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敬龙案:村官、钉子户与一个村庄的现代化之路

2016-11-05 杨智杰 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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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敬龙案和回不去的北高营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杨智杰
本文首发于2016年11月3日总第779期《中国新闻周刊》


北高营村位于石家庄市东北部,紧邻北二环,这个仅有2000余人的村子,一直是当地远近闻名的贫困村。与1980年代因发展乡镇企业被评为全国百强村的南高营不同,这里的农民始终靠土地为生。

 

尽管如此,在2009年旧村改造之前,贾同庆对自己的日子还是相当满意的,拿他自己的话说,“我在这个村,也是个差不多的人物。”贾同庆膝下有二女一子,让他骄傲的是,两个女儿生得漂亮;虽然他和儿子贾敬龙的关系并不亲密——这种父子关系在农村也很常见,好在贾敬龙平时也不大惹事,贾家的日子一直过得挺乐呵。

 

“现如今,他们把我的房子和20多万的地钱都扣着,我连饭都吃不上了。”现在贾同庆在南高营村找了个搞绿化的工作,一天挣65块钱。10月26日是一个阴霾的日子,贾同庆推着自行车走出村口,满脸愁容地感叹着生活发生的巨变。在北高营村所在地区的旧城改造中,贾同庆和村里其他人一起住进了楼房,但是失去了自己的院子和耕地。更大的悲剧是,他可能即将失去唯一的儿子。

 

因为拆迁纠纷,29岁的贾敬龙在2015年大年初一那天用射钉枪杀死了村支书何建华。2016年10月18日,最高人民法院下达了对贾敬龙杀人案的死刑核准裁定书。在死刑执行之前,中国学界和法律界有人公开表示,考虑到贾敬龙案的起因和“有自首的准备”,该案具有法定从轻的理由,因而呼吁刀下留人。

 

贾敬龙杀人案在这个不大的村子里被议论纷纷,为了不听见人们的闲言碎语,王香兰在石家庄市区找了份做保洁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作为贾敬龙的母亲,她唯有一声叹息,“不为这,孩子都结婚了,我都抱上孙子了。”

 

拆迁协议签过了

 

1992年5月,何义辰被调到北高营村当村支书时,他面对的是一贫如洗的村政府,以及几十万元的外债。之后,村委会在村西北角引进开发商建立“山水家园”小区,并在村西头租赁土地、路边招商,陆续还清了债务。

 

2009年夏天,村委会换届,何建华被选举为北高营村村支书和村主任。恰逢前一年石家庄市出台《省会城市建设三年大变样和2008年迈大步实施方案(征求意见稿)》推行,新上任的村委会响应城中村改造计划,在2009年11月以张贴公告的形式向村民宣布了全村进行旧村改造的决定,同时召开了拆迁大会。

 

当时公布的方案显示,无论老房子新旧、好坏,一律每户白给200平方米的回迁房,再允许以1000元左右的价钱购买100平方米的平价房。有二层、三层楼的住户,经评估后村委会会补偿额外的评估费,一次性结清。如果有人不按上述条件签订拆迁协议,村委会将对其停水停电,并停止发放养老金以及村里每年中秋和春节发放的50斤面、20斤米和10斤油。

 

贾同庆算是北高营村里比较有生意头脑的人。早些年他买了机器,和妻子王香兰做起了轧花生油、磨面的小生意。磨一斤面挣2分钱加工费,轧油费事,一斤能挣1毛2。一直以来,生意还算很红火。多年下来,贾同庆攒够十多万块钱,盖起了三层楼房。当时村里共有不到500户人家,只有70来户盖了楼房,他们家就是其中一个。

 

在拆迁方案公布的时候,贾同庆的新房子刚盖好两年,对比同村其他人的旧平房,这样的补偿条款在他看来极不公平。同样不满意的村民还有不少。60多岁的张贞玉在拆迁大会上连续反对了三天。他认为,应当按照国家的规定赔偿安置费、搬迁费和评估费,村委会的赔偿不合理。但是在三天之后投票时,超过一半的村民同意拆迁方案,他也只能少数服从多数。

 

村委会换届之后,何义辰担任那届北高营村副村支书和拆迁办主任,当时的拆迁方案已得到石家庄市长安区的同意,区长、区委书记还参加了村里的拆迁启动大会。

 

贾同庆一家没有当“顺民”,坚持不签拆迁协议,儿子贾敬龙更是执意想把二楼作为自己的婚房。如此这般,村委会便按照公告停了他家的水电,并停发王香兰和贾同庆的母亲的养老金。

 

贾同庆的做法还牵连了他的五个兄弟,虽然他们都签订了拆迁协议,但是村委会因为贾同庆的抗拒,而卡住了其他兄弟几人的分房进度。母亲对养老金的担忧、兄弟们的施压、恶劣的生活条件,在一步步击溃着这个当家人的心理防线。

 

就在这个当口,村支书何建华的一个承诺让这场拉锯出现了转折。在副村支书何义辰多次做工作的过程中,贾同庆告诉他,孩子希望能在旧房子里结婚,等到新房子装修好可以搬进去了,再拆老房子。

 

何建华得知这个要求以后,带着另一位村干部张树明找到贾同庆,表示同意他们的意愿。除此之外,何还口头承诺,如果贾同庆签订拆迁协议,可以让其女儿再买一套平价房。当时,北高营村平价房的价格最高也不过每平方米1400元,这个条件显然让贾同庆动了心。在经过一番左思右想以后,2010年11月10日中午,贾同庆请了何建华和张树明来自己家吃饭。当天下午,他便到村委会签了拆迁协议。

 

家庭不和与执拗的“婚房计划”

 

贾同庆除了事前跟妻子提过要签协议的事,子女并不知道父亲的打算。后来,贾敬龙很快就得知了消息,在老房子里跟父母大吵了一架。王香兰记得,当时儿子对着他们哭闹,嫌他们跟村委会签了字,并嚷着“这个房子就不能拆,给这么点儿(钱)”“不签协议他们敢拆我们的房吗?”

 

王香兰仅仅是顺从丈夫的决定。但她也认为,如果坚持不拆,家里停水停电、停发福利,上了年龄的他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生活难以继续。“不指望大队分的物件儿,我养你们, (房子)不拆!”贾敬龙对母亲说,“不行的话,我给你们在外面租房子,我住在家里。”但事已成定局,贾敬龙只能抱怨父母太傻,这样就决定把房子拆了。

 

在贾同庆看来,他的这个儿子“挺个性”。自此以后,贾敬龙不再和父母讲话,也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村北自家耕地的鸡房里,甚至连女朋友吕丹丹也不再带回家。为了有地方住,他竟然用自己的积蓄将鸡房改造成几个房间。

 

但贾敬龙还是偶尔会回老房子,为的是装修婚房。2010年,双方父母已经见面订了亲,婚期定在2013年5月25日,这天也是贾同庆的生日。虽然女方家人劝过贾敬龙在新房子里结婚,但是他执意要在老房子的二楼。贾同庆也主动跟儿子提到,可以在村里分的两套房里随便挑一套结婚用,可是“他就是不要,说不清怎么回事”,外界传言称。因为父子分房意见不合致使贾敬龙不同意住新房,贾同庆夫妇专门对《中国新闻周刊》澄清,这个家一直是给自己唯一的儿子的,从未想过要把房子分给两个女儿。

 

渐渐地,贾家父子不再有正面接触,和拆迁相关的事儿村里也不再直接找贾同庆。他从没有上过二楼,但知道儿子一直在里面装修。贾敬龙白天去工地做工赚钱,晚上回家干活,没有找别人帮忙,一个人经常忙活到后半夜。白天,王香兰偶尔会上楼看看,屋子敞着门,里面的新床、衣柜、鞋柜已经装好了。

 

从小跟贾敬龙关系亲近的二姐贾敬媛也去看过他的婚房,从布局、粉刷到其他装修,都是弟弟亲力亲为。为了省钱,挂在客厅的吊灯也是他自己按照图纸一点点组装起来的。从墙上挂着的用分币拼出来的“我爱我家”图案,贾敬媛看到比她小三岁的弟弟对自己的小家倾注了心血。

 

2012年年初,贾同庆拿到自己买的平价房,装修之后和王香兰搬了过去,留下贾敬龙继续在老房里精心安排着自己未来的生活。在这个年轻人看来,自己都已经装修好的房子,村委会应该不敢这样就把它给强拆了。

 

村里来了拆迁队

 

之后发生的事是贾敬龙没有料想到的。2013年1月27日前后,村委会经过验收认为旧房符合拆迁条件的,会分批次对村民出具拆迁验收证明,这个证明并不需要村民本人签字。

 

当时的拆迁办会计胡援祯也给贾家的老房子开了验收证明,并且通知到了贾同庆。拆迁是一个过程,还没拆到的房子,仍然可以住人。2月27日,轮到了贾敬龙的房子,何建华带队开始强拆,因为贾敬媛报警,这一次现场没有发生肢体冲突,拆迁没有进行下去就停止了。

 

2013年5月4日和7日凌晨,两次有人去把贾家的玻璃窗砸碎。5月7日下午5点左右,已经搬到新楼住的王香兰看到钩机从自己楼下开过,后面跟的是大队的人。钩机是老百姓对拆迁使用的挖掘机的俗称,王香兰看到钩机,马上警觉起来,“一定是要拆老家的房子了。”没过多久,贾敬媛便接到弟弟的电话,说他们在拆了。当时,王会勇恰逢来北高营村探望姑姑王香兰,听到消息以后便和挺着大肚子的贾敬媛和姑姑一起赶了过去。

 

他们到旧房前,看到贾敬龙杵在二楼,一台钩机已经开始拆屋子的东墙,楼下一群外村人朝楼上扔砖头。王会勇拿出手机录像,但很快被发现,几个人跑过去抢下他的手机,用东西砸坏,并殴打了王会勇。

 

随后贾同庆也赶到了,他看着现场一片混乱,便对那些打架的人喊,“我是他(贾敬龙)父亲!”随后,有人在背后拧住贾同庆的一个胳膊,让他对着儿子复述自己的话——“你还认我这个爸爸吗?”“你要是认,你就下来!”

 

贾同庆个头不高,对方又人多势众,他早已放弃了抵抗,只好一句一句地对着儿子重复别人叫他喊的话,已经坚持很久的贾敬龙只能从搭在外墙的铁梯上爬了下来。贾同庆看到,儿子往地上一坐,一动不动。有三四个人围了上来,每人往他头上砸了块砖头,贾敬龙头破血流。又来了一个人手拿镐头对准贾敬龙的腿要往下砸,贾同庆见势吓得大吼一声——“啊!”那人总算收了手。

 

据石家庄市公安局指挥部调度中心公布,当天下午,110报警服务台在18点02分和19点49分两次接到同一个号码的报警电话,都是有关贾家老房拆迁的。第一次警察到时,贾敬龙还在楼上,贾同庆听到警察对着开钩机的人说,“把钥匙拿过来”,警察制止了拆迁。但不知道为何,等警察离开后,钩机又启动了。警察第二次赶到的时候,将被打后的贾敬龙带走做笔录。之后,钩车就一直没停,直到晚上11点左右,贾家坚持两年多抗拆的楼房,终于被完全拆掉了。

 

第二天早上,贾敬龙从派出所回到村里,母亲带他去村医院处理了头上的伤口。婚房里的一切都化为废墟,贾敬龙仍然没有和家人多说话,挂着伤也没在家里住,当天晚上就又独自住进了鸡房。

 

那天以后,贾敬龙多次前往高营派出所,希望就强拆、被打等讨个说法,但他只是被告知“找村委会解决”。

 

贾敬媛证实,此后贾敬龙夜夜失眠,疯狂地给未婚妻打电话,“我能听到他在房间里大哭。”贾敬龙的女朋友吕丹丹曾经多次劝说贾敬龙在新房子结婚,但是贾敬龙就是不改主意,眼看装修好的老房子也被拆了,女方父母最终取消了两家的婚事。

 

据贾同庆回忆,后来,何建华未经过村民同意,就将村北的几百亩耕地以每亩4万元的低价转卖给一家名叫“必得”的公司,村民们不能再使用这块土地了。从此以后,没了婚房的贾敬龙,也失去了地里的鸡房。他最终不得不重新找地方,在邻近的南高营村租下了一间小平房独自住进去。


2016年11月,北高营村仍有许多房产项目在建设中。 图|《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杨智杰

 

村支书在春节团拜会上倒下

 

“我放弃了婚姻、工作,我一度沦丧来到建筑工地,北高营村跑劳务市场的就我一个,我客走他乡,没有办法,没有人给我说法。那么好,我贾敬龙自取说法,我立下誓言,我是怎样被打出北高营的,那就用我同等的方式走回来,公开而且明确,就是我贾敬龙弄的你何建华。”贾敬龙在一审法庭的最后陈述中是这样说的。

 

当时,家人虽然担心却无法劝说他,而且,谁也没想到他会去杀人。2015年春节前几天的一通电话,多少能显示出他内心的不甘。那天晚上,贾敬媛跟着父母一起住,半夜忽然接到贾敬龙的电话,“当时他和同学朋友聚餐喝多了,想起拆迁的事情,挺伤心的,在电话那头哭,说心里难受。”电话这头的贾敬媛干着急又问不出他在哪里。她叫起父母,一起出门到南高营直至北二环一带找人。后来又接到贾敬龙的电话,知道他在朋友家住,也没出什么事,这才安下心来。

 

贾同庆夫妻依然担心儿子,过年前两天,他们一起到南高营村贾敬龙住的地方,劝他回家过年。但父子依然对不上脾气,没说两句话贾同庆就转身走了,王香兰留下继续好言相劝,贾敬龙也只是口头答应了母亲。

 

王香兰没有想到,这是他们母子最后一次正常的见面。大年三十,贾敬龙没有回家。大年初一早上,贾同庆在村里给亲戚拜年,没有参加村委会举办的团拜会。正在聊天的贾同庆听到有人告诉他,贾敬龙回来过年了,在他们家楼下转了一圈,手上还提着两个袋子。贾同庆在大年初一听说儿子回来,并不觉得奇怪。

 

没过多久,贾同庆的弟弟贾同忠就急匆匆跑来找他,“你家小子把何建华打死了!”听闻这个消息,贾同庆并没有立即赶往现场,而是去了参加家族聚餐的六弟家,并打电话给王香兰让她赶紧过去见他,这个过程中贾同庆显得格外冷静。

 

听说儿子杀人之后,王香兰当场就哭了——杀人不是小事,自己的孩子也活不了了。大年初一的中午,在别人都在觥筹交错之时,这位母亲只是呆呆地在旁边坐着。

 

初一那天的团拜会上,马杏梅正在舞台上跳舞,她突然听到台下人群里有人大喊,“快点、快点,咱们书记倒下了。”马杏梅以为何建华因为大冬天穿得少生病了,赶紧从台上跑过去,结果,她看到何建华右脸颧骨处扎着一根银白色的钢钉,六七公分长。她和何建华的前妻以及另一位妇女合力把何建华架起来,当时他面部血流不止。马杏梅不敢相信,就在刚刚,她还为即将上台发言的何建华整了下衣服,鼓励他“好好表现”,转眼人就倒下了。

 

“看他把我们村弄得这么好,这真是毁了我们村当家的好人。他在世时,我们村的发展势头多大啊,他就是我们村的摇钱树。”马杏梅现在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仍会忍不住失声痛哭。据多位村民介绍,马杏梅的婆婆是何建华的姑姑,虽然已经过了退休年龄,马杏梅仍然是村拆迁办的一员。

 

北高营村社区居委会会计邱书英在案发当时就在何建华的前侧。当时,村委会干部们上台给村民拜完年之后,站在台南侧看老年人的舞蹈节目。她突然听到“嘭”的一声响,就看到身后的何建华倒在了地上。邱淑英赶紧上前去扶,就看到他脸上插有一根钢钉。慌忙中,邱淑英赶紧拨打了120。

 

“世袭”村官和最后的钉子户

 

贾敬龙给石家庄市中级人民法院的自辩词中表示,自己当时是公开作案,并没有任何逃跑的准备,手机里还存有编辑好未群发的自首短信,路上,他给前未婚妻打了电话,这些都能证明他枪杀何建华之后要去的目的地是长丰派出所。

 

但在何建华的女儿何伟发表的《解开“贾敬龙”杀人案幕后的事实真相》一文中,她对此进行了反驳。如果贾敬龙真有去自首的念头,他可以从村西的建华大街上北二环,时间短、距离近。但是他实际上选择的路线却开向村南,即使最后去长丰派出所,可选的两条路线中,一条比正常距离多出一多倍,另一条需要逆行。另外,当贾敬龙被何家兄弟与治保会围住时,依然拿着射钉枪喊着“过来我就打死你们”的威胁语言。何家人认为自首其实是贾敬龙眼见逃跑无望之后的说法。

 

“这孩子(贾敬龙)本来就是去投案自首的,他们(治保会和何家兄弟)把人家打了不让孩子走。另外,还有自首短信,那些人打贾敬龙,当时他光顾着跑,能把短信发出去吗?”北高营村村民张伟明(化名)对《中国新闻周刊》讲述他的看法,他还根据自己了解的情况分析了贾敬龙为何有那样的开车路线,“第一,贾敬龙不是去派出所,而是去丰收路的长丰刑警中队,刑事案件都归那儿管。他对桃园派出所、高营派出所不放心,之前在那儿告状也告不赢,所以才去长丰刑警中队。第二,当时参加团拜会的老百姓把路都堵住了,贾敬龙只能往那一条路跑,往人群里钻怎么钻得动?哪个人拦不住他?肯定要开车绕过去……”

 

张伟明对何建华的不满溢于言表。村里不少老人是看着何建华长大的,他们看着“打砸偷抢,多次进劳教所”的他入了党;再后来,竞选上了村支书和村主任。79岁的贾发义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时何建华曾亲口对他说,自己的党员身份是“花了6万块钱买的”。其他村民也提及,何建华雇佣外村的社会青年做打手,多位村民曾因为抗拒拆迁被打。

 

何建华被贾敬龙射杀之后,他的儿子何志辉便当上了北高营村村委会主任。坊间纷纷议论这是“村官世袭制”。何志辉今年31岁,毕业于河北经济管理学校,当上村主任的他仍在当初父亲的办公室里办公,除了把桌子挪了位置以外,其他东西都没动,墙上还挂着何建华在任时的照片。

 

被问及对“村官世袭制”的看法,何志辉反问,“你认为可能吗?”他解释说,村里当时开了选举会,长安区负责村干部选举的民政局组织了重新选举。而他选择参选,是“希望顺着他(何建华)的工作,把工作做好,不想让他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白费了。谁也不愿意看到自己把命搭上的工作做成这样,我想帮他把工作做下去。”

 

民政部2013年颁发的《村民委员会选举规程》中规定,选举村委会需要产生村民选举委员会、选举宣传、登记参加选举的村民、提名确定候选人、选举竞争以及村民投票选举。据多位村民反映,当时他们并未参与村委会选举投票。

 

张美丽算是何建华的“粉丝”,在她眼里,这位前村支书是一位有魄力的人。1985年张美丽嫁进北高营村时,内心是绝望的——这个村的穷远近闻名,每次回娘家,都会被人笑话婆家村的破败不堪,甚至还受人接济。旧村改造提出以后,住在村东头的她家是最早一批同意拆迁的村民。

 

“村里这些房子多气派,现在娘家人都羡慕我。”张美丽现在手上戴着两枚金戒指,耳朵上挂着一对珍珠坠子,提到女儿、女婿刚买了一辆80多万的车,不禁咧开嘴角。“我跟何建华不沾亲、不带故,我老公公去世都没这么着急,但他(何建华)死了,我在过年时就自己在家哭起来了,痛苦得不行。找这样的人不好找,能把村里建设成这样。”据其他村民介绍,张美丽的女儿目前在村委会当会计,在她做上会计之前,大队本来就已经有一位会计。

 

在村头,村民张瑞国主动找到《中国新闻周刊》,讲述他眼中的贾敬龙和何建华。他曾和贾敬龙有过两次接触:2011年左右,张瑞国买了一堆沙子搁在村里,贾敬龙有次开车拉这些沙子时,正巧被张瑞国撞上。当时双方并不认识,贾敬龙语气冲撞,让张瑞国“把人给看清楚了”。第二次是在2013年2月27日,何建华当时带着大队的人在拆村里其他村民的房子,这时贾敬龙过去问,“谁是何建华?”何建华表明身份之后,贾敬龙对他说,“你就是何建华?这回对上号了,我就是结了婚也不拆房子。”何建华当时一气之下,让人们把贾家的房檐给拆了。但在记者反复追问时,张瑞国又说他当时并未在现场。

 

在张瑞国眼里,何建华“那人实干”。他和何建华“两人关系还不赖”。多位村民都说,见到当年何建华竞选村干部时,张瑞国提着钱一家一家帮他买选票。

 

在北高营村走一圈,现在很难再用一个“村”来定义这个地方——放眼望去,全是正在施工的和已经建好的高楼,农民的土地早已被收走并开发成小区,住户们也不复有从前村落里那种亲密的人际关系。

 

就在一年前,在纷纷拔地而起的高楼中间,还夹着一座破旧的二层老房子,里面甚至还点着油灯。70岁的王君霞就住在这里,她是村里有名的钉子户之一。和贾同庆家不同,王君霞压根儿就没跟村委会签订拆迁协议——村里给的评估费和补偿费并不合理,她希望能够按照《拆迁法》执行,这是她坚持5年依然不愿意搬迁的原因。

 

因为拒拆,王君霞经历过两次骚扰。村里通知她要收走责任田,但王君霞认为,土地并非用于铁路、高速公路,村政府不能强制要走。2014年6月18日左右,当时每天都会去大棚的王君霞因为嫂子病重去世,好几天没顾得上自己的菜地。再到地里时,发现自建的16个温室大棚已经没有了,种的桃树、柿子树、杏树、香椿树都被砍倒,有两个工地的人正在用推土机平地。

 

王君霞到高营派出所报案,但没有得到结果。她想过上访,但各部门推来推去,没有得到任何官方交代。后来,村里请她在上海的侄子来劝说,王君霞妥协了。2015年11月,她跟村委会签订了拆迁协议,拿到了自己的三套房子。但是据村干部说,因为当时过了申请时间,王君霞至今还没有拿到养老金。

 

目前,只剩下村东头79岁的贾发义还在坚持。在两幢30多层高的住宅楼中间,是他破旧的两排平房,前排是1960年代建的土房,后排是80年代家人一起盖起来的砖房。由于两边的楼房地基高,远处望过去,只能看到黑压压的屋顶和高耸出来的五六棵柿子树。眼下正是好果子成熟的季节,橙黄色的柿子挂满枝头。

 

贾发义执意不拆,坚持认为,“国家让拆迁的目的是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而不是把利益都给了官员,这个思路不对,我就不同意。”他和老伴儿也没有养老金以及村里的各种福利,与其他拒拆的家庭一样,家里被停水停电。

 

村里坚持的人一个个都妥协了,贾发义一直在担心,不知道村委会最终会使用什么手段来“收拾”他。

 

最近,贾敬龙案成为社会热点,许多记者赶到北高营村了解情况,村治保会成员警惕地盯着这群外来的陌生人。经历村里巨变的老人们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而这些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总是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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