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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 | 肯塔基的月虹

2017-02-18 王璟 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坎伯兰瀑布的月虹。图 | GETTY


肯塔基的月虹

《中国新闻周刊》文|王璟

本文首发于2017年2月20日总第792期《中国新闻周刊》  


据说,全世界只有两处瀑布常年有月虹:一处在非洲,另一处即是美国肯塔基州科尔宾城附近的坎伯兰瀑布。


从我们居住的列克星敦沿着75号高速公路南下,地势缓慢升高,从平缓无奇的蓝草地区进入坎伯兰高原。75号公路小心翼翼地紧贴着坎伯兰高原的西缘,一路开来,只见远处蓝色山峦起伏绵延,正是阿巴拉契亚山脉的余韵。


收音机里传来鲍勃·迪伦的歌声:我当私酒贩子已整整17年,我已把所有的钱财花在威士忌和啤酒上。我找了个空旷地方,安静地坐在那里。如果威士忌杀不死我,那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


歌中那忧郁沧桑的私酒贩子,整日与月光相伴,沉浸于醉乡。虽然这首《私酒贩子》跟肯塔基州并无确切渊源,肯塔基人却总觉得这首歌写的就是自己的家乡。


刚到这里定居的时候,就有位老爷子告诉我,肯塔基是个跟酒脱不开关系的地方。波本威士忌是世界知名酒类中唯一出产于美国的,其原产地就在肯塔基州波本郡。得益于独特的石灰岩地质,当地的水中不含铁质,最适宜用来造酒。这里每年出产全美95%以上的波本威士忌,人们一提到“波本”,就是特指波本威士忌,绝无歧义。乡间有波本小径,开车沿着一家家酒厂逛过去,是肯塔基人喜爱的休闲活动。


肯塔基的酒业如此发达,酒类法律却臭名昭着地混乱。还是那位老爷子告诉我,肯塔基120个郡中,有的受历史和宗教影响完全禁酒,被称为“干郡”;有的允许售酒,被称之为“湿郡”,还有些地方,比如列克星敦南边的麦迪逊郡,大部分地区都禁酒,但是其中的里士满小城却允许销售酒类,被称为“潮郡”。为了应对这些复杂的定义,肯塔基州有70多种不同的酒类销售许可执照。2012年,州长委任了一个特别工作组来整理相关法律,然而情况并没有好转。老爷子顽皮地挤挤眼,对我说,生活在干郡或者潮郡的人,只要开车二十分钟,甚至转过某个街角,就可以买到波本啦!


那天我正因为水土不服发烧,嗓子疼得冒火,随口抱怨了几句,老爷子建议我去买瓶波本:“波本一杯,加一勺蜂蜜喝下去,包你明天起来嗓子就不疼了!这可是肯塔基人不外传的秘方!”我烧得晕晕乎乎,居然也就信了,转头就去买了一瓶两年陈的波本威士忌,照方喝下去,当夜果然睡得好些。


肯塔基州是个地广人稀的地方。沿75号公路南下,经过的城市一个比一个小:里士满、伯利亚、伦敦、科尔宾……最多的人口不过3万,放在中国还及不上中等城市的一个区。放眼望去,看不到一栋楼,只有零星的牛和羊。偶尔经过的小镇,只得匆匆一瞥就已经远去。天色蓝得令人心碎。大朵大朵的云,在公路上投下浅浅的影子。空气纯净,浮云在阳光下纤毫必现,浓淡凹凸,轻灵处透若轻纱,厚重处泛出幽蓝,让我想起莫奈笔下的云。


开车经过一个加油站,我们下车加油,顺便在小店里买点水。一家人带着两个孩子站在柜台前等现烤的批萨饼。我们进店时,大人们看了我们一眼就谨慎地把目光投向别处,五六岁的小男孩毫不掩饰地盯着我们直看,大约是从来没有见过亚洲面孔。十来岁的姐姐轻声阻止他,自己却又忍不住看了我们好几回。好在我们是最不怕被人盯着看也不怕盯着别人看的中国人,如果是本地人,大约已经觉得被冒犯了。


即使是在美国这样的移民国家,很多人也从不主动跟外国人打交道。我曾经跟一位做白蚁防治的大婶聊天,南方口音很重的她给我讲起自己守旧的母亲:“她从来不跟外国人说话,从来不!我跟她说,妈,他们就是长得不一样而已!外国人也有好人哪!可是她很固执。嘿,她一辈子都没出过肯塔基。你知道,你跟她说什么她都不会相信你。”


异乡人罕至的地方,人们往往彼此熟悉,相互沾亲带故。在肯塔基走在路上,迎面过来的人一定老远就冲你点头微笑,在靠近你的时候开口问好。刚来时,我和先生在沃尔玛买了一个衣柜,非常沉。我俩笨手笨脚地搬着老大的盒子往停车场走,一位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先生从很远处急急地追上来,从我手里接过柜子。我忙不迭地道谢,老先生热情地说:“哈尼(英语“甜心”),这是小事一桩!”


在肯塔基和整个美国南方,如果一位大叔热情地管你叫“哈尼”,千万别惊慌,这不是大叔在调情,只是南方人对年轻女子表达善意的方式。这一声“哈尼”要叫得自然、贴切,“哈”的音节开口要不大不小,“尼”的音节要轻巧地带点若有似无的亲昵,非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不能为。不但上了年纪的人可以管年轻女子叫哈尼,大婶还可以管年轻男子叫哈尼,有时候就连岁数比我略大一点的学生也会管我这个老师叫哈尼。


建议我来看月虹的就是一位管我叫哈尼的学生。他的小女儿已经19岁,也在我班上。第一天课上,他坦率地告诉我,年轻时候贪玩不爱读书,大学没上完就工作了,现在为了鼓励孩子好好学习,他决定重返校园,跟着小女儿一起上课,孩子读什么他就读什么,最后父女俩共同毕业。他嗓门挺大,伸手指他的小丫头给我看,小丫头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他说,坎伯兰瀑布的月虹一年四季都能看到,但是盛夏去看最为惬意,不受冻,还可以露营。他教我天黑以后务必靠着公路内侧开车,因为此地荒凉,经常有鹿横穿公路。小鹿有点儿呆,被车灯一照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往往原地站着不动,反应慢的司机就撞上去了。撞了鹿要报警,然后可以将鹿拖回去吃,够吃好久的。见我露出不忍的表情,他哈哈大笑:“你没吃过鹿肉吧?回头我送你点儿鹿肉干尝尝!”


说起月虹,是因为那天课上我们在讨论彩虹。月虹也是彩虹的一种,不过是由月光产生。和阳光下的彩虹一样,观赏到月虹需要空气中尘埃极少。满月的前后两天最有可能看到月虹。明亮的月光以较低的角度照到一团水汽上,经过一次反射和两次折射,以40到42度的角度入射观察者的眼睛。说来虽然简单,但是满足这样的条件也并不容易。


我们来的这一天正值满月。天色渐黑,月亮已经升起。可以推算出,最佳观测时间在22点左右。我们下了高速,沿着小路开入山间。起初还能辨得清周围的树木和房舍,慢慢地,天地间就只剩下一条细长的山路,又渐渐缩至车灯照亮的那一小块地面。第一次在夜间开山路,道路拐弯又很多,我们非常小心,不敢开太快,路上时不时有小卡车不耐烦地超过我们,绝尘而去。


导航系统深沉地说了一句“向前行驶18英里”之后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好在这条山路虽长,却没有什么岔道,应该不至于迷路吧?正想着,导航系统如梦初醒地说道:“你已经偏离路线,请尽快掉头。”硬着头皮继续往前开,寻找掉头的地方,好不容易在远处看到了一点灯光,赶紧顺着路开上去,原来是个旅馆。下车去问路,一位大叔告诉我们:“你们刚刚过来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座桥?掉头回去,一过桥,左拐弯,就到了。”我绝望地问:“我们没看见桥啊?”大叔耐心地安慰我:“哈尼,别着急,你按照限速开,再过十分钟,就留心路边,有栏杆的地方就是我说的桥了。”


我们按照大叔的指示行驶,果然,十分钟之后,路边出现了水泥栏杆,还是一座不小的桥呢!我们来时大概太紧张,竟然没注意到。过了桥左拐,很快就到了停车场。从停车场到观景台的路不宽,有三三两两的人,我们心下轻松了不少。


观景台其实是一片天然石滩,没有任何灯光。我们打开手电,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走过去。石滩上已经有二三十人,都低声说话,仿佛身处电影开场前的影院里。石滩下临坎伯兰河,左边就是坎伯兰瀑布了。


月光明亮,只是被高大的林木挡住,没有照到石滩上。瀑布地势高,被月光完美地照耀,流淌着丝绒般的光泽,如同一道宽阔的白水之墙。因为太宽阔,从我们站的位置看不到全貌。夜深雾重,我们不敢走下去,也看不清河流的样子,只听见瀑布咆哮着泻入河中,激起无数细小的水滴,皮肤上不一会儿就蒙上一层湿气。


数以亿万计的微小水滴在月光下反射出低调的光辉,就像河面升起了一片大雾。在它的上方,一道优美的拱形雾霭横跨在坎伯兰河上,微微泛着银光,不知从何而起,如同一道连通过去和未来的时空之门。拱门之下,坎伯兰河如同时光一般流逝,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我们等得无聊,也拿出相机开始拍照。把闪光灯关掉,曝光15秒。长时曝光后的夜间照片拍出来就像黄昏时分的效果。放大了看,忽然发现瀑布的右方有一道五彩长带,颜色很淡,但是很清晰。原来那道拱形的银色雾霭就是月虹!


心中有了月虹,定下神来细看,终于在银色的雾霭间隐隐看出七彩的微光。以前看到的那些照片上,月虹就像彩虹那样流光溢彩,十分炫目,真实的月虹却是淡入夜色,若隐若现。


22点钟一到,就像露天演出开场一般,人们激动起来,先是轻声谈论,矜持了一会儿,到底掏出手机自拍起来。暗夜中许多屏幕亮起,时不时地有人开闪光灯,还有一大家子欢欢喜喜地在月虹前合影。这时候,想看到月虹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不过,也没什么好惆怅的。说到底,这世上如果没有人,又哪来的风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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