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 | 只在海雾缥缈间
圣巴巴拉雾天里的棕榈树。图 | GETTY
只在海雾缥缈间
《中国新闻周刊》文 | 李抗抗
本文首发于2017年4月3日总第798期《中国新闻周刊》
那年我和先生都在美国加州的圣巴巴拉工作，他在医院实习，我在大学教书。
市区里房租太贵，我们便住在往南半个钟头车程的小镇上。小镇名叫Carpinteria，英文简写Carp，我便唤它做“鲤鱼镇”。这名字让我想起“水仙已乘鲤鱼去，一夜芙蕖红泪多”——李商隐这句诗，我喜爱了很多年后才搞懂意思。鲤鱼镇也给我这样的感觉：它简单到只有两条街，然而回想起来，总觉得一言难尽。
小镇依山临海。每日一早一晚，风吹海雾，站在街尽头望去，很难分清哪里是山，哪里是云。这里土地肥沃，气候温润，一年只有春秋两季，镇上遍布甜橙、柠檬与牛油果树，又有全国最大的兰花基地。我曾去兰花基地参观过，近千个品种的蕙兰、文心兰、卡特兰、石斛兰……长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棚里，姹紫嫣红，蔚为壮观。离开时忍不住抱几盆回家，那价格如同白菜。
还有那些香草，像薰衣草、麝香草、鼠尾草、迷迭香、尤利加叶，在其他地方被小心翼翼地风干收藏，一盎司一盎司地在有机蔬果店里出售，用于烹饪或熏香沐浴。可它们在鲤鱼镇都是野生的，葳蕤蓬勃于山坡上、马路边、公交车站旁。尤其是迷迭香，俯拾皆是，一丛有半人多高，因为从来无人修剪，已经木质化成了小树，就这么立在风里，张牙舞爪地香着。
若往海边去，经过一家世代自酿啤酒的小酒馆，沿老铁轨，有一条细沙铺就的小路，左侧是长满桉树与香草的沙滩，右边是峭壁下平静的大海。那时我常来这里散步，慢慢地走着，慢慢地看着，不出半个小时，便会来到港海豹湾。
这里是悬崖拐角下一片小沙滩，因水势平缓，不远处又有几块礁石作为屏障，成为天然的育幼之所，每年自开春起，便有年轻的港海豹妈妈在这里静静地哺乳、晒太阳。偶尔可见偎在妈妈身侧的小海豹，银白而柔软，像一弯新月。海豹爸爸们很勤勉，前赴后继地扎进海里捕鱼，小小的黑脑袋在银蓝的浪里时现时没。
港海豹是小镇的爱物。主街上的铜雕即是一只初生的海豹，浑圆的身体与波浪相融，上面生着一双小鹿似的无辜又多情的眼睛。每到育儿时节，以退休老人为主的志愿者们会戴着遮阳帽，整天守候在悬崖边，提醒游人轻声说话、缓缓走路，以防惊着哺乳的海豹。
七年前我刚到鲤鱼镇时，正遇上一起风起云涌的政治事件。南加州沿海地质层富含石油，多到常常溢出地表，夏天里光脚踩沙滩，十有八九会踩一脚黑油。几百年前印第安土着用这黑油做木船的胶合剂，打造出来的木船经久不蛀。如今有石油公司看中了这里，要在近海造油井采油。
小镇为此举行了一次公投。支持者说，采油业能为小镇带来新的工作岗位、新的利润，造福当地的学校、图书馆、报社……反对者说，近海采油会带来污染和噪音，走上重工业化之路后，静谧的小镇将从此一去不返，再说，世代偏安这一隅的海豹们怎么办呢？双方激辩月余，路边到处可见双方的标语牌。最终，还是反对派赢了。
鲤鱼镇其实并不算富裕，居民里不乏我这样住不起圣巴巴拉市区的穷人。然而四季如春的气候、丰饶的物产和发达的贸易使得加州的文化和美国其他州很不一样——既不是那种清教徒式的克己律人，也不是拓荒者的奋发图强，而是一种骨子里的闲适满足。即便现在整个州濒临破产，这里的人们仍不失这种富足心态：凡事留有余地，对人常怀善意、优柔，对生活保持好奇心。
圣巴巴拉港口的浮桥上有一只别致的长椅，状如鲸鱼尾，椅背上镌刻着一行小字：×××捐赠，献给那些热爱这片大海直至把生命交付给它的年轻人——原来是为了纪念那些在海里遇难的人。在别的地方，你或许会看到一块铁牌子，上面漠然刻着“此地有潜流，游泳者后果自负”或者“今年已有×人在此遇难”，然而在圣巴巴拉，你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只“鲸鱼尾”——人活在天地之间，也可以这样超然，与大自然相安，于生死无挂碍。
从鲤鱼镇开车半小时，就到了圣巴巴拉城。若论颜值，它在加州沿海诸城中是数一数二的。全城建筑采用西班牙风格，楼房最高不出四层，皆是红瓦白墙，掩映在高大的芭蕉树、无花果树、棕榈树之间，充满南欧风情。
圣巴巴拉是这样一座城市：一年之中无论何时，无论走在大街、小巷还是拐角，你总会有穿花拂柳之感。天堂鸟是圣巴巴拉的市花。这是一种高大的热带植物，开艳丽的奇花，形如杨丽萍跳孔雀舞的手，橙蓝红紫相间的颜色让人想起凤凰的尾羽。此外还有君子兰，这种在别处被爱惜地养在盆里，拿啤酒、牛奶浇灌的娇贵花草，在这里一律种在墙角路边，暴雨过后，豪放地开着红花。
这里气候宜人，上一次下雪，可能要追溯到一百年前了。虽无雪景，圣诞节却别有一番风致。从12月初起，主路两旁，所有的树木枝丫就用LED灯线密密缠绕起来。到了夜晚，几十万只花灯勾勒出夹道老树的形状，星星点点，如璀璨琉璃，一眼望去，直通大海……想那“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的盛景，也不过如此吧。
而灯海之下，确有“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老树两旁尽是各国风味的餐厅与酒吧。每逢周末晚上，UCSB（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的年轻人最喜来此约会。常有微醺或大醉的女孩穿着时兴的薄裙，笑闹着擦肩而过，空气里漂浮着细细的香水气息。
说起UCSB，我曾在那里教过四年书。校园建在临海的小山坡上，风景极美，学生们也安静温顺。校园里有几个很大的盐水湖，涨潮时与海水相接。有时天空飘起细雨，便有白鹭三三两两飞落，羽毛在鲜绿的水草间白得发光。我不知道白鹭为什么总爱在阴天落雨时立在水边，也许那时捕鱼方便吧。
刺桐花在英语里叫“珊瑚树”，遍植于校园，老树要三四人才能合抱。记得西园里有一间珊瑚树咖啡屋，卖各种奶茶咖啡和小吃。小屋四周六株老刺桐树枝干虬结，春天盛开火焰似的花，像林立的巨型红珊瑚，令人恍若置身海底。
校园北面是一片临海的山丘，山坳里有一大片野生的桉树林。每年1月，辗转迁徙大半个北美的帝王蝴蝶会在此间停歇。
帝王蝴蝶是北美常见的一种大型蝴蝶。图 | GETTY
清早来到树林里，蝴蝶们还在沉睡，成百上千地结成蝶柱，悬在高树上，远看像树叶。志愿者们告诉我，蝴蝶不是恒温动物，要等阳光照到翅膀上、体温升高了才会活动。我们耐心地在树下等着。
果然，当迟日照进深林，就如同一阵清风舞动树叶，凡阳光照到的蝶柱，会“呼”地一下散开，化成漫天飞舞的羽翅。
正午，桉树林里暖和起来，这时人们走路都会小心翼翼。因为，成双成对的蝴蝶就在落叶铺就的地上交尾，斑驳的彩翅轻轻震颤，依偎缠绵。那情景让人想起杜丽娘在《惊梦》里劈头唱的一句：“没乱里，春情缱绻……”
我为它们写下了一首诗《蝴蝶》：
桉树林冷了一宿
瑟缩在自己影子里的 沉默巨人
苦等清晨
待霞光温暖的指尖，微风喃喃的音调
哄他入睡。于是
浮云成岛，海雾失山
树叶经梦一吹
散作了蝴蝶
卡门
尝于惺忪春梦里起舞
她裙边喧闹的红黄，是怎样静谧
无言的欲望
醒着的人并不知道
舞过今世
舞过前生
无数漂浮水上的世界
薄翅一振，盛开
凋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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