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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那个拍出台湾最卖座纪录片的导演,昨日罹难

2017-06-11 王臣 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6月10 日,一架直升机被发现坠毁于台湾花莲县丰滨乡静浦长虹桥上,机上人员被证实是纪录片《看见台湾》导演齐柏林、拍摄助理以及机师,三人皆罹难身亡。就在坠机的前两日( 8 日),齐柏林刚刚举行记者会,宣布将拍摄《看见台湾II》。


2013 年 11 月 1 日《看见台湾》上映。这部没有预期的纪录片,上映后不断刷新票房纪录,成为台湾电影史中最卖座的纪录片,获得了 2.2 亿台币票房成绩(约 4 千万人民币),并于当年获得第 50 届金马奖《最佳纪录片》的奖项。


《中国新闻周刊》曾于2014年年初采访了齐柏林。采访中,他的一句话令人印象深刻,“每个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都说爱这里,但是这样的爱很虚无飘渺,不应只是意识形态层面上去爱,而要身体力行地去呵护。”


这也是他在纪录片片名中用“看见”二字的原因——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真相,也许从未被真正“看见”。


今日重温此文。


   

齐柏林。图|受访者提供

齐柏林:“这就是台湾,

一边是美丽,一边是困境”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王臣

本文首发于2014年2月24日总第648期《中国新闻周刊》  

   

有一个人用飞行的方式拍摄记录下了一片土地。

 

镜头穿过森林密布、绿毯般的山脉,一团奶白色的烟从远处火山口升起,碧波万里的湖水,浪花、鹅群、帆船,像是散落在波纹中的花瓣,起起伏伏,在田间、山中、湖边,有嬉笑的孩童、收获的农民、飞驰的列车和奔跑的人群……然而镜头一转,绿色的山峰被灰白的公路隔出一条难看的断层,城市的上空被烟囱里喷出的白气覆盖,海岸线上一排黄色的挖掘机在污泥中不断作业……浑厚的交响乐作为背景,临近终结,旁白道:这样一个角度和高度,你才能真正去理解台湾,理解她的美丽跟哀愁。

 

这是一部名叫《看见台湾》的纪录片。导演齐柏林花费了三年时间筹备和拍摄,作为台湾首部航拍纪录片,在2013年年底上映,之后不到一个月,创下台湾纪录片票房纪录,达6200万元新台币(约1200万人民币),两个多月后,突破2亿元新台币(约4000万人民币),并获得2013年第50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纪录片奖,最佳电影原创音乐提名。

 

“每个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都说爱这里,但是这样的爱很虚无飘渺,”齐柏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看见台湾》给了台湾人一个爱台湾的理由,不只是意识形态层面上去爱,而是身体力行地去呵护这片土地。”这也是他在纪录片片名中用“看见”二字的原因——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真相,也许从未被真正“看见”。


“从
空中看生活过的土地是很迷人的工作”

齐柏林今年整整50岁,是个戴眼镜的大块头,但说话时的语气温柔有礼、神情自若。

 

1964年,齐柏林出生于台北市。父亲是个从河南逃难过来的老兵,当初翻着黄历给他起了这个名字。长大后齐柏林才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飞行员斐迪南·冯·齐柏林发明了一种飞行器,用于军事轰炸和气候侦测,命名为“齐柏林飞船”。

 

或许因为这个名字,齐柏林从小喜欢和飞行有关的图书,喜欢鸟类,长大后的几十年间,也都在“飞”。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商业摄影,拍房地产广告、建筑景观等。父母期望他能踏实稳定做一名公务员,于是,1990年,齐柏林进入“台湾交通部”国道新建工程局。他热爱摄影,一年后,就开始负责在空中摄影拍摄台湾高速公路的兴建过程,这其实只是齐柏林工作的一部分,但他却疯狂地迷恋上了这项“副业”。

 

乘坐直升机升入空中,拍摄脚下的景观,有山、有河、有海、有城市,“从空中看自己生活过的土地是一项很迷人的工作。在空中迎着风,手掌能感受到阵阵冰凉,原来这就是云。”齐柏林说。

 

此后,齐柏林不断地在工作中争取航拍的机会,还帮助航空公司完成摄影任务。不久,他就萌生了个愿望——独立完成一部航拍作品,把整个台北市记录下来。

 

如今回想起来,齐柏林觉得当初的动力只是——给台湾的土地留下一个历史记录。“台北是个变化很快的地方,就像很多大陆大城市一样,我一直觉得影像记录是个很重要的东西,不管能不能变成作品,但是拍摄当下就变成了历史。过二十年、五十年,再看这张照片,就能发现它的变化,看到都市发展的轨迹。”

俯拍的镜头中,大汉溪受的污染严重。大汉溪位于台港北部,是台湾岛重要的淡水河流。摄影|齐柏林

“如
果你没有见过,那是你站得不够高”

齐柏林记录的目标,很快从台北市扩展到整个台湾岛,如果放大到整个台湾岛,就能拍到高山、海洋、河流、鲜花、农村……如此丰富,一定可以出一本画集,比单纯拍一个城市好看多了。齐柏林很兴奋,那个时候他想到的,还仅仅是要拍摄美丽

 

可如今在纪录片《看见台湾》里,镜头中很大一部分却是河川污染、海岸线布满水泥的工程、山脉被破坏、滥垦……吴念真缓慢而苍劲地念着旁白,“如果你没有见过这样的台湾,那是因为你站得不够高”。

 

齐柏林从小在山边长大,直到现在,他也愿意居住在山脚的社区里。童年时代,他在山涧戏水捉鱼,长大后,就骑着机车在山路里闲晃,上了高中,就跟随社团去爬雪山,刺激又兴奋。在航拍中,最让他有感觉的也是“拍山”。

 

但在几千公尺之上,齐柏林看到的画面超出想象。比如桃园复兴乡经过新竹尖石、五峰,台中和平区再到南投县仁爱乡、嘉义阿里山,这一整条带状中高海拔的山区,全是高山农业,不是果树就是蔬菜农场及高山茶园,密密麻麻,自然的山林景象完全消失了。

 

之前,齐柏林认为工人们辛苦地开垦,农民刻苦耐劳地耕耘是在进行伟大的“人定胜天的建设”,“征服了大自然”。然而,他从天空上看到“人定胜天”的建设成果却是:森林已经日渐稀少消失,有些地方已被挖空,山头堆满各种建筑,山间充斥垃圾……

 

2004年,一次台风过后,齐柏林沿着大甲溪而上,拍摄整个部落被泥石流掩埋的景象,他说,他过去一直认为,台湾的山只有郁郁葱葱的翠绿和像棉花一样的雪白,现在才知道,山脉还有第三种颜色——触目惊心的土黄色,漫山遍野、残破不堪,像是大地的伤口。

 

齐柏林忍不住按下快门,“几十年后回头看,这些照片一定会有地貌变化的历史意义。人们在乎房子的价钱,是不是豪宅,景观好不好,而不是房子安不安全,对环境的破坏大不大。

 

他的拍摄目的因此很快转变了。“我确实看到很多环境被破坏、摧残,不能假装看不到。我看见的你没有看见,他没有看见,大家在这种环境观念中,就会继续伤害环境,但是自己并不知道。”齐柏林说,“我不能接受这种漠视。”

《看见台湾》。

“像
是看到了世界末日”

航拍之后,齐柏林再不买高山蔬菜了,他还把在空中拍到的环境污染的照片通过杂志发表,他觉得把自己所见的台湾的另一面传递给台湾人,这件事丝毫不能等

 

他还以空中摄影师的身份公开演讲,展示自己的照片,讲述迫在眉睫需要被拯救的环境。“大概是我讲话速度太慢,我每次演讲,人家都不爱听,”齐柏林操着一口温柔的台湾腔,自嘲地笑笑,“大家听着听着就会打瞌睡,嫌我唠唠叨叨的吧。”

 

出书、演讲,告诫公众台湾的环境已经恶化得十分严重,但齐柏林仍然觉得能够影响的人太少了,2008年,他有了新的想法,“我觉得可以拍影片,通过影像、声音,把台湾真实的样貌呈现出来让大家可以看见”。

 

但拍纪录片和拍照片不同,齐柏林面临很多现实的困难:他是公务员,不能一边工作,一边额外投入大量时间拍摄;他也不能以公务员的身份去拉巨额投资。亲友们都劝他,再过三年就到50岁,就可以退休,之后可以拿到400万新台币的退休金,那时再去拍片也不迟。

 

齐柏林问自己:50岁以后拍纪录片的动力会不会消失?按照自己优柔寡断的性格,那时候会不会舍弃了这个想法?50岁以后,体能还跟得上吗?眼睛会不会昏花?

 

2009年,莫拉克台风过境台湾,从生成到结束,9天时间内,给台湾造成了毁灭性重创。齐柏林飞上天空拍摄灾后的台湾,“像是看到了世界末日”:海水吞噬了城市,看不到屋顶和公路,山顶上大片的部落完全被泥石流覆盖,森林、人群、村庄,被重重地压在了灰色的泥浆底下。

 

齐柏林说,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恐惧:气候越来越极端,灾难也只会越来越大。

 

结束拍摄,齐柏林立刻跑去辞职,“我有一种使命感,我要拍这部纪录片,马上就要拍。”

《看见台湾》。

“在
台湾发生的,就是在世界发生的”

辞职后,齐柏林把自己住房抵押,从银行借了700多万新台币作为启动金,又向亲戚朋友化缘,东拼西凑。但和巨额的支出相比,这些资金微不足道:空中拍摄必备的稳定器和摄影系统大概需要3000万新台币,400小时的空中飞行,仅直升机费用就需要4000万新台币。

 

经人介绍,台湾阿布摄影公司得知了齐柏林的拍摄计划,董事长万冠丽认为,这样一部纪录片“可以影响台湾人对环境保护的意识”,于是资助齐柏林购买了设备。

 

资金总是“有了这顿没下顿”,齐柏林在拍摄中也遇到各种困难,最难把握的就是拍摄条件。台湾是个海岛,天气变幻莫测,航拍不仅需要天晴,还需要高能见度、气流稳定。每天起床,齐柏林第一件事就是搜集气象预报,预测近日的天气状况,然后预订直升机。


有时天气晴好,直升机被租走了;有时,天气好,飞机有,但飞行员状态不好,不能配合拍摄时变换角度和高度,也拍不出好的画面。除此之外,他还要把自己航空摄影的拍摄习惯向航空摄像转变。

 

“拍照片只要场景宽广,影像清晰就可以了,但纪录片需要呈现出不同的层次感。比如高空与低空拍摄交替,大画面、小画面、特写画面交替,观众才不会打瞌睡!”齐柏林从头学习,一边拍摄,一边请教有经验的导演和摄影师,揣摩空中拍摄电影的感觉。

 

可能是之前演讲的观众反响一直让他觉得挫败,纪录片制作中,齐柏林始终提醒自己,“要吸引人,要让大家听得进去我想传递的信息。”

 

由于纪录片没有演员和情节,齐柏林特别看重电影配乐。工作人员劝他:拍摄费用都捉襟见肘,用合成音乐吧,便宜。但齐柏林固执己见,“一个没有男女主角的影片,只有靠好的音乐才能吸引人”。

 

齐柏林锁定新加坡籍作曲家何国杰,他因《赛德克·巴莱》一片的配乐获得第48届金马奖原创音乐奖。起初,何国杰不感兴趣,齐柏林便寄去了一些拍摄片段。没想到,不久后,何国杰突然出现在齐柏林的面前。他说,他看了视频后惊呆了,“这是我认识的台湾吗?”他认为是齐柏林“拍了其他地区的画面糊弄我”,于是急不可待地赶到台湾来证实。

 

齐柏林向何国杰展示了更多的拍摄影像,告诉他:这就是台湾,一边是美丽,一边是困境。“台湾是个宝岛,需要好好呵护,除了天然灾害,我们没有办法抵抗,人为开发经济发展带来的环境负荷,我们是有能力去改变的。”

 

何国杰答应了邀请,“河川污染,海岸线水泥化,高山滥砍,石化工业污染,这些并不是只有台湾才有的,这是世界性的问题。在台湾发生的,就是在世界发生的。”

在影片的尾声,有一幕齐柏林唯一刻意营造的画面:稻田里出现9个巨人大脚印缓步向前,像是巨人从田里走过。齐柏林说,他希望每个观看此片的人,都能转变想法,迈步向前,补救台湾环境的伤痕。

示丑恶,但仍要给予希望

历时三年,《看见台湾》制作完成,2013111日,全台湾地区上映。首日就创下票房纪录,并不断刷新成绩。

 

“我对自己的作品有期待,但从来不敢预期成绩。”齐柏林也被观众的反馈感动了。

 

每次在电影院结束放映后的座谈中,齐柏林总能看到台湾以外地区的游客,他们积极地提问题,表达想法,甚至热泪盈眶,“环境问题是全世界面临的困境,大陆也有很多环境问题,更需要被大家‘看见’。”一位大陆女游客激动地告诉齐柏林。

 

电影上映前,齐柏林一直以为,这种环保题材的纪录片只有高中以上的人才能理解,没想到上映后,许多小学、幼儿园的老师都包场带小朋友们观看。

 

在社交网络上,有一位小学生写了一篇《看见台湾》观后感,3万人为他点了赞。

 

台湾电影院有规定,除非全场包场,儿童不能观影,以免孩子吵闹,影响其他观众。于是,台湾很多全职妈妈通过网络组织,号召上百人共同包场,以便能带着自己的孩子观看《看见台湾》。齐柏林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在网络上看到,一个五岁男孩的妈妈本以为儿子会中途睡着,没想到他看得聚精会神。回家后,妈妈给儿子放洗澡水,儿子把水龙头关小,严肃地说,“妈妈,你这样放水太浪费了。”

 

齐柏林很感动,“环保意识在一个五岁孩子的心里萌芽了。这部电影不仅让大家更爱我们的岛屿,更重要的是真正焕发每个人的环保意识。”

 

票房成绩斐然,但齐柏林还是觉得不够。“现在看,票房超过2亿元,算下来,超过100万人次观看了电影,但全台湾共有2300万人,那么多人还没有看到。”他说,他打算等电影下了院线后,做一次环岛放映,去没有电影院的地方、乡村部落、原住民地区,给当地人看。

 

在影片的尾声,有一幕齐柏林唯一刻意营造的画面:稻田里出现9个巨人大脚印缓步向前,像是巨人从田里走过。

 

这是花莲纵谷玉里镇,齐柏林认为那是台湾最美丽的稻田,他勾勒出9个60米长的大脚印,是希望这部以展示台湾不为人知的“丑恶”一面的影片,最后仍能给人以希望,“我希望大家都能身体力行地去呵护台湾。只要每个人都转变想法,以迈步向前的精神,那台湾土地环境的伤痕还有机会补救。“

叶选宁|林存德|布小林

赖声川|丁石孙|华西医院

郭伯雄|中纪委|首富扶贫

黄奇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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